我生在壤塘一片金灿灿的青稞地里,由于出生很久没人为我取名字,所以当时我叫依姆依格(藏语为小女孩),现在我叫卓玛。
那天,太阳火辣辣的,青稞穗是金灿灿的,我是皱巴巴的。母亲正在收割青稞,没想收割了我,同时收割了她半生的艰辛,我那洪亮的啼哭宣布自己离开了第一个家,母亲的子宮,成为了她第三个孩子,第三个女孩子。
三岁那年,父亲弃我们而去,我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母亲的背成了我的第二个家。我能感受母亲用嘴轻轻吸走了我的鼻涕,我却把屎尿淋在她的背上,酣然而睡。那时的我已然成为了母亲背后扛着的那个大石头。而日子像极了出生那天的炎炎烈日,生生的把大地的沟壑印刻在了母亲的手上,不等我是否明白,就早早的烤灼了我年幼的心,熔断了我的童年。渐渐地,总有淅淅沥沥的小雨降去这样的温度,你不要惊喜,那不是老天的眷顾,那是我母亲滴落在大石上的泪珠,慢慢的催化着我的人生。
幼时,母亲为我们寻觅的“家”,都是县城里最破败的平房,我们的邻居是老鼠和黄鼠狼,母亲总怕黄鼠狼叼走了我的鼻子,所以她会堵住所有的缝隙和地洞,但我们依旧可以听到屋顶上它们穿梭、打闹的声音,我以为它们也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所以我是不怕它们的。
5岁那年,母亲让我读了书,在城关小学,这是我们“四娘母”最开心的时刻,因为我读书了,母亲就可以在工地上通天亮干活,多挣20元钱!姐姐们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带着我去学校,中午母亲也不用再带着我,就可以早早的将猪草采割回来,把猪食喂了,然后回工地筛沙子。而我也觉得自己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巨人”,要实现那个为母亲买一条裙子的愿望了。整整一晚上,我背着书包,和屋顶穿梭的黄鼠狼、老鼠一起久久不肯睡去。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好像又明白了是我自己想穿裙子,母亲是不会穿裙子的,我想她应该穿上松软的绵羊皮袄,外层缝上带有花纹丝绸的藏服,才会特别漂亮吧!同一年里,我改变了一次自己的愿望。
就这样,母亲从这个工地穿梭到那个工地,她的背渐渐佝偻,我们的家也从这个平房换到那个平房,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个家都贴满了报纸,每一块地板都被母亲擦拭得发亮,每一个家都有母亲种下的红苕花,每一个家都有几只下蛋的母鸡,每一个家都有母亲的一盘腊肉炒土豆,每一个家门口都会拉上一根晾晒我们棉被的铁丝绳,每一面墙上都贴着几排我的奖状,而每一天,我的母亲都在渐渐地老去。
19岁那年,我考上了公务员,那年正值公务员涨工资,第一次发工资发了两个月的工资8400元,我们四娘母围坐在火炉旁,我把钱一分不少地交到母亲手上,这样的大钱是我们没有见过的,母亲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办一张银行卡,接着她抽出两张一百元说:“你也去买一双皮鞋吧,我看你一直穿着胶鞋!”我说:“大家都穿是因为好看,不丢人的。”其实那时帆布鞋真的是比较便宜的,不过,那时穿帆布鞋正是赶时髦的时候,那晚我内心久久不能平复,想着母亲这几年一直以为我都没有皮鞋穿,该有多伤心。
参加工作第二年,母亲生了重病,各种疾病交织缠绕着她,我痛恨命运的不公,而母亲早已做好了别离的准备,每一次的检查,都让我们抱头痛哭,一次CT照下来,医生告诉我们,母亲肩部和背部有很多陈旧性的骨折,现在都已经愈合了,可能是曾经摔伤了。我们坐在母亲床前,她喃喃的说:“我也不知道,估计是年轻时在工地上背水泥的时候压断的吧,当时我吃了好多去痛片……”这一天,我在华西医院的长廊上放声大哭,没人会诧异地看你,因为在医院,这样的场景会一遍一遍的放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这一年,我的两个姐姐一天会打上好几份工,变着花样做吃的,轮流陪着母亲,祈求老天这次不再铁石心肠了。也许是老天听见了我们的心声,半年以后,母亲竟然好起来了,时至今日依旧非常硬朗。
母亲痊愈那年,二姐考上了教师,她自己说那是照顾母亲的福报。
24岁那年,我考上了副乡长,母亲叮嘱我:到了乡上要对老百姓好,不要忘了我们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们要是不会说汉语,你也不能不耐烦,一定要帮忙,想想要是我去办事儿,别人没给我好脸色,你会不会伤心。他们要是讥讽我,你会不会难过?如果是遇上腿脚不好的走路到乡政府,没有办成事该有多失望,他的家人一定盼着好消息呢,你明白吗?我说我记住了。
后来,壤塘不再有平房了,夜间的灯火能照亮山川、河流,霓虹下的壤塘像一颗闪耀的宝石,我家窗户照出的灯也许也为这颗宝石增添了些许光芒吧。
这些年,我们在壤塘这个特定的大家庭里以一个家庭细胞的形式,知足而平淡地过着这来之不易的日子。再后来,我买了房子,不大,但很暖,有母亲在,天冷时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卡夫卡说:“人的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家,一间住着痛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房间的痛苦”,我们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家,我也相信生活一定是一杯茶,也许会苦一阵子,但绝不会苦一辈子。
渐渐地,你会发现,我们生来不能选择出生的故土,不能选择原生的家庭,不能选择命运的洗礼,但我们可以选择,选择坚强,选择改变,选择奋进,选择建设,选择感恩,选择热爱……
热爱那片金灿灿的青稞地,热爱这同样奋进的壤塘,热爱这有母亲的家。
责任编校:邬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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