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们一家五口人常塞在一间五柱四的房屋里,高圈紧邻后屋,圈前是常有绿色相伴的自留地。父亲以为实在不能就此生活下去,以其高傲的自尊和周密的计划以及山里人独特的吃苦精神在绿色的菜园修起两间瓦房,高圈迁址,粪坑也随之掩盖在地楼板下。谁也不知它还有什么用途。
农家的破烂儿多。除农用工具外,还有什么破烂炊具。大人小孩便都不约而同地一个劲地往里丢,可丢得最多的还得算不同规格不同品种不同质料的鞋。破破爛烂的一个茅坑便充当了家人破烂鞋子的收藏室。
冬日归去,我常坐在后面见方的木凳上沐浴暖洋洋的日光;夏日回家又常就着那后门的婷婷修竹品味乡间的清秀生活。旁边便是半坑新旧不一的破烂鞋儿。冲出一股特殊的撩人情思的味儿,使你云里雾里地说不准这究竟是啥味儿。田野、河流、森林、沟壑、玉米、小麦、红苕、南瓜、海椒、大蒜等的味道都冲鼻而入。眼前朦朦胧胧地现出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梦幻那些情思。
一
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大脚板儿。即使到了三个儿子都成人立业,他依然保持着母亲送给他的这个荣誉称号。
“脚大江山稳”,父亲经常在母亲纳鞋底报怨时这样回敬她。
他的个头不足一米七,清癯精瘦,是家乡人说的“精骨人”,四十二码的脚与他的个头确不相称,可与他过人的精力和毅力却形成十分默契的正比。
有时我半蹲在坑沿上,用一根细绳儿轻轻地翻弄着那些咧嘴开口的鞋,斜射的阳光照耀活泼的尘埃。草鞋、布鞋、农田鞋一起横存在我的面前。底层的草鞋已经腐朽,棍一拨弄便整个地一圈圈脱落,仅剩鸡角皮或山核桃皮的核。于是我便看见年仅三十多岁的父亲从大锅饭的田野里归来,锄头上沾着草的茂盛和庄稼的呻吟,辘辘的肌肠做着生命本能的呐喊,历史如草鞋一般没有光泽没有色彩,生活像冬日里故乡山坡上那乱绳一般的路,苍白而无些微生机。人们强烈的生存意识如雨后的虹霓时隐时现,最终却因为没有水珠的跳跃升腾而消失在宇宙。油灯下,父亲因缺乏应有的营养而显得单薄的身子躬腰于草鞋之前,用玉米壳壳和竹麻打着草鞋,编织着那没有生机的生活。
山林有麂子野猪的嗥叫,清风送来田野杂草的味道。村子并不寂寞,味道依然清香。
耳濡目染。十多岁时,我也学会了打草鞋,从搓皮条到收后跟,整套工序都能出色地完成,很是得意和自负,以为成了一名享有专利的专家。除给自已打外,偶而也给弟弟打一两双,整日做着草鞋的梦,梦着草鞋一般淡泊的生活。那些小巧匀称的草鞋虽已在岁月的腐蚀下齐腰而断,我却听见了嘹亮的歌声荡漾在故乡的山林,白云下如水的羊群欢快地撒野。羊儿肥壮,草色青青,葳蕤如织。
二
胶鞋是穿草鞋人的奢望,变成足的伙伴也是历史演进的必然。
黑底黄帮浅统的胶鞋是胶鞋家族中最先步入农家的。父亲喜欢这玩艺儿是因为耐用和轻便。一双胶鞋总是从前补到后,再往疤上补,最后胶鞋都完全变成胶底布鞋,鞋帮腐朽成确实再没法穿时才弃置一旁,信手丢于坑内。起初丢则丢了不足为惜,又不知是谁发明了将胶底剪下做布鞋,母亲便又从那些破鞋里一一剪下胶底或依样为父亲做布鞋或稍加修整为我们做布鞋。所以胶鞋一般都仅有淡黄的帮圈而没有黑色的胶底。
农田鞋的出现使父亲青眯。顾名思义,农田鞋,乃农民种田的鞋,适于田间。父亲说这鞋好在统深面轻巧,特别是耕地时优点突出,泥土不易钻入鞋内,使脚能在劳作时不受泥土的硬垫而依然如闲时地享受舒适。直到如今父亲还一往情深地喜爱农田鞋,随时下地均得换上农田鞋。我想农田鞋会伴他度过一生的。
从鞋的品种上和新旧程度上可以清楚地推测所穿的年限。纵是同一类型的胶鞋,也可从裂痕的多寡上看到历史的影子,闻到不同的味道。虽然父亲一年仅有一双胶鞋,而且以上脚到丢弃从不正儿八经地洗一次(偶尔过河时冲冲),然而脚汗的臭味早已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而飘洗得星点全无,留下的只有父亲对土地的永恒眷恋。鞋帮上已化为尘灰的泥土依然保持田野绿色生机的本色,依然散发故乡泥土醉人的芳香。我又看见父亲在油灯下敝帚自珍地补着他的农田鞋,情思从那染蜡的线中飞出五谷的香气从那鞋中溢出,兴旺的六畜在那鞋里高昂地嘶鸣。
父亲欣喜地从田里归去,脚印里伸延着无限的绿色。
三
所有布鞋都是母亲的杰作。
故乡的女人不可忽略的身价也在针线上,针线好也是男方看中的重要原因之一。
母亲的针线在村里不算高手,却也是顺着数得着的。
做鞋和过日子一样,穷有穷的做法,富有富的做法。
前期的布鞋均是以笋壳为底破布为帮做就的,且笋壳也不能多叠几层,因为那时故乡的竹林和粮食一样实在太少,要做大脚鞋底的笋壳还实在找不到,往往几张相拼,极大地损害了鞋底的完整性。入冬以后,村妇们全部出动,带了烧馍馍去到几十里以外的青石,自城一带拣笋壳,两天日程,还得披星戴月。
母亲做鞋,多有讲究,笋壳的里外均要包上一层布以防太不经穿,里面的皮仅破衣烂裳上剪下的稍好的布,外面常常用旧鞋帮相护。为了增加其韧度,母亲便有意识地将鞋底纳得密一些。我常常看见临近过年时,母亲为赶做我们的新鞋而手缠布条唰嘱地将鞋底纳至深夜,眼熬红了,手勒肿了,人瘦弱了。然而她的苦心经营却敌不了我们的顽皮,新鞋上脚要不了几天功夫便帮破底穿,黄亮的笋壳在皱成一团的破布下鄙夷地发出笑声。母亲惋惜地长叹声,火爆爆地骂我们几句。我们充耳不听,似乎总在告诉母亲:那不是我们的过错。
日子稍微宽松些后,鞋底里就少了几层笋壳而多了几层布。再后来就完全用布了,十多层布叠在一起,密匝匝地纳成,鞋帮也是新的耐穿舒适。故乡人叫:千层底布鞋。
读中专以后母亲常给我做这样的鞋。然而在其它同学亮晃晃的皮鞋面前依然显得土里土气不够气派。我奢望着皮鞋。
如今我穿着皮鞋上下班,胶鞋的潮湿使我从不思及,却时时念及母亲做的布鞋,飘飞的情思触到母亲飘飞的白发。
脚下总溢出故乡那片土地的温馨,心里总惦记母亲的慈爱。
破破烂烂的鞋堆中跳跃着母亲完整的心。
四
从那堆破破烂烂支离破碎的鞋堆中,我看见了那颗农民对土地永恒跳荡的心;看见了支撑世界美化世界的劳动的艰辛;那延续的绿色里有艰辛,那沉甸甸的收获中有艰辛,那土地的馥郁中有艰辛。美的世界是由艰辛构织的。
从那堆不同年代不同质地的破鞋中,我听见历史长河的哭泣浅唱。那条路,那条故乡生活的路时而伸直入云,时而弯曲入渊。那堆破鞋聚积着父母亲夏日的酷署冬日的严寒。结晶着他们在那地头山林迈着万古单调而繁杂的步履的坚韧和刚毅。它们一起显示着大地丰腴的赠予,又一起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它们不是主人的才具而是大地的精品,世界将因它们的破烂而日臻完美。
(选自《草地》199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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