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街下雨
离庙前街上那座关帝庙不远,就是受关帝庇佑的兴隆街。它的中段建有一个集贸市场,市场狭长,一大半竟延伸到邻近的街道,这就形成一个现象,即虽然市场中人声鼎沸,而街面上却异常安静——就像一个专门迷惑路人的假象。假不假,总有分辨与论断,总有证据,总能证明或证伪,而我能够保证的只是老许这个老太原人绝对是一个真人。他在兴隆街上也算名人,全名叫许正清,是一个退休校工。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老许什么不知道啊!
——我老许什么不知道啊!
我是谁呀?我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老家伙,想瞒我?没门儿!——
我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
哈哈,你别不服气,你要是觉得自己是个好样的,那你就现在、马上、当下给我翻一万个跟头让我瞧瞧——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翻啊,翻啊……翻啊,你倒是翻啊?哈哈,如果你能翻这么多跟头,我老许就服你!
如果你翻不了,那就对不住了——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听着吧!……你给我悄悄的!你们都给我悄悄的!
你们看我今年七十一了,一定都以为我老了——我老了吗?老个逑!
我才没老呢!我的老是假装的——是骗你们的!
你们一定以为我不中用了,以为我快要死了,以为我就要完蛋了,可你们万万没想到,我是骗你们的!我只是假装自己老了……
照我看啊,我还跟以前的自己差不多——我没老,我还是我!
哈哈,我老许是什么人啊,连火球都烧不了我老许呢!
那是火龙吐出的火球哩,可不是闹着玩的……什么?让我说说这段——说说这火球?哈哈,好,说说就说说!
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屁孩哩,就知道在街上瞎玩儿,像个小疯子一样。有一天下午,我跑到棉花巷打酸枣去了,一打就打到了傍晚。这时,好端端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只得到一个院门口的檐下避雨。
檐下还有几个避雨的大人。
棉花巷离咱们兴隆街不远,我寻思等雨下得小一些了,就跑回家去。我正寻思着呢,就看见不远处的天上掉下了一个发光的火球!
这火球的颜色发红,光亮极了,刺得我双眼生疼。
火球后面还带着一团浓烟——
它飞快地掉在了我面前,掉在了院门口前的马路牙子上面,大概离我只有几步远。此时雷声大作,我傻乎乎地盯着这个火球看,虽然我没有被吓跑,但也没有胆量凑过去,看个仔细——我只是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它看。
几秒钟后,火球腾空而起,伴着浓烟停在了半空中。
它停了一眨眼的工夫后,就完全消失了。
随后,雨很快就停了,我从刚才的惊吓中醒过了神,急忙激动地向四周避雨的大人们讲述这个刚刚消失的火球——我以为大家都看到了这个火球,但没想到,他们都没有看到。这太奇怪了,因为火球并不小,而且十分明亮,如此显眼的一个火球,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呢?难道他们在那一瞬间都变成瞎子和傻子了?或者他们原本就是瞎子和傻子……
他们没看到火球,也就不会相信我的话,都认为我在撒谎或者因为发烧而说出了离奇的胡话。
过了几天,我把火球这事儿讲给了十一号院的王大爷,他与那些大人不同——从我说第一个字开始,他就相信我说的事儿是真事儿,一点儿也没有怀疑火球的真实性。
他说,火球是火龙吐出来的,别人都看不到,只有你小子看到了,这说明你不是个凡人哩!
王大爷虽然说我不是一个凡人,但我其实就是一个凡人——我有自知之明哩!不像我儿子彬彬,骄傲得很,自以为他是个人物哩——哼!四十多的人了,不说好好挣钱,而是没日没夜地琢磨写诗哩,你们说闹心不闹心?——那诗是你能写了的?唉,真是个傻货……
不过话说回来了,人家想写就写吧,写诗也是个正当爱好,总比赌博强吧……唉,就怕哪一天,他不小心把自己的脑袋给写坏喽……唉,算了算了,不说他了……我想说的是,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就像我一样——我老许什么不知道啊,还不是在五一路小学干了一辈子维修工?
一辈子就这么凑凑合合地过去了,这能怪谁呢?
我谁都不怪!哈哈……平平凡凡就挺好,哈哈……啊,说岔了,说岔了……回到火球这事儿上——这事儿确实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因为自那天之后,我就一下子认出了身边的小妖怪!
我像是开了一双天眼!
就说咱们兴隆街吧,以前至少有四户人家养着小妖怪呢!
精营街更厉害!我有几个要好的同学就住在精营街,我常去这条街玩儿——以我的观察,这条街上最起码有十几个小妖怪!……城坊街你们知道吧?那儿有两个小妖怪,分别养在姓刘的家里和姓姚的家里……
棉花巷也有几个小妖怪……还有五一电影院——那儿也养着一个小妖怪!我搞不清是谁养的它,也许是被电影院的某个领导养的吧,不管是谁养的它,反正它在电影院里又吃又住,活得潇洒极了!……它爱看电影,从没看腻过……看电影时,它有自己的专属位置,就在紧邻最后一排座椅的东面墙壁下——它舒舒服服地靠着这面墙壁,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它看得可来劲儿了,看到精彩之处,它嘴里还啧啧作响哩!哈哈……
我每次去五一电影院看电影,都能碰见它……一般来说,小妖怪都养在家里……养在电影院里的小妖怪,我只见过它一个……养小妖怪的家里,除了养它的人外,其他家庭成员都不知道它的存在,都被养它的人蒙在了鼓里……哦,你问我养它的这些人为什么要对家人保密——是吧?……好,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猜这些人是为了避免麻烦吧,毕竟它们不是人,而是小妖怪啊!况且,即使告诉了家人,家人也看不见小妖怪啊,他们可没长着我的那双天眼!……所以告不告家人,都差不多,自个儿偷偷养着就得了……再说了,小妖怪又不害人,养着它,也不妨碍家人的正常生活,既然这样,就瞒着呗,就偷偷养着呗,反正它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反正别人也发现不了……
但这些人瞒不了我——我能看见小妖怪!哈哈,我早说过,想瞒我,没门儿!我老许什么不知道啊!
以前,我从没告诉任何人我看到过小妖怪——反正我说了,别人也不信!就像火球那事儿,我倒是说了,有什么用?别人还不是都不信嘛!还指责我说谎……我也学乖了——谁都不告!……至于那些养它的人嘛,我那时还小,所以就没敢和他们搭话……也许他们看我一眼,就会发现我也能看见小妖怪,但他们可会装了——都装作没发现一样……
现在,我不保密了,我要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小妖怪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哈哈,你们有福了……对了,有一次我差点儿把看见小妖怪这事儿告了那位王大爷,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怕!我怕连他也不相信我的话!如果那样的话,恐怕他连带地也不相信我以前看到过火球了——那样的话,他也会认为我是一个撒谎的孩子……啊,太可怕了……那样的话,我就失去唯一一个还算相信我的人了……干脆我谁都不告,这样多安全啊,也省得向他们费尽口舌地描绘那些小妖怪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观察小妖怪,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乐事儿……
我看到小妖怪们在街上大模大样地闲逛,其中一个看见了街角的象棋摊,就走过去,蹲下来看下棋,它一边看,一边还嘟嘟囔囔,似乎正在分析这盘棋谁胜谁负呢……一到吃饭的时候,小妖怪就各回各家了……它们就像人一样吃饭,但不用筷子——用手抓……也挑食!爱吃肉,爱吃饺子和包子,有时候,它们还要喝两杯呢!……喝完酒,它们就在地上晃晃悠悠地乱走,走着走着,它们就醉倒了……哈哈,醉倒后的它们就像人一样打着呼噜,可爱极了……
在公厕的小便池前,我还和一个小妖怪并排撒过尿哩!……哈哈,当时我没敢看它长没长小鸡鸡,所以你即使问我,我也说不出它的那玩意儿长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它是公的还是母的,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性别……从它撒尿的姿势上看,它和男人差不多——尿完后,它也要抖一抖那玩意儿,然后就身心畅快地走了……它们比我们矮,但也矮不了多少,目测它们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左右……
它们的面孔和人的差不多,至于差异之处,我就难以向你们描述了……它们的确长得有些奇怪,但并不可怕——看习惯了,还会觉得它们长得挺好看呢……它们都长着同一张面孔——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不像我们人类,长得有美有丑,个头有高有低……它们的皮肤像一种半透明的皮质,我很想摸一摸,但我的胆子太小了,始终没伸出手去……
它们一天到晚都光着身子,到了夏天,像人一样怕热……我还见过一个小妖怪扇扇子呢!哈哈,那是个三伏天,它躺在一棵柳树下面,热得龇牙咧嘴……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它们就在我的眼前一样,唉,可惜啊……可惜啊,随着我的年岁渐长,小妖怪就越来越少了,到了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它们就基本绝迹了。
临近绝迹时,我在街上便很难看到它们了,偶尔碰到一个,我都兴奋极了,非常想过去和它搭个话,那时我已长大了,胆子也大了许多,然而每次总是没等我走上前去,它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唉,可惜啊!
绝迹前的它们,跟以前可不一样——以前它们在街上闲逛,个个显得意气风发,绝迹前,却显得有气无力,萎靡不振……后来我想,它们肯定是饿坏了——是饥饿这个魔鬼把它们搞得半死不活……当时,饥饿不仅摧残着小妖怪,还摧残着整个中国,摧残着所有中国人……当时,饿得人头晕眼花,在街上经常能看到有人饿得昏倒在地,真是惨啊……你问我?……我也一样啊!每天饿得前心贴后背,最奢侈的愿望就是吃一大碗牛肉拉面……唉,当时的人们,可遭了罪喽……人们没吃的,自然小妖怪也就没吃的;人们饿,自然小妖怪也饿……我总觉得,小妖怪终究不是人类,所以它们一定有它们自己的解决办法,比如说逃跑——我想,它们最终的消失,可能就是一次逃跑行动,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所采取的求生行动……它们一定逃到有吃有喝的地方去了,它们聪明着呢……还是说说我最后一次看见小妖怪的情形吧……
那天晚上,饿着肚子的我和饿着肚子的二姨一家到五一电影院看电影,进了电影院,我就盯着那个地方——盯着紧邻最后一排座椅的东面墙壁下,可是我盯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发现小妖怪的身影。
时间一到,电影院就开始放片子了——放的是《林海雪原》。
我心神不定地看着这部电影,反复回头找那个小妖怪,但每次回过头来,看到的都是一面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我看电影看得入了迷,就暂时不再回头找它了……当电影放到王润身演的杨子荣喊出那句“宝塔镇河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激灵,就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面墙壁——
啊,它终于现身了!
它还像以前那样紧紧地盯着大银幕,一边看着一边笑着,一边笑着一边流出了眼泪!它的样子真开心啊,笑得无比欢畅,而它的样子又真伤心啊,似乎要流干体内的所有泪水……它怎么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情绪同时呈现在自己的脸上呢?
这简直太神奇了!……我敢打赌,即使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演员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我激动极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妖怪流眼泪,原先我还以为它们不会流眼泪呢,现在看来,它们真是什么都会啊……它太可爱了,我一秒钟都不想坐下去了,心里生出一种对小妖怪的爱与怜惜,这种感受是如此的强烈和深刻,仿佛在一瞬间,我就长大了很多……我想过去和它一起笑,和它一起哭,和它交个朋友……最近这些日子,我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它们,这次可不能放过了它……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我边想边站了起来,二姨一家人都以为我要去厕所,便赶紧给我让路,我急急忙忙穿过自己坐的那排座位,来到了过道上,可是抬眼一看,哎呀,那个小妖怪已经不见了!它不见了!
它不见了!——它们再也不见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妖怪,它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就这样彻底地走了,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我现在非常想念它们……它们绝迹这事儿,给我造成了极大的情感冲击,我原以为,自己过些日子就会忘记它们,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它们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和它们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大概它们也都没发现我能看见它们——严格地说,我和它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实际的情感交流,况且它们又不是人,只是小妖怪而已,但我没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想念它们,我就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或者最好的朋友一样,感到失落极了,也伤心极了,这种伤心是一种心灵深处的痛苦,这痛苦是如此的孤独,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我后悔自己在以前没能跟它们搭上话,没能进一步了解它们的精神世界——唉,我真是后悔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它们是那么的可爱——说句不客气的话,它们比很多人类可爱多了!
我回忆着它们,回忆着它们的点点滴滴,生怕自己哪一天会忘记了它们……我想起了关于它们的一件事儿——有一天,我在棉花巷看到我最要好的同学杨建军的二舅正拉着一辆满载着青砖的平板车上一个大土坡,我正想上去帮忙,忽然发现一个小妖怪正在平板车的后面帮他推车哩!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杨建军的二舅并非是养小妖怪的人,他对这个小妖怪来说,仅仅是个陌生的人类而已……唉,一想到再也看不到这些好心肠的小妖怪了,我就伤心不已……说到那些养小妖怪的人——那些所谓的主人们,他们更是伤透了心!自从小妖怪消失后,他们一个个都像丢了魂一样,整日里哭丧着一张脸……别人问他们:你们这是怎么了,是病了,还是饿得快不行了,或者是谁惹你们生气了?
他们都不说为什么,只是不停地叹着气,自顾自地伤心着。
据我所知,他们中的有些人至死都没有从这种伤心中真正走出来……唉,大家都舍不得它们啊!都舍不得这些小妖怪啊!都喜欢它们啊!唉……呃——你们要去哪儿?
不听我说了,想溜?想卖莱去,卖香蕉去,炸臭豆腐去,蒸包子去,做鸡蛋灌饼去?——是不是?……不是?如果不是,那你们干什么去?为什么不听我老许讲了,难道我讲得不好吗?难道我讲得不精彩吗?说嘛,说说看嘛……你们以为我编故事了?吹牛了?侃大山了?——骗你们了?耍你们玩儿了?……你们想得美!——都给我乖乖地听着,在我老许没说完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想走,没门儿!
——我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
龙泉寺轰雷
1从古至今,太原西南方向一向多云,而多云即意味着有龙出没,其间,而有龙就有神佛或隐或现。
就在或隐或现的迷雾里,耸立着巍峨的太山。山中有座龙泉寺,寺内有个老和尚,他法名为“虚境”,是我的师父。
大多数时候,老和尚言少,他面露微笑,总是很自然的。
有时候,他也唠唠叨叨,生怕旁人听不懂似的。
龙泉寺南面,有一个菜园,他常在这里给菜浇水,其态度比念经还要认真。他说,心中有佛就够了,念经马马虎虎无妨。
如果我在寺庙里找不到他,就到菜园里找他,一准儿能找到他——
隔得老远,我就大喊:“师父!师父!”
他听到后,一边在菜地里忙活,一边轻轻地答:“我在,我在。”
他的回答声低极了,我的耳朵完全听不见这声音,只能靠我的直觉来感受——
还好,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回答,这时我才明白人的耳力是多么的有限。
从此,我就尝试感受那些细微而强烈的东西。
有一次,我听到一只蚊子的哭泣声,我不清楚它为什么哭,但它确实伤心极了。
春天时,寺里的一棵杏树开花了,杏花们都开疯了——
我看到它们都在奋不顾身地争取着自由,争取着属于它们自己的那一份自由。
2
我喜欢跟他一起种菜。
他收获了菠菜,就给我炒菠菜吃,附加一盘红烧豆腐,火候恰到好处。
有时,我默默地看着他,看着看着,我就大笑起来。
他说“你笑了”,我却浑然不觉。
有一次,他对我说:“徒儿,你身后飘过一朵白云呢。”
我说:“那是一万朵白云化为的一朵白云。”
他笑着说:“废话。”
我听后,心里美滋滋的。
3
真净克文禅师说“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气焰非常凶猛。老和尚没有这股气焰,他只是马马虎虎念经、老老实实种菜而已——
他除了念经,就是种菜;他除了种菜,就是念经。所以,他马马虎虎念经也能念得风清月明
那天,我担来一桶水浇菜。水入菜地,他在一旁突然做出喝水状,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模样十分好笑。
我说:“师父,您是一棵菠菜吗?”
他只顾自己玩耍,并不理我,也不管身旁的游客怎样笑他。
他玩得真是畅快啊!
4
只要老和尚到山下的青龙涧散步,就会有一群喜鹊围着他欢叫——他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
他咕噜咕噜地和它们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像是在聊天。
他说累了,就笑着一挥手臂,说:“老老少少们,都去吧!”
这群喜鹊听后,就欢叫着飞远了。
他也不看它们到底飞向了哪里,只是回头上山,低头看路。
5
一天午后,我去禅房找他,见他正自言自语道:“善知识、恶知识、善知识、恶知识、善知识、恶知识……”他循环不停地念着“善知识”与“恶知识”,就像念着两句咒语。
人间无所住,他念“善知识”与念“恶知识”的语气是一样的,并无什么分别。
他不含感情地念着它们;他无所思地念着它们。
我看着他,竟然看呆了。
他一直念到了夕阳西下,念到了黑夜降临——
念到他口渴了,就不念了。
6
以我对老和尚的了解,他懒得去“照破天地”——
可能他连自己也懒得照,但如果到了星流电闪之际,他也容不得自己有一点儿怀疑。
他懒,但他不疑。他易,但他不移。
此道光辉——
如果他非要在自己的肉上剜疮,那么在动手时,我想他定是此中好手。
7
老和尚每天忙得很,整日里扫地、浇花、砍柴、种菜和担水,忙得满头大汗。
但不怎么见他打坐。
他兴兴头头地忙活着,身上就升起了一股热气,一股充沛的热气。可是他只要歇下来,或坐在田埂上,或靠在槐树上,或躺在一块大青石上——
无论在什么地方歇下来,他都能自然而然地静下来,那股热气也就瞬时消散了。
此时,他身上聚起的是一团静气,是一团极静的气。
没有见过这团静气的人是不会明白它有多么宝贵,又有多么平和。我看着他的这团静气,先是感到分外欢喜,周身通畅,后来就浑然不觉有己。
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这种静气。
他养着自己的静气。
只见他的眼睛一闭,嘴角微微翘起,真身真意来临,内外皆清静灵明。
他歇了一会儿(像歇了一生一世),就睁开眼,起身摘菜去了。
他一动起来,那股热气就升了起来,随他一路来到了菜园。
今天,他摘的是黄瓜和豆角——
今天就吃它们。
他说:“吃一餐,就是了一事!人生大事,不外乎了却人生大事。”
8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老和尚推开门,走到了雪地里。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看得甚是认真,然后就躺在了雪地上。
我好奇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问:“师父,您不觉得冷吗?”
他答:“去粘解缚,不冷也不热,不热也不冷——刚刚好啊!哈哈!”
我说:“痛快!好多年都没下过大雪了,这一场真是难得啊……”
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急不可耐地说:“难得?哼,这雪不值半分钱哩!”
说完,他就抓起一把雪,吞了下去。
我似乎明白了他说的意思,而他分明不在乎我是否明白了——他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吞着新鲜的雪花,哈哈大笑不止。
9
我见过老和尚动感情,但不知他是为什么事情而动了感情。
一日,他在山崖边看着远方,无声地流下了眼泪。我走到他面前,他也不拭去泪水。我问:“师父,好端端的,您为什么哭啊?”
他答:“高天大海,本来如此。”
我为他拭泪,他拿手一挡,有些生气地说:“由它去,由它去吧!贼身自露,一棒一痕啊,一痕一棒啊!”
我不敢再打扰他了,就任他待在山崖边上。
第二天,我不死心,又问他昨日在山崖边上到底为何哭泣。他说:“我没有哭——我是在鬼窟里做活计哩!……脏水要从头浇下去,浇完这脏水,我就要浇菜去了!”
我听后,似有所悟。
10
一年深秋,老和尚去中条山般若寺见了一位老友。
他回来后,与我聊了一路上的见闻,唯独没有聊这位老友。
我感到奇怪,问他何故。他说:“我这位老兄啊,本是赤心一片,有着本分手脚,可是现在,他却自设障碍,与我不合了,不合了!”
我问他们之间如何不合。
他说:“此人的大丈夫气还在,可惜顶门无眼——可杀!”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里隐隐有刀剑之气。
我说:“那就太可惜了,不能相处了!”
他说:“老友还是老友啊,怎能不相处呢?明年春天,他还要来太山看我哩,还要和我一起上五台山哩!”
第二年春天,这位老友果然来了太山。
此人耳大,左手六指,声音极为洪亮。老和尚称他为“青木”。
两人相见甚欢,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因为佛理问题而争论了起来,都争得面红耳赤,似乎随时都有闹翻的可能。
青木奚落他,说他是一个黑乎乎的“大漆桶”。
他挖苦青木,说他是一个“老贼”,说他“拖泥带水,要护惜个什么?!”
青木在寺里住了三天,两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吵,好不热闹!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五台山。
又一年春天时,他得到了青木往生的消息。
他沉默不语,辟谷了七天。
我劝他不要太伤心。
他说:“我没伤心,他是他,我是我——那个青木啊,不关我事!”
说完,他就哭了。
他哭起来的样子,像一个孩子。
11
青木俗姓董,他往生后,其孙董如山专程来过一次龙泉寺。
如山不修边幅,身上散发着颓废的气息,眼神里难掩一种无来由的不满。
他将青木用过的毛笔和砚台都交到了老和尚手里——
青木临终前嘱咐孙子,让他务必将这些东西亲手交给老和尚。
老和尚睹物思人,神色黯然。
后,老和尚留如山喝茶,他干脆地说:“老师父,我不爱喝茶,只爱喝酒哩!我要下山喝酒去!”
老和尚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了,说:“好好好,那你就喝去吧!——如山啊,你可要替我多喝几杯呀!”
如山听后,大感意外,他笑了一声,便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中午,老和尚边吃饭边对我说:“我年青的时候,就跟如山这小子差不多,哈哈——谁也不理!”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几粒米掉在了桌子上,他忙用手捏起来吃了。
有一粒米掉进了桌缝里,他就用牙签挑了出来,将它吃进了肚里。
12
老和尚从没说过自己勘破了。
他说:“‘勘破’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要真勘破了才能说——不过真勘破了,又不必说了。”
我偶尔能看到他打坐,但他总是打着打着就睡着了。只见他的头低垂着,在起伏的鼾声里,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胸前。
他睡醒后,走出禅房,胸前的僧袍上湿了大大的一块。
我笑他,他却不恼,并且开起了自己的玩笑,说:“我本想在梦里见一见佛祖,可是倒霉得很,坐船过河时,船却翻了,差点儿淹死我了……幸亏我醒得快啊!——你瞧,这儿还有被河水打湿的痕迹哩!哈哈!”
我听后大笑。他摸着自己的光头,也笑了起来。
13
时光不停地流逝着。
他变得越来越老了。
随着肉身的老去,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哑巴。
在菜地里,他经常长时间地盯着蔬菜,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他种了一个大南瓜,称它为“南兄”,舍不得吃它。
有一天,他终于下了手——
切了它,熬了一锅南瓜稀粥。
喝粥时,他流出了眼泪,但依然沉默着。我听到了他的咬牙声。
他连喝了三大碗稀粥。
14
一日黄昏,老和尚和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落日。
余晖中,他的脸上泛起了红光,显得平静而温暖。我看着这红光,看得入了迷。他侧过了脸,向我微微笑着,然后抬起了手,抚摸着我的光头。
我叫了一声“师父”,他“嗯”了一声,接着就站了起来,脸色突变,厉声对我说:“领出去便打!领出去便打!……我有我的气概!说什么觅求心性,说什么真如妙体,说什么不可心外求法,说什么明心见性——可是徒儿,那定盘之星难找啊!”
我见快变成哑巴的他,居然说了这一通话,内心非常欢喜。
我也站了起来,说:“哪里弄精魂呢?——心里去!”
他听后,不出声,也不看我,而是独自在地上转了三个圈,然后便面向落日说道:“要大放光明啊!要大放光明啊!……要坐得断,要把得定,这样才能在刹那之间,登上妙觉!如不识,只好再伺机缘……我只求自悟,可是我的手段不够高强啊!——怎解,怎解?!”
我说:“高强不高强,您自己说了不算!”
他大笑,说:“空谷幽兰,花儿自开自落,乃风光法度也!史上呵佛骂祖者甚多,也是自度吧……山河大地,一拈一掇,终究归于自己——我又怕个甚哩?怕个逑哩!”
我说:“趋向明心,都有个出处——那么,您的出处在哪里呢?”
他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睁大双眼,无比坚定地说:“——在死!”
我没有接话。
之后,他就独自向寺庙走去,他走得相当缓慢,腿脚已不甚灵便了。
他老了,老得都快走不动了。
我在原地呆立着——
我困惑的是,老和尚修行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越修行,他越浮躁了呢?
这可不是得道者的作派啊!
15
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老和尚彻底沉默了。
他每日除了种菜,什么都不做了。
16
五月初八清晨,他突然来敲我的门。
我急忙开门。他一进来,就直直地瞪着我,怒气冲冲地对我说:“都是空呢!”
——他杀气通天。
我莫名地感到了悲伤,又非常的惊慌,就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大声说:“师父,我拉住您了——这怎么是空呢?您别想离开我!”
他恼怒而伤心地说:“徒儿,你拉的不是我,只是我的衣袖哩!也好,这里里外外都留给你吧!”
说罢,他快速脱下了僧衣,然后就赤身裸体地走出了我的禅房。
寺内的几位僧人看到他一丝不挂地走向山门,都急呼:“虚境!虚境!站住!站住!”
他一概不理,只是愤怒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又快又稳,腿脚灵便极了——他就像在地面上急速飞行着。
我疯狂地追着他,叫道:“师父,站住!师父,站住!”
可是我压根儿就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他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赤裸裸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就这样完完整整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他走出山门后,去了西方。
我只能面向西方,流着泪反复默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17
凡是见到老和尚出走的人,都会记住他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庞。
那张脸庞实在可怕,这可怕里包含着一种癫狂,包含着一种肃穆般的癫狂,令见者永生难忘。
而我确信我比别人看到了更多——
我看到他的胸前毛密,胯下一根阳具昂首挺立,其龟头如怒火中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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