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在她的《文化模式》一书中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把个体理解为生活于他的文化中的个体,把文化理解为由个体赋予其生命的文化。”众所周知,文学及其文学创造者,大多都是从自我所热爱的民族精神和生存经验出发,来表达自己对人性和世界的认知。藏族文学正是因为根植于青藏高原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才呈现出其文学个性与创作的特质。
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地处青藏高原东南缘,四川西北部。这里地理位置特殊,民族间的交流交往在历史上就非常频繁,这片区域内不仅有“九曲黄河第一弯”的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优良的天然牧场和河曲骏马,还有藏珍奇于胸怀,蕴钟秀于眉宇的“九寨天堂”。可以说,草原游牧文化、部落文化和高甸农耕文化是这一区域内文学艺术得以生长的丰厚资源,也是藏族母语文学的生长“摇篮”。
历史上安多藏区就出现过许多著名的学者、诗人。享有“百部论主”之称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罗桑扎巴、拉卜楞寺“四大金席”之一的贡塘·丹贝准美,不仅是藏族文化史上的一代巨人,而且也是藏族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伟大诗人。
另一位阿坝州母语创作队伍中的代表人物昔札也是一位著名的诗人,他的诗歌《时代欢歌——杜鹃声声》《追念恩师》《吉祥花》《祝福》《望江春色》《牦牛》《我的欢乐从心而涌》等都充满智慧,寓意深刻。特别是他的代表作——叙事诗《九色鹿》和《月兔的传说》承继了传统诗歌注重语言节奏,想象飘逸,构思大胆的特点,浓情泼墨,直吐胸臆,显示了他充满情怀的诗性智慧。
基于这样深厚的母语文学传统的滋养和影响,2019年由阿坝州文联主编的《阿坝州藏语文学作品集》出版发行。这部作品共收录了12篇藏语文学作品。其中小说3篇、散文2篇、译文1篇、诗歌6篇。从这些文学作品来看,大多数是青年作者,创作的内容方面有表现当代藏区社会经济文化发展背景下藏人的生活现状、生存经验和作者个体的多重文化身份体验的小说《路中的迷雾》《嘛呢刺绣画》和《疯女人》,又有以隐喻的方式表现现实与梦想、平凡与神圣,通过与古老的历史对话,在庙宇、宫殿和雪山、湖泊中进行与民族文化的深层对接,追寻生命意义的《意象的彼岸》、《突如其来》两篇散文作品,以及表现故乡草原辽阔壮丽的景色之美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自由诗《两小无猜》、《获得》、《赤脚的孩子》等。
短篇小说《疯女人》、《路中的迷雾》、《嘛呢刺绣画》,故事叙事方式简洁,人物性格比较鲜明。《疯女人》写了一位朝圣途中女尼的悲惨遭遇,出家女尼丹增旺姆出于对逝去亲人的救赎承诺,只身一人前往圣地朝圣,一路经历风雨,她以为自己身穿袈裟,就可避免发生不测,没想到却路遇恶人,被人强暴。突如其来的遭遇,使她无法面对自己的身份和这一系列的噩梦,在无尽的煎熬和痛苦的自责下最后导致疯癫。女主人公丹增旺姆的遭遇令人悲痛,但故事背后逻辑的起点和疑问指向的则是人性的善恶和复杂性。女主人公的身份隐约地传递着一种负罪感带来的无法安放的焦虑和作者对女性的深切悲愍。世俗生活与女尼身份之间的矛盾冲突,人性背后的越界和无禁忌,神圣行为与神圣性的跌落,或许才是这篇背景模糊,故事讲述还很突兀的小说想要表达的另一层“意思”。身份的碎片化和语言的游离,以及无明确目标指向的这类小说,可以说是当下一种母语文学的“实验”性尝试。也是一种企图与传统母语小说叙事方式进行的“分离实验”以及对某种隐性的身份与文化的追问。小说《路中的迷雾》讲述了一个“傻、甜、白”的女主人公梅朵拉泽和男主人公次仁塔的爱情故事。相恋的一对男女青年,因男同学进入大城市求学,半路上却杀出了一位叫“宁静”的女子,活生生的夺人所爱,梅朵的爱情憧憬最后就像闹市街头闪烁不定的霓虹灯一样熄灭了。故事虽然老套,但讲得真诚,梅朵的成长伴随着青春的苦涩,通过她对男主人公小心翼翼的爱,勾画出了一个传统、单纯和对未来抱有幻想的藏族少女形象,她的爱情虽然幻灭了,但幻灭后的爱情背后似乎又有她心智的变化和自我成长。梅朵的形象和藏地牧区的大多数女性一样,她们信奉着传统、本源的道德与伦理,拥抱着平庸的生活,循规蹈矩地生活着,她们乐于奉献,很少为自己着想,在世俗尘世,年复一年的平凡生活中遭遇爱和被爱,承受信任与背叛,有些也和丹增旺姆一样为救赎、为他人而活着,却从未想过自己是谁?女性对自我的认识,对自我身份的迷惑和矛盾,以及女性性别意识的启蒙可以说是这两篇小说中值得关注的话题之一。另一篇小说《嘛呢刺绣画》则是对主人公张老师日常生活的常态记述。张老师是一位教师,他自律、善良和真诚,热爱自己的工作,视学生贡保如子,经常教导他,关心他,张老师有时也会有一点点的“想法”,尤其是看到那一副精致的嘛呢刺绣画时,但好在他懂得律己,感恩那些对他充满善意和信任的人。嘛呢刺绣画的寓意指向的是人与人之间虽然有许多不同的想法,有一定的距離,但长期的你来我往,共同生活,使彼此的相处之道,在不露声色的日常生活中得以理解。小说给了读者许多温馨的画面、温暖的对话和默契感,朴素和真实的生活写照,安祥与平静的生活常态使这篇小说有了底气和亮色。
《阿坝州藏语文学作品集》中还收录了六首诗歌作品,这些诗歌中有藏族传统格律诗体裁的《雪域医药学赞咏》、《落在水中的画》、《突如其来》,自由诗《我是一个赤脚的孩子》、《两小无猜》、《获得》等,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些诗歌展示了作者良好的语言艺术驾驭能力和较为深刻的思考。格律诗《雪域医药学赞咏》继承母语诗歌“赞美诗”的传统,以格律诗的形式,赞颂了雪域高原传统藏医学文化灿烂丰富、源远流长的历史,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和“医理”融通互长的内涵,突出了藏医“以慈悲摄守”“以人道调和”以“医药加持”的精神“硬核”。诗歌中既有传统藏医药对身心统一认识的赞美,又有对恪守诺言的藏医先贤大德的赞美,称他们是“生命的守护者”“利济他人的良医”,“施予众生愿望的使者”。作者对藏医文化根脉的把握和蕴含在字里行间的珍爱之情令人动容。另一首传统格律诗《突如其来》是一篇对自我的追问,作者感叹到:
血与肉的痛彻是你赠与我的感悟
灵魂的寂寞的是你给予我的启示
你显示的景象企图拥抱我的灵魂
一种执拗与倔强,一种不甘心与不屈服的坚持像石头一样的信念被作者反复追问。这种意象的多重意义在新一代年轻诗人的笔下呈现出一种与传统诗歌指示意义明确完全不同的多义性与复杂性。也许暗示了新一代藏人在文化全球化背景中寻找一种文化根性的同时流露出的左右为难,莫衷一是,甚至自我身份认同的矛盾与不确定性。
作品集中还摘录了风格清新、脱俗,接近民歌叙述风格的诗《两小无猜》《我是一个赤着双脚的孩子》《获得》继承了藏族传统民歌简洁、自然、充满生活气息和画面感的特点。诗歌描写了一个年轻女子对生命的感恩和对未来的期许,两小无猜、朦胧而青涩的爱情渴望“相遇或发生在命定途中”,她希望这是“前世积攒的珍宝”从眼睛进入心田。“在明镜一样的心中相逢而又相认,”诗人写道:“我播种相约的愿望,定会有达成的可能。”女性温柔而又充满克制的情感表达,可以说是作者从熟悉的经典民间文学话语中得以启发而写成的,细腻笔触生成的画面感既是藏族传统民歌中不经意流露的诗意表达,也是构成这首诗最基本的一种张力。
优美的自然环境,若诗若画的若尔盖大草原,一直以来都是阿坝藏族母语文学创作不可缺少的要素,是构成诗人们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根基。草原、雪山、森林、湖泊,朴拙的藏人,都是作者笔下对生命的赞美与咏叹。《我是一个赤着双脚的孩子》《悲歌》两首诗充满了对草原的眷恋。这种对草原的挚爱和对牧人生活的诗意描写,也是母语诗人们对生命的另一种解读。对于广大草原牧人而言,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在这里放牧、转场、生儿育女、生老病死、代代承袭。他们享受着草原给予他们生活的苦与乐,在简单而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感谢空气、土地和阳光这些最基本的生存资源对他们丰富的馈赠,诗人们歌咏这种单纯的生活,尝试着去表达这自然背后生命成长的丰富性,感叹大自然和人生的种种变故。散文《意象的彼岸》就把这种丰富的体验植入“布达拉宫的台阶上,追问逝去的“仓央嘉措”和“我”,在“意象的彼岸”思索生命要“越过多少磨难才能抵达”“达观和坦诚是否还可以在布满粗砺划痕的台阶上找到”那些一个个“憨厚的笑脸下,是不是掩藏着许多往事故事”,而“一双双灵活的清澈的,坦荡的眼睛里”传达出无数的期盼和向往。自然的诗意和人性的自然,虽然在这些文本中时隐时现,但对隐含于生活之中的文化的挖掘与展示,则是释放出“彼岸”的“想象”
《阿坝州藏语文学作品集》正是立足于母语文化为基础的传统文学根基上,以作者自己民族的艺术传统和审美习惯调动才思,从承袭传统的艺术表达方式,用母语写作的方式展示了本民族独特的文化想象和生存体验。可以说,这种写作对于展示阿坝州文学创作“多元并蓄,多样共存”的文学生态,展示阿坝州文学母语创作的生命力,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当然,就藏族当代文学而言,无论是母语创作或是汉语创作,它们如同鸟之双翼,共同构成了不可分割的藏族文學整体。二者并行不悖、互为表里,这才是藏族文学的福缘,唯有守护,方能延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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