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李家山的时候,我没想着当有一天回来,站在一棵树前,会亲人一般和它深情对望。
这里的树种主要有杏树、槐树、柳树、白杨树、椿树、桑树、核桃树……还有一两棵枣树、梨树。在苹果树来这里之前,人们对这些树种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栽在房前屋后的树木大多是槐树、柳树一类的树木,它们不结食用果,不为人的吃食负责,一门心思,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长个子上,高过院墙、屋顶。这些树站得久了,就有了人的样子,尤其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当一个远途归来的人,看见一棵人模人样的树时,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有时还会对着树低语几声。当然,也有极少数几个不喜欢树的人,当一棵树看见了院子里发生的不该叫人看见的事情时,那个做事的人一抬头看见树像个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就心虚了,火气上蹿,提着斧头、锯子,三下五除二要了树的命。
它们中的一些,是我离开后长起来的,我们彼此陌生,就像突然从某一个院子里跑出一个孩子,我把他吓了一跳,我也只有问过他,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和我一起在这里生活过的树木,有些已经不在了,我们永远见不上面了,像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些人,比如连太、小军、满祥爸、安家婶婶……他们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有些长成了饱经风霜的样子。树龄最长的要数那棵百年老槐了,他是我大爸陈生贵少时亲手所植。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只有在冬天的时候,才显出龙钟老态。因了年纪上的关系,它也算是树中的长辈了,人们对这棵老槐树给予了极大的尊重,修路时特意绕开,留下它继续守望着村庄。
香椿是体形比较好的那种树,也符合现代人的骨感审美观。它们通常生长在宅院周围肥沃湿润的土壤中,便于春天时采摘椿芽食用,谷雨前后,头茬椿芽肥嫩,香味浓郁,闻之让人食欲大增。椿树杆细而高,大人们上不去,为了摘到好吃的椿芽,我们这些身轻的孩子就派上了用场,几个人比着上树。村子里的好多树都被我们几个爬过,我以为长大了可以接着爬,可现在发现再也爬不动了。村庄里那么多树等着孩子们去爬,左等右等不见人,不知道树身上发痒的时候,谁来帮它们?
村里多柳树,全是旱柳,它们不像南方湖边上的垂柳,柳丝挨着水面,随风惬意地摆动。干旱让它们都仰起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天空,一副祈福求雨的架势。仰着头没关系,在春天的时候,我们有办法折得柳条,拧几把,让皮和枝杆分离,从粗的一头慢慢抽出枝杆,在皮囊上钻几个小孔,就是一把柳笛了,美妙的音符在指尖的起伏间溢出来,柳絮随之就来了,钻进口腔、鼻孔、黏着人拂之不去。
和人生活在一起的这些树木有着农人般的高贵品质,不与养人的植物争抢上好的土地,随便哪里都能暗自长起来,也不需要人的特殊照顾。如果人们希望一棵树长成自己需要的那种时,就要动用人类的智慧,加以改造。比如一棵柳树,他希望将来长成一根上好的椽,从栽的时候就会把它栽直,如果长斜了,就用一根棍子在一侧顶住。如果让一棵白杨树长成挑大梁的檩木,就会经常去捉树上的天牛,以免树体受伤,将来难负重任。
但大部分树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没有目的地生长,它们或被一个人靠着长斜了,或为了看见别的事物,头歪向了身子的另一侧,或为了在泉水、河水里看见自己的影子,身子探了出去。我的朋友军红家门前有一棵树就是这么长的,我们叫它歪脖子,隔着一绺两米宽的条型荒地,下面是另一户刘姓人家的院子,后院里长着一棵楸子树,旁边拴着一条大黑狗,我不知道军红家的这棵树是想多看几眼楸子树上的楸子,还是喜欢那条大黑狗,总之,它把脖子伸得很长。
长歪了也没关系,总有派上用场的地方,比如长歪了的树,做桄是最合适不过了。父亲是木匠,他给村子里人修房、做家具,这些被砍回来的树,大都经过了他的手,用到了该用的地方。所以父亲也是庄子里剥树皮最多的人,按他的经验,刚砍下的树,皮和杆紧紧地贴在一起,不用着急去剥,给它们几天时间,说说离别的话儿,话尽了自然也有了分手的意思,然后用斧头破皮,用手就能轻松地剥掉树皮了。太阳下,树杆裸露出白白净净的身子。
结果子的树顾不上看人的事,春天,它们要忙着用花朵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场,秋天奉上爱情的结晶。生儿育女,其间充满了艰辛。当然,它们身上掉下来的果子的味道如何,决定了它们各自不同的命运。
整个村庄只有几棵桑树,大爸家院子西北角生长的这棵最大,枝叶从墙头上伸出来,成熟了的桑葚落在路上,路过的大人小孩都会停下来,从地上捡起几个软绵绵的桑葚,感谢似地抬头看看树冠,边走边吃,嘴唇都染成了黑紫色。枣树我只见过一棵,在一位孤寡老人院子后面的台子地里长着,树把头伸到了厨房顶上,加上老人经常在院子里晒太阳,很少有人偷食到,只有我们几个孩子能办到,趁老人在院子外面和人浪闲的时候,派一名小将盯梢,其他的人爬上树去偷。后来知道老人其实不是很凶,她发现了也不生气,叫到家里拿出几个成熟的枣,让吃枣的孩子陪她说说话就行了。
狗舌头尖上长满了野杏树,远远看去,像一群在地里拾野菜的披头散发的老妇人。当年,队长站在对面跟庄子里的人每家每户指了一棵或者两棵,它们的主人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再也不去理睬。除了放羊人,其他人很少光顧这里,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被杂草覆盖。果子酸涩难食,放羊人顺手摘一些回来,退了皮肉,砸破杏胡,炒干杏仁,再把杏仁捣成粉末,烙杏仁饼子吃。对面山坡上的大接杏却是另一种命运,果肉橙黄,肉质细软,汁多味甜,分到户后,都被主人细心地看了起来,隔三岔五去看看长势,看果子有没有被人偷吃,当发现被人偷得多了,会站在树下破口大骂一番,偷吃的少了也就罢了。和大接杏群居的还有一些李子树,采摘的时候,庄户人家就表现出了又极其大方的一面,互赠李杏。他们自然明白“桃饱杏伤李子树下送丧”的道理,杏、李虽好吃,吃多了伤身,所以大人们拿回家去藏起来,让孩子们慢慢吃。
人在地上玩着没意思了,就想到树上去玩。这里的孩子大多和我一样,有过在树上搭建小屋的经历,杏树树冠开阔,在粗壮的树杈间铺上一面门扇,铺上褥子,用绳子绑扎结实,带叶的树枝搭成人字形屋顶,几人小人就可以坐在里面写作业、讲故事、听鸟叫,随风摇摆,甚是惬意。核桃树树冠比杏树还要开阔,树植也矮,纵向浅沟像毛毛虫爬过的路,加上核桃树上虫害多,碰上蚜虫、大蚕蛾、松毛虫、举肢蛾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孩子们都躲得远远地。
这里的桃树大多是野毛桃,长在无人看管的地方,可以随便摘吃,果实上密被着短柔毛,撩起衣襟擦几下就可以吃了,可是这短毛粘到哪儿哪儿就痒。据说桃木百鬼畏之,避邪去恶,家里不顺当的时候,阴阳开出的单子上就少不了桃木板板。因此,生长在乡村里的一些树种,也便成了人们与鬼神沟通的选择。
还有一些长在路边的半埂子上的树,像臭椿树,羽状的叶子,开淡绿色的花,结椭圆形的翅果,很少有人发现它会结果子。这种树即难成材,果不能食,只有羊伸长脖子吃上几口,便成了无主的树,任其自由扩展。几十年里,它们在我家门前的埂子快乐地生长着,看着人们在眼前来来往往,就是没人停下来看它们一眼,这却不影响它们永久地生存下来。
当我抱着一棵熟悉的树,大颗大颗的水珠滴在我的头上,我说了一些话,那些树叶就像耳朵一样靠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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