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榕树
昨夜,狂风刮了个通宵。我窗前的榕树,没有因为昨夜西北风狂暴而丝毫受损。此时,它们温柔地伸出枝条,缓缓地抚过我的窗棂,轻轻地在我眼前摇曳,似乎昨夜的狂风于寒霜,与它们毫不相干。
这是一株大叶榕,高大的树冠,刚好高齐我的窗户。那些平伸出去和斜伸出的枝桠,都疯狂地向上生长。那枝条上橄榄状的大叶片,远看一派青绿,可仔细瞧瞧,各有差别。枝干上的老叶子,深绿,厚实。枝条尖的嫩叶,绿色里透着鹅黄,偶尔几片,还泛一点淡淡的微红。所有的叶子,都特别光滑,干净,从不下垂,而是基本平举着,像人的手,斜着向上平摊,像是在接受日月星辰赐予精华。
上天的确给予它赏赐。早晨,阳光初照,寒夜凝在叶片上的那层白霜,渐渐地融化,化成一层薄薄的清水,再聚成晶莹的水滴,顺着叶脉下滑,下滑,直到掉落,“噗呲”,摔碎在泥地上,融进了泥土里。叶片立刻昂起来,迎接阳光,享受生命的新一天。阳光便在叶片上舞蹈,闪耀着一丝丝人们不经注意的光亮。
一夜西北风,万木皆凋枯。先是银杏,抖落掉一身黄金般的富贵,铺落一地金黄的小扇,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条,在寒风里孤独地煎熬。后是槭木,也凋落一地柿黄的碎叶,巨大的树冠,只余下些乱糟糟的枝丫,映在灰暗的天空中,书写了满眼的落寞。再接着,是五爪枫,那一树树鲜红的旗帜,也在寒风里枯黄,直到泛白,直到凋零成一树孤寂的枯枝。被人们津津乐道的银杏和红枫,还有槭木,此刻已经一身落寞。曾经在春天出尽风头的紫薇和紫荆呢?它们一改春天里的周身火红,扑满一身黑色的粉末,病殃殃地在寒风中发抖。
只有榕树,只有那一身青绿,在小区里特立独行,独树一帜,支撑着冬天里难得的风景,显示出不屈不挠的意志和顽强的生命力。它们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在严酷的霜雪寒冻里,傲然地挺立,不屈地生长,无私地妆扮着人们的生活。幸好有这几丛榕树,加上几簇杜林,几株桂树,斑鸠、八哥、鹧鸪、画眉、鸦鹊,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才有过冬的栖身之处,才能在密叶深处依旧歌唱:“咕咕——啾啾!”“叽叽——呀!”
我生活的涪城,榕树很多。长虹干道两旁的行道树就是小叶榕。左右各一排,盘根错节,枝繁叶茂,高大的树冠掩映着绵阳城的南北大动脉,形成一道独特的绿色风景线。我仔细观察过那些树,枝桠下面垂吊着许多气根。那些气根帮助大树从空气里吸收养分。有些气根已经长成了树干,或者与树干合为一体了。善于吸取,兼容并蓄,才能有浩大的气象啊!
涪城五一广场栽种的是大叶榕。远看,似一顶顶巨型的绿蘑菇,近看,又似一把把巨型绿伞。有单株的,树冠浓荫庇护一片草坪。有连片的,枝桠交错,长成一片森林。有成排的,正好连成一道巍峨的绿墙。夏天,在榕树下乘凉,是人们的最佳选择。
冬天的西蜀,天寒地冻,寒冷异常。我虽然穿了厚厚的羽绒服,但生命里抗御寒冷的元素已经日渐枯竭。不要说人类,就是植物,就是小区里的树木,银杏、槭木、五爪枫,不也是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吗?生命难过冬天,因为冬天太过严酷。但今天,窗前这株榕树,却给了我新的启示:抗争,与寒冷!在逆境中继续生长,无论春夏秋冬!
我知道,榕树比不得楩楠豫樟那么名贵那么尊荣,但普通者卑贱者却更能够给人们带来享受。榕树应该产自东南沿海,福州人尊其为市树,以“榕”字简称城市。虽然我没有去过福州,虽然榕树不是涪城的市树,但我却喜欢它——因为它四季常青,因为它不惧西北风,因为它不畏严寒勇敢生长。
我喜欢每天出现在我窗前的榕树,它会陪伴我,鼓励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黄土梁的杜鹃
平武与九寨沟交界的那座山,俗名黄土梁,因其土壤颜色而名之。不知何时,不知何人,把它更名为杜鹃山,以山上的杜鹃花多,开放起来很美而名之。
以前,我们乡下人不把这种花叫杜鹃花。因为它的每一个枝丫处,都长成一个“丫”字形的羊角形状,而把它叫做羊角樹,其花,也就叫羊角花。那个羊角形状,又像做弹弓的叉,也有人叫它弹弓树。后来我才晓得,它居然还有“杜鹃”这么美丽的名字。据说西北人,也叫它映山红呢。
杜鹃花的品种很多,林业局老蒋介绍说,这种叫做高山大叶杜鹃,生长在高海拔地区,叶片肥厚,有点像城里人养的那种橡皮树叶子,也有点像街边上种的那种广玉兰叶子。杜鹃对生态环境要求较高,只生长在没有污染的高寒山地。杜鹃每年仲春时节开花,花期不长,花朵硕大,红色,或粉红色。森林里许多动物都喜欢吃它的花瓣,比如扭角羚。
每年仲春开始,黄土梁山的土坡上,岩崖边,杜鹃花开得一派热闹。白云,蓝天,绿的松杉,青的草地,衬托出杜鹃花鲜艳美丽的花朵,铺天盖地的鲜红和粉红,似乎连清风都濡染成了五彩斑斓,简直就是神仙境界!仔细欣赏,嫩嫩的花瓣上,伫着珍珠一般的露珠,露珠映着阳光,晶莹欲滴。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翩翩起舞,蜜蜂在花瓣上自由徜徉,嗡嗡嘤嘤,咏叹甜蜜,山雀在树林里鸣唱,许是在呼朋唤友,黄土梁用色彩,用舞蹈,用歌声,演绎着大自然的神奇,给人们奉献上美丽的风景。
我多次登上黄土梁去欣赏杜鹃花,也曾去王朗自然保护区欣赏杜鹃花。据说虎牙那边还有个叫磨子坪的地方,有数千亩大杜鹃林,每到仲春以后,沿海拔由低而高次第开放,持续时间较长,是一道难得的壮丽景观。但那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陡峭高山,地处偏远,交通极其不便,因而我没有去过。杜鹃花是美丽的事物。王安石早就说过,美好的事物,大都在险远凋敝之处。人们要欣赏和追求她,也必须付出艰辛的努力。
在黄土梁草地,我还见到连片生长的高山小杜鹃花,低矮,青绿,一丛一丛,一簇一簇,散落在绿茵茵的草地里。正在开放的红色小花朵,羞答答地掩藏在枝叶间。它的叶子比较密,比较小,只有指头大小,花朵也要比大叶杜鹃的花朵小许多,开放的姿态也内敛含蓄,一点都不张扬。
杜鹃是一种特别的树花,特别在于它的名字,动物植物同名。我们知道,有一种鸟,也叫杜鹃,歌声挺美。所以,单说杜鹃,就不清楚是指花还是指鸟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植物里有杜鹃,动物里也有杜鹃,就是许多姓杜的人家,也喜欢给女儿取名杜鹃,希望女儿如杜鹃花般漂亮,如杜鹃鸟般伶俐。这“杜”字与“鹃”字放在一起,宜花,宜鸟,也宜人。
让美丽的杜鹃花美化自己的生活,无可厚非。有人把杜鹃林中的小树苗,小心翼翼地掏挖起来,连同大坨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包装,小心翼翼地带回家,栽进自家的花盆或者花园,以求来年足不出户便能欣赏到美丽的杜鹃花。数年之后,我记起这事,问那朋友,他叹息一声:“唉,栽不活啊!那名堂,太娇气!我连续栽了几年,也没有栽活啊!”
有一次,我在白马乡祥树家寨子的一个花园里,见到几株已经栽活了的杜鹃树苗。半米多高,光秃秃的树干上挂着几片叶子,似乎奄奄一息。主人用浓厚的白马人口音告诉我:“活倒是栽活了,就是不咋个长,更不开花,干焦焦的,死纠纠的,也不晓得是啥子原因呢!”
古人曾经认为,“橘逾淮为枳”,是说植物被迫迁徙异地,便可能更改属性。但杜鹃岂止改变属性啊!它被迫迁徙异地后,消极怠世,甚至以死抗争啊!
林业人老蒋说过杜鹃特择生态环境,因为美好的事物也怕尘世的污染。哦,原来杜鹃花性喜洁净和清静,不愿下山,不愿落入喧嚣红尘,不愿遭受鼎沸人声的骚扰,更不愿与肮脏同流合污。
古代哲人庄周,曾有“宁可曳尾于烂泥巴里也不愿被供上神龛享受所谓荣华富贵”的理论。我明白,杜鹃花宁可孤寂地生长在高寒山地里经受风霜雨雪,也不愿被栽种在山下城市肥沃而温暖的花园里供人亵渎。
这何尝不是植物给我们的启示?这何尝不是一种高洁的品格?
杜鹃花扎根高山,坚守本土,坚守本性,不慕荣华,不图虚荣,正是我们今天应该大力提倡的精神啊!
药丛山的珙桐
大熊猫是珍稀动物,被誉为动物界的“活化石”,因为它濒临灭绝。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众所周知。植物里的“大熊猫”呢?那就是珙桐。
涪源山区的高山,多叫顶,雪宝顶、擂鼓顶、官帽顶、轿子顶。县城最近的药丛山的最高峰,也叫鹿角顶。虽然说珙桐是珍稀植物,但在这些两千米以上叫做“顶”的森林里,却能够常常见到。不过,我们过去不知道它是珍贵之身,连名字也不叫珙桐。我们叫它鸽子花或鸽子树,应为它的花朵,像凌飞的白色鸽子。
鸽子树是多年生落叶乔木,高大,茂盛,碟子大小的广卵形树叶,有齿边,青翠,碧绿,偶尔有嫩叶略带鹅黄。其花朵,白色,酒杯大小,如飞翔的鸽子。但花期甚短,五月一日左右相继开放,两三天便谢世隐归了。
在乡村旅游尚未开发以前,只知道这种植物珍稀,林业部门重点保护,但未与人们的旅游参观挂上钩。几年前,一个朋友在药丛山下的水田乡主政,他为了推动乡村旅游,就利用一片珙桐林,做起了文章,我才对珙桐有了些接触和了解。
那年四月初,朋友邀请县里的文化人去山上参观,讨论设计如何利用这片珙桐林,开发乡村旅游,设计包括新修林间小道,如何举办珙桐花节。我有幸忝列,在林间穿越了一回,欣赏到了满树的珙桐花蕾。
那是药丛山东面一段山坡,距离县城二十公里,在县城通往徐塘乡的盘山路旁,几百株珙桐树,连成一片。上下山坡的路都很陡,树林中间一条小小的泉溪,若有若无。那些珙桐树,小的只有手杆粗,大的竟有瓷盆一般。有独株生长的,有四五株共兜生长的。树干端直,高达二十几米。树下的几丛蓝刺莓和黄刺莓,长得正旺。远处有山雀在歌唱:“叽——喳!”衬出了山林的幽静。我正在陶醉天然氧吧的清新空气,近处的珙桐树上,突然飞过几只山喳子鸟,扑棱棱,吓我一跳。它们曳着长长的彩色尾巴,“嘎——呀!”像是很不欢迎我们。
四月二十八日,水田乡的珙桐花节如期举行。那是县里的首届珙桐花节。上午,乡里在公路边上稍微宽敞处,搭建舞台,安装了比较高级的音响设备,邀请了县内外的文艺团队,在珙桐林下组织了一场文艺表演。人们唱歌,跳舞。民族的,现代的。歌声音乐声,在药丛山的林间飘荡回响,是这片山林前所未有的热闹。珙桐花也开得正好,在初夏的阳光里,像是数千只白鸽,在绿树梢上时栖时翔,又像是许多只白帆,在绿色的海面上游弋。
林间小路已经修好了,缓坡上挖了梯步,砌了石阶,用竹子和树杆绑扎了护栏。人们从一边拾级而上,从另一边盘旋而下。游客甚多,小路显得拥挤,有人被挤到了护栏外面。恰好那护栏外面是一片草坡,里面生长有野草莓,还有野菜。时值野草莓成熟,筷头大小的果实,白晃晃一片,有些果实躲在草丛里,像星星眨眼。其间还夹杂着许多蛇莓,在白晃晃里点缀几笔鲜红。蛇莓有大指头般,色彩艳丽,却有毒,吃不得。许多看似美丽的东西,常常有毒,比如曼陀罗花。但我尝过几粒蛇莓,甜的,没有中毒。白色野草莓味道好极了,引得游人们争先恐后地越过栏杆,遍地采摘,甚至疯抢。有些女游客,在溪水边上寻野菜,掏折耳根,挖车前菜。才半天时间,把个本来清净的山坡,遭践得一塌糊涂,让我看得痛心啊!
许多牺牲生态成本搞的所谓开放,总会让人心生遗憾。
珙桐被誉为植物界的“活化石”,只在于它的珍稀,只宜作为标本研究,作为珍惜植物保护。何必开放旅游呢?究其观赏性,则未必很佳。花色单一,白色,太过素净,再配上綠叶,也是素上加素而已。开满花朵的枝梢,又太高,以至于花朵都看不太清楚,真的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拍个纪念照片,效果都不是太好,不太符合普通中国人的大众审美。哪像杜鹃花,色彩丰富而艳丽,可远观,亦可近赏。
冷静思之,人与自然和谐这个口号,真正落到实处,难。开放和保护,是一对矛盾。珍稀动植物,仅仅因其稀有,因其濒临灭绝,那么,我们的重点应该是保护,而未必在于过度地开发。
过去的“活化石”们生活在雪宝顶药丛山,“养在深闺人未识”,但现在,作为动物活化石的大熊猫,人工繁殖技术已经非常成熟,繁育许多只了。作为植物活化石的珙桐,据资料载,陕西某地也已经人工培植取得了大面积的成功。任何神秘的事物都可能走下神坛,珙桐也宜如此。N年之后,人与自然更加和谐,再用不着钻进深山老林才能目睹“活化石”们的尊容。
我本想打“珍稀动植物”,才在电脑上敲出zhenxi这组字母时,输入法就立刻跳出“珍惜”二字。“珍稀”,“珍惜”,谐音,这是在提醒我们,应该珍惜,珍惜今天眼前的一切,动物,植物,人类自身,包括我们每一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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