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弄:镂空的时光
壹高昂的马头墙指认着主人的身份。
我相信当时那种君临一切的霸气很快能形成,但,当我们试图再次寻找,那条路径已遍布时间的残喘。
建筑是时代的胎记,斑驳或者灰色、腐烂,是人去楼空留下的沙哑的嗓音与叹息。
他们去了哪?
无以考证,但,撇下一座曾魂牵梦萦的宅院而离去,必定是痛苦的。
无数次回首与叹息、泪水必定交织,而时光只能满载这些词语,远离内心堤岸。
是的,明天依旧会升起。
但这是谁的明天?
阳光下,繁多的门,找不到主人。
它们的叹息,没有耳朵可以挽留。
贰
火热的部分缺少运动。
不同于带着期待的来,道路的阴谋无法破解,也无法让我们窃取到一点印痕。
门前的河流将真相带走,被遗弃的高大树影兀自发怵,它们如同许家弄,无法在包裹中实现亲情的整体迁移。
毫无疑问,此刻每个脚步都是慌乱的,每个房间都有顾此失彼的嘈杂声,锅碗瓢盆不再盛满温馨与温暖,而是尖锐的凉意。
空荡逐渐取代了痛苦,生活的含义偏离了建筑。
而风雨不止的人世把那一天吹到历史深处。
一去不可能复返,马头墙像是给自己打上了死结,把荣耀、光鲜困在其中,让时光无法向自己明辨:自己才是最大的死结。
叁
沉默代替不了平静。
这一切已成为时间的秘密,它的每一块青砖都在加固着秘密的硬度与高度。
狭长的弄堂像是被历史捅了一刀后留下的伤口。
时间变幻,从荒芜到繁忙,从慌乱到气定神闲,我们似乎在集体忆旧,似乎将赵陵山良渚遗址与许家弄之间搭建时空隧道,穿行于后辈繁忙的内心走廊。
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只残存着那条黝黑的弄堂释放的恐惧,即使是白天,也不能使我的胆子有些许的膨胀。
它的黑,孤独地存在着,斑驳的墙面里似乎能跃出一只猛兽,穿堂风在讲述着鬼怪喜欢的美食品种。
有几次,我在梦里成为食物,每做一次这个梦,我必定选择绕行,以此拒绝成为食物链中的一环。
如有同伴前往,我也会像夹板中穿行的老鼠,仓皇奔跑,留下一串笑声与脚步声,使童年时光蓬头垢面。
肆
一个故事被铲去了关键的章节。
美好的寓意是建造者永恒的期许。
当灿烂的阳光透过镂空砖雕时,他的内心一定是春色满园的,而时间却给了他的家族一个镂空的承诺。
但这些仍没有阻止门楼对财富构成的精准表达。
还有厅堂的廊檐木雕,共同在迎来送往中,体现昔日巨大的荣耀空间。
层叠的房舍变幻着当年对日常生活的妥帖要求,从时间的历练中已不再让人惊奇或者大幅度的嚣张。
如同雨水从天井的四面输送着湿润的午后,而水井正忙着清点收获,与账房先生的算盘形成有效统一。
对,一切都合拍、和合,与隐喻于雕梁画栋之上的美好,交织缠绵。
伍
井中的杂物阻碍了一个个美好画面的播映。
青苔与凤尾草在井圈内外共同勉励,一起生长,毫无意外地描绘着它们的宏伟蓝图。
此刻,我在偏房的屋檐下,几片瓦探出身子朝我张望,存有几分敌意。我后退了几步,与墙面紧贴,一股微凉袭来,迅速扩散我的身体。
但我并不想就此离去,望着对面已经坍塌的房檐,我该如何把想象送回200年前的繁华、热闹与安逸?
高大建筑本身是存放权力与财富之所,如同当时的紫禁城,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载体,表明皇位的至高无上,权力的无边无际以及绝对地占有。
而许家弄偏安于张浦小镇,大得令人生畏,与故宫是何其相似。
如今,被烟熏火燎过的墙面,和水泥砖瓦搭建的小屋,它们像一个强大的入侵者,牢牢占据着时间的领地,而残存的砖雕与木雕用另一种方式将主权具体化。
陆
二楼已被时间阻隔,楼梯、地板、栅板、户牖、雕窗逐次腐烂,成为时间流逝的原型。
几张塑料膜嚣张地甩动着身子,这是对岁月的轻视、挑衅,却,又无可奈何,任时光被如此轻薄,不堪一击。
它们在模糊世界的同时,也模糊了自己薄弱的视角,但它们会顽强地与时间抗衡,以永不改变的姿态,白了时间一眼。
而时间在用寄居的方式扩大自己,就像我们用物质叠加、扩张自己,而物质本身是无辜的,它是某些隐喻的真身。
我顺着墙面徘徊,深咖啡色的栅板里已装不下一缕笑声与琴音。
这些曾经很轻盈的生活音调,如今比整幢许家弄都要沉重。
我相信,声音是对一座宅院最好的注解。
柒
楼下一棵香樟毫无遮掩的将高大的枝干伸进窗内。
我感到,如果我们能解读同一物种间的语言,它们会有一些怎样的交谈?
嘲笑?怜悯?或者安抚?
作为年轻的香樟,它是否会向老一辈表露些什么?
是否它更可能在倾听前辈们的年轻往事:来自某片树林或者森林,那时阳光真好,鸟雀成群,白云捧着蓝天幸福地走着……
年轻的香樟在此刻掉了几片叶子,或许它正聚精会神地要展开想象的翅膀时,门窗说到了一把利斧的獠牙,撕碎了它们几十年或几百年的凭证。
狗吠折断了我的臆想。
面对许家弄,我无法在纸页间找到它消失的路径,而只能面对着它苍老的颜容,用一种最粗糙的倾听,完成对历史的尊重。
此时的许家弄里装满了天南海北的口音,似乎是他们在扛着许家弄继续在时间中行进。当我的这个想法掠过脑海时,香樟树又掉下一片叶子,使一张蛛网颤抖了一下。
临水
石阶舔弄姜里,小鱼小虾是它不知疲倦的味蕾。临水而居,是一种基因在隐秘地生活。
汲水、淘洗环环相扣,他们有价值连城的幸福不予出售。或者说,姜里潭具有江南的健康指标。连几棵浮萍都在准确地喊出:人间美好,激情时刻荡漾。
临水之人,自有生活法则。无论四季,不辩时光,炊烟在屋瓦上书写着失去地心引力的词语,而屋后的榉树透露了,它在写着:安详。
黄昏送来了搪瓷盘,盛放大批美味的劳累,阿三嫂用海碗,在窄小的河岸,咀嚼着家长里短,吞咽着左邻右舍的情感。她们不用丈量舌头的长短,不必在意碗空如大海,只为远亲不如近邻,只为一寸光阴一寸金。
是的,几口自给自足的小菜,足以将朴素的抒情调理得生态环保。
阿公岛与阿娘岛
相望于姜里潭,风轻轻地扫着属于他们的水面,柳枝上的星空漏下了一段传说,只需一夜,便老了。但他们不知愁滋味,不知人间一晃已千年。因为他们就清楚,老到最后就剩下相守了。距离是美的,柳叶如邮差,鸭、鹅摁响了门铃,人间空了,天也空了,此刻,只有一个“爱”字,比年岁还满。
晴空之下,我们看到的杂草,在为旷古的有情人,编织一个家。河岸上来去的人影,始终会像老墙一样斑驳、脱落,相忘于人世驳杂。
还是这样美下去吧!忽略地质变化,看一看桃红柳绿在吮吸着大片阳光,直到垂钓者把夕阳钓起,我们才意识到,原来,阿公与阿娘又恩爱了一百年。
静静地相守吧,谁也不用去揣测他们的目光有多细腻,我们只管沉醉于记忆,谁叫你来晚了几千年。
响铃桥
响铃久远,仍可晃醒国泰民安,仍可使沾满寒光的刀剑,漏出历史的锋刃。岁月烟尘啊,有多少村民化作姜里潭水缓缓流逝?来,让我们以浪花聊作水酒,献祭!
今天,响铃不再惊悸,寒光也被温暖成万家灯火。搁空的板石用光阴抵住了民心所向,朋友安好,湖水如镜!
我们在桥上遇见过唐宋的月色,它趴在姜里人的梦中,泅渡着人间正道。现实安稳,无须防盗,雕花的窗棂披着鼾声,祈祷风调雨顺。桥头的两株桃树,目送着春风十里,把我们的脚步结成果实,甜蜜于时代变迁。
甜,人世间最美的丝线,纺织成粗布,在田间地头,喊出民歌曲谱。
姜里潭水
仰躺千年,流出不设防的时间,不经意的瞅一眼,都能看到潭水有明月梳理过的痕迹,从商周绵延而来。一起来的,还有姜太公的鱼竿与蓑衣,被雕刻在比《张浦镇志》还厚的舌苔上。清淡的时辰不急于医治时代的静默,也不急于翻出一张伟大而潦草的简历,供灰尘滑落,更不急于让瓦楞间的风,猝不及防地吃到了一枚果实。而果核坚硬,不易消化,慢悠悠的坐在照片中,撒网,浣洗,任清晨的一句问候捆扎,放养于炊烟袅袅。
历史如同姜里潭,水落石出的执念和鱼虾,进行对峙。
抒情人间
蛀空的老槐树长出了嫩绿的时间,搀扶着太公堤,抒情人间。我们把午后放在石板上晾晒,与水纹交换眼色,形成默契。这是一个暧昧的灵魂语法,有黏性,具一纸道衷肠的功效。也似在心头划亮一根火柴,把生活的孤烟放逐,天高地阔的语速。
就这样,轻慢地挪动,像青藤递给季节一句“我爱你”。其实,我们就是在这样一条语言的小径,平铺直叙,直抒胸襟。脚下柏油路的缝隙里,装满了各种肥沃的方言,滋养了姜里的春天。
是的,抒情可以漫过人间无数,但迈不过姜里一日。
时间
夕阳开花,撑开无数个暗香的理由。让时间随着暖鸭一起在姜里潭漂浮吧,它们需要交谈,把湿润的往事都涟漪一遍,都,圆润一遍,都滋润一遍,都花好月圆一遍。
让河岸上的炊烟去告诉天空,告诉我们心中的神,“时间仍在人间”……
让粉墙黛瓦默默地再描摹一遍,“时间就是家的颜色”……
来,徜徉于太公堤,茂盛的野花是被清点过的光阴,每一朵都藏着一个色香味俱全的故事,在等待被谁全身心的品味?
时间呀,处处有,亦处处无。
采一朵小花,做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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