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到处都有西西弗斯,那个推石头的人。但是没有那沉默的幸福。
“现在社会变化了,有飞机有高铁,你想一个人,很快就能见面,所以现在这种赠别诗越来越少。时空在变化,不像过去一分开很多年就见不到,音讯都没有。”这是诗人的感受,也是《四川在上》内在的某个生长点。
诗集出版的时候,是2019年春天。一个红尘滚滚的时候。饥荒和苦难,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很多人物细节,经过一餐午饭,就记不起了。感受消退的时候,也是真正面对考验的时候。《四川在上》是龚学敏的第七本书,这是一本游历诗集。它的自然生成,一边从形态上,构筑起我们和宋唐火花下长衫对歌的空间感;一边从愿望上,试图抚平被过分拉伸变形的审美力。这是一次精神层面的远足。当然,要再过一些日子,这种生成,才会呈现出本来的面目。平和的呼应,连结都会回来,像手机系统的兼容和更新。
就像九寨沟,原来叫南坪;就像南坪,原来是甸氐道;就像甸氐道,原本叫羊峒。一个年轻时讲解勾股定理的数学教师,穿过许多路口,信步走上了一条复古的路,他手上的罗盘,是诗歌。
《四川在上》拿在手中的时候还是春天。楼下的玉兰正在树上开花。下午六点的成都,干道车流已经堵到三环外,诗人龚学敏正换乘地铁二号线回家。
现在,就让我们看一看这本游历诗集,读一读下面这首诗歌,感受诗人慢慢回归的世俗心。“在落凤坡。一支箭钉在白马没有跃过的,空隙。”(《罗江庞统祠》)落笔的第一行诗,便交代掉一个人的生死。“罗江大义,伸手接住线装的三国中,/那页散落的雏凤。”这里的诗句让故事走近了现实。
我们大概知道,一个目光深远、身手迅捷的诗人,在他的排序里,放在最前面的,最应该是他的精神向度。其次才是艺术、文本和技巧。
罗江庞统祠,表面上看,和众多人物纪念场所诗歌一样,完成了对事件的推演和重构,对一个人物命运的怀念,但在这首诗中,在落凤坡的故事原址,精神向度的磁场,深刻却不露痕迹地将作者拉进了历史事件的真相现场,诗人脚力走过的路形成了力量,这时,反思和批判开始让这条路渐次宽广。
于是我们看到,事件脱离了文本,思想超越了语言,诗歌有了立场,诗人有了态度。
粮草,江山,竹子,乌鸦……
……
庞统兄,落了也罢,
因为三国的电影,义字早已落荒,
从此,再不演义了。
——《罗江庞统祠》
成熟的诗人绝不满足于相。诗歌是一种重建,但是不断地深入事实上会形成一种伤害,因为它放大了局限。在这里,作者用轻巧的方式,跳出了真相。回到现场对场景重新命名,让事物增加意义,完成概念的自然重叠,而不是简单的替代和转换,这就是出走江湖的高远,需要深厚的内力。
这样的精神向度随处可见。从乐山到攀枝花,从自贡到南充。诗人发现并带走时间的物件和词语,轻手轻脚离开现场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走进一样。
石头率领新的石头,
狼群扑向天空,
新鲜的路已经抵达苍穹了。
……
——《理塘无量河国家湿地公园》
水无话可说。一千里的夜,被泡软,
像是刮骨的刀刃,用水的貌似,
给人世疗伤。
悬壶济世的出处是酒。
……
——《二郎滩》
阅读《四川在上》时,在文本层面,很容易产生某种体验延伸,比如想到很多年前,去马尔康路上的驾驶体验,那时山路非常窄。弯道多、急、险。山路上,对车和道熟稔的人,有时会体验到一种险境当中的游刃有余,那是一种人车一体的良好经验。这种经验可以让我们把车开得很稳。
好的向度,和双手紧握方向盘一样。
那么,紧密相连的是什么,是刹车,还是油门?我要说的是一个行动着的名词。“像街上拖着的大刀”,它让“单车的匕首,在羊肉汤中,寻不见敌手。”,也让别的“年迈的兵器们,聚集在蜀汉路出城的红灯中”。
这个词就叫自由。一种深入江湖深处的功力。作为一种独立的人格和品质,应用到艺术作品中,就化成了一台写作机器。有时候是割断,有时候是愈合。在所有象征、意象、通感死亡和重生的瞬間,我们几乎就可以看到,一些现象正在变成事实。比如,情感的嬗变,重量的减轻,进退自如的轻快。又比如,通往真实面向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宽和窄。
自由,这种生而为人的重要品质,也是我们判断诗歌的重要特质。这不是一般意义上收和止的转换,是一种经过了收放自如以后的放。这种放建立在严谨的条理和严密的逻辑之上,反映出对事实规则的尊重和生活真相的洞悉。
用吕布被我画过的戟,轻轻一挑
川西坝子上,从三国的凌晨
罩到现在的雾
就破了。
……
——《在成都悦来茶园看川剧》
“鸟在自贡的版图中把自己飞成了盐。”(《燊海井》)像这样惊鸿一瞥的开场随处可见,就像洗练多年的喉咙,在响亮的呼哨下,气场明朗的亮相。
阅读《四川在上》的时候,也许会看到,当一个人从远方走来的时候,人群全在对面,眼前只有这个人。所以诗歌的辨识度,在这个场景下,成为了无关紧要的概念。如《米易撒莲的山岗上》:
……
须是上午。我用花白长发中发芽的阳光,勾画山色。
朝代依次铺开,我却不在。
……
如果把诗歌比作一把钥匙的话。那么,门的原本意义始终在那里。近代以来,汉语诗歌的铺陈、收割和轮歇景象,在于外部环境的巨变,更是内部自我冲突和分裂的事实。于是,在一个多数人面容不清的场景,少数人坚持内省的时期,众多的类型诗歌一一倒下,承担不起美学嬗变的意义,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当诗人亲手转动钥匙,洞开的门是悄然无声的,缓慢而平静的。呈现在他面前,无法改变的事实是“花开一千里,成桑,成绢,/成流过铁的凉水,/从另外的路,到达阡陌倾斜的时间。”(《在达州火车站》)
每一个城市,散发的气质,最后都回到了四川盆地。在对城市场景的选址和表达上,诗人尽可能做得干练、清晰。在对全川21个市、州的观察和记录中,诗人重新定义了叙事和诗意、语言的关系。他的身后,是满头白发的生活布景。在经历了沉思,确认了怀疑以后,诗人终于抵达一种新的空间环境,我想这种景象大概可以叫作辽阔。
这是一次质的嬗变。崇山峻岭的意义在这种辽阔面前,变得真实具体。《四川在上》这本诗集,描写地方和景致多重层面的意义和价值,需要更多人去品读。我们会慢慢发现,通过常年持续的发力和积累,生成了诗人精神世界中的山河、地形和星辰。同时,深刻造就了龚学敏诗歌的气质,用一种和音乐共通的形式来概括的气质,它们是独立、古典和迷幻的。除了汹涌、厚重、华丽、动人的表面特质,它直指的地方,便是我们身处的现实。
当代作家卡尔维诺,早在八十年代,就已经准确指认出了轻的价值和重量。这种把沉重转化为轻盈,把苦难抒发成歌谣的深刻方式,同样吸引了莫言、阿来、王小波等作家的思考和取向。
希腊神话中,英雄珀尔修斯,通过藏匿的办法成功地制服了女妖凶险的场面,正如通过在铜镜中观察的办法战胜了它一样。卡尔维诺指出,珀尔修斯的力量在于他能做到不去直接观看,而不是在于拒否命定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承担着现实,将其作为自己的一项特殊负荷来接受现实。
一定会有人认同,这正是轻的力量。和神话一样,某种意义上,诗歌在推进众多未知探索的本质之一,就是完成对我们的启示。当西西弗斯忘掉了石头的重量,认清了重复的真相以后,荒谬就产生了意义。
面对把重放在轻上面的结果,诗人表现出了应有的坦荡和平静。在低头为自己代序的时候,他要说的早已不是宽和窄,不是愿望和立场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诗景和思考转换的自如显得尤为可贵。
太阳从说书人线装的树上凋零,
县令用清朝写诗,在年代暧昧的青楼上饮酒,
行梨花令。
……
——《在安宁河畔》)
诗歌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社会价值的坐标还在生长。在时间面前,清晰的思考路径和坚定的表达方向,是一个独立诗人内心深处,不由自主的选择。
……
春天其实很简单,
就是在自貢,给尖山加一点盐而已,
一种叫作桃花的盐。
然后,那些中了暗器的人,
也就成了春天的桃花。
——《自贡尖山湖》
作为一个终生怀着英雄主义情结的诗人,他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被一个叫时间的词隔离。我们知道,这个时间,其实就是温酒斩华雄的时间。这个过程,说起很快,其实很慢。
这种缓慢,唯有放到长久场景中去,才有可能还原出完整的诗歌形态和艺术取向。
在人类的悲伤中,比干涸更干涸的,除了顾此失彼的目光、迟到缺席的悲悯外,还能是什么。岁月轮回,诗人背负的,必然要有人背负下去。宏大其实来自于细小事物的内部。对于承重和释放,诗歌本身是有内在要求和承担力的,是否承认这种力量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也是龚学敏作为诗人的存在,需要深刻考量并加以升华和还原的。让诗歌走进深处,看到美学胡同的那一丝光线。慢慢的,才会有瀑布一样的光亮连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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