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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岁月痕迹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8859
唐雪元

  一直以来,不敢将父亲与母亲的文字并在一起写,那是我心中最柔软的痛。母亲亦如此——每每提及去世的父亲,虽二十多年过去,她总在“咒骂”中落泪,他俩的恩怨情愫或许只有母亲的心知道深浅。一个长眠青山,一个白发丛生,忆起心中的父母往事,一如滴水藏海的故事,伴着岁月的疼痛澎湃而来……

  一

  记忆中的父亲个子不高,最多就一米六,又加身体羸弱,换现在的话说,是典型的“三等残废”。但因出身是“又红又专”,在初中毕业后,又保送进了株洲县一中(高中),虽然后来受“文革”停课闹革命的影响实际只读了一年,可他在当时村中仍然是人们公认的“知识分子”。

  我曾开玩笑地问母亲,对于父亲,你那会可喜欢?母亲一脸不屑,说:“他那会清高得很,村中好多人不喜欢他。干活没力气,我一个清晨能割一垅田的稻子,他却顶多只能割二三升(分),个子又矮,脾气却大得吓死人,哪个喜欢嘛!”

  不喜欢却又为何嫁了呢?依母亲之说,与我外婆、奶奶有很大的关系。

  外婆原是出身富裕家庭的国民政府议员之女,上过女子学堂,只因第一嫁所嫁非人而离婚。再嫁外公,是其父做的主,外公当时在她家做长工,因为人忠厚、做事把稳、庄稼好把式而被看好。另一原因是代表“泥腿子”利益打江山的解放军当时已逼近湖南。

  母亲生于1951年农历6月24日,因家贫只读了高小就辍学帮助家里做农活,因勤劳和能干而在村中闻名。正因如此,被我很有“心计”的奶奶看好,有意娶来作媳妇,为此她以“烈军属”(我的祖父曾追随毛主席搞农运而杀害)的身份在五六十年代那个运动不断中对曾出身“地主婆”的外婆多次给予回护和关照周济……

  受人的恩惠久了,总会不安,总思报答。于是,对奶奶有意无意说的“我们结为亲家”一言由反对变为沉默,再到认可。

  外婆认了,母亲不愿意也搞不成呀,至于为什么最终又嫁了?母亲的回答是:“你奶奶那会死了,我是瞧他造孽(可怜),不忍心才对(嫁)他的。”

  二

  父亲,在我13岁的记忆中,感情是复杂的,温情很短,疼痛却是久长。

  我七岁那年,父亲开始“走红”,凭着他的一手好手艺,成为十里八乡的好砌匠,一时家里络绎不绝,有找父亲修房的,有找父亲砌猪舍的,更多的是不少年长的老人拎着烟酒与点心包,领着自家的细伢子找父亲求师拜艺收做徒弟的。

  那时的父亲,俨然成了我们村致富的“领头人”和青年一代的“能人偶象”。尤其记得有一次,父亲承包了株洲市化工厂的建筑工程,家乡的好多青壮劳力都追随他前去“抓現金”,他的七八个徒弟们也分任施工队队长。在那期间,白馒头、糖(肉)包子、各式小吃,由最初的狼吞虎咽吃得见之生厌。还有那装在暖瓶中的冰棍、雪糕更是当老家的井水喝,且从来不用我花钱。

  父亲“走红”也就几年,之后他“名堂搞尽”也不再复当日荣光:先是学报纸上宣传的“灯光孵鸡”搞致富副业,不料鸡未孵出反而因煤油灯不慎打倒在深夜引来一场大火,将一仓谷子烧尽,以致春耕时到处找“种谷”。第一次失败父亲不以为然,决意再来,筹集资金又开始,这次鸡是孵出来了,可惜几百只蛋孵出来的竟只有几十只,其他的不是成了臭蛋就是寡蛋以致血本无归。已经负债的父亲不甘作罢,又在广播中听到外面种植“美国松”的报道,他又动心了,借钱前往学习培训。培训回家后,热火朝天的邀请了舅舅、姨爹等人干了起来。可是天不遂人愿,这次树苗倒是种出来了,可最初广播中报道的“美国松”销售看好的势头一去不再,一山的树苗形成野草无人问津,父亲此次耷拉着脑袋,欲哭无泪……

  “贫贱夫妻万事衰”。那几年,政府压缩基建,一手好活路的父亲却如英雄失去用武地,本想在家中创业却做事一直不顺,家中负债累累。

  姐姐和哥哥很懂事,一放学,就主动帮父母做家务。哥哥帮父母出猪栏的猪粪或是挑大粪兑水浇菜,姐姐便领着我打猪草割鱼草。

  然而,就是在这期间,记忆中的父亲很是易怒易暴,一语不合不是同母亲吵架就是打骂我们,这其中,我受害最深,由当年他疼爱的满崽变为发泄的出气筒。

  一次,我在割鱼草时,见天色已晚,且村中田硬上实在找不出草割,就将同村黄义斋家鱼塘中漂满的鱼草给偷了。

  第二天,我刚放学,就见黄义斋气急败坏地同我父亲说着什么。我躲闪不及,被父亲看见,他操了一根木棒就冲了过来:“我打死你这杂种!我让你偷人家的鱼草!”

  我被他打倒在地,他使劲地拎着我的耳朵——好像要把它撕扯下来,然后将我的裤子脱下,一把推到搓衣板上,用那竹条如暴风骤雨一样肆虐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我感觉到了钻心地痛疼,第一次想到了“死”的字眼,也在这“死”的心思中进一步加大了对父亲的仇恨……那次,若不是母亲冲出与他大吵一架,我想,我或许会被盛怒之下的他活活打死。

  三

  旧伤未复,又添新痛。

  不久,家中整理秧田。其时,姐姐已经出嫁,哥哥考入株洲县一中。时值13岁的我随父亲一道荷锄修田炕。

  父亲说,我俩东西各修一边,到中汇总。我点头同意。

  我专心卖力地修葺着我负责的这边,我是做好的在修,然而到中汇总时,在父亲眼中看来就是被“疯狗啃过一样”。

  他见了我的“杰作”,一时又怒不可遏,将我手中的锄头一把夺了去,我猝不及防,连同锄头一同摔倒在田里,挣扎着爬起,一身泥泞,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当头一声怒吼:“你这化生子,一个田炕也修不来?要你做什么用?”吼完,就是两耳光重重地扇来,我感到钻心地痛疼,感觉到了牙齿的松脱,猝了一把口水,尽是鲜红的血。

  我哭着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一看我的脸,顿时心疼得大哭了起来——原来,那重重的两耳光已经“复印”了我的左右脸上,清晰如镜,乌紫乌紫。

  等中午父亲回家吃晌午饭时,我躺在床上抚摸着我火烧一样疼的脸听到了母亲与他的激烈争吵,母亲的嗓门有史以来那么高,哭声有史以来那么高亢,继而是激烈的对打声、摔碗打柜声……

  那个星期,我在村中、学校备受人们关注,村人、老师、同学纷纷惊愕我的脸、猜测我的脸、问询我的脸,我咬牙告诉他们:我爹打的。于是,人们眼中饱含同情、怜悯、抚慰……

  我对父亲恨到了极点,家里父母的打闹也升级到了极点。

  一天,我放学回家,正好瞧见父亲在修我家的那辆破“永久”自行车,我冷冷地从他身边快速离开,生怕因自己的某些行为再引来恶运。我轻手轻脚搬出方桌离他远远的做作业。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自行车立了起来,对我说:“元伢子,我把单车修好了,你明天骑它去上学吧,省得翻山走路。”

  我听后没有吭声,顿了顿,他又问我:“你脸上还疼不疼?”

  我一听,眼中立马现出恐惧的神情,同时双手不由得捂着自己的双脸,父亲见后,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又是半晌,他又问我:“你现在的成绩怎么样?在班上排多少名?”

  “还可以,班上前五名。”我小声回他。

  “哦。”父亲听后,点点头,然后就那样站在那一直直直地盯着我,盯得我莫名地害怕。突然,他喃喃地说:“如果我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你要受很多的苦,但你要做一个男子汉,要好好地做人,要有出息,要让人看得起,你晓得不?”他说这话时,感觉很悲伤,但那时我不能理解他的话语,无言相对。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父亲服农药自杀,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至今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结束自己的一生?是一连串的打击毁灭了他的精神支柱,还是与母亲无休止的吵架厌倦了人生?还是对我暴打后的过度自责继而轻生?……

  四

  前几日,某晚上突做一个恶梦:梦见母亲去世了,我悲痛不已,向天祷告,哭诉母亲辛劳一生,抚子女成人,清福未享而去,愿将自己十年阳寿以换母生。然后,在梦中哭醒……

  于是,当晚再无睡意,记忆中的母亲呼啸而出,在我的记忆中,全是她的担当与付出,她的舍得与无私。

  犹记1991年9月,父亲撒手西去,昔日哀情,历历在目。突如其来的打击,天崩地裂胜过大厦倾。大姐时年21,初为人妻。哥哥和我皆在学堂。一家生计,难堪重负!母亲捧罢坟前那杯黄土,泪痕犹存,坚强地擦干双眸,拉起参差不齐的三个儿女,用孱弱的双肩独擎危局。

  最难忘,打记事起,母亲忙碌的身影就定格脑海。现如今,我努力地寻找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找不到她青春靓丽的容颜,因为她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忙里忙外,没有功夫打扮,更舍不得添置衣物,从未用过化妆品,岁月的沧桑过早地写在她的脸庞。

  最难忘,娘仨半夜起来割水稻,半夜起来抢收黄豆,三伏天吃完午饭就顶着烈日去干农活。那些年,为了供我和哥哥读书,母亲承包了几十亩田地耕种,那时候没有机械化,全部肩挑手扛。母亲干插秧、割禾、撒种等农活,是一把好手。有时候为了赶活,一个人一天能插一亩田的秧苗。这基本上是一直弯腰不停歇。记得每次上岸后,母亲都累得坐在地上不想动。天热加上劳累,母亲吃不下饭,就用茶水泡饭顺着吃。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吃完有力气继续干活,能从泥土里多挖出点钱。

  最难忘,那一年因读高三的哥哥一句“娘,我们好久没有吃肉了”,她含泪将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换来皱巴巴的20元人民币,继而换来锅里香喷喷的红烧肉。从此,男式的短发伴她至今,她却对我们说,这样收拾起来方便,打理起来也省钱,可说这话时,我分明看见母亲的眼神中流露出无奈与不舍。

  最难忘,低矮破旧的房内,昏暗的煤油灯下,弟兄两人团坐于床,发黄的书页旁,跳动着飞走的针线,劈啪作响的炉灶里飘出扑鼻的红苕香……

  五

  高尔基说:没有太阳,花朵不会开放,没有母亲,就不会有诗人和英雄。而今,我有幸忝身作家队伍,哥哥也有幸成为了工程师,终于彻底摆脱了乡间的田埂,这于母亲而言是莫大的骄傲和荣耀,忆中思及,那耳光仍感生疼,那话语仍萦耳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平心而论,在父亲去世、姐姐出嫁后,我和哥哥还是很懂事的,通常情况下不用母亲操心,但有一次,我还是挨了母亲两耳光。

  那是“双抢”时节一个雷雨将要来临的日子,刚好正读高中的哥哥休周末,母亲便决定充分利用一家人的劳力。清晨三四点起床,怀揣干粮,由哥哥抬一头安有打谷轮子的,母亲和我抬一头是谷仓的笨重打谷机来到自家地里,先是割倒了地处坟山园的上下一亩多地的稻子,再是跑到村中央那一亩二分的地割完,继而娘仨俩马不停蹄地一起踩打谷机一一脱粒装袋。

  忙碌到晚上11点多了,当我们又饥又渴又累终于将19袋毛谷(连同没有处理的稻衣子)扛到马路边,再跑到舅舅家借来鸡公车一袋袋运回家,由哥哥推,我在前面拉车绳,母亲在原地看守。

  等装到第15袋时,哥哥和我再也来不起了,瘫在地上像一堆烂泥。已经疲惫不堪的母亲见状,有气无力地喊我们起来,继续将剩下的谷子拉回家。

  哥哥摸着红肿的肩膀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却没有反应。不想,一向和蔼慈祥的母亲发火了,发疯一样冲过来,对着我就是两记重重的耳光。打后,母亲哭着对我们兄弟俩吼道:“不好生读书,不攒劲努力,莫得出息和本事,就注定要下一辈子的苦力种田,就要摸一世禾篼子!”

  母亲的耳光和哭吼,打醒和哭醒了我们兄弟俩的血性,我像狗儿一样爬起,奋力拉着沉重的鸡公车往自家方向一点点前行,而母亲这两记耳光,也激励着我和哥哥在自己今后不同青春人生的奋力前行。

  六

  文学家刘墉在《方向》中告诉人们说:“你可以一辈子不登山,但你心中一定要有座山,它使你总往高处爬,它使你总有个奋斗的方向,它使你任何一刻抬起头,都能看到希望。”

  1996年的冬天,我跟村中子峰叔打工回来,途经乡政府,见到处贴了征兵标语,心头萦绕多年的从军梦复燃,于是对他说:我要当兵去!

  子峰叔很支持,但他同时也说,去部队3年如果又退伍回家,那就是耽误了3年青春,钱没挣到,人也“老”了,是个“亏本生意”。我说:“我拿青春赌明天,无论怎么样,我要赌一把,输了也心甘。”

  等到接兵干部、县、乡武装部领导到家门时,母亲还以为我在外同人打架了,害怕得不行。及至知道了原由,只是流泪不语。亲戚邻里知道了我的决定后,纷纷跳出来反对,理由是我家窮,妈身体不好,要靠我打主力,在外挣钱供我哥上大学。

  对此,我坚决要去。亲戚邻里都指责我不懂事,不孝。我心里很是窝火、憋屈。

  然而,我最终如愿了。这一切,深谢我的母亲,知子莫过母。她在接兵干部最后征求她的意见时,说了一句让她儿子此生感激的话:“我同意他去部队,那怕是他前脚走,后脚我一口气不来,死了,我也让他去!”

  于是,怀揣一支钢笔,连同我三湘男儿不灭的豪情和一去决不复返的决心,我随军列来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南军营——武警四川总队广元支队。

  参军在外,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少得可怜。为了不让我挂牵,母亲从来是报喜不报忧。有一次双抢,母亲插秧时热得呕吐,差点中暑晕倒在水田。这些母亲都没提过,后来村中的发小无意中讲起,让我懊悔不已。前年,母亲的双脚因风湿痛得靠拄棍走路,每次打电话她只字不提,直到今年五月,我结婚时执意邀她来成都,才在妻子娘家的射洪寻了一个针灸名医才将她的脚医好。

  每次我回家,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也忙得不亦乐乎。我没有仔细端详那过早苍老的脸,真不忍心多看,心底埋怨岁月风霜太无情。有次带母亲上街,她喃喃自语,我怎么比同岁的城里人老那么多。

  母亲,也是爱美的,母亲也年轻过的,只是她的青春在田野里劳作绽放。为了儿女,忘了给自己的青春留下娇嫩美颜。

  如今,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我带着父母赐予的力量感恩前行,即使最苦、最难、最累、最委屈,也不会停下脚步,因为我想让我的青春留下两个字“奋斗”,不辜负他们的付出。

  父逝音容在,常忆儿心间。娘心如春晖,永励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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