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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8816
薛志成

  旋黄虫叫唤催人哩,

  背上铺盖下陕西。

  翻一趟关山脱一层皮,

  麦场里挣钱不容易。

  脚手扎遍了肉眼眼,

  脊背(着)晒成个黑蛋蛋。

  天晴时麦地里晒馍馍,

  为防下雨(着)吃哩。

  这一趟麦场赶烂了,

  空手(着)回去。

  一九九七年,麦黄六月,一天早上六时到七时许,大湾里庄头的山坡和往日一样,分外宁静,静得能听见蚂蚁嘶咬虫子时撞到草叶的声音。我蹲在一簇草丛上,一手揉着未睡醒的眼,一手半捂着打哈欠的嘴巴,忽然听到有人唱这支小调,高亢、婉转、爽朗。

  一时间,荒山秃岭夹缝里的山坡空洞起来,什么声音也不再响动;风,仿佛知道人情世故似的,此刻瘦得像发丝,生怕吹乱了调子的腔,生怕吹散了调子的韵,生怕吹淡了调子的味。

  我是打小听着秦腔、唱着信天游长大的山里孩子,却是头一次听这样好的调子。瞬间,满脑子的神经细胞似乎都被激活了,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

  我那两头老黄牛和一只肚皮泛白的黑毛驴,边吃草,边竖动着耳朵。它们是在听这悠扬的调子吗?难道它们也懂得欣赏人世间美妙的声音?

  不会吧,人惯用“对牛弹琴”一词来骂毫无反应的人,至于驴嘛,连这个词都是用不上的,充其量“笨驴”一个。“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莫非喑哑牲口懂得这天籁之音?或许是吧,因为常听老年人说有本经书曾赞喻佛是牛中之王,那么牛必然是灵性之物了;而八仙中的张果老骑的不是大象和狮子,偏偏倒骑毛驴,那么驴也应是三界五行中的神物了。

  想到这里,我为自己是一个尊贵的人而惭颜:不是喑哑不通人语,而是人世间的好声音实在不多。

  再想,也奇了:贫瘠的大山里除了草木黄土外,还是草木黄土,竟也能生出这等人物来。

  究竟是谁呢?

  我的魂都被勾了,不由自主往唱小调的地方走去。

  那边的山有个豁口,豁口的后面本是一道小得算不上湾的湾,不知啥年间的人却把它莫名其妙地叫成了大湾里。那里与我们村隔了四个小湾,约五六里路远,算近邻,只是分属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和清水县辖管。上世纪五十年代,清张两县为一县;听读过地方志的人常卖弄,三国曹魏时期,清张两县也为一县,足见其渊源之深。抛去历史暂且不说,当下大湾里只住着二三十户回民,我村只住着四十来户汉民。一回一汉的,宗教信仰各不相同,但两村的庄稼地一块挨一块,交错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打的交道可不少。

  俗言道:头天生,两天熟,三天里像是自家人。只要生活上有个底线,此外还管他什么回汉不回汉的。每到收麦时节,我村的多余劳力总会跑到大湾里赶麦场。有好逗的主儿在地里一边捡拾着遗漏的麦穗,一边信口哼唱:上鹿里的山阿达,来了几个老汉汉哎,大肉吃大的老汉汉咿哟,蛮劲哩嘛真个儿多哎嗨!有调皮的麦客子笑嘻嘻地回答道:大肉?猪肉嘛,干嘛说成大肉呢?这一下惹得主儿又笑又骂:嗨,我把你个剁着吃的怂羊拐子,接着又什么阿哥阿妹地自个儿唱去了。每到寒冬腊月,农活没了,便舒坦了。我村的人变得一个比一个懒,早上太阳晒到屁股上才起床,然后才不约而同地端着一碗酸菜玉米面馓饭来到巷子里,蹲在地上,边吃边抬死杠。大湾里人呢?可勤快了,不是外出弄皮毛生意,就是在家做豆腐,成天拉着架子车,哼着调,串村卖豆腐。自然,我村便是他们首先要来的。一大早,人还蜷缩在被窝里,就听见有人高声喊:“喂哟,卖豆腐哩!”他們见我村人的懒样,总会戏弄道:哎呀,你们汉民人叫大肉吃着糊涂了,过了二月二吃颗大豌豆才能抬起头,才能醒来哩。我村的人听了不以为然,也常批驳说:你们回民人身底里长着个双叉,不睡觉么!我刚才就听见你唱,“阿哥的肉你听着,半夜里想你睡不着……”看你,才隔了一阵阵,又想妹子了。

  逗弄归逗弄,之后便试尝着豆腐,砍价掏票子。

  就这样,时间长了,我村的人都知道他们村每个人的经名,他们村的人都知道我村每个人的奶名,用村里人的话说:熟得米汤一样的。

  我满脑子里是熟得米汤一样的人,什么牙生、耶哈,什么尔撒、友不……盘算着,想着,还有二十米的路马上就到豁口处了,突然闪过一只卷毛弯角的大白公羊,咩咩地叫了数声,即而有六七只紧跟其后,接着就是一群,团簇在一起,多像蓝天上的云朵。其实,这时候天上还没有云朵,它们就更像云朵了,不停地向我这边飘来。跟在羊群后面的是一个头戴白帽的老汉,浓眉深眼窝,山羊须,一边甩着响鞭,一边悠闲地嗨着歌。

  近了,我眯了眯近视眼,哦,这不是卖豆腐的哲目老汉吗?!我心里一喜,拉长声道:“喂,你佬家豆腐卖得好好的,啥时候又唱歌了呢?你这调都能上舞台了。”

  “嗨!娃都忙着割麦去了,我这老不中用的今儿当个放羊倌。我是胡唱哩么,哪能算什么歌儿呢!你们汉民人也会来几首的啊。”

  “真的?我咋没听过呀!”

  “你们村的来喜就会唱。”哲目老汉笑呵呵地说,满眼期待。

  “来喜?三狗他爸?真的会?”

  “仔娃娃家,这还有假的。我爹说民国十八年陕西闹饥荒,本是回民的来喜爸把刚生下不久的来喜给你们庄顶门立户,换了一袋苞谷棒和一小竹笼萝卜。五八年咱甘肃人饿死了一大片,我和来喜俩跟着要饭的队伍一路乞讨,翻过关山到了陕西,总算活了下来。那时,他跟我学会了唱花儿……”哲目老汉捋了捋胡子,又道:“不信你问问来喜去,他和我同岁,民国十八年生的。”

  “哦,信,信!但他有病,没见他唱过。”

  “我晓得他唱不成,可会哼的。”

  “哼调?那还算唱吗?噢,你唱的那小调叫花儿?”

  “对啊,这就叫花儿。”

  “先唱的是啥名字,这么好听!”

  “麦客子的歌儿——《翻一趟关山脱一层皮》”哲目老汉说着,不禁向关山的方向望去,眉头紧锁。

  翻一趟关山脱一层皮啊。这千年的古道,曾留下多少人的足迹;曾洒下多少人的血汗与泪水;曾回荡过多少人唱的花儿;都已无从知晓了。而哲目老汉至少是其中一个,一个来回翻关山的麦客子。

  我记得一首北朝民歌《陇头歌辞》里说: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可见,关山不止于路迢迢,更多的是言不尽的苦与道不尽的愁。

  是我的难缠和琐碎勾起了他辛酸的记忆,还是这六月沉甸甸的麦穗使他想起了不堪的过去?总的来说,过去的事不提为好。

  我打断了他的思绪,叫他再唱个花儿听,他捋了捋胡子,说好,随即嗨道:

  送哥哥送到大门外,

  毛毛雨儿大下哩,

  叫声哥哥你慢些走呀,

  拿一把雨伞送给你,送给你。

  送哥哥送到河岸上,

  对面的列石排成行,

  公鹅在前面飞着过呀,

  母鹅在后面叫哥哥,叫哥哥。

  ……

  他像个孩子,见有我这个忠实粉丝,忘了忧伤苦恼,一连唱了好几首。只见他时而轻摇着身子,伸手天际;时而倾身向前,一手放在眉间眺望;时而如郁郁寡欢的思妇,呆呆而立;时而使着盈步,斗着圈儿。总之,他唱得煽情,我听得忘我,太阳何时出来的,何时升得老高,何时照得火辣辣的,全然不知。

  得回家了,各自道别。他赶着羊,嗨歌而去;我赶着牛驴,听歌而回。

  如此六七天,幸甚至哉!

  此后,再没见过哲目老汉。翻过年,我去远处求学;父母年事已高,庄稼也不种了,家中牛驴全卖给了贩子,就更沒见他了。空闲的日子,时常想起他的花儿,就想起我村的来喜,可他害了哮喘和肺气肿,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甭提哼和唱了。

  光阴荏苒,人世无常。四年后,来喜一声咳嗽,再没喘出气来,他的花儿和他一起装进红漆棺材,埋在了黄土里。据传他的坟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不到一月,一向健朗的哲目老汉突然跌倒,再没睁开眼睛,他的花儿和他一起装进白布袋,面向着西,埋在黄土坑里,据说穆斯林的真主在西方。就这样,唱花儿的两个人都死了,他们各自去了天堂和天园,在那里唱花儿了。而两个村子,那调再没听过有人唱。

  近两年花儿成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走入了大众的视野。不仅有人唱,还有人创作歌词,更有人专门研究,甚至著作无数,花儿可谓声名斐然。

  其实,花儿不就是原生态的歌吗?上了舞台,上了剧院,上了荧屏,不愧是一道视听觉的盛宴。可我总觉得没有大山里的韵入神,没有大山里的调高雅脱俗,没有大山里的味纯朴自然。或许,它只适宜于这回汉接攘的贫瘠的大山,在它适应的空间里,韵儿有了,调儿有了,味儿也有了。或许,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一直想着记着满是黄土疙瘩的路和千层黄土下掩埋的两个人:哲目和来喜,他们才是真的唱花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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