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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5491
阿贝尔

  我与涪江,有十六七年,都是一只水鸟与一条河的关系。

  我们把水鸟叫水拐子。它站在浅水中的石头上,跳跳,捉水虫吃。水鸟比麻雀大一点,个儿显瘦,羽毛暗红,斜飞起来像个精灵,站在石头上像个隐者。

  水鸟捉水虫吃的时候,我总能想起江边的打渔子。

  水鸟是孤单的,如果作一幅画,就是一条河和一只鸟。河没能淹没鸟,鸟也没能扰着河。鸟的孤单与自满,与河的安静与自满吻合。

  河岸线蜿蜒优美,让鸟愈显精灵。坎上的桐子树、核桃树和巴茅草,还有河滩上的矮灌木和吃草的驴,为整条河增添了生趣。

  水鸟有时也飞到深水中的礁石上去,背身而立,晒着太阳。河中间的礁石已经像个隐者了,水鸟再飞到上面去两眼茫茫地呆立,便多了一种凄凄的旷古忧伤。

  栖息在激流中的礁石上的水鸟有弄潮儿的味道,从河畔看过去,在白浪中时隐时现。

  我还是最欣赏这样的河鸟关系:清晨或者傍晚,河岸上再没有人畜,孤孤单单一只鸟站在河中间的礁石上,礁石四周是如镜的碧水,水面上有雾霭慢慢散去或者渐渐生成。

  我记不清我跟涪江的初次接触了。我想一定是戏水,在挑水路下面淘菜的地方,或者在灰矿石下面水磨坊的堰渠里。

  在我与涪江的关系中,总有一些东西夹在中间,既是媒介也是阻隔,就像在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中总免不了夹杂性——性粘连着男人和女人,也隔绝了男人和女人。

  夹在我与涪江中间的有鱼、水捞柴、沙金、筏子客和驴子。原本是冲着这些东西去的,只因为这些东西在江水里,我才与涪江发生关系的。

  鱼有白鱼、娃娃鱼、石巴子、红尾巴、刺磕巴、麻鱼子。

  与涪江关系最深的当数白鱼,我们叫白片子。看见白片子从上游漂下来,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几把脱了衣裤跳到河里去。再高的坎也敢跳,再急、再冰的水也敢往里钻。水性好的,几个撂巴子就凫到河当中去了,捞到鱼把鱼衔在嘴里,又几个撂巴子就上岸了。我水性不好,只敢下到浅水处去捞鱼。

  白片子漂在冬日碧蓝的江水里,白乎乎的。我一路追赶,先还在河坎上追赶,过了锅坨漩便追到了河边上。看见水浅,看见白片子离河岸很近了,我才下水。

  最惬意的是涉入宽阔的浅滩,人已经到了河中央,水才刚刚淹起裤裆,河水哗哗流淌,清澈见底折射出一个个好看的鹅卵石,心战战地等着白片子冲下来。白片子白乎乎的,有种苍白的美,逮在手里滑腻腻的,有种说不出的性感。至于它灰白的眼唇、眼眸,带给一个少年的震颤比锅坨漩还要深。就是昏迷的双眸,昭示出的也是死亡。

  只有第一次滑脱了,第二次又滑脱了,呯呯砰砰按倒在水里,呛几口水,这才尝到涪江的味道。

  还有一种捞鱼的方式,也可以说是探鱼。就是先站在河坎上看,看到了鱼再下河踩水去摸。白片子白乎乎的,在碧水里透出一种荧光的白,亦是一种死亡的白。这样的萤光的白通常都出现在相对静止的水域。

  下到河边就看不见鱼了,得有人在河坎上指挥。我脱了裤子下到水里,听从着河坎上的人的指挥,往前再往前,往右一点再往右一点……白乎乎的东西在被我搅动的水域时隐时现,折射出的样子并不像白片子。脚挨到了白东西,就知道是鱼不是鱼了。有时水打起了颈项,脚也够不到白东西,只好上岸去找根棍——我不敢潜水。有时候白东西是鱼,有时候是鱼形的白石头。

  探鱼时,我们时常会受了白片子的诱惑,掉进水下的齐坎。白片子透出的荧光白亦是死亡的白。一个叫九钱的十岁男孩便是受了这荧光白的迷惑,掉下齐坎淹死的。

  涪江从岩背后流过来,流过龙嘴包,流过菜包石,在山阳盖前面形成一个长滩,直到下挑水路才平缓下来。经过几十米长的一段缓水,又是一个滩,下完滩便是有名的锅坨漩,涪江也到了錾子岩底下。

  岩背后的河只能是用来看的,江水从水观音流下来两公里都是贴着山岩的,起着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我们叫煮水,掉进去妈都喊不到一声。看是最合适不过的,岩壁上有水冲的各式各样的坑洼,有脚盆,有脸盆,有桶,有粪凼凼。对岸马屎滩河坝里还有吃草的牛,以及站在牛背上的乌鸦。有时,我们也大起胆子拽着灌木或莎草下到水边,爬进脚盆去假装洗脚。漩涡伸手可触,漩涡中心拉出的响声像杀猪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与菜包石相对的是我们的龙嘴子河坝。几十上百亩的一块河滩,略微比马屎滩河坝小一点,中间最高处已经好多年没被洪水淹过了,长了草和灌木。

  菜包石是两块前后相贴的巨大立石,样子和颜色都很像一棵包包菜。每每涨水,我都会到菜包石正对面的水域捞柴。涨大水的时候柴最多,但捞柴的人也最多,我们小孩子只有挤在人缝里,见缝插网。那多半是水涨到极限或者已经开始陷落的时候。有的莽汉胆子大得很,举着柴网踩起腋窝的水,有人开玩笑说:“再往前踩,网杆子就戳到菜包石了!”

  我记得河水正上涨时捞柴的情形。河床眨眼变,一会儿沙滩一会儿乱石窖。下网时还是沙滩,收网时就变成了乱石。第一网还是沙滩,第二网就变成了乱石。水看着看着涨,我们不断地往后退。那种变换既发生在河底,也发生在河面上——水势风云突转,给我一种梦幻般的也是生理的快感。

  除了视觉,我也把耳朵贴在网杆上用听觉摄取快感。不要说是一根柴,就是一颗石子儿碰在网杆上,也听的真真切切。大柴撞上网杆,或者钻进柴网,给我的感觉简直就是受惊。

  河水陷落到了涨水前的位置,已经变得清澈了,菜包石上面柳林子对面的煮水潭里还有柴。我天天泡在水里捞柴,背上的皮晒脱了几层。烈日碧空,青山萎蔫,远远看去龙嘴子河坝的每一块石头都闪烁着火焰,我们三五个孩子站在河边,握着网杆,身后是几个渐渐升高的柴堆。

  涪江总是以不同的方式带给我惊喜、满足和想象。单是带给我们柴,便有好几种方式。除了从水下送来沉柴,还会从水面送来漂木,还会在静水区和石头背后堆积密度较大的柴,还会通过漾水送来一根根连根树。洪水过后,新堆积的沙堆里也埋有柴,挖开沙堆,沙柴参半。

  在静水里用脚探柴的感觉类似于探鱼,获得的刺激也不亚于探鱼。尤其当探到一堆一窖的柴,全是手杆棒大小的,从水下抓起一根一根扔到岸上。烈日碧空,刚扔出的还是水淋淋的,后面的已经被晒得雪白。

  捡漾水柴别有一番味道。河水还在上涨,河浪子一个接一个打在菜包石对面的鹅卵石岸上,或者在沙滩上追逐,说不定什么时候河浪子里就滚出一根柴——一根原木,或一棵连根树。我跑过去把树木拖上岸,继续盯着河浪子,盯着河浪子退去留下大片泡沫的沙滩。有时木头太大了,我拖不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被卷走。捡漾水柴的刺激在它的偶然性、不确定性和瞬时性,动作稍慢一点就够不着了,只有目送一根好端端的大柴回到浊浪中渐行渐远。

  洪水季的泱泱涪江是泥沙俱下的野性的铺张,从龙嘴子望下去,一派浩荡。锅坨漩较平常升高、扩大了好几倍,险恶无所不能。雨住天晴,錾子岩上面的天空泊着淡云,远山与天际清晰可见。泱泱大河从雪山蜿蜒而至,九曲八十拐浩浩汤汤出岷山。老鹰在天上看见的那种宏大与壮美,我只有去想象了。

  如今,我要去想象的,还有一个披着塑料布的少年扛着柴网,从挑水路下来,走在山阳盖下面的情景——曾经,它可是发生在时间中的真实的一幕幕。

  水鸟不舍涪江,是因为它原本就属于涪江,是涪江的水鸟;它的巢就建在涪江岸边的树枝上或岩洞里,终生以啄吃河里的水虫为生,它们的恋爱、交配、产卵、孵卵也都发生在江畔水边。它一个迷儿头钻进水里去啄吃水虫的情形,会让我把鸟想成是鱼。

  我不舍涪江,是因为涪江是我原初的世界,它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很多元素。还在母腹的时候,我就喝涪江的水,吸收涪江提供的营养——各种鱼,以及从高山冲下来的山核桃。出生后,涪江除了滋养我的身体,也滋养我的灵魂——给予我对水、对河流、对时间的最初的感觉与审美。

  从出生的意义讲,我的生命是由涪江构成的。岩背后、龙嘴子、山阳盖、挑水路、锅坨漩……涪江的这些段落,成了我童年最主要的活动场所,也成了我童年最主要的人生事件;就写作的意义讲,涪江成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叙事,成了我的时间、想象、孤独和美。

  水鸟一生不舍涪江,我自然有离开涪江时候,包括地理上的离开,也包括时间上的离开,但我又从未离开过涪江,涪江一直都在我的身体里、生命里,我走到哪里,便把它带到了哪里,通过记忆、白日梦和梦境将它呈现,并让自己以原先少年的身份返回江畔。

  我认定我的身体里有一条微缩的涪江,它会在某种情境受到某种触动突然流淌起来,可以是冬日碧蓝安静的样子,也可以是洪水季浊浪滔天的图景,然而不是以今天的面貌呈现,而是以我记忆中的样子。

  水鸟目睹暴涨的江面会是什么感受?江面上漂浮着连根树、木摞子、完整的水磨坊、耕牛、生猪,以及木柜、木箱等各式各样的家具。水鸟躲在岩窝里,闻着浓烈的泥腥味,排浪掀起的泥浆就落在巢边。

  初夏的傍晚,江水还只是满,悠然而又忧郁地流着。它的满里有了淡淡的浑浊,也有了蛮性。

  他坐在菜包石对面的石头上读书,偶尔念出声来。他有时会离涪江远一点,坐在沙坎上。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在水边,脚伸在水里,心感受着书的脉动,脚感受着江水的冰凉与流速。书里的世界和江河的世界原本隔得很远,但有了他的联通,两个原本相隔甚远的世界便在他的生命里相交了。要是脚在水中伸得深一点,还会引来小鱼,它们争抢着舔舐他脚丫子的感觉让他心痒痒初尝性感。

  这样的性感也是河流的。它满而不溢、满而不脱缰的流淌,带着少许的闷骚,呈现出天然的略显粗旷的弧线和沙灰色。

  他坐在河畔。他跟河的关系是微妙的,他不只是取了河流作他的场景或者背景,而是融进河流,与之成为了一体。江水满而幽美的静默,以及穿过灌木丛发出的反光,影响到他对未来恋人的形体与气质的想象。

  相对于捞柴、捡鱼、放驴、淘金、洗澡,由一本书带出的他与涪江的关系是更为纯粹的,它犹如柏拉图式的恋爱——默默的,没有实体的接触的,却又是心有灵犀的相依为命。

  秋水的涪江清澈、修长、凄清,但也不缺少深水域。岩背后的深潭蓝遐遐的,菜包石下面的煮水依然沸腾,锅坨漩的漩涡依然拉出尖厉的鲸吞的声音。只是一切都是蓝色的、纯净的、甚至清澈的。出太阳的时候,看得见白片子在滩口的浪花里翻转;傍晚时分,看得见它们在深水里嬉戏。它们的脊背金黄,肚子雪白,透出水面的不再是死亡的荧光的白。

  这个时节回家,他会在河边坐整整一个下午,书也不带。有时就坐在挑水路下面的水边,听滩声想心事,看对岸坡上的红柿子;有时也去龙嘴子菜包石对面的河滩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一个漩涡从对岸转到面前也只是淡而无味地瞟一眼。

  这时的涪江是一位清丽的少女,他跟它的关系即是跟一位少女的关系。她的厉害捏着藏着,他全然无知。她是贴近的,也是遥远的,她蜿蜒而去的身影犹若外婆故事中那位送灯台走后一去永不还的赵巧。

  心事想密了,或读书读进去了,他与涪江的关系会变得很淡,淡到彼此忽略了对方的存在,进入了另外的时间和空间。就像你坐在桐树下看河对岸身背军挎的挂鱼子,全然不知道背后早已站着一个人。

  他喜欢这样的忘境,河我两忘,一个人去另一时空飞翔。这样的忘境只有涪江能带给他,在别处是找不到的。一条河带给一个人忘境,忘掉的恰恰又是这条河,这条河并不耍什么性子。有河这么好的人吗?带给你忘境,让你物我两忘,一时脱离时间的重负,又甘愿被你忘记。

  夏日黄昏,很晚了山巅还镀着夕阳。一觉从心事或书梦中醒来,又看见了涪江,又听见了水声,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河面暗了许多,但依旧清晰。忧伤又来了,悲观又来了。时间像夜幕先如纱,再如棉,一层层缠裹,一个愁字道不尽生命的沮丧。宁愿遭受一场失恋的打击,就算万念俱灰周身冰凉,也还有缓过气来复苏的时候。具体事件给人造成的都是外伤,而虚无与抒情带给他的总是致命的内伤。

  慢吞吞地起身,拍一拍手中的书,或者俯身捡一块石头拿在手里,慢吞吞地往回走。夜已经来了,先还是淡墨,转眼就变成浓墨了。少年走在墨汁里,突然唱起齐秦的《火车快开》。

  放驴的那些年,我还很小,小到一个人还不大敢在江边呆。驴子在石头缝觅草吃,我得跟着。石头缝的草不多,驴子总是往前赶。有钓鱼子、挂鱼子在水边钓鱼、挂鱼,也不敢久看,怕驴子跑到前面去偷吃了沙地里的庄稼。

  筏子从菜包石过来,下了挑水路前面的长滩,转眼就到了我面前。我连忙往回跑,生怕筏子停靠岸来,跳下几个筏子客把我抱上筏子拉走。

  筏子总是一架接着一架,我跑远了才敢停下来数,最多数到过十三架。前面的已经出了锅坨漩,后面的还在菜包石。筏子客上身穿着救生衣,下身穿着火窑裤,两个人管前艄,三个人管后艄。遇到搁浅,便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水里去用肩膀夯。

  河水清澈的时候,滩上的浪是洁白的,筏子避开礁石,掀起层层浪花。有时整架筏子都没在白浪中,你正为筏子上的人捏着把汗,筏子转眼便又冲了出来了,上面的人抱着艄好好的。筏子下滩的壮阔激烈,让岸上的我们快哉而生怕。

  起河雾的时候,江畔是另一种气象。看不见漩涡,也看不见急滩,有时连河岸也看不见。河雾线齐整整的,看上去满满一江牛乳。半山也是云雾缭绕,十几里河谷犹如仙境。

  我在仙境里放驴,情形更显孤单,心里更生惧怕。驴子没在牛乳里,犹如隐在云端。我跟随驴子的影子,高一脚矮一脚走在乱石窖里。河就在身边,也看不见河水,有一条更大的牛乳的河淹没了涪江、我和驴子。

  起河雾的时节多在夏秋,河雾之上却是清晰、清凉的。河坎上桐树的绿、核桃树的绿和扁谷草的绿,以及稻田里水稻的绿、水葵的绿和田埂上桑叶的绿,把河雾衬托得更加地安静和平滑。河雾的乳白里那种虚无的灰调,是我偏爱的无声的乐曲。

  晴朗的傍晚,涪江是赤裸的,无邪地躺在夕照中,显得有一点疲倦。我也有一点疲倦,睡在灰矿石上茫然地望着天空。那时我还没有发育,不曾在婀娜的涪江身上发现自己的欲望。日线后退得越来越快,錾子岩崖壁上的晚照转眼便不见了。

  一个孩子躺在一块巨大的灰矿石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天空开始闪烁星星,涪江从孩子身边流过,安安静静的。孩子也算是枕着涪江在睡。醒来却是惊恐的,他看见了头顶闪耀的星星以不同的亮度呈现的立体的浩渺的夜空。他被这样的夜空吓到了,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他作为个体的渺小与孤独。他哭了。他想起了他的驴子,跳下灰矿石,朝锅坨漩跑去。夜像一锅熬好的放了荷香的鱼汤,发出阵阵的香味。一江水在淡淡的星光下静静流淌,却不能为无助的孩子镇一下胆。

  时间还早或者有伴儿的时候,他也会对着大河唱一首歌。对着大河里的筏子,对着河对岸的人,唱他们的儿歌,骂筏子客,骂河那边的人。

  筏子客,滩上歇,

  那边湾湾里去不得。

  筏子客,吃不得米,

  吃了米,要镇底;

  筏子客,吃不得面,

  吃了面,要碰烂……

  那时候,大河在他们中间巨流,他不再害怕筏子靠岸,不再害怕筏子上的人。筏子客也用自己的方言骂他们,对着他们比划一些下流或者凶狠的动作。

  与此不同的是他一个人对着大河唱歌,对着一江水唱歌。江水转瞬即逝,永不回返,他感觉到了却不明白,还不会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江面上什么也没有,对岸也看不见一个人,天开始打麻影。等歌唱停,才看见一只水鸟站在礁石上,渺小孤单的样子显得很无助。他感觉到了,他与眼前这条河的关系,除了水鸟与河的关系,还有更复杂的成分。

  水鸟最喜欢枯水季的涪江,它温良如娘,水鸟在河面戏水,翅膀划过碧波雪浪,轨迹划出的是一个孩子在娘的膝间的幸福。关键是还有好吃的,水虫和小鱼。

  枯水季的时候,水鸟也敢去漩涡边逗留,在漩涡边的岩壁上跳跳觅食,或者静静站立,欣赏漩涡的神奇与美满,以满足自己平常不敢满足的好奇心。遇到勇敢的水鸟,还会飞到漩涡中央去戏水。

  谁说鸟为食亡?那些因为飞到漩涡中央去戏水而亡的鸟,不是为了精神和生命体验么?

  枯水季,水鸟能照见自己的影子,从而认识自己。它们第一次看见水中的倒影并不认得自己,只是觉得十分好奇和惊诧,性子烈的还会搅乱河水啄碎自己。只有认识了自己,才会安安静静地去打量,去欣赏,表现出自恋。

  水鸟也喜欢三月涨桃花水的涪江,它丰盈了,但并无一点暴虐。水鸟在江面飞掠,觅食水虫,或者站在一小丛浪花后面,表现出的完全是一个孩子对自己少妇娘的依恋。

  江面上有时会漂下来一根松木或一头黄牛,水鸟会飞过去栖在上面,一路漂流。看它的欢喜样子,就差唱支山歌子了。

  一条河就是水鸟的全部世界。在岩穴里诞生、扑窝,在江畔成长、恋爱,在江面追逐、嬉戏,在水中觅食,在灌木丛交配、产卵……老了,飞不动了,也死在河里。

  他不同于水鸟的,是除了河他还有别的世界。只是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他的别的世界有多远,是具体的物质的,还是抽象的精神的,那条河都会流过来,穿越它,带给它一种诗意的怅然与疼痛。

  江水暴涨时,再看不见水鸟的影子,涪江成了一条没有水鸟的河。水鸟是太渺小,太柔弱了,无法像枯水季那样与大河构成某种和谐的画面。浊浪滚滚,河面扩大了几倍,洪水漫过种了几十年的稻田,岩壁上水鸟的巢也被卷走了。这样的情形,江河的洪大已完全忽略了水鸟,即使有水鸟的影子出现也失去了意义——一只水鸟,包括它的颜色,不可能在滔天的洪流中凸现——一只麻雀可以呈现在局部的安静的蓝天上,却不可能呈现在乌云翻滚暴雨肆虐的天空。

  他相信水鸟目睹到了洪流滚滚的江河。它或者站在更高的崖壁上,或者栖在桐树上,眼角挂着两行清泪。

  洪水过后,江水又回落到原初的状态,但河床全变样了,河岸、河滩上到处都是洪水冲积后留下的痕迹。有的地方河水改了道,过去是河中间现在变成了干河坝,过去是干河坝现在变成了河中间。每一块石头都保持着新的姿势,显得特别干净。还有河岸上被洪水冲刷过的灌木,以及大笼的茅草,也都保持着向前倒伏的姿势。

  雨过天晴,碧天裸蓝,太阳毒辣辣的,洪水陷落后的江河在烈日下坦露无遗,显得格外萎靡与疲顿。

  山阳盖下面,挑水路下面,以及灰矿石前面,都出现了一条条沙埂。几米宽,几十上百米长。有人从沙埂上走过,一脚踢出了沙金,还有人在驴马的蹄印里捡到了沙金。有个叫胡玉元的,背了一篾背沙回家,淘出了一酒杯沙金。

  于是,我看见了涪江岸边全民淘沙金的场景。它是另一道风景,构成了人与江河的又一种关系。

  河流将比木头、水捞柴、鱼更有价值的黄金带到了沿岸,沿岸的人用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式获取。河坝里有沙埂的地方人山人海,金门、摇篼、耙子、金锤、金盆等淘金的工具被搬到江畔,人们嘴里又出现了消失已久的老祖宗创造的行话,比如灰(水),比如红(灯),比如造粉子(吃饭)、吊线子(撒尿)、坐笋子(拉屎)等等。

  1980年暑假,我在涪江边淘了整整一个假期的沙金。我顶着太阳,把沙地边的草皮铲起来背到河边去淘。二哥摇门,我背沙;二哥下门,我接盆;二哥出盆,我在旁边看。我们摇出来的金算不上大,大多数时候都是汤汤金,细如麦麸,很少能淘到辣子米、葵花米大的。

  我和二哥从早到晚顶着毒日在江边淘金,晒得实在受不了了才一磕跳进河里,游到河当中再游回来。我们与涪江构成场景,而非鱼水关系。我们像我们的祖先一样,与江河的本质关系在沙金——沙金在侏罗纪之前便被洪水带到了沿岸——而不在江河本身;江河也不是眼前的江河,而是来得比我们房后的山还要高,比地下废弃的金槽子要深的远古的江河。那是一条无法想象的江河——它还不叫涪江,它的流量,它的高度和宽度,它所携带的物质,它的咆哮,它上接云端下切地壳的高蹈与深邃……都是今天的河流所无法企及的。

  我们今天看见的、理解的涪江只是流淌在两岸间的一道水,最多包括了两岸的河滩、河坎。远古时的涪江比今天要宽阔复杂得多,我们今天能挖到河卵石、淘到沙金的地方都是涪江的河床。

  我对古河道的寻思扩大了江畔的范围——除了洪水过后生产队的人淘金的沙坝是江畔,我和二哥摇河浪子的河坝是江畔,后来人们抬明窝子、钻槽子的河坎也是江畔,今天人们用挖掘机推倒桑树和麦苗的田地也是江畔,就连村子房背后的山顶也成了江畔……沙金是古河道的见证,从沙层和河卵石的姿势依旧可以看出水的秩序。

  在淘金的过程中对水的需要,是我们跟涪江发生的最直接的关系。摇河浪子离不开水,挖槽子抬窝子离不开水也逃避不了水——挖到一定的深度便会见水(行话叫“见灰”),得用桶打水或者用水泵抽水。水从金窝子渗出来,满满的像池塘像湖泊,人们站在上面一桶一桶往起打水,或者丢个水泵下去滋滋地抽水。水从金窝子的四壁渗出,像泉水一样往金窝子中央汇集。渗水流过亘古黝黑的金沙的时候,就像是油。瓜子金在水中闪亮,像被埋没的重见天日的星星。

  水确定了沙金与江河的关系,从而确定了我们人与江河的关系。水在地下,以渗透的方式把扩大了的江畔与江河相连,它象征了江畔的人在生命底里与河流的沟通,以及对河流最隐秘的倾诉。

  一个老金夫子从山上的金洞子走出来,对着山下吼山歌子的时候,其实他也是站在江畔,在对江河倾诉。

  看多了二哥和父亲出盆,我也学会了出盆。在我与涪江的关系中,除了鱼、水捞柴、驴子,现在又多了出盆。

  一个人拿着钓鱼竿站在水边或水中的石头上,或者把钓鱼竿插在岸上,躺在石头上,是这个人与河的一种关系。一个人抱一本书,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读,是这个人与河的又一种关系。一个人在河边坐到天黑,不说一句话,不往河里看一眼,也是这个人与河的一种关系。他对着河唱歌,是他与河的另一种关系。他从河的上游走到下游,再从下游走到上游,一路上捡了薄石片打水漂——最成功的水漂能漂到对岸,是他与河的又一种关系。他在水捞柴堆里捡了山核桃,用河卵石砸开,别了竹签一点点挑着吃,也是他与河的一种关系——山核桃是江水从高山老林冲下来的,渗进江水特别的气味。

  现在,我找到了他与涪江的另一种关系——他蹲在水边悄悄出盆,可以是山阳盖下面,也可以是锅坨漩对面;河浪子一个接一个波过来,它温柔,带着些许沙粒,溅起的水珠落在他的脸上。江面从他的一侧延伸出去,平静而宽阔;远处,河流蜿蜒而丰满,直到转过山嘴。他渺小,但清晰,他的无可挑剔的存在与奔流不息的河流构成了一幅有着足够留白的画面。

  责任编校:周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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