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汉家住村口,站在他的宅角上,就能看到村南的高速公路。公路上的汽车东来西往,远看就像火柴盒在飞,近看也看不清车里人的面目,只能听到一阵阵呜呜的风声。
紧挨着高速公路北面,有二亩豆地。那是刘老汉的豆地,地里的草比豆苗还高,除了竖长的猫二眼、毛谷谷,还有贴地长的蒲公英、抓地紧、抓英子等杂草。通往豆地的是一条小路,路有三米宽,能拉下平车,对迎面而来的平车也能过去。
距离高速公路北约半里地的样子,有一条人工河,河水清清的,能照见天上的云朵,也能照见水面上的蜻蜓。这条东西河与高速公路平行,也与高速公路一同诞生。在取土修筑高速公路路基后,路就有了,河就有了。
小河上有一座便民桥。村口那条小路拐了两个弯,就通到了便民桥上,过了便民桥不远,就是刘老汉那紧挨着高速公路的豆地了。
从便民桥向东,有一条正南正北的乡村公路。乡村公路从高速公路底下穿过,再向南就是集镇了。在集镇北首,有一棵像伸着胳臂一样装着路灯的电线杆子,电线杆下就是刘老汉卖花生的摊位。
刘老汉就在那棵电线杆下卖着炒熟的花生,卖完花生就回家。有时也向南走几十步,打上斤把散酒带回家去。
刘老汉的儿子儿媳都不在家,他们过了春节之后就到省城打工去了。家里只有老伴和一对龙凤胎孙子、孙女。
老伴心疼她的孙子、孙女,孙子、孙女只有六岁。每天在刘老汉去卖花生之前,老伴都要从那个塑料口袋里抓出几把花生,留给孙子、孙女们吃。老伴和刘老汉都嚼不动花生了,他们牙齿没劲了,吃花生就像吃钢豆子一样,嚼不开,咽不下。刘老汉卖完花生回到家里,老伴就用盐豆子炒鸡蛋给他下酒。
陪刘老汉喝酒的不是他的老伴,也不是他的孙子、孙女,而是家里的五只黄鼠狼。刘老汉往桌子前一坐,这五只黄鼠狼就围了上来。因为记着家里这几只黄鼠狼,刘老汉有时还从集镇上带回一只猪耳朵,他用猪耳朵喂黄鼠狼。
刘老汉夹起一块猪耳朵给左边一个黄鼠狼,又夹起一块给右边一个黄鼠狼。那只黑嘴唇的、两个前爪子趴在桌拐子上的黄鼠狼不乐意了,它用两只前爪子在桌面上乱拍。刘老汉赶紧夹起一块猪耳朵送到它的爪子跟前,真怕再晚一点点,它就要掀桌子似的。
老伴和孙子孙女看了,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
二
刘老汉的老伴也已年过花甲了。和老头子一样,牙齿没劲不说,还常常闹牙疼,到集镇上找牙医看过几次,牙医说:“没有看头了!”
“那咋办呢?”
“咋办?拔掉就是了,省得在嘴里碍事。”牙医眼睛一眯,笑着说。
老伴那颗槽牙拔掉之后,再也不能吃硬东西了,吃煎饼也要用开水泡着吃。
如果说刘老汉的乐趣在那几只黄鼠狼,那老伴的乐趣就全在孙子孙女身上了。孙子名叫刘祝一男,孙女名叫刘慧子。刘祝一男的名子是他爸爸刘益龙起的,刘慧子的名子也是刘益龙起的。他们的母亲祝凤说,这两孩子的名子都有点日本风味,说是刘益龙曾在一家日资企业里打工,受其影响,就给孩子起了日本味的名子。
刘祝一男和刘慧子都爱坐奶奶的电动三轮车。奶奶骑上电动三轮车从村西到村东,从村东到村西,只需半碗饭的工夫。他们不说是村子小,说是奶奶的车子骑得飞快飞快的。
有时,奶奶下地干活,也带上刘祝一男和刘慧子。奶奶把电动三轮车锁在田头,自己到田里去锄地,拔草,追肥,让两个孩子在电动三轮车上玩耍。
刘祝一男站在电动三轮车上,用手指着高速公路上那辆几乎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大客车说:“妹妹快看,爸爸妈妈就是坐这辆大客车离开家的。”刘祝一男比刘慧子早生十分钟,所以他叫刘慧子妹妹,刘慧子叫他哥哥。
刘慧子顺着哥哥的小手指看去,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听到一阵呜呜的风声。不知那是吹过田野的风,还是汽车过后拉起的风,也许都不是,只是那汽车飞转的轮子传来的响声。
“哥哥骗人!奶奶,哥哥骗人……”
刘慧子的喊声,低头锄地的奶奶——没有听到。
三
刘益龙在省城打工已有好些年头了。他的妻子祝凤,就是他在打工期间认识的,后来被他娶到了家里,并一胎生下刘祝一男和刘慧子这两个孩子。
刘益龙原在一家日资企业打工,那家企业是做服饰的,大都是女工,刘益龙干的是机修。那时,祝凤用的那台缝纫机老是出故障,不是断线就是断针,害得刘益龙一天一遍地去维修,修着修着,就把自己和女工祝凤修到一起去了。
不知何故,刘益龙和祝凤结婚后,就双双离开了那家日资企业。后来,也就是刘祝一男和刘慧子两岁的时候,他们就到省城一家建筑工地打工了。刘益龙改行做粉刷工,常常爬上爬下地粉刷大楼的墙壁,像个大蜘蛛似地把自己悬在空中。祝凤呢?她自从生下了双胞胎,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只能在工地上做做饭,干点杂活什么的。
生过孩子后,祝凤也曾想留在家里照看孩子,但当孩子两岁时,她再也在家呆不下去了,因为村里有个外出打工的刘益凡,长期不回家,后来心就野了,连家也不要了,竟与一个三陪女同居并生下了一个孩子。他的老婆一气之下,找到那个三陪女要拼一个你死我活。刘益凡无奈,只好把她和三陪女都收留在自己身边,一三五同老婆睡,二四六同三陪女睡。祝凤虽然不怕刘益龙变成刘益凡,但总觉夫妻不宜长期分居,那怕苦点累点,她也要到省城工地,跟丈夫吃住在一起。
每年收种季节和中秋、春节或是孩子的生日,刘益龙和祝凤都要从工地上结清工资,然后一起坐长途汽车回家。回家也很方便,只要挤上车就可直达,但村口没有车站,车站在集镇上,离家有四五里路。所以,每次回家或是去省城,他们都在高速公路上上下车,下车后沿着村口那条小路往家走,走过豆地,走过便民桥,就能听到家里孩子们的笑声了。而那两个孩子,远远地就能认出爸爸妈妈的身影,他们一出村口就不停地喊着——
“爸爸……”
“妈妈……”
跑到跟前,刘益龙和祝凤就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往家走。
四
那一天,是孩子们的生日。刘益龙本想结清工资后就和祝凤一起乘上午的大巴赶回家的,他还想孩子们过完这个生日,就把他们接到省城,他已经打听过了,工地旁边的那家新世纪幼儿园,也收农民工的孩子。他与祝凤一合计,决定让孩子上新世纪幼儿园。用祝凤的话说:“说啥也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她那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心情,比城里人还要心切。
“工程还没有结束,款子还没有到齐,已到的都已用在工程上了,哪里有钱给你结算啊!”包工头把烟头一扔,不客气地对刘益龙说。
刘益龙一想也是,就先从食堂的伙食费里结清了祝凤一个人的工资。等到祝凤拿到工资,已赶不上上午的班车了,他们只好乘下午的大巴回家。
那一天,刘老汉到集镇上不是去卖花生的,他是去给一男和慧子订做生日蛋糕的。蛋糕做好后他就提着蛋糕进了熟食店,又买了一个猪舌头和一个猪耳朵才回家。走到自家的豆地边他停下了脚步——
“这草长得真快啊!”
“这草长得真快啊!”回到家里,刘老汉还在感叹。
那一天,一男和慧子围着生日蛋糕转了八圈,但谁都没有动一下。他们说:“等爸爸妈妈回家一起吃。”后来,他们就爬上奶奶的电动三轮车,跟着奶奶到豆地拔草去了。
奶奶把电动三轮车停在地头,让一男和慧子在车上玩,自己就到豆地里拔草了。
“这草长得真快啊!”仿佛拔掉一棵,另一棵就冒了出来。她低着头,不停地拔着。她一边拔一边想,今天是孩子们的生日,再拔一会儿就回家。伸腰时,她手搭凉棚向高速公路望了望,看看有没有儿子儿媳的身影;转头时,她又自然地向地头望了望,她想看看一男和慧子玩得开心不?,但是,她没有看到孩子们,也没有看到她的电动三轮车。
“糟了!”电动三轮车忘了锁了。
她失魂似地向地头跑去,四处张望,都不见她的电动三轮车,也不见一男和慧子。她又叫又喊,都无人搭理。
仿佛有人指点她似的,她急急忙忙地向便民桥上跑去。到便民桥上一看,她的电动三轮车歪倒在河边了,一男和慧子却在河心里漂着,像似两棵白菜,又像两团稻草。
晚霞映在了河里,河水红得像血。
她不再喊了,也不再叫了。
河水有多深?她不知道,但她一步一步地向桥下走去,一步一步地向河心走去。
两个孩子在河水里漂着。他们是好久落水的,谁也不知道,犹如不知道她是怎样把孩子从河水里捞起的,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一个地把孩子抱上电动三轮车的。
电动三轮车坏了,不能骑,但她也没有骑,她是推着三轮车一步一步向村口走去的。
“孩子呢?”到了家里,刘老汉问她。
“都在车上趟着呢。”她平静地答道。
刘老汉从屋里出来,看到两个孩子水淋淋地趟在三轮车上,两张青青的小嘴半张着,仿佛仍在爷爷奶奶地喊着。而他的老伴也浑身是水,一声不吭地在三轮车旁坐着。身上的水和汗一起往下流,在她的双脚下积聚成了两个明亮的水汪,像小小的湖泊。
刘老汉看了老伴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转身到屋里去。他找到他那卖花生时用来分斤劈两的小称,把秤砣拿在身后又走出屋子,走到老伴身边,猛地举起秤砣就向老伴头上砸去。他看到老伴呆坐在那里,躲都不躲,不但不躲,还仿佛要把头向秤砣迎上去似的。
老伴死后,刘老汉觉得再也无事可做了,就把床底下一瓶农药拿了出来,一口气喝了下去。农药一点都不假,刘老汉喝下后,身上的血液就沸腾了,就燃烧了,肚子里就翻江倒海了……
“砰一”药瓶从刘老汉的手里滑落下去。
几只黄鼠狼听到响声,就向刘老汉身边围了过来……
五
刘益龙和祝凤乘座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当大巴奔驰到村口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刘益龙凑到司机跟前,先给司机上了一支烟,然后就请司机停一下车,说他和妻子一同下车。
一同下车的除了刘益龙和祝凤,还有其他几个民工,也要在这里下车。
但这几个民工的行李包裹蛇皮袋子,全都放在大巴底下的大肚子里。他们下车后来到车子一边,把那些大包小包从车肚子里往外掏。
突然,后边一辆卡车从大巴旁边一闪而过,有四个民工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包裹,就被挂倒在飞驰的车轮下……
刘益龙和其他两个民工当场身亡。祝凤昏迷不醒,被救护车送往县人民医院抢救。
第二天,县人民医院传来消息说,当天夜里,祝凤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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