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云上村庄,核桃古树披青衣。因年代久远,粒粒尘埃落定,成了苔藓生长的沃土。青藓长青,得益于气侯湿润。古树站在村中寨旁,每日每季桑榆农炊,古树记下桩桩件件,青衣绿苔描下细枝末节。
我问爷爷:“你小时候,这些核桃树长什么样”。爷爷说:“我小时候,核桃树就长这个样了。我也问过我爷爷,他也说他小时候,核桃树也是这个样。我们记不得的事情,它们都记得。”是啊,千年光阴,一代人的成长,于它们来说不过是打个盹儿的功夫。
早春,时令还早。盘根错节也许在地下已感知到暖流的温度,老树枝桠可能还有些闲暇捋捋旧事。山头的老树总是可以以优雅的恣态,缓慢慵懒地踱向春华。
最该抱怨的要数东沟的那台水碾。以那么难听、刺耳的嗓音开启了它的存在,淹没了溪流悦耳的潺潺不说,还没日没夜的招摇。不就给谷粒剥个皮吗,碾坨似似从心窝里滚过,似爪耙划拉过胸口,吵了一山一屯的宁静。它们恨恨地想。想着想着,突然很忧郁了。是什么时候丢失的,那个春天或是某一天,他们很慌乱,总觉得少了什么。等发觉是没了那水碾的嗡嗡声而扰乱了心志,开始惴测是坏了还是累了。互相安慰:“会再响起的”。等着等着等烦了,会骂上一句:“没了正好,清静。” “哎!” 待确定水碾是真被废弃了,便时不时地想起那支小夜曲。这份怀念有些厚重。
石兌就安放在前面那棵古树下,像跷跷板的结构,横杆起着固定作用。彝家汉子和石兌嘴玩起跷跷板的游戏,把石兌窝里的核桃冲得碎烂。然后没日没夜地熬煮出核桃油,供全家人全年享用。油渣给年猪积厚了膘。从漏角厨房里飘出的油香,古树闻到了自己的香味儿。 那棵俏皮的古核桃树是有故事的。它长在润奶奶家门前,它的故事源于润奶奶的奶奶花太奶。花太奶是屯里的村花,她能把彝族服饰穿成盛放的杜鹃花,笑颜挑眉点亮山川和村庄。嫁进润家,润太爷知书达礼、温厚善良,小日子过得温馨、妥当。花太奶的笑容从此更密了,眉毛弯了就沒下来过。那棵古树的根伸进院底下,肯定是从花太奶那里偷听了太多幸福。抽出的杆如那弯眉,待花太奶的笑容密成皱纹,灿烂着折皱死去,古树的风姿也已长成。害苦了打核桃的彝家阿哥,站在那如眉弯的拱顶,太不安全。偏偏核桃如堆积成团,甩几把汗也打不完。
再看那棵调皮的,大拇指露在外面,不知拌翻过几代人。挑水的小媳妇拴长了扁担索,洋桶底子撞上那老根疙瘩,泼湿了锈花鞋又在小径上留下两路清晰的脚印。偶有小孩撞翻,流了鼻血回家告状,哄不好仔仔的妈妈出来挠庠般踢它两脚,说是给孩子报了仇。村里的倔老倌总在那根疙瘩上磕烟灰,却没烫伤老树皮,也没磕坏瓦钵坨。若有闪失,倔人顽树肯定要撞出火花的。深夜醉归的酒鬼却是拌不倒的,摸索着晃荡过去。总找不着教训教训他。
近几个冷冬,村里的妇人总窝在家里,偶尔吱呀着柴门出去担两桶水,又闭门不出了。屋里飘出些混杂的味儿。没几天,一坛坛土罐不知装了什么,齐溜溜排在墙腰的案板上。都是密封的,看瓶脖子子的残痕,咸的是腌菜,有腌肉水腥味儿的是腌生,回香籽香甜的是豆酱。干板菜已晾晒半干。盐巴辣椒面皴裂了双手,好在暖流的温度会搓掉那层糙皮。
大年初一,老人会煮上一碗汤团(有核桃馅儿的叫圆宵,没馅儿、个头小的叫汤团)祭献核桃。敬神用黄钱,送鬼烧白钱。舀一个晶莹溜圆的汤团含一纸黄钱,喂在老树杆上,祈丰收、感恩情。
婚丧喜事、春耕秋收是村里的大事。大红花轿、马铃红花、凤冠喜袍,红过夏日万亩核桃促成的绿,像闹翻天似的宣布喜结良缘。丧葬殓场,毕摩经诵尽人生数十载酸甜苦辣、磨难功得,以悲恸、挚诚的感情换得神明对死者的宽恕,超渡亡魂返祖归乡。春耕犁地,秋收贯斗。无论感恩农神的赐予或是祈愿丰收保平安,都以热情、狂野的载歌载舞昭示。艳丽的服饰,粗犷、高亢的唱腔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不说了,不说了,哪家坏仔在我身上冲了泡尿,我也不便计较,张家黄狗偷吃了李家蛋,赵家小媳妇是哪一夜做了错事儿,我也不便细说。哦,是哪家酿了核桃花王酒,我又闻到了自己的气味儿。都说,今年的花苞是去年就做好了的,我得赶紧的发芽育果,让成果们替我去看看外面的大北京、大上海。
不知时令看神树。神树结花苞,上山采厥菜。神树的嫩叶褪去婴儿黄,返青之时,就该下种了。春江水暖鸭先知,神树的根许是伸进了黑潓江底,神树的目光似乎越过了苍山头顶,把一切未卜先知都事先通告。
年轮记下的桩桩件件,绿苔描下的细枝末节,四万个日子数下的点点滴滴,双手翻起的土块上,春种,秋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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