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慈祥的身影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眼前,恍惚中,她正低头于手中的一个本子,只见那本子上面,画满了各种动植物的图案。再定神仔细端详,却原来是我那离世多年的奶奶啊!在既开心又惊讶中醒过来,原来是一个梦!心中顿生几分莫名的冲动,在岁月长河中存留下来的对奶奶的点滴记忆便一一涌上心头,仿佛就在昨天。
老家村子是世居的彝族村庄,家乡的彝族人家,当嫁出去的女儿生第一个孩子时,娘家人不论贫富,必须要送一张绣花裹背和一块黑色大头布。绣花裹背预示着生命繁衍,黑色大头布象征着消灾驱邪,这是彝族祖先寄予子孙平安幸福的美好祝福和生生不息的殷切期望。
绣花要先剪花。从我有记忆开始,我记得奶奶就是个很会剪花的人。玲珑别致的碎花,弯曲柔美的树枝,花藤茎蔓缠缠绕绕,热闹非凡。奶奶剪的花大多采用几何形、自然形的纹样外形,辐射式、对称式的构图形式。比如剪小孩子的帽盖花是八角对称的石榴花图案,裹背、围裙的下角就是蝴蝶为主题的角隅纹样。裹背主花边缘的葡萄等植物藤蔓花边人们形象地称为“串枝连”,为单个纹样依附波浪形曲线分布,节奏起伏,连绵不断。主花底部的花边纹样是正方相扣折线式直线分布,对称美观,犹如生命的延续。
家乡的婶娘、姐妹们对奶奶剪的花情有独钟,周边很多人也慕名而来,裹背花、帽花、鞋花、鞋垫花、枕套花、彝族服饰花等,她们都会请奶奶剪,什么石榴花、牡丹、葡萄、蝴蝶等纹样,不管她们要什么纹样,奶奶总能满足她们的愿望,剪出她们心中的花!看着年轻的姑娘们手捧着有鸳鸯纹样的枕套喜滋滋地离去,奶奶会感到很幸福!每每剪花时,奶奶总是一丝不苟,根据花样纸的形状大小和心中所想的花、枝、叶及各种陪衬植物或者小动物的样子进行构图,使花样整体紧凑、合理,有层次感。虽然费心、费时、费力,但奶奶甘愿为大家无偿付出。
除了剪花,奶奶还会画花。只见奶奶抓一把糯米放在碗里用水浸泡,待米粒泡软后,碾成米浆,找一截大底针粗的竹棍,然后来到楼上采光好一点地方,找条小方凳坐好,将别人请她画的半圆状裹背主体材料放在膝前,既当画“纸”又当画“夹”。奶奶用竹棍的一端蘸一点米浆后直接在上面即兴画花,蘸一下画一笔,再蘸一下又画一笔,就这样蘸蘸又画画,样子真像画家画画!所不同的只是奶奶眼前既没有范本可模仿,也没有实景可写生,奶奶画的内容都在她心中。她每一次画花时都是静静地,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有时候因为家务繁忙,她不能一气呵成,只好等家务做好又来继续画,直至花样画好。等米浆自然干了,米浆所到之处留下的痕迹便呈现出奶奶心中的一幅幅鲜活有灵气的牡丹花开图!
社会在进步,人们的想法也在变化,奶奶也不断地翻新她剪画的花样。你只要告诉她要“新式花”还是“老式花”,奶奶便能默剪、默画。
好花还要巧手绣。村子里的妇女们在奶奶剪好的花上用丝线或棉彩线一针一针地开始绣,绣出的图案色彩鲜艳,美丽动人。用粗一点的白线沿着奶奶画好的花叶边缘一针一针地缝上一圈,这个过程叫“砌花”,巧手缝出来的“砌花”针脚均匀、黑白分明。奶奶剪画的花样经婶娘、媳妇们的巧手绣砌出来,光亮耀眼,格外精美!
除了剪花、画花,奶奶捏粑粑的技艺也毫不逊色。每年元宵节和七月半,奶奶就会用香油煎糯米粑粑给我们吃。奶奶把糯米面放在簸箕里,先用适量的热水和冷水开始和面,并慢慢把面糅合成粘度适中的大面团,然后从大面团身上揪下一个个犹如青核桃般大小的小面团,小面团经奶奶用双手掌心一阵滚压后基本成型,奶奶左手托着圆形粑粑,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控制着厚度,在无名指和小指协同配合下,食指沿着边缘慢慢地边转边捏,每捏完一块就把它轻轻地平放在簸箕里。不知不觉中,簸箕里摆满了一块块圆形双边粑粑。看奶奶捏粑粑的样子和呈现出的粑粑作品,简直是一种享受!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打歌节!村里村外的男女老少兴致勃勃地前往庙会,以打歌、对歌等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热情、友情和爱情。孩子们买些喜欢吃的东西解解馋,很多跟奶奶同龄的男人和女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围着篝火,随着优美的笛声,合着欢快的节奏,开始了打歌的入场表演。接着是男女对歌,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踊跃参与,有时多组对歌同时进行,激情四溢,场面颇为壮观。有的甚至通宵达旦,坚持到最后的几乎都是对歌能手。那晚,奶奶带领着姐妹们取得了对歌比赛的胜利,男人们唱着“正月十五过去了,二月十五还有呢,今日对歌你们赢,二月十五再来嘎!”很不甘心地离去了。
往事不如烟!像奶奶这样没进过校门的农村妇女,能有如此高超的技艺和才情,真让我敬佩不已!而今,奶奶离开我们也20年了。恍惚中,那慈祥的若隐若现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晃动,她正专注、认真地画着各种各样的石榴枝子,还是那么地慈祥,那么地暖心!
五味杂陈思严父
那次回娘家,闲聊间提起家里闹鼠灾的事。晚上,爸妈便给我们捉好了两只猫,说让我们带回家捉老鼠。第二天早上,妈妈却发现有一只猫跑了,原来那猫是用爪子把口袋通气孔一点一点抓开后出逃的。“下次回来再捉吧!它暂时不会出现了。”妈妈说。“算了算了,想是它不愿去我家吧!”我口上这么说着,因境延思,想起了那年伤心的往事。
我爸爸当过兵,退伍后被分配到供销部门工作,曾在龙潭乡清河购销店当售货员。我因随父就读,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在清河完小读书。在三年级下学期,我因害怕而抗拒来爸爸身边就读。害怕什么呢?令我害怕的是一个死去的同班女同学,她突然死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看到红红的柿子挂满枝头就忍不住去摘吃,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不幸身亡。我最后看见她的时候是下午了,村里的大人们用简易的架子把她抬回家。眼睛闭着,鼻子里流出血,呼吸微弱,她妈妈哭着唤她的名字,感觉还有点意识,但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她死了的消息。
她突然死了,同学们也很害怕。尤其是我,她家离购销店只有50米左右的距离。因为她生前我们经常在一起读书、玩游戏、爬树、采金银花、拾麻栗壳和橡子、挖防风和黄芩、砍柴、打猪草……她死后,天一黑我就害怕,晚上睡觉还做噩梦。
有时候爸爸他们在卧室里打扑克,爸爸总爱吩咐我去厨房提水壶。出门看,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只是几十步的路程我也不敢去,这时我就会请周围的大人或小孩跟我去厨房,被爸爸发觉后,就骂我“胆小鬼”,“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人”“你哪里见过鬼?”……他总是用部队的纪律来管教我,随时把“组织纪律”“绝对服从”挂在嘴边,他的“严”和“狠”对9岁的我来说真有些吃不消。
我期盼着放假。因为只有放假了我才可以回家,跟爷爷、奶奶、妈妈、阿姨他们团聚。终于盼到放寒假了,爸爸把我送回家后又返回购销店上班。假期总是过得快,临近开学,爸爸如期回家接我来了。我却再也不肯去清河读书了。我让妈妈传话:“反正我坚决不去清河读书,因为我害怕。”家里人都做我的思想工作,都说在爸爸身边学习条件更好,我就说:“好什么好,你们去嘛。”爸爸也让妈妈传话,说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带去。这次我的态度真的很坚决。爸爸要走的那天早上,妈妈早早就把饭做好,我拒绝吃饭,坐在火塘边的床上,将外衣披在肩上烤火。爸爸进来后,以命令的口气说:“走了,去清河读书。”“不去!”我坚决地回答。爸爸放大声音说:“绝对不允许,这是命令。”我双手抱着头伤心地流着泪。“她不去就不去了,你这种态度哪个受得了。”爷爷发话了。爸爸是上门女婿,他没有当面顶撞爷爷,就只是针对我,又再问我一遍“去不去”,“不去。”我说。“她病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你在哪方,你关心过吗?那么小的娃娃你什么都让她做,人家害怕就害怕了嘛,再还要命令什么!”爷爷就这样继续护着我。爷爷说的是我幼儿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休克了,爷爷派小叔到清河去叫爸爸回来,爸爸因忙于购销店组织赶“交流街”的事脱不了身没有回来。爸爸最后指着我骂了一句:“你还看麻衣相!”然后愤愤地走了。妈妈追出去跟了一段路告诉他:“等后面我们再做做思想工作,沟通好又送去。”后来听妈妈说,爸爸走得很快,话也不说,头也不回,路边人家的那条会偷咬人的秃尾巴狗离他很近了,他也不管,不回头看一眼。
后来爷爷从在菜白教书的叔叔那里找来一套教材,让我到新寨河边小学读书。我跟村里小朋友一起跑学,路有点远,但那段时间我非常开心,我可以在家里了,和爷爷奶奶妈妈阿姨在一起了。
可是好景不长,家里人的意思,最终还是要我去清河读,这里只能借读一段时间,在言语沟通中还是在劝我。农历三月十九前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小姨说爸爸回来了,我故意回避他,绕开他,没有跟他说话。猜到他回来是接我去清河读书的,我的心情又开始抗拒起来。家里的意思,既然我害怕,这回就让二妹子做我的伴,我说爸只会骂我“胆小鬼”,家里边的人都说这回他不会了,他也会改的。我感觉爸这回可能执意要把二妹和我带走的,但我就是不想去清河读,故意讲了好多条件:什么要赶鸡街、买衣裳、赶三月十九庙会……平日里爸爸比较反对打歌赶庙会之类的活动,这次爸爸总算有些让步,全部条件都答应了,其实我的内心的底气是二妹跟我去做伴。三月十八赶街买衣裳,三月十九赶庙会,三月二十休息准备一天,三月二十一准备去清河。我最后又提了一个条件,要爷爷送我们去,必须陪我们一个星期才准回来。
最后爷爷决定送我们去。由于家里猪圈有豁口,有头小猪随时逃出来偷吃麦子,这次趁骡子去,把这头小猪驮去清河喂养。于是,驮子的一边放猪,另一边放东西,让骡子来驮。由于天气热,路程远,到吐鲁河边,发现小猪已经死了。
在爷爷陪伴下,我的情绪基本稳定下来,但爷爷终归要走的。回家前的晚上,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点了一支又一支,目光中我读到爷爷的不舍,其实我也一样舍不得爷爷。我问爷爷:“爷爷,上学期期中考,我跟那个同学语文和数学两科分数考得一模一样,她死了,我会不会死?”“不会的,那还了得,你这是问得怪怪的,赶紧睡了,明天还要上课。”过一会我又问:“爷爷,你说的是真的吗?”“照你说的,如果两个人名字完全相同,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会死,哪有这种道理,告诉你不会就是不会,你就相信爷爷的话。”爷爷耐着性子安抚我,回答我幼稚的问题。第二天上午我放学回家,院子里拴着的骡子不见了,我知道爷爷已经走了。那种心情难以言状!如果没有妹妹做伴,爷爷送陪,我打死也不会再次回到爸爸身边读书。
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的伤口还很痛,爸爸居然又在我的伤口上撒了三次盐。第一次他指着清河完小领来的三年级下册教材提醒我说:“这套多余的书就是你不来清河读书的纪念,好好留着!”第二次,爸爸约朋友打扑克玩“人民战争”,又叫我到厨房里拿东西,我轻轻地唤我二妹的乳名,意思想叫她跟我去,“喏,她又开始叫喜妹(二妹乳名),真是胆小鬼!”爸爸又开始骂了。第三次,爸爸居然当着我的面跟别人讲,那头小猪的死是我的错,“若不是那天急急匆匆地驮着来也不会死。”爸爸说。这次我真的忍不住了,抗辩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谁叫你们驮,你可以牵着来,或者也可以不要喂猪,哪个叫你要喂猪!我是来读书的,什么家务都叫我做,你去看其他同学哪个像我这样,我说不来清河读,你硬叫我来读……”一肚子的苦水稀里哗啦地泼过去,伤心得泪流满面,哽咽语塞。
人说“严父恩,慈母泪。”后来当我做了老师和为人父母之后,再回过头去想想当年爸爸的教育行为,不免百感交集。爸爸教育我们一直是“严”字当头,“狠”字贯穿。爸爸当初不一定意识到恐惧会影响我的身心健康。我对爸爸的教育总体评价依然是那句话:九分感激,一分怨愤。
去年10月份,我和单位几个同事去单位挂钩的鸡街乡新寨村老家大爱地入户走访,我挂钩的这户户主因外出不在家,所以我留了下来。我给同事当向导入户走访几户后回家,独自一人在儿时熟悉的乡间小路上走着,突然发现妈妈来到半路接我了。我们母女俩踏着暮晚的余晖,边走边聊。妈妈告诉我:“你爸爸说天快黑了,你一个人没有伴,会害怕的,叫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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