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比过年更隆重的节日了,在巴尔村。他们沉浸在年节的欢乐里,喜形于色的。纳真阿拉站在锅庄前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伸出胳膊,接过儿子端过来的酒碗绕着锅庄转了三圈,嘴里念着含糊的祈祷词,将酒轻轻地放在祭坛上,回头吩咐小儿子学着他的样子把饭菜端过去放在两只酒碗的旁边。做完这一仪式,他到院坝里帮着妻子把猪赶回猪圈,然后回屋里吃第一顿年饭。
饭菜没有端上饭桌,他就端起木碗大饮一口荞麦酒,把碗重重地放回桌上。他不管妻儿,接着第二次把碗端起来,然后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的喉咙里喘着的粗气变成了“哼”,仿佛是一头凶猛的老牛在抑制自己的愤怒。
“孩子他妈,刚才祭祀祖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没脸靠近祭坛。我有什么脸面去给他们做祭祀啊,我真害怕祖先吃不下我端过去的饭菜今晚就跑了。如果跑到别的子孙家吃饭那也好,可是你知道,我是家族里唯一的儿子。可我这好儿子,养的都是什么女儿啊。”
他垂着头,将筷子紧握在手中,始终没有碰过饭菜。酒精很快就在他的身体里发挥了作用,平日里喝了酒他总是怕话说多了惹来妻子的怒骂,但这会儿他变得什么都不怕了。
“大过年的,吃你的饭吧,你说这些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曲莫不是一个温柔的妻子,村里人说脖子短的女人天生刻薄,她不仅脖子短,眼睛也小得睁不开似的。阿拉暗中觉得这话完全是为他的妻子量身打造的。不过提到女儿时曲莫心里总有些理亏,所以她才没和丈夫吵起来。她知道嫁女儿的事无论如何都得该让丈夫先就知道,她一个女人家不该独自答应了别人后再告诉丈夫的。
“我纳真家族哪个年代与这样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姓氏家族结过亲啊,我说了这样的人家不识大体言而无信,现在看看,你瞧见了吧,瞧见没有?”他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的眼睛对妻子满满嘲讽与不满。
“得啦得啦,如果没有金钱相助,你纳真家族的血统又算得了什么。别吵那么大声,嘉嘉嫫说了过年了会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其实她也拿不准嘉嘉嫫到底能不能回来,她心虚地看了看丈夫,接着和两个儿子说了会儿话,收拾完饭桌就回房间休息去了。原本打算上邻居家走走,但被丈夫这么一闹后没心情了,再说倘若别人问起嘉嘉嫫的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可谷和巴尔村不一样,光是肥沃的土壤与和煦的阳光,就足够成为许多女孩嫁可可谷的愿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给谁有什么要紧,挑男人不如挑土地,土地上吃的穿的啥都有。这是巴尔村自古以来嫁女儿的准则。像嘉嘉嫫这样出落得高挑美丽的女孩,没有人会相信她是在巴尔村年复一年地吃着黑荞麦吹着冷风长大的。巴尔村的人常说,像嘉嘉嫫这样空有一身美丽的外表,脑子极其单纯的女孩是不会有出息的,也寻不到好婆家的。但嘉嘉嫫比巴尔村任何一个女孩都有想法,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山那边的可可谷盛产橘子、甘蔗和水稻。她只想快快长大,长到十七岁就可以嫁到可可谷去,至于怎么嫁,嫁给谁她从来都没有想过。
纳真家与吉家的婚姻僵持了一年,这一年里娘家人不允许嘉嘉嫫到婆家去,婆家人也因此不欢迎她。
在可可谷的第一个新年,她觉得仿佛是在做梦一般,所有她童年时代做的梦她都有了,她牵着黄牛到河边喂水,抱着孩子上街买衣服,一切都令她满意。就连在别人看来根本配不上她的吉雨布在她看来也是完美无缺的。
她和婆婆在院子里摘菜,几个年轻的姑娘嘻嘻哈哈地进了门,走在最前面的姑娘看了一眼嘉嘉嫫后转过身,悄悄对同伴说了些什么,后面的几个姑娘就大笑起来。
嘉嘉嫫没有在意这一举动,她们来到她身边坐下,细细打量着她,仿佛是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姑娘对她婆婆说,听别人说嘉嘉嫫婶婶是花了好几十万娶过来的,我们想看看她为什么值那么多钱,我阿妈说那是很多很多钱啊,是因为长得好看吗?
嘉嘉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婆婆叹了口气说,钱啊钱,现在还欠着呢?嘉嘉嫫啊,你家里现在是怎么想的?按照传统的习俗,孩子出生两个月后就应该带回娘家拜见外公外婆了!你瞧咱这孩子现在都快三个月了,要不趁着过年先带孩子回去。剩下的十五万,等凑齐了再送去,你问问娘家人可行不?
嘉嘉嫫听了婆婆的话,再看看那几个好奇地盯着她的姑娘,原先那种满足的心境全都没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可可谷的一个过客,婆家当初答应了要给这么多彩礼钱,可是如今都过去三年了婆婆还在跟她说这样的话。孩子出生以来的这三个月,她努力使自己融入这个家庭,婆婆忙什么她就跟着忙什么,一刻也不想闲着。她想,过年时婆家人无论如何都该把剩下的钱凑齐送到她家去,也好让她和孩子显得体面一些。可是现在看来似乎是不可能的。想到这些,她的内心笼罩了一层乌云,动人的容貌突然间变得憔悴、暗淡。
雨布总是很晚才回家,平日上班的时候他巴不得马上跑回家去休息,没有一份工作是他干起来有劲的,几乎什么都不想做也做不好。
现在过年不用上班了,他倒想在外面多待会。他回到家的时候嘉嘉嫫还没有睡着,他说他想明天带嘉嘉嫫去拜年,嘉嘉嫫第一次来过年还有很多亲戚朋友都还不认识呢。
“雨布,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带孩子去见外公外婆,一直只过自己的年也不太好啊!”她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
“我说了嘛,我早就说了,就这次过年的时候去,带孩子去拜年,明天或者后天,你看行不?”他似乎有些紧张,所以刻意不去看她的脸,挂好衣服后就在她身边躺下了。
“你们把我当什么,当初说好年前就把钱凑齐送到我娘家,现在倒好,我回不去,我的孩子也回不去,娘家人会怎么看我?公公婆婆这样说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当初可是你自己非娶我不可啊。”她想继续说下去,但心里的委屈却把喉咙卡住了,使得她必须停顿一会儿。
“钱!钱!你娘家就知道钱。我有什么办法,你如果实在想回去,你先回去,孩子我来照看。你也知道,目前家里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我先回去,我怎么回去。给别人生完孩子自己一个人回去?”嘉嘉嫫把心里的愤怒和委屈全都化成了泪水。她的眼泪掉在枕头上,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
她想好好哭一场再和他理论,可是等她哭完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不好三番五次和公婆提起这事,最终还是只得由他来代她说,如此一来把他得罪了是不明智的。她想自己应该平静地和他说话,聊聊别的事。于是她朝他转过身,但他早已经睡着了。
她看着他厚厚的嘴唇,黝黑的皮肤,觉得他和过去一样没有一点英俊,甚至比过去更加丑陋了。当然,婚前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两年是很甜蜜的。如果没有那么一桩事,也许他们可以比现在更好。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后悔,可是想起她的父母,想起亲戚族人们时,她又不得不这样。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不久就睡着了。
二
过年第二天,阿拉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是正午。他看见透过瓦片射进来的阳光斜照在孤独对视的三块锅庄石上,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心里像错过了什么那样感到一阵恐慌,叫了几声妻子的名字没有人答应,以为没有人叫醒他,抱怨了好一会儿后下床把火坑里熄灭的火点燃。他相信外面的太阳再大都该为祖先准备好旺盛的火,他想祖先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比他还艰辛。妻子和儿子已经准备好祭祀天地用的酒、肉和柴火,儿子来屋里喊阿拉时阿拉才出门。
一家四口慢悠悠地走在去往达洛的路上,传说达洛一到黄昏便有妖鬼出没,人们常在半夜三更听见那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平日里人们总是对这个地方敬而远之,但纳真家族祭祀天地的地方就在那里,过年是不得不去的。曲莫曾经对丈夫说,祭祀天地万物的事儿处处都可以做,没有必要非要跑到那里去做,她不愿意带孩子去那样的地方。阿拉为此和妻子争吵过多次,像他如此崇拜神灵的人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在他看来他的天地是神圣、英明而不容侵犯的。当然,人们也听说过纳真家的神灵确实不平凡,同时他们也认为像阿拉这样把神灵看作自身价值的人太不明智,甚至有些不思进取。
其实,阿拉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把人生得失都寄托于神灵,他希望儿子们快些成家立业,繁衍后代以振兴家族。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个儿子你追我打地嬉戏,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他已年近花甲,可儿子还那么小,别人在他这个年龄都已经抱孙子了,他怕自己等不到那天就随祖先而去。他突然想到嘉嘉嫫的孩子,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孙子可抱,只要他愿意。
“孩子他妈,你说嘉嘉嫫家那儿子也是怪可怜的,是吧?都几个月大了,还不能来见外公外婆。”他说。
“可怜什么,她在自家好好过着年呢。你倒是多情,酒喝多了没事干关心起别人家的孩子来了。”曲莫满脸鄙夷地看着丈夫。
阿拉没有继续同她争辩,他觉得也许嘉嘉嫫是对的。虽说“吉”并不是什么显赫的姓氏,但至少嘉嘉嫫的婚姻是自由恋爱的结果。不像他和曲莫,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头来谁也不合谁的意,二十年来没过上几天清净的日子。他有点可怜自己,到了达洛他才从自己的深思中走出来。他把猪肉切成小块,往酒杯里倒满荞麦酒递给两个儿子。他们把酒洒在树墩上,把猪肉放进石缝里,好让万物永恒地保佑他们家健康成长。
阿拉站在儿子后面念祈祷词,做完祭祀后,曲莫生了火,父子三人在火堆旁坐下来。
阿拉从簸箕里拿了一块肉,放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吃下去,脑海里又浮现了嘉嘉嫫出嫁那一年的情景。他把肉放回簸箕里,说道:“嘉嘉嫫出嫁的头几天太阳也像今天这么好,说来也奇怪,偏偏在那天晚上下起铺天盖地的雪。送亲的车子才走出门去就在这个地方堵上了,哎,嘉嘉嫫第一次在他乡过年,估计也怪想家的。”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哀伤,看了看两个儿子,他们正烤肉烤得开心,没有听他说话。
“你不是说祖先显灵嘛,他们看不得嘉嘉嫫嫁到那样的人家,不高兴就把路封了呗。”曲莫无关痛痒地说。
“这倒是很有可能,我们纳真家自古以来嫁女儿向来都是父辈兄弟们商量,没有母亲一个人做决定的道理。”每每说到这件事他总是感到气愤,一来他认为这事儿严重伤害了他做父亲的尊严,二来他确实没有什么兄弟可以商议。
“和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结果,你瞧瞧这方圆三百里内谁家女儿出嫁收过这么多彩礼。再说了,嫁到哪里不也得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嘛。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呢,咱这是给祖先争光,哪里有什么可丢脸的。就你女儿那样,也没啥一技之长,幸亏继承了我家的基因,长了一张看得过去的脸。”如果没有见过嘉嘉嫫的人听到曲莫这句话,一定会忍不住大笑。她那张浮肿的脸,小得睁不开的眼睛都让人觉得她女儿的容貌也一定像她一样,是造物主敷衍了事造出来的。
她的洋洋得意的模样让阿拉感到反感和愤怒。
阿拉敢对着祖先发誓,他不会因为金钱而动摇。他感觉妻子一天比一天张狂,仿佛自己做了天底下最正确的事一般。
阿拉是个很好面子的人,他宁愿关起门来打架也不愿在外与妻子争吵。等到孩子们吃饱喝足的时候,曲莫便把火熄灭了。也许是吃得太饱,她吃力地站起身,又弯下腰把簸箕扛在肩膀上朝家走去,两个儿子蹦跳着走在前面。
阿拉沉重地叹了叹气,右手掌在石头上站起来,一个人走在歪歪斜斜的山路间,阳光照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暖暖的。他感到自己格外挂念嘉嘉嫫,这种挂念让他发觉自己没力气和心思去抱怨“吉”家什么了。作为父亲,也许该做些什么了。
年节的时间过去一半了,眼看别人家的女儿带丈夫和孩子热热闹闹地回来了,阿拉的心情比原来更加复杂。半年前,他们不知道嘉嘉嫫已经有身孕,不要吉家的礼金也不接受道歉,要求对方休想打嘉嘉嫫的主意。后来,嘉嘉嫫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和邻里们外出打工,而是在吉家生下了孩子。阿拉夫妻俩这才叫一个绝望,他们不再指望什么赔礼道歉,只求对方把他们原来拒绝收下的彩礼送回来,但对方没有说要给也没有说不给,一耗就到了过年的时间。
阿拉和妻子一直是一条战线上的,他们一致认为如果不把该给他们的东西给完,那么嘉嘉嫫的孩子是不能带回娘家的,孩子不被舅家认可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他们这样做不是为惩罚嘉嘉嫫,而是对吉家的不满。他们打定主意吉家不会傻到拿自己的亲身骨肉开玩笑。
曲莫现在的想法也是这样,但阿拉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正想给嘉嘉嫫打电话问问情况,嘉嘉嫫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这时,恰巧从可可谷回来的邻居拉夫到他家来了。
“阿拉舅,嘉嘉嫫家的小孩胖嘟嘟可好看哩。对了,我主要是来传达她公公的话,说咱能不能先不说彩礼的事,让孩子先回来拜年。”
他眯着眼看了看曲莫,曲莫几乎气得脸都发紫了。
“这事儿我想想再说。”阿拉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看不出脸上有异常的反应。这正是他想跟嘉嘉嫫说的话,他想没有让自家的孩子不进门的道理。
拉夫走后,阿拉对妻子说道:“我看这样也行,让嘉嘉嫫先回家吧。等回来了再说,她不在家这年也过得空空的,像少了什么一样。”
曲莫非常愤怒,认为亲戚邻居都得知道了自己被亲家这样对待,但她知道丈夫心软,如果和他争吵,他会赌气,把嘉嘉嫫和孩子喊回来。她压住自己的情绪说:“孩子他爸,这时候我们再坚持说不行是极其不恰当的。如果由他家说两句好听的话儿,这事儿就过去了,那以后这钱咱找谁要啊,等过个几年再送来那就是咱女儿自己出钱啊。”她像个受尽委屈的怨妇一样,低着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想我得和嘉嘉嫫公公通个电话,两个一家之主有必要好好谈谈。按传统,两个亲家是极少见面的,更没有随意到对方家走动的说法。但我看他家这是在欺负我的孩子,我看很有必要和他见见面。”阿拉不理会妻子,原本只是想念嘉嘉嫫,但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若是夫家尊重媳妇儿就不会这样拖拖拉拉,砸锅卖铁也该把这事儿办好,何况吉家并不缺钱。他可怜起嘉嘉嫫来,觉得她该好好待在他身边,不该在别人家受委屈。
“得啦得啦,孩子他爹。咱得按兵不动,不让对方知道咱在想什么,关键时刻沉默才是胜利。要是告诉他们咱的想法,那会败得一塌糊涂啊!”曲莫为自己的精明感到骄傲,说完便从屋里把香肠端到太阳底下灌了起来,她确信自己的那番话已经说服丈夫。
不一会儿曲莫就灌了好大一盆香肠,她想起嘉嘉嫫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坐着灌香肠。嘉嘉嫫坐在身边的矮凳上和她说着话,她问嘉嘉嫫长大后想嫁给谁,嘉嘉嫫说要嫁到可可谷去吃橘子。
如今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嘉嘉嫫能做家务还没几年又离开了家。尽管心里唏嘘了一番,但她始终不为嘉嘉嫫的处境感到担忧,她觉得亲家没有把该做的事做好之前,她是不会欢迎他家任何人前来走亲戚的。
三
嘉嘉嫫抱着孩子在河边踱步,百无聊赖的。丈夫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家了,她越是想家越忍不住对他唠叨。眼下,她心事重重,初到可可谷的喜悦一天天在减退,如果不是怀里的孩子,她想此刻自己一定会坐上末班车回巴尔村的家。虽说巴尔村贫穷,可是逢年过节时亲戚邻居你来我往,很是热闹。可可谷的年过得冷冷清清的,不仅如此,人们总是用讶异的眼光打量她,似乎那几十万的彩礼藏在她身上某个部位似的,这让她很不舒服。
她拉下脖子和怀里的孩子嘤嘤呀呀地说着话,低头的瞬间看见路旁黄澄澄的橘子压满了枝头,可是它们对她已经没了吸引力。
她远远看见公路上出现了两个红色的斑点,等走近才看清原来是两个人朝河边走来。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她不认识,女的是她的初中同学阿梅。阿梅穿着浅灰色貂皮大衣,微卷的头发披在肩上,嘴唇上红色的口红使她看起来魅力十足。阿梅告诉她自己刚从别的地方调到可可谷卫生院,趁着过年放假先过来熟悉环境。
她和嘉嘉嫫叙了一会儿旧后就走了。嘉嘉嫫望着阿梅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土里土气狼狈不堪,她进一步弄懂了“人穷志短”这个词,当别人在追求更好的生活时,她依旧怀揣小时候的梦想,以为嫁到可可谷就是命运的眷顾。对她万般纠缠的吉雨布是土生土长的可可谷人,她认为一切都是天意。她对他的追求无法抵抗,母亲只是随意说了那么多的彩礼,可是他家竟一口答应。这让她不仅喜欢雨布,也喜欢可可谷这片土地,还有还未曾见过的雨布的家人。
可是现在,她对眼前的一切厌烦起来,她憎恨路边通红的橘子和河对岸一望无际的稻田。她责怪雨布当初对她的穷追不舍。她觉得自己不该一辈子待在可可谷种水稻、卖橘子、收甘蔗。等到她走不动了她的孩子会接替她,这一切会一直循环。尽管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和父母一起下地干农活,且干得心满意足。比起念书,她的家人更加希望她做家务,到该嫁人的年纪便嫁人。
倘若一个人把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庆幸嘉嘉嫫没有不思进取。事实上,她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雨布吗?他至今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什么都听从父母,从来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她从前只知道他的好,结婚以后才发现,一个人婚前婚后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天黑了,风从河面吹上来,冷冷的。孩子睡着了,她解开外衣的扣子将孩子紧紧裹住。她听见公路那头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知道一定是婆婆出来找她了,尽管她心绪难平,可她依然迈着轻快的步子,假装愉快地朝声音走去。
雨布喝得醉醺醺的,深夜才回家,东倒西歪地扶着门走进房。他看见嘉嘉嫫还醒着便用嘲讽的口吻问,你不是想回家吗,怎么还在这儿?哦,带孩子回去不好是吧,那你一个人走啊!结了婚多少年了,这儿不是你的家吗,你和你的娘家人没有区别,我雨布没有钱给你们,没有!
嘉嘉嫫侧躺着听他说话,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但没有说一句反驳他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嘉嘉嫫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她还没有说话,阿拉就听见电话那头孩子的哭声,这是阿拉第一次听见外孙的声音,柔软的哭声透过耳朵流进他的心里,心一下子被融化了。他忘了自己给女儿打电话的目的,他只想抱抱外甥,看看孩子的模样。他说,过年没有不回家的道理,孩子都几个月了,别让人以为你无家可归,快回来吧。听出嘉嘉嫫声音里的憔悴,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嘉嘉嫫还来不及告诉父亲自己的处境便听见了电话那头颤抖的召唤变成狂暴的怒骂,她知道那是母亲抢了父亲的电话。她先是骂阿拉擅作主张叫女儿回来,接着对女儿说,当初我是问过你这家人可靠不可靠,你说你熟悉得很,现在怎么样了,你们合着火来欺骗我啊?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
骂完她就将电话狠狠挂断了,平日里阿拉一提到祖宗她总是满脸鄙夷,不知怎么地,她今天也帮着祖宗说话。
嘉嘉嫫的嘴角掠过几丝的苦楚,她将电话放回包里,低下头吻了吻孩子的脸颊,又将落在婴儿额上的泪水轻轻擦去。她知道自己哪里也去不了,做什么都是错的。
四
阳光照耀着巴尔村,村口像过年前几天一样热闹,人们面色红润地相互问候。阿拉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抽完一根又点上一根。他觉得这个新年确实与众不同,女儿没有回家,妻子变得比以前更蛮横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该耕地就耕地,该吃饭就吃饭,只是有一件事是他的心里放不下,那就是妻子百般阻止女儿和外孙回家拜年。
他正思考该怎么解决这件事,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键,对方开口就介绍自己是嘉嘉嫫的公公,阿拉心里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对方会自己找上门来。为了让自己在之后的谈判中表现得底气十足,他清了清喉咙提高嗓子说:“哎呀,亲家公,新年好啊!”
对方用略带抱歉的口吻问阿拉嘉嘉嫫是否回家了,说她一天一夜没回来,孩子哭了一晚上了,还在哭。对方焦急的声音让阿拉变得比他焦急,一发火他总是把狠话放在最前面,忘了自己的初衷是要跟人谈判的。
他吼道:“臭娃子,要是我女儿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不,你给我等着,有你好看的,你们全家都得完蛋。”对方唯唯诺诺地在电话里跟他描述嘉嘉嫫出门的过程,阿拉打定嘉嘉嫫是受了委屈不得已才出走的,他只恨不能从电话里将对方拉出来骂个痛快,再将他打个鼻青脸肿。
曲莫怕阿拉再擅作主张去处理女儿没有回家这件事,将他的行踪盯得很紧。恰巧她听到;他问候亲家公的话,接着听见他在骂对方,她感到自己的算盘完全被打翻了。她立马狂奔到他身后,和前一次一样,从他手里将电话抢了过去,她还没有决定跟对方解释还是挂断时,正在气头上的阿拉挥起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用电话朝他脸上砸去,接着两个人扭在一起,完全互不相让,直到小儿子哭着去找来邻居才把他们劝开。
赶着绵羊路过的一位老人停下来望着他们,说:“咋祖先都没有走远就打起来了,为啥事啊?看把孩子吓的。”老人摸了摸小孩的头,哼着歌儿走远了。
曲莫蹲在地上捶胸顿足地闹起来,当着邻居的面将阿拉和阿拉的祖宗骂了个痛快。
阿拉对此忍无可忍,当众斥责她阻止女儿回家,害得她丢下孩子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街坊邻居从他们吵架的内容里得知当初比天高的身价钱只是空头支票。
“啧啧,那么多钱怎么给得起嘛,我早猜到是这样。”
“是啊,钱不好挣啊,谁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可不是嘛,曲莫嫂就爱较真,苦了可怜的嘉嘉嫫了。”
“可别说,我记得那一年,阿拉家送亲的队伍就有两百来人,各种车子加起来最少也有一百辆吧。唉,没想到后来出来这样的事。”
众人议论纷纷,仿佛他们早就看穿了一切似的。嘉嘉嫫的出嫁早已成为标志性的历史事件,每个人都能从那事件的镜子里望见自己般。
第二天,嘉嘉嫫回婆家了。
其实,她哪里也没去,只是身心的过度操劳让她病倒了,在卫生院住了一天一夜才能勉强起身回家。婆家看到她平安无事,心里总算落下一口气。他们再也不敢拖延彩礼的事儿,开始张罗选个好日子把钱送到巴尔村去,这对他们而言原本就是毫不费力的事,只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罢了。不论婆婆还是雨布都很讨好她,但她知道那是因为孩子太小,她一走没人能把孩子带大。
对于回家的事,她既不反对也不欢喜,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心疼地抚摸着孩子的脸庞,他们问她去了哪里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句话也没说。她灵动迷人的双眼变得毫无色彩,直愣愣地望着远方,半天也不回神。她的嘴唇苍白得如死人一般,脸上也没有了以往的光彩,人在一天天瘦下去,见到她的人都说她变得沉默寡言,反应也变得迟钝,仿佛换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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