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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

时间:2023/11/9 作者: 香格里拉 热度: 16825
王 开(满族)

  雨季

  王 开(满族)

熬过漫长的干旱,赫图阿拉终于迎来雨神阿嘎恩都哩。他一拍神鼓,空中电闪雷鸣,晃一晃腰铃,雨声千变万化。雨水给予我们亲人般的关注,洼地变成沼泽带,古老的小路吐出深藏的云母石,就连被鸦青色群山包围的,我们山庄屋顶的琉璃瓦也被濯得闪闪发光。

  源源不断的雨水助长了山庄周围的菜地、果树、路边和鱼塘杂草,如果不及时割掉,立秋后草籽随风飘落,来年草厚得蹬鼻子上脸。那天,我挥着镰刀在葡萄架那里割草,草又密又壮,整整干了一天,才清理出一小块。

  我接着前一天的继续割。快中午的时候,我来到大门口的苹果树那里,苹果树还小,春天零星绽放几朵花就沉寂了,欺软怕硬的杂草一哄而起,侵占苹果树的地盘。苹果树旁边是拦截山溪垒筑的小渠,渠里放养着锦鲤和野生的泥鳅鱼,四周高砌水泥勾缝的石坝。起初,我怕遇到蛇,站在坝上割草,但是草太深,我不得不一点一点地往前凑,刚割到苹果树底下,我头皮一麻,脚底绊着杂草跑出来,一直跑到大路上。丁香树目睹我煞白的脸,先是惊愕,俄尔窃窃讥笑,这些缺乏同情心的妖精令我很生气。那个怪物,我是说那条蛇,它十分舒服地躺在苹果树下的草丛里假寐,它比我在山庄见过的任何一条蛇都大,杯口粗的身子不见首尾,懒洋洋地在那里放扁。蛇放扁就说明进入最放松的状态,所以噗噗的割草声也没让它警觉。过了一会儿,我试探着拨开草看看,那家伙已经走了,估计它游向坝后的柳树林,树荫下漫生着益母草和月见草,属于它的乐园。

  蛇是奇怪的动物,阴雨天潜伏地洞,天放晴出来晒鳞。你稍不留神,就和它来一次惊心动魄的会晤。

  趁着上一场雨结束,下一场雨还在酝酿的空档,我准备上山察看人参地,那些林下播种的人参才一两年光景,经不起旱,也经不起涝,娇气得很。

  我穿上水靴,拎着一把镰刀,沿着山庄门前的小路进山。我穿水靴不只为了婉拒过于热情的积水,另一层意思在于防护,山里住着蛇神七彩梅合的子孙,鞋帮太矮盖不住小腿,我担心蛇钻到裤子里,那我就惨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离山庄几公里的女村长亲口跟我说,有一次她去稻田里调解村民纠纷,一条蛇趁机爬进她的裤筒,凉冰滑溜的软体亲吻她的大腿,差点吓飞她的魂儿。

  好多天没见的太阳湿漉漉地爬到东山顶上,茂密的次生柞树林金光灿烂,林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几棵沧桑的老榆树下冒出黄色或白色的毒蘑菇,但这套诱骗术早已失效了,人和野兽约好不上当,它们自生自灭。走到这里的时候,山庄的狗叫还听得真切,再往上走,狗叫声就远了,让人有点心慌。

  溪水切断第一道弯路,天光豁然洞开,这一带去年新掘了两座水塘,锯掉了周围的树。塘坝外的荒地转眼就被灰菜占领,齐刷刷地窜出一人多高。灰菜在大田里高不盈尺,春季是餐桌上的野菜,夏秋喂畜禽,但这里的灰菜竟然比拇指还粗,形成蔚为壮观的灰菜森林,实在令人惊叹。

  一株野百合也夹在灰菜森林中,挑着螺旋状的花朵,像绿色海洋上燃烧的火焰,这是伊尔哈神献给长白山的礼物。戴白帽子的果勒敏珊延阿林是我们满族人的圣山,它包容万物,万物皆为神祗。因为野百合,我在这里停了一停,迎着阳光看了它好一会儿。长白余脉的野百合翻卷着桔色的花瓣,几根花蕊宛如仙鹤的长腿,紫色或黑斑点像美人脸庞的痣,俏皮妩媚。野百合在山里寻常见,山庄门口的菜地旁就有好几株,但我不舍得折下来做插花,让它在原生地盛开就是大地最妥洽的安排。同样的,灰菜丛中的野百合我也只是怀着欣赏之心。

  灰菜森林深处还藏着水塘的一个进水口,它在山坡的根脚下,一蓬开花的铁线莲撑起白帐幄,完美地伪装了它,山沟里的水跑得正欢,一不留神从进水口跌下水塘,疼得叫出声来。

  我和水塘的交谈稍微久一点,一条蛇过来搅局,它可着实吓了我一跳。那家伙黑皮黄花,莽莽撞撞地从小路西侧的树林里爬出来,横越小路,一点声息也没有,害得我刚抬起来的脚差点落在它脊背上,如果我不偏不倚地踩着它,它必定回头咬我一口。我们赫图阿拉称黑皮黄花蛇为黄花松、乌虫,长久以来,满族人与蛇达成某种精神契合,在萨满祭祀中尊称“长仙”,是解惑释疑的智者。至于我呢,论起来,蛇是这里的原住民,而我是不折不扣的入侵者,必须心怀虔诚的敬意。

  从水塘再往前,小路上的草因树荫浓郁愈加茂盛,大地的毛发只要一点雨水和阳光就能茁壮成长,十天半月不砍它就能封锁路面。上一年夏天,我买了一箱子百草枯,让小文打了一遍除草药,结果白白浪费几百块钱。原来树林里的草比田野里的草生命力强悍百倍,远非我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在这些杂草中,最难对付的是抓根草和葎草,除了寒霜,没有人能制服它们,但寒霜也仅仅打倒它们一季,来年春天,又风风火火地轮回一茬。芨芨草和荨麻好砍,芨芨草的茎脆,镰刀一挨上去,咔的一声拦腰折断。荨麻却不好惹,你砍它一刀,它在倒毙之前反扑你,蛰得你手背火辣辣的又疼又痒。学名大花溲疏的山梅花也脆,不过它和接骨木一样,我不舍得砍,哪怕它把枝条伸得越了界,我也由着它捆我的脸和帽子。接骨木是珍贵中药材,治疗跌打损伤有奇效,我们长白余脉分布不多,在山庄内外转悠那么久,也才发现两棵(另一棵在山庄外不远的水塘边,野鸭子常在那里玩儿)。

  草太深,我担心再有蛇和我恶作剧,边走边砍草,不知不觉转了两个弯,小路两侧的杂树林被松树林取代,但这里的松树林沿着沟谷生长,20°以上的陡坡仍然是杂树林的天下。在松树林和杂树林的边界线,我发现一堆羽毛,明艳的蓝色和灰白色纠缠在一起,蓝色的短、软,灰白色的硬、长,像锋利的匕首,显然来源于两种鸟类。细一看,蓝色羽毛还连着一截残缺的翅膀,凌乱地躺在蓬松的金色松针上。这一定是海东青捕猎的战场。下雨之前,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搏斗。我端详着那堆羽毛,脑子里出现一只海东青,我曾试图救过它,但它太桀骜,宁死不屈。因为这件事,我对小文的讨厌增加好几倍。

海东青是满族人的噶尔哈,在早,我们祖先驯化海东青用于狩猎,因此,它在清朝的典籍和民间传说中,名气之大如巴图鲁。清朝以后,再没人驯化海东青,它又恢复森林猛禽的自由。

  我知道山庄有海东青,还是小文告诉我的。小文看护山庄好几年了,这个人表面傻乎乎,实质狡黠而市侩,他殷勤地采野菜蘑菇送我们,趁我们不在偷东西,运回山下村里的家也是家常便饭,所以我对他的印象不太好。春天的时候,小文三天两头和我唠叨,老鹞鹰哪天来偷鸡蛋啦,哪天来偷吃蛤蟆籽啦,发誓非抓住凶手不可。小文一边说,一边指着西山上空示意,你看,又来了。我仰头一望,一个盘旋的黑影就像一架挂弹战斗机,死死盯着西山的松树林,随时准备俯冲扫射——我们修在松树林的鸡圈放养着鸡群。我不信小文能抓住它,小文呲牙乐,说你等着吧。

  这事儿说完我就忘了,有一天,我又去山庄,院子里的大梨树上果真拴着一只海东青。它的两只脚被绳子捆死,缩着身子,倒挂在树上荡悠,见了我,金子似的瞳仁射出锐利、愤怒和冷酷。我被它的凌厉唬得后退一步,大声喊小文。小文的脑袋从猪圈后面的玉米地升起来,乱发上沾着玉米了了的碎屑,看上去像个老鸹窝。他打着招呼走近,我说,这是你干的?小文得意地呲开一嘴龋齿,它又来偷鸡蛋,被我逮个正着。当时,我挺佩服小文的,海东青那么勇猛,却输给了小文。我有点可怜海东青吊在树上受刑,央求小文放了它,鸡蛋吃了也吐不出来,吊着它于事无补么。小文公然违抗我,说让它长记性,熬着它。我说不动小文,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他把海东青挪到闲置的狗笼子里,那个狗笼子一米多高,好几米长,铁栏杆焊的,即通风又敞亮,总强于吊在树上受苦。小文一千个不情愿,碍于我面子,把海东青挪进狗笼子,开恩似地在水槽里加了清水。我掰碎一根火腿肠投在它眼前,希望缓解它的饥饿,这个意志坚强的独立党瞅都没瞅。

  第二天我又去山庄,进院子先去狗笼子那儿看海东青怎么样了,我以为它吃了火腿肠,喝了水,美美地饱餐一顿,养足精神在笼子里目光炯炯地耍威风呢。谁知,它死了。海东青致死也没挪窝,还是昨天我走之前它趴着的地方,两条腿直挺挺地压在屁股底下,爪子伸了出去,歪着头,眼睛瞪得溜圆。它死不瞑目。碎火腿肠和水,它也一口没碰。这个高傲的家伙为了尊严而死。我埋怨小文狠心,小文满不在乎,说这玩样儿不弄死几个消停不了。

  后来,我得知海东青偷的鸡蛋还没有小文偷的多,海东青是做了小文的替罪羊。

  发生在森林里的这次火拼,无疑以海东青的胜利告终,这也抚慰了我解救海东青失败的不安,我坚信它们有能力在这座山里活下去,伟大的鹰神嘉浑恩都哩一定会保佑它们。

  过了动物搏斗场,路旁有一丛稠李树,稠李树上曾经藏着很大一窝葫芦头蜂子。去年秋天,我吃了它们的大亏。那时候我们清理一片新场地,等人参籽处理好,就开始播种。小文领工人在山上干活,我不太放心,总得上去监督。那天下午我提前下山回城,经过稠李树,碰巧那窝葫芦头蜂子心情不好,突然向我发起攻击。我毫无防备,稀里糊涂中了它们的招,等我反应过来,本能地撒腿就跑,越跑葫芦头蜂子越追得紧,钻进我的衣服里施暴,没钻进衣服里的,隔着长袖衬衫挑胳膊下口。我失声惊叫,急于甩掉它们,惶恐到扔掉手里的镰刀。那一次我挨蛰的地方红肿了好几天,痛苦的滋味不堪回首。

  葫芦头蜂子一战成瘾,不管谁经过稠李树都蛮横地设路障,好几个工人挨蛰,小文也没能幸免。小文因此记恨在心,砍了一根长腊木杆子,噼里啪啦一顿砸,一举端掉了蜂子窝,葫芦头蜂子落荒而逃,那已经是一星期以后的事情。一年过去了,瓦灰色的残片还在地上,虽然明知安全了,但狼狈犹在眼前,真的是心有余悸。

  再往前,稀疏的松林中闪出一小片空地,穿过松林,再往上有一条蜿蜒的山道,沿着这条山道上去,就是人参地了。

  其实我脚下这条古老的山道是山庄下面的村里人修的,很早以前,生产队在这座山养过人参,生产队员砍倒粗壮的天然林,起床种植人参,投入大量的人工管理,五年后起参卖出去。再后来,生产队解散了,人参园子荒废,山中小路却结结实实地留下来。也因为这座山种过人参的缘故,鸟儿啄食成熟的人参籽,人参籽随着鸟儿屎囫囵个的挪个地儿,在大雪严寒中猫一冬,冷榨开口,来年春天发芽扎根,在山中的岁月里慢悠悠地生长。

  这样的野山参在这座山里不难找到,我和小文第一次发现,就在松林的一处小土包上。那颗人参已经长到四匹叶,巧妙地藏在一堆水蕨中间,借着水蕨的宽大叶子隐蔽自己。挖人参是小文的拿手好戏,他徒手扒开人参周围的腐叶乱草,拽掉小树根,刨一个坑,显露人参脖子,再往下扒,连土带人参一起扒出来。抖掉泥土,这才能看到人参的相貌。那颗人参快有手指粗了,遗憾的是因为生长在相对湿涝的地方,脖茎交接的下方镶两圈红锈。人参长锈是大忌,再经验丰富的老手也治不了这病,所以园子参最怕参锈,一旦感染这种顽疾,好比美女头上生了疤瘌,怎么秀色可餐也嫁不到好人家。当然,人参长锈也与参籽有关,种参人为了买到优良的参籽,往往花费很大一番功夫。这也只是防御措施罢了,参锈成因复杂,好比高智商的父母生一个傻孩子,有时候很难说清楚为什么。

  作为一颗野山参,四匹叶是少年,我们决定给它移到人参地继续长,这样的情况,俗称趴窝。也就是说原地挖,原地栽,没改变它的自然环境,只不过给它挪一挪,更利于生长。趴窝参外行是看不出来的,一般的内行也不行,除非绝顶级高手才能凭经验分辨出来。这样的趴窝参价格不受影响,另一种趴窝参就违背职业道德——将起获的园子参选小的、形状好看的混在林下参里重新栽土里,长七八年再当林下参卖出去,价格翻的不止一倍两倍。不过可耻行为逃不过高手的火眼金睛,身怀绝技的人只要一进林子,眯起眼睛一照量,就知这片参有没有猫腻。说到底,人参这行也是江湖。

辽细辛也是松林里常见的植物,不期然就闯进你的眼睛里。辽细辛也叫北细辛,针对着南细辛而言,在药效上,北细辛更胜一筹。辽细辛独叶簇生,倘若在森林里发现单棵的辽细辛,那是它还小,没有进入分蘖期。辽细辛的叶子像心,指甲大的紫色花碗状如烟袋锅。也有叶茎壮实只是孤零零的一片叶子,因为森林里光照不足,林下植物长得过于缓慢,正因此,林下植物的药用价值比山外大面积人工繁育的高多少倍。辽细辛根系发达,有一种极特殊的芳香气味,比野人参好挖得多。我每次上山,均有意识地踅摸辽细辛,一旦见着它,就连土挖出来,挪到人参地里。人参地坡下有一眼小井,小井前方挺拔着疏朗的落叶松,橄榄形的树冠使这里格外氤氲。这眼小井原来是一个泉源,种人参之前,我们把水眼淘出来,舀积存的水兑除草药,喷撒清理完的场地,控制人参地来年的杂草。我还谋划着,三年后人参结籽,雇工人看守的时候,再拾掇拾掇小井,饮用做饭的问题就解决了。

  我喜欢这眼小井,在我看来,它就像璀璨的宝石,给这座山增添了迷人的魅力。不过我每每与小井彼此凝望,也没发现有棵辽细辛伴生,因此这次邂逅,如同在宇宙奇遇太空人。

  它已经有了一片大叶子,一片小叶子,两片叶子中间,拔出一支紫色的花来,花碗里盛着籽,雪白的嫩籽到达成熟期就变成胭脂色,脱离母亲的怀抱,奔向温暖的大地投胎。说起来,我对辽细辛的感情比人参深得多。被我们祖先称作还魂草的人参自古贵重,贫民人家高攀不起,辽细辛生性泼实,哪怕从山上移到菜园子也活得兴高采烈,没几年繁衍乌泱泱的一群。缺医少药的年代,我们习惯于老秋时挖一些细辛,连叶带根洗净,阴干,应头痛、牙痛的急。那时候啊,真的不知道辽细辛救过多少人。

  我自己也受过辽细辛的恩。

  幼年时牙一疼,我妈就扯一把干细辛,拿剪子剪碎,抓一把白面加白酒调成糊,摊在宽布条上,往牙疼的半张脸一烀,睡一觉醒来,腮帮子消肿了,牙疼大为缓解。这段少年的恩情铭记于心,我在山里一发现辽细辛,一定挖回家移栽。定居城里以后,困于楼房狭小不宜养,对辽细辛的念想就像缘分未尽的爱人,时不时地,他就在你心里明亮得无法驱赶。

  当我快走进人参地时,一个拦路者拽住我的裤腿,死乞白咧好像陌生的路人甲,非撞你一下让你重视他不可——兔儿伞罕见,几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兔儿伞又叫七里麻,据说治疗四肢麻木有奇效。从前没人把它当回事,长白余脉的深山老林里生长着数不清的植物,在我们的常识中,它不过是其中的一员罢了。近些年,南方的药材商到长白山区坐收中药材,兔儿伞一下子名气大了,人们漫山遍野地搜索它,但兔儿伞本身也不是大量繁衍,往往爬遍南山北山,热汗如雨也一无所获。想不到,人参地竟然有一棵静悄悄的兔儿伞,这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我决定让它原地不动,不熟稔它的特性,违背它的意志是愚蠢行为,留在这里当个路标也不错。

  人参地生机盎然,去年砍掉的灌木根部萌发新枝,借着丰沛的雨水扩展势力。杂草声势浩大地搞攻略战术,时间也为人参苗化了妆,毛茸茸的婴儿长成小淘气,但喜悦之中又戚戚——雨水过多淹着了人参苗,明显没有春天一撮挨一撮的密集。几个月前,小小的人参苗破土而出,叶片闪着纱质的微小光斑,令人心生怜爱。而现在的情形,敦促我认识到人参的娇贵,尤其林下种植和园子参的巨大差别。为了让林下人参最大限度地回归野性,播种三年内不能干扰。第四年开始,要剪掉人参四周的草和树枝,给它腾出充分的生长空间。这期间,受气候等因素影响,人参不可控地掉苗,最后剩下的,就是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勇士。说到底,人参籽播下去,人的心也跟着坠下去了,赔赚靠山神阿林恩都哩赏脸。

  从事这行的人都知道,人参越长大越操心,结籽后年年从春天守到秋霜落木,人不能下山,作伴的是一条狗,寂寞把人也修炼成一棵树。岁月漫长,风险不小,种林下参的人几个等得起几十年呢,最多熬到十八年左右,也就起参卖掉。很多人十八年也熬不起,中途家遇困难,或者其他意外,为纾解经济危机,联系包山的参贩子一块堆估价卖掉,钱到手里才是钱啊。然后,买到手的人接着养十年八年的,再转手卖掉。

  人说老山参值钱,就值钱在这里。

  即便经营林下人参辛苦,这赚钱的法子也局限于广袤的长白山系。现今世界的人参无外长白参、高丽参和西洋参,抛开价格不论,单说品质的话,长白山人参说第二,敢称第一的就是妄自尊大。东北独特的地理环境决定了长白参的价值,长白山人参脖子长,脖子上的一个圈代表一年,与树木年轮同理。民间管人参脖子叫芦头,高手到人参园子买参,主家说怎么好人家不理视,先扒几颗参,一眼就断定这一园子参的年龄。如果年龄到了,又没长锈,主家的辛苦就有了丰厚回报。我们赫图阿拉乃至吉林地区管长白人参叫大马牙子,这是针对二马牙子说的。二马牙子就是高丽参。长白参是高丽参的祖宗,后来有人把长白参弄到韩国朝鲜去繁植,逐渐发展出高丽参派系。高丽参长速快,体形比长白人参壮,在其他国家和地区大有市场,但在我们赫图阿拉乃至吉林地区不怎么受待见。于人参,整个长白山系的人是见过大世面的,高丽参不放在眼里,换个说法是,我们尽可能地不养它,也不太食用。这不仅因为我们对果勒敏珊延阿林血肉相连的情感,还因为高丽参在别人眼中的两大优点,恰恰是我们认为的致命之憾——与速生鸡速生猪一样,长得越快越大养分越低。

果勒敏珊延阿林从松花江畔绵延到建州河谷,拱卫着满族故地,人参是阿布卡恩都哩天神给这条龙绣上的火红鳞甲,让它光辉神圣。

  在长白山里种人参必选天然林,坡向也是考虑的要素,坡向东半阴半阳,避风,利于植物生长,我们的人参地严格执行了这个标准,才有现在的大好局面。种人参最忌讳火阳头子,人参籽播种在这样坡向的林地,等于钱扔水里。跟我们同年种参的二槐不信邪,一下子赔了十来万。

  二槐住在山庄下的村里,与小文乡邻,两人拐着弯儿的亲戚。依我看,二槐有点“虎”,也不乏小狡黠。上年秋八月人参籽红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出门买参籽,那几天一路奔波,我领教了他说话的水分。他也很幽默,这是赫图阿拉人的共同性格,于严寒中求生的我们惯以调侃化解失败和挫折,天大的事讲成笑话,大家哈哈一顿,心里那团云就散了。二槐加工辽细辛贩卖有些年头了,赚过,也赔过。上年,二槐靠加工倒卖辽细辛赚了二十多万,上上一年,干货辽细辛的价格先长后跌,他赔了不少。赔了赚,赚了赔,他已经习以为常,赔了,下一年再捞。赚了,年根底下就开始耍钱,小捅咕,大了怕派出所治赌博罪。但小捅咕架不住起早贪黑,一正个月下来,输得鼻青脸肿。但二槐不在乎,讲这些故事像讲张三李四的臭事,跟他没关系。

  二槐选的那块人参地有一千多亩,人参籽需要一百多斤,十多万块钱,他挑剔人参籽的纯度,非大马牙子不核计。可他对播种的基本要领和那一千多亩林子的选择颇让我们担心。小文多次劝他说,从古至今没有一棵野人参长在火阳头子的,千万别在火阳头子的林下种参,阳光太强会烤死人参苗,即使历尽千难万险活下来,长势也慢,参形不好。二槐不信邪,执意要种,他说那么大一片林子呢,火阳头子没多点儿的,无大碍。二槐胸有成竹,我们却觉得悬。

  最匪夷所思的是二槐放松地块选择标准,至为关键的播种也犯了马大哈,我们播参籽的时候,二槐来参观,见我们把参地收拾得干净利索,底材和风倒木抓出顺山趟,地面的腐叶也搂了一遍,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我操,我播籽也没这么搂呀,直接播的。小文呲牙笑,二槐,我敢跟你打赌,你那些参籽出一半就算烧高香。二槐朝地上支口吐沫,二姥爷,你的嘴长屁股上了?柞树们把腰都笑弯了,干活的工人笑岔了气。小文说,我嘴长哪不要紧,我话撂这,过年春天咱们再看。二槐毫不客气地怼小文,看什么看,我看你说话像放屁。

  果然,二槐的第一茬人参籽几乎白种了,春天时出得稀稀拉拉,盛夏干旱,火阳头子的人参苗不耐炙烤全军覆没。小文拣着话题,到处宣扬二槐的惨败,证实自己预言的准确性,话里话外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二槐不气馁,信心满满地说,秋天再买参籽重播。我心想,按上年消耗的参籽数量计算,他还要埋土里十来万。二槐真有钱呀,我再不敢小觑这个农民,继而有些自惭,我这个清贫的文人,在现实生活面前只有一点清高聊以自慰了。

  孰料,此事不久又有反转,又一次,小文跟我透露,二槐那片林地和买人参籽的钱是沈阳人投资的,二槐凭本乡本土的优势帮他管理。原来二槐有后盾。

  比起二槐,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死一颗人参苗,等于白扔一棵人参,哪有不心疼之理。但是种林下参实在是愿赌服输,多疼也得捱。好在播籽时特意播得厚了些,扛得住折腾,另外一个优势是,人参籽在地里最长酝酿三年出土,也就是说,第一年不出的第二年出,第三年才出齐整,这就给应对气候变化一个缓冲的机会。

  我沿着上年秋天抓的树趟子往上走,在草丛中观察人参苗,好在绝大多数安然无恙,使我看着盛开的黄堇心情舒畅。这块人参地土质肥沃,透水性极好的油沙土,矮小的黄堇居然长得蓬蓬松松,一串串黄色的花朵聚集起来,好像地母神巴那吉额姆穿的金黄袍子。

  黄杨子很讨厌,我怀疑它们是史前出逃的一群恶龙,报复性地榨取土地宝贵的养分。清理场地的时候,我们拿刀砍,拿斧子剁,扯着它的根子咬牙切齿地往外拽,一拽就呼呼啦啦地暴露一盘,被解救的泥土流下感激的眼泪。但总有漏网者潜伏下来,新一代黄杨子也有泛滥之势,预备向土地发动新一轮反扑。而我破译了它们的作战密码,等人参苗再大一些,就连根剿灭破坏者,不给它们蚕食人参苗的机会。

在人参地放眼四望,抚育过的树林通透明朗,风翻山而来,攀到树上嬉闹,树叶子哗哗哗地笑,晶莹的水珠噼里啪啦敲击土地的大瓷盘,光线趁机把地面变成斑点狗的毛皮。恍惚中,我想起去年的两个伙伴。那天啊,在草木之间,我的旧日伙伴像从前一样美得朴素而有质感,端详着两个朋友,我莫名地狂喜,感谢它们重现了少年的光影。但说真的,有一个我不知姓氏名谁,另一个喊得出名字。

  先说第一个伙伴吧。

  人参地有一块植被特殊地好,面积大约有十几亩,高大的柞树30多公分粗,落叶形成的腐殖土比波斯地毯还松软。碍于柞树的威慑,令人厌恶的黄杨子乖乖收敛流氓手段,小灌木荆棘也不敢放肆。大柞树颁布了王国的法律,对柔弱的臣民也予以关怀,我看到的第一个老朋友就在壕沟旁的大柞树下。我不动声色地蹲下身打量它,心里浪潮澎湃,很久没见了,我又欢喜,又悲怆,感叹自己像一架马车,无法挽回地奔向衰老。

  小文见我半天没动地方,在山下大声问我,你在干什么?我说,我找到了小时候的伙伴。小文说,这荒山野岭的你可别逗。我说,真的。小文说你给我看看,我说好吧。我郑重其事地带着老朋友给小文看。小文嗤着牙乐了,哎呀,这不狗卵子花吗,这有什么稀罕的。我尴尬极了,我说这么好看的花,居然叫成污秽物,真是的。不过我也承认,这花有一个大大的水兜,小文之所以叫狗卵子花是形象的。小文鄙夷我,什么事儿不能到你这个文人眼前,到了你眼前事儿就大了,这东西信不信我能给你拔一大把?小文别的话我不太信,但这话不是吹嘘,他腿长,擅长跑山,别人捡不着的蘑菇,采不到的松塔野果他弄到手不费吹灰之力。小文一揶揄我,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矫情,见花伤春见雨落泪的,花在手里把玩一会儿,扔了。

  尽管我丢弃了狗卵子花,奇怪的是潜意识中一直有一个模糊的指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就在那里。

  后来,我接触到一个植物学家,他的故乡在吉林的东南部小城通化,与我们赫图阿拉为邻,为了研究植物,他的足迹遍及中国,可谓见多识广。我认为他就是那个能揭开狗卵子花秘密的人,我向他描述了狗卵子花的形态之后,他给出的答案令我震惊到不敢暴露它的学名,它太珍贵了,在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的序列里。植物学家还说,他故乡的山上也分布着这种花。天神阿布卡恩都哩啊,如此珍贵的植物,小文竟蔑称它狗卵子。可是和小文一样无知的,不还有我吗?我毫不介意地把那么珍稀的花朵随手扔掉,这是无知酿的罪。我开始频繁梦见人参地,无边无际的森林中,一朵比光阴还沉静的紫,佛性的紫,无法归类的紫,这是我们北纬 41°的阳光和雨水,空气和土壤的精华啊。

  这是人参地的最高机密,我绝对不会声张。据我所知,除了我,赫图阿拉没有谁真正认识它,一旦走漏风声,它会遭灭顶之灾。我和植物学家探讨了如何保护的问题,我说能否采取移植的办法,比如从这座山移植到另一座山,集中起来培育,避免有一天哪个贪婪的人识破真相,对它们滥施酷刑。植物学家说,这不是好主意,要相信自然,它们长在哪座山的哪个位置,是千百年的物竞天择,移动它的结果会令人失望。尤其它生性清高,绝不与混沌为伍。

  植物学家的观点将我的记忆推回少年的村庄,那时候,我从山上挖过一颗狗卵子花(出于保密,姑且称它土名吧)栽在菜园子里,它并未感激我的好意,在我的期待中很快就死了。而现在我担忧的是,信息迅捷的时代没有所谓的秘密,谁又能保证某一天窃贼开了天眼呢,就像有人万里迢迢地去洗劫黑水城。植物学家建议地方划定保护区,这想法执行起来相当困难,长白山脉绵长迂曲,狗卵子花零星分布,划多大面积才行呢?况且划定保护区涉及太多。就算划定保护区,区域太大鞭长莫及,区域小了又无济于事。再往下聊,话题就沉重了,不说也罢。

  说起白芍药,我就坦然得多。因为白芍药驯化成功了,沿赫图阿拉的高速公路往吉林方向的长白深处行驶,说不定哪一段的路旁插着木牌,上写着白芍基地,大片的白芍药在田野里化身为主耶和华掌灯的修女,赐予人美好和希望。人工驯化的白芍药和野生白芍药形态上没什么区别,单瓣,红丝蕊,但开在山里和广阔的农田里给人的感觉迥然不同,农田的白芍药接地气,野生白芍药像昆仑之巅的和田玉,温润、高贵、冷峭,往往你在山里转悠一天半天,运气好也才碰到一颗。但这一颗,就像一支白烛照亮整座山的夜空。

  那是音德赫赫的灵魂。

  我们满族人取白芍药花根治病制茶古已有之,先祖说芍药原是天上的神花,芍药女神是一对姐妹,红衣红裙的是姐姐,白衣白裙的是妹妹,有一天,白芍药拿仙桃和酒灌醉了把守山门的神蟒,跑到人间玩耍。她发现人间爆发瘟疫,动了恻隐之心,便咬破指头滴血入米酒来救人命。人们都来求白芍药神女,姐姐也赶来帮助她,怎奈瘟疫太重,姐妹俩吐出真液化瑞气,祛除病魔,从此我们满族人心里有一个美丽的芍药女神。

  人参地的白芍药依着冲积沟旁的一株大柞树,纤细的茎托着一朵碗大的花朵。这棵白芍药太有心计了,靠着大柞树的庇护,得以年复一年地躲避采集山货的人和野兽的蹄踪践踏,免遭折筋断骨的致命伤害。可在新千年的戊戌年,它遇到我,一个并非恶人的人,一时起了兴致,折一根结实的短木棍,把它连根带土挖出来,移植到人参地下方的另一条冲积沟的小坡上,那里已经落户几颗刚移栽不久的野人参。我想的是,让白芍药和移栽的野人参结个伴,下一年我再来,一眼便看到了白玉般的芍药花和红彤彤的人参籽。

  那天我捧着散发泥土气息的白芍药,小心地越过冲积沟,踩着沟底的风倒木爬上邻坡的人参地,挨着移栽的野人参重新埋好。小文嘲笑我见什么都稀奇,我懒得解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对于山里的植物,每一种我都心存大欢喜,我想我的前世与它们有关。

  可惜,我打错了算盘。

  我走到去年移栽的野人参那里,一小团绿豆子似的人参籽映入眼帘,至于那棵白芍药,它从泥土中逃逸了。音德赫赫神女啊,我以粗暴的方式篡改她的栖息密码,哪怕我从上挪到下,从右挪到左,白芍药都适应不了,植物学家说得对,野生珍稀植物是脆弱的,孤傲到你胆敢亵渎一点我都死给你看,脆弱到根系暴露一会儿也活不成。我太不了解白芍药了,我不懂它傲娇的哲学之道——此地开了无数年的花,到彼处灵魂出窍。

人参地有好几棵五匹叶以上的野生人参,都是在周围发现后挖过来的,这些野生人参结的籽落地繁衍的小参苗,也跟着一起挖过来,现在,人参母子经受住了干旱和大雨的考验,健康活泼。这笔意外之财,虽不多也激发亢奋情绪,当真是走运呢。

  挨着白芍药的那棵大参,是我和小文在人参地南缘的树林里挖回来的。清理场地时,小文不安心干活,到处乱窜,说给我找人参。我以为他瞎扯,不承想他真的做到了——人参地南侧接近岗鼻子,岗鼻子由油松和红松领衔,辅以杂树灌草,与岗后的落叶松林呼应,那棵大人参就藏在榛子树和荆棘丛里。

  立秋后,红松林下生长一种我们赫图阿拉称之红松蘑的菌子,价钱贵得很,因此哪里有高大的红松,哪里就是采蘑菇人的目标。寻找红松蘑的人太多,松针又厚,树下通常光溜溜地不生草。一夜大雨是菌类出发的信号,雨后,你弯腰透过树隙一瞧,红松蘑掀开松针盖头,粉嫩的小伞像那巷子里的美女,芳香的气味勾来一批又一批人。这样的情形对于大人参是历险,但它竟然奇迹般地迷惑了无数双眼睛,不仅安然无恙,还结了籽,繁育出六七颗小人参。

  小文拎着短柄镐头,把我带到大人参的藏匿地点,我惊得合不拢嘴——它可比我们在小井附近的落叶松林发现的那棵壮实,已经长到六匹叶了,野人参达到六匹叶,说明它的年头为七年,茎长一两尺,头顶着的果实像佛前不灭的明灯。再一看,我晓得它的智慧了:茎叶匍匐榛子树和灌草深处,混在密匝匝的树枝中间,如果不遇到鸡贼的小文,这招隐身术成功骗过很多人。于是我想到赫图阿拉乃至整个长白山系放参人的规矩,发现这么大的参,老把头们就不急于挖了,而是每年六七月悄悄来掐掉参花,让它继续度成色,到“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的时候再挖出来,那就是令人咋舌的价钱了。

  我还在浮想联翩,小文挥镐刨开人参周围的土,然后扔了镐头,改用手扒。小文的手指像灵活的八爪鱼,迅速地耙开土壤,耙出深深的弧形土沟。我说,文哥慢着,自古挖大人参不是有套仪式吗,最不济也要磕个头,系根红绳啥的吧。我虽从未放山挖过人参,但知道先祖传下来的老规矩,放山人找到一棵人参,先掏出预备好的红绳拴上,再敲三下大树,给山神阿林恩都哩磕三个头,感谢他的恩赐。先祖说人参长到年头成精,你不拴红绳捆住它,眨眼就消失。小文呲牙笑,说他挖的人参多了去,从不搞这些把戏。我说这怎么叫把戏呢,是对自然万物的尊重。小文蹲在那里飞快地耙土,根本没功夫和我辩论。

  出土的母参有了野人参的体态,胳膊是胳膊腿是腿,须根像章鱼脚似的发达,芦头是最上乘的“雁芦”,通体不见一点锈斑,土香味浓烈。接着,参娃也跟着母亲脱离土壤露出真容,有的和我无名指差不多,最小的细如缝衣针。我像捧着圣旨一样捧着母参和她的孩子们,选择冲积沟旁边的平坦处认真地栽上,它们的后方是一堆十几年树龄的青槐树,郁闭的树枝为野人参母子遮风挡雨。

  自当日起,这棵大参和我的心之间就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着,我多了一份牵挂、希冀和梦想,但这梦想更多是对美好事物的期许。现在,这棵母参展现了它的强大生命力,为她的孩子们做出榜样——母参头顶的那团果实正由青涩向成熟过度,绿色的表皮泛出星微的红。可是,引起我不安的正是这团艳丽果实,它太惹眼了,太容易触发贪婪者的欲望,某一天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土坑。而那个贪婪人,是小文。

  大人参是小文发现的,他带我挖的,又亲手栽上,我疑神疑鬼的不厚道。但这也不全怪我,小文像根跳皮筋似的,为人处事瞬息万变。关于小文的事情,这里我只能说,他有着复杂的人格和经历,他曾是二人传演员,因杀人从犯的罪名举家流亡,为糊口在建筑工地打过工,做水果生意坑过人,在城里的歌舞厅干杂役,当然也嫖小姐。总之,他大半生没干什么正经事。他穷得混不下去时被迫迁回村,我弟可怜他,收留了他,他对我弟感恩戴德,同时又阳奉阴违。所以我对他不得不时时戒备。我想着,小文现在巴结我,是惦记着三年后看守这片人参地,我们这片人参地的面积不算大,也不算小,工钱可观,比在外打工划算多了。猴精八怪的小文从开始就瞄准这个活,话里话外的没少跟我透露。我不置可否,说实话,我内心不想将来对小文委以重任,怕的就是人参一年比一年大了,他起贼心监守自盗。但我一丁点儿也不能流露,否则他很可能因嫉生恨设法报复,比如趁人参地没人,偷偷地绕过山庄,从别的方向过来,破坏人参苗,给我们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也许我不该把小文想得这么苟且,但他也确实干过类似勾当,他和他老婆合谋偷过一个经营园子参的老板的参,人家气得要扭送他坐牢,最后多亏我弟出面讲情,人家才饶过他。鉴于小文的斑斑劣迹,我不得不防。因此,小文每次跟我提这茬,我就给他留活口,我甚至将他的军说,小文哥,前三年你不要总来参地,苗太小不用管。人为干扰多了,人参苗存活率不高,三年后你想看也看不成了。这笔账,小文还是懂的。甚至,我有时吓唬他,说要安装太阳能监控器,人在山庄坐着随时监控,一旦有人破坏逃也逃不掉。小文大概听出我的警告,讪笑着咧开嘴,说哎呀呀,谁能干那缺德事。我说但愿吧。不过呢,我也不全是吓唬小文,人参大了也的确要安装远程监控,既防翻山来的盗窃贼,又防看护者灯下黑。林下人参长大了,几百上千一棵,诱惑力实在太大。

人参地有一棵大杨树,它活得太久,在一场大风中轰然倒地,头下脚上的横贯于它曾站立的地方。山里寂寥,又过于拥挤,每一个生命努力地盘踞自己的空间,没有闲暇顾忌其他,大杨树究竟倒毙于哪一场大风,只有山神阿林恩都哩知道。

  大杨树的残枝早已腐烂,树皮在潮湿环境下发生霉变。与此相反,大杨树的躯体还泛着青白,像一头老雄狮,哪怕倒毙于荒原,也保持最后的凛凛威风。上年清理场地的时候,有一天油锯没油了,我让小文招呼几个工人把大杨树顺到树趟子去,免得播人参籽碍事。小文哼哈答应,没动窝,我深知他懒得出力气的毛病,决定去亲自察看一下,要是大杨树吸水太多抬不动,第二天拎一桶汽油来,使油锯多锯几段,再搬就易如反掌。

  我当时在大杨树附近耧树叶子,抓着铁耙子走过去,试着蹬两下,大杨树岿然不动。我将耙子勾住大杨树,借力拽一下,大杨树欠了欠身。大杨树一动,缝隙下瞬间腾起一团黑雾,我吓了一跳,以为闯到恶鬼耶鲁哩的家门口,它气得出来和我战斗。我连忙后退,可是来不及了,那团黑雾包围了我。我大叫一声,扔了耙子转身往山下跑。我拼命狂奔,忘了脚下尖利的树根。奈何那团黑雾的速度比我更快,阴险得对我实行包抄,我感觉它进入我的衣服里,腰部,腿部,后颈、腋下,接着,无数只袖珍金刚钻钻进我的肌肉,针刺般的疼痛简直要把我击溃。我快死了。我大喊大叫,惊动了干活的工人,他们给我出谋划策,说,不要顺山跑,横山跑,横着跑!我的耳朵里都是针刺般的痛,索性意识还清醒,横向折直角,继续跑,直到把身体佝偻进榛子树和幼年的山里红树丛中,才算摆脱了这团妖魅的黑雾。

  从榛子树丛中出来,我身上到处红肿,痒痛锥心。左手腕的主血管也遭到攻击,手腕陡然增粗一倍,皮肤好像浇了一盆热水,红亮得瘆人。令我头皮发乍的是,裤子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上蹿下跳,我忍着疼痛扒掉靴子,用力抖裤子,果然掉出一个带翅的魔妖,划了一个圈飞远。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清理场地的工人中,他们以几十年的经验告诉我,赶快下山,回城买哪种哪种药膏涂上,三天之内不要出门,尤其不要晒太阳,不然会更疼,肿得更厉害。

  工人说的没错,我下山回城的当晚,身上所有被魔妖侵害的地方无一处不是火烧火燎,坐卧不安,食不知味。那一次,我捱了一星期才逐渐缓过来,但严重受损的左手腕主血管由于渗入毒液,半个月后才消散了可怕的青黑色。

  那团黑雾是臭名昭著的地雷蜂子,这个亡命徒比葫芦头蜂子还凶狠,个头虽没葫芦头蜂子大,但攻击性更强,战斗力更猛。它们是善于隐蔽的斥候,葫芦头蜂子的巢穴修建在树上,容易暴露目标,地雷蜂子像伏地魔,平时潜伏在厚厚的腐叶之下,倘若你一脚踩上去,或者无意中惊动了它们,顷刻间如洪流汹涌,无声无息地从腐叶下腾空而起,不歼灭来犯之敌决不收兵。

  有我的前车之鉴,那些天大家都刻意远离大杨树,直到播种人参籽的时候,小文为了找回我扔下的铁耙子,冒险闯入禁区。不过,他也给地雷蜂子追剿得抱头鼠窜。小文一生气,撕碎装人参籽的纸箱子,倒上汽油,点燃后甩到地雷蜂子的巢穴上,晾干的腐叶顿时浓烟滚滚。直到浓烟散尽,地雷蜂子一只也没出来迎战,想必全军覆没了吧。

  这次历险,我彻底体验到森林里创业的艰辛,而这只是长达十几年的开端,今后遇上什么?无法预料。地雷蜂子团灭后,我望着黑色的灰烬,忽然又觉得该向它们道歉,人家好端端栖生于此,我不来扰动,怎会诱发一场战争,几百只生命化为乌有呢。尽管我陷入矛盾之中,但地雷蜂子确实给我心理震慑,在人参地及其周围转悠,再不敢跟过去那样大大咧咧,变得小心翼翼。

  后来,我又经历了另一个与地雷蜂子有关的惊悚场景。

  我说了人参地南缘是红松和油松的营房,秋天少不得有人采红松蘑,但蘑菇这东西怪得很,张三前脚来捡几块,李四随后来也能捡几块,或者,你来没捡着,恰恰你走过的地方我捡着了。反正,拣蘑菇也讲究缘分。给我们播种人参籽的工人都是山庄周围十里八村的乡亲,人实惠,又套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关系,谁也不耍滑,干起活来不用监管。我乐得逍遥,一个人到人参地南缘找蘑菇。

  那天运气好得难以置信,我不但在人参地里捡到巴掌大的红松蘑,还在岗鼻子的几株大红松树底下捡到成行列的红松蘑。那里除了坚硬的露连草,大多被踩踏得光溜溜的,松针扁扁的失去弹性,因此我没抱任何奢望,可这事儿谁说得准呢,我随便瞟一眼尖梢枯黄的露连草,之后就呆了——肉墩墩的红松蘑比我的巴掌还大,奢侈得足有二三十块。我掩口惊呼,阿布卡恩都哩呐!赐予我这么多的慷慨。我兴奋得浑身颤抖,却不急于把天神的礼物拔出来,我得好好欣赏它们,这山林的坐标,一边指向秋,一边指向冬。

  我终于捡完红松蘑,意犹未尽地继续在草窠里搜索,这是经验,在原地向外扩大搜索范围,十有八九不会落空。正如预料,我又陆续捡到几块小红松蘑,都还没开伞,像娃娃胖乎乎的手指。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找红松蘑上,没提防脚下,猛然间左脚一歪,整个人发生倾斜,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窝在一个大坑里。我的阿布卡赫赫呀!我的魂儿都掉了!没想到远离村庄的深山老林居然有坟墓!这座坟墓无后人祭扫,年头太久内部悬空,我不偏不倚给踩塌了,那么我此刻不就是压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了吗?慌乱中,我扒住坑沿,拼死力往上揪自己,可我的力气被奇特地吸光了,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而且有什么东西往后拽我。阿布卡恩都哩呐!阿布卡赫赫呀!我想喊小文,喊干活的工人,可是我的嘴巴不见了,眼睛也被蒙住,蓝天白云美丽的阳光统统不见了,四周黑魆魆的,我仿佛坠落深邃的洞穴之中。

  我挣扎半天才爬出来,跌在坑边大口喘气。

  没有什么灰白的钙骨,狰狞的头颅,朽烂的棺材板也没有。

  这个该死的大坑,是遭到灭绝性破坏的地雷蜂子老巢,足有一只大号洗衣盆那么大。

  故事是这样的:恶霸的敌人嗅到蜂蜜的香味,伸出它的长嘴武器攻陷恶霸的城门,吃了恶霸家的粮食,杀死恶霸家的幼崽,最后,彻底捣毁恶霸的老巢,幸存者从此流浪地球。

  地雷蜂子的敌人,是蜜狗子。

  我瞅着被捣毁的蜂巢愣了半晌,这只野狗太坏了,把蜂巢糟践得支离破碎,可怜的幼蜂还盯着残蜜吸吮,灰色的蜂巢碎片像蝴蝶的翅膀,东一片西一片的在微风中颤抖。大劫之惨烈,实在触目惊心。

  隔了一会儿,我突然哈哈大笑,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雨后的人参地忌讳在人参苗间走动,防止脚印踩下去积水,人参苗发生腐烂。我沿着树趟子走到岗鼻子上,看着播种两年的人参地新出不少幼苗,绷紧的心弦基本松弛。岗鼻子陡,存水量小,贫瘠的土壤上,坚守的树种以青冈柞为主力,臭桦次之,零星有红松和油松,我们赫图阿拉称之为压岗树。压岗树好比一家顶门立事的男人,是不能砍的,一旦砍掉,山顶开窗透了天,风水就坏了,一座山没了魂,压不住邪气。

  岗鼻子的落叶大多被风扫到山的中下部,余下的薄薄一层又酥又脆,踩上去像刚烙的煎饼似的咔咔响,岗鼻子的风也大,呜呜的啸,有点瘆人,总感觉什么神兽行动时飞沙走石。树枝无缘无故折断的嘎巴声,都让我激灵一下。在岗鼻子的树叶下,偶尔还会看到去年的玉米粒,这是我们为了惩治山耗子故意撒的,事先拌了毒药,防止山耗子食物短缺时刨土里的人参籽充饥。

  比山耗子狡猾的是瞎耗子,这货学名鼹鼠,像神话故事中的土行孙,遁地无形,擅长挖洞,身体是推土机,嘴巴如同掘进器,所过之处犁出一条曲里拐弯的松土。瞎耗子独特的走路方式,给人参苗造成断根、断头的伤害,这是让人痛心的事情。

  瞎耗子是种参人的心腹之患,下鼠夹子逮它。人参地的鼠夹子下在瞎耗子洞口,这种夹子杀伤力大,只要瞎耗子爪子一踩,啪地一下就翻,瞎耗子的脚被夹住,挣脱不掉死路一条。下鼠夹子是项熟能生巧的技术,高了碰不着,低了跳过去白费劲。小文会下鼠夹子,他说人参地有二三十个洞口,我花了好几百块钱买同等数量的鼠夹子交给小文。事后,他跟我说都下在参地里了,叫我放心。

  上年九月底人参地下完鼠夹子,在落雪之前,一只瞎耗子也没落网。漫长的冬季大雪封山,瞎耗子在温暖的洞里休养生息躲避严寒。春天到来的时候,瞎耗子要出洞透透气,这也是捕捉它们的良机,但整个春天,瞎耗子一只也没打死,嚣张得把人参地推得乱七八糟。我多次问小文,为什么会这样的情况,小文答不上来。有一天我就和小文一起上山,检查一遍鼠夹子,小文说没什么毛病。我也没辙,不过我不担心小文在这件事上使诈,他逮一只瞎耗子我付一只的钱,逮的越多他赚的越多。这是行规,人参地的投资者为了人参的安全,与看人参地的雇工约定,打死一只瞎耗子付十块钱。小文愿意挣这笔俏钱,才倡议下鼠夹子。

  那次检查不久,小文真的拎着死瞎耗子下山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人参地,我真没近距离的见过瞎耗子,小文拎下山那天是中午,我正在吃午饭,立刻被笔尖嘴、几乎不见四肢的丑陋东西唬得没了食欲。小文知我胆小,作势把瞎耗子抛过来,我缩紧肩膀嗷的一声后退。小文哈哈大笑,把瞎耗子放在砖墙根的格桑花下,转身去车库找一柄铁锹,在院子西侧的荒地挖个坑,埋了瞎耗子。

  陆续地,小文又拎回几只瞎耗子,有一次他溜夹子晚了,天气太热,瞎耗子已经腐烂,比刚死的样子更恶心。从那以后,我改变了计算打死瞎耗子数量的方式,允许小文割下瞎耗子的尾巴计数。我记得,他大概打死八九只的瞎耗子。

  行走在岗鼻子上,我发现几个鼠夹,但没有一只瞎耗子,因为雪溶雨淋,铁条生了红锈斑。我心想,新时代的瞎耗子也修炼升级了,没眼睛也不耽误它和人类斗智斗勇。边走边想,前面一棵大柞树下的一团黄色东西闯入眼帘——那是什么?我心里骤然一紧。是谁偷窃的物资藏在这里避过风头再转移?要么有人被杀害肢解弃尸深山?恐惧慢慢从脚底窜起,蔓延到我的头发丝上,我感觉发丝竖起来,后背唰唰的冒凉风。我停下来观察四周,风声没有了,鸟儿叫声没有了,树林子静得退回侏罗纪。可我又不能一直停在原地,咬咬牙,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竟然是那个熟悉的尼龙编织袋!

  我的第一判断是:小文又撒谎了。二三十只鼠夹子他没下完,剩余的扔在山上。

  我撑开袋子,里面果然装着鼠夹子。

  你这个杀人犯!我大声朝空中骂道。

  我想把袋子背下山,转念,觉得太便宜了小文。决定卷好袋子原地搁着,回山庄问小文,看他怎么说。如果他不认账,再揭穿他不迟。小文太不靠谱了,像条喂不饱的狼,你的宽宏换不来他真心实意,他忽而狡诈,忽而表忠,绞尽脑汁从你身上捞取哪怕一丁点儿的利益。去年春天,有一天我正在单位上班,小文突然给我打电话,借钱买化肥。我情知这钱借出去有瓢底划账的风险,考虑到他在人参地跑前跑后,不借他有悖情理。再者小文给我干活,将来也可以开工资抵扣,于是我去银行取钱答兑他。小文如愿以偿种完地,钱的事只字不提。与此同时,每次干完活没几天,小文就死命地催开资,不管你有空没空,上班还是出差,电话恨不能给你打爆。催得你心烦意乱。等一开资说抵扣,他就摆出一副可怜相,扯各种缘由不还,我下不得狠心硬扣,合计着算了吧。再一次开资,我忘了这茬,小文把钱往兜里一揣,佯装没事人。等我想起问他,又推下次。一来二去,几百块钱拖到年底开资,我要扣,他又说过年哪哪都花钱,儿子在外地出车祸赔人家二十多万,给我看嘴角渗出黄脓的火泡。这还扣什么扣。就又无限期拖下来。

  我以为宽待小文,感动他知恩图报,多为我们的人参地尽点心。可他的举止再次说明,马蛇子就是马蛇子,龙就是龙。

我心里生着气,绕着人参地外缘下山。树林子的光线暗了,风一阵比一阵凉,这是大雨的预警。山雨和城里的雨都是阿噶恩都哩的孩子,但气质禀性迥异,城里的雨夹着灰尘和浑浊的世俗气,山雨洋溢着草木香,噼里啪啦的干脆痛快。也有像爬上屋顶的小青蛇,沙沙地制造动静,再层层渲染,给峰峦云翳皴成错落的山水卷轴。我抬头望望被树隙揉碎的天空,判断一下雨情,没着急下山。

  其实着急也没用,在树林里走路和走马路可不一样,马路必须精力集中,一点疏忽就酿成灾祸,在山里要东张西望,因为你真的不是一个人,庞大的生命群在四面八方盯着你,认为你是外来物种,胆子大的侵犯你,胆子小的规避你,必须恭敬地向它们示好,和平共处才行。此外,我断定这一场雨来势猛烈,没等我回到山庄,半路雨已经来了,几分钟内我准成落汤鸡,所以一场雨既在上界,莫不如等闲视之。

  我说了,果勒敏珊延阿林的树林里有各种菌类,颜色越鲜艳的毒性越大,反而干巴巴毫不起眼的价值无法估量。人参地枯树不少,有的被时间折断,一截残肢悲怆地述说昨日风华,有的外皮脱落,木质纤维翘起,却坚定地屹立不倒。这些枯树的神奇之处,在于木质化的蘑菇层层叠叠,遮住了树皮。下山途中,我遇到的一棵桦树、一棵刺向苍穹的柞树就是这样。

  树蘑菇是山神阿林恩都哩给予枯树的终极抚爱,绽放腐朽的光彩,比如冻蘑、木耳、榛蘑等等,至于一些木质化的蘑菇,由于不适的口感和认知的欠缺,任其年复一年的与时间同老。我个人从未没把这些蘑菇当回事儿,也没仔细瞧过它们究竟什么样,假如近距离的接触,兴之所至时挥起镰刀,劈得它们粉身碎骨,丢下痛苦的翻滚和撕心裂肺的尖叫扬长而去。

  但现在,我再也不敢小瞧这些木质化的蘑菇——平盖灵芝、云芝、赤灵芝、东方云芝、白灵芝、裂蹄灵芝……这些诗意的名字,对应着诸多恶症杂症,换句话说,西药一筹莫展之际,就是这些木质化蘑菇大显身手之时。它们没有一张盖着红戳的行医证明,但代代相传于民间,救百姓于万苦。

  算起来,我和这些灵芝打照面几十年了,可惜没读懂大自然这是用死亡拯救死亡的密宗。我一直以为,灵芝是瑶台的宝物,是深情的白蛇冒死盗取的仙草,偏偏没想到整日逛游的林子里生长着各种灵芝。

  我在人参地发现的是云芝,层叠而上,像道教壁画蒸腾的云气。云芝的颜色又分几种,杂云芝、黄云芝、灰云芝、彩纹云芝等等,簇拥着贴紧树皮,随意掰一朵下来绝对是妄想,你必须拿刀尖认真地抠一块,其余的才剥离顺利。一朵云芝的生长极其缓慢,从一个菌细胞开始扩张,一年仅长出一圈窄窄的黄色花边,第二年,再接着花边继续长。一圈比一圈的黄花边暴露了云芝的年龄,好比你调查一棵树的岁数就查它的年轮。这样长够十年,也才比一枚硬币大一点。

  一朵云芝渺小,但聚集几十几百乃至更多,能量就像原子弹爆炸,使垂危者起死回生。云芝擅清热解毒,抗癌保肝,改善中枢神经系统,如果制成中药,它就是药店里的一款常规药——云芝肝泰。因此人参地的云芝于我实乃意外之喜,我这个常年神经衰弱、暴躁焦虑、免疫力低下的人仿佛捞到救命的稻草。

  一截桦树桩的云芝切割完毕,耸立的枯柞树却让我犯了愁。云芝攀着碗口粗的树干长到云端里去,我好比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急得团团转。且柞树虽枯,离朽烂尚远,我是无论如何搬不倒它的。我站在地面琢磨着柞树上的云芝,没察觉树林被一支军队包抄了,万千弓箭手箭镞起发,击中形状各异的树叶,树林里响起奇异的声音。

  下雨了。

  山雨说来就来,看架势,这是开路先锋,主力部队在后。对我而言,原地避雨最保险。我踅摸一圈,附近有几棵膀大腰圆的刺楸和椴树,肥大的圆叶子缝制了一把巨大的雨伞,厚实坚硬的柞树叶和小巧的白桦叶又给大雨伞做了加密,避雨再好不过。

  我很快发现树下观山雨的奇妙:一张无边的织机,雨丝如绷紧的丝线,经纬穿梭弹出清泠之声。草对待风和山雨的态度大相径庭,风来时,草纷纷弯腰避势,闻悉雨讯,草昂首挺胸,虔诚恭迎。水蕨张开羽状长叶,兜住砰砰的雨滴,引导雨水沿着茎的凹槽流向蕨心,我相信蕨心有一只储水罐。接着,锦绣变幻花纹,雨丝与树林形成斜角,这态势在抚育过的松林中最分明,毕竟高达二十多米的落叶松主干剔除凌乱的松枝,两米远的行距与株距看上去更通透,雨线就穿越落叶松树隙,织成雨珠帘。

  雨和草木合奏的乐声越来越激越,雨烟在阴郁的山中升起,松枝沉甸甸地垂下来,松针尖坠着晶亮的水珠,生了白斑菌的文冠果胆子太小,被雨水抽打得乱转,山顶的积水顺着沟谷流淌下来,越过落叶松林,向海拔更低的谷底流去。

  这场声势浩大的演出对忠实观众毫不客气,没多久,雨点像逃离天池的大鱼啪啪地蹦到我身上,碎裂后怦然四溅。我的藏蓝色遮阳帽放弃抵抗,迷彩服和运动背心凉瓦瓦地沾在皮肤上,凉意阵阵。幸好我穿着水靴,否则脚下早已和泥浆了。想想吧,方圆几十里的雨天雨地,你的鞋子里灌满雨水,你仿佛一艘汪洋中的小船,被巨浪裹挟的完全失去自控力,驶向致命的黑暗,那是末日般的崩溃。

  茫茫山雨持续半个多小时戛然而止,我赶紧趁隙下山,一路走下去,草叶粘在水靴上,稀泥在靴子的挤压下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暴雨再次冲击了小路,更多的云母石重见天日,溪水中游弋着狗虾,这不足一厘米长的水生物,到底从哪里来的呢。

  王开 女,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理事,有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星火》《鸭绿江》等刊物。出版有《众神的河流》《马背上的江山》《我意天下》等作品集,曾三次获得辽宁文学奖,《民族文学》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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