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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夏

时间:2023/11/9 作者: 香格里拉 热度: 16882
尹晓燕

  流夏

  尹晓燕

1

卢金才判断得没错,真的下雨了,而且是暴雨,那阵势,像是金沙江里的水从天上倒了下来。

  喝了酒,又游了泳,这天晚上李建功就睡得很踏实。黎明时分,他觉得冷,迷迷糊糊伸手拉扯被子,摸了一会儿没摸到,才想起春节一过,江边气候热了起来,被子就收起来放柜子里了。一思考,人就清醒过来了, 就听见了吧嗒吧嗒的雨声,以为听错了,半坐起来,确实下雨了。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手机响了。李建功一看,是卢金才打来的,一边接通按了免提,一边飞快地穿起了衣裤。经过楼梯口的房间,他想敲门,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放下,快步下楼去,从车库里开出“北京现代”,离开了水资源管理局。

  天已经亮了,雨幕下,什么都灰蒙蒙的,像有一层塑料布蒙在眼前,看不透彻。气温一下子降了许多,寒气逼人。蜿蜒的山路变成了河流。湍急的水流随着山势往下冲,夹带着碎石、泥土、杂草,有几处路面已经塌方。

  李建功只得把车停在公路边,站在大雨中,抹着脸上的雨水四处张望沉思了一下, 双手揪住路上方一丛看起来还算稳固的灌木, 纵身上去。这时候,沿着山路走是很危险的, 泥石流随时会下来,从植被茂密的山坡上走, 相对安全些。雨势太大太密,李建功几乎睁不开眼睛,雨衣像没穿一样,全身已经透湿, 草皮滑,每走一步都得将脚尖踢进泥土里, 踩实。越往上,灌木越密,手脚不时被灌木上的刺扎到,他好像是没感觉,速度没有慢下来,一直往山顶上爬。他要赶到 9号隧洞去, 卢金才说那边联系不上了,担心会出事。

  9 号隧洞在山背后的箐沟里。惯性和雨水推着李建功直到山底还刹不住脚,眼睛被雨淋着不及细看,冲进了箐沟里,湍急的洪水一下子漫到了腰部,像有无数针扎着,他感觉腰部疼痛得有些难以忍受,皱着眉,一向直挺的身子忍不住往下弯。

  哗哗的雨声里传来喊叫声。李建功吃力地淌过箐沟,朝 9号隧洞赶去。有十几个人, 穿着背心夏裤,在往空水泥口袋中装泥巴、石头堵洞口。雨太大,地上到处是水,铁锹取起的泥土,大部分被水冲走了。

  隧洞旁边山上树木稀少,土质松软,平日里刮风、有羊群在上面走动,会簌簌地落下石块泥土来。这场暴雨来得突然,大股大股的水流冲下了泥沙石头,堆积在箐沟里, 雨水很快积起来,快到了隧洞口。

  干旱了大半年,这样一场大暴雨,说不定整座山都会垮下来,必须尽快将工人疏散。然而,9 号隧洞是张老板承建的,他对这个决定有些犹豫,说材料机器都在那里,一时半会搬不走,把洞口堵起来应该没事的。

  李建功表情严峻,咬着牙,鼓着眼睛, 见张老板无动于衷,一脸茫然,一把揪住他衣领推搡了几下。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再耐心讲道理,没办法,只得放开手,去拉工人, 然而拉来一个,另一个又去挖泥巴了,扯来一双,其他的又去捡石块了。工人都听张老板的。

  洪水上涨和隧洞口持平了。正在这时候, 轰隆一声,隧洞右边的山壁垮了下来,泥石流夹带着杂草灌木哗啦啦倾到箐沟中,激起一堵水墙朝隧洞扑来。李建功大叫着快走, 去推旁边的人。惊呆的人才反应过来,忙跑出隧洞,又呆住了。箐沟成了湖泊,水、泥石流纷纷往里面灌,水面增高的速度惊人。李建功心里慌,脸上却是坚毅镇定的表情, 看见隧洞左边没有泥石流下来,连忙大叫朝那边跑。都是干体力活的,又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一个个跑得飞快,奋力往山上爬。刚爬到洞顶上方不远,只听下面“嘭”的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看,一股浑黄的水柱从隧洞口喷射到对面的山壁上,哗啦啦,又一大股泥石流冲进了箐沟中。原来是还没打通的 9 号隧洞里的气压将灌进去的水反弹出来了。

  张老板啊地大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泥水里,双手拽着旁边的一丛茅草,嘴张得大大的直喘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洪水、泥沙已漫过了拱形洞顶,漫过了搭工棚的平台。

  肯定还会有更大的山洪和泥石流,这时山也不硬实。李建功催促大家快走。下去是不可能了,只能继续往山上走,不时有碎石滚落,雨大,山路又滑,大家都走得小心翼翼。转了两座山头,望见了一个平整的山顶,一栋小院子立在雨幕中。又冷又饿,这样大的雨, 一时半会也下不了山,大家就往那里去。

  一伙男子汉嘈杂的声音盖过了噼里啪啦的雨声。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打开门,手里撑着黑色大伞,密集的雨水汇聚成水帘将她罩在伞下,迷惑的目光从这群狼狈的男人身上一个接一个地望过去,最后在李建功身上停住了。她是认识他的。李建功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女人没说话,将院门大大地打开了。一群人就涌进了小院中。

  黑狗在走廊里朝人群叫了一阵,见都进了屋,没趣地躺到角落里去了。

  厨房不算大,墙壁黑黄,几样炊具悬挂在西墙上,碗柜、木桌、四条长凳,旧而且发黑, 隐隐显出一点原木色。南面是一方小天井, 地势矮些,有一口水井,瓢泼大雨溅湿了周围的地面、菜墩,几只桶、盆中的雨水已经满了。中央的火塘还没有熄灭,旁边有几个方凳、一把铁壶和一锅煮着的土豆,看样子是午饭。

  见一群人浑身透湿,女人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木柴。挨挨挤挤地坐在火塘边,不一会都暖和过来了,夏天的衣衫本来就薄,很快也干了,吃了几个土豆,都拿起各人面前的碗喝起酒来。几碗水酒下肚,大家的话就多了起来,神情也没有刚才沮丧了。

  李建功坐到女人旁边去,和她碰碗喝了一口酒,笑呵呵地大声说:大嫂,昨晚上没能好好跟你说,今天这场暴雨也是天意,左绕右绕又绕到你家来了。水渠从你家这边来, 省时省工不说,主要的是灌溉面积更广,百姓受益更大。时间不等人,你好好考虑一下, 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可以吗?

  女人沉思着不说话,慢慢抿着酒。

  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噼啪的雨声像鞭炮一样炸响。张老板突然站了起来,激动地大声说道:大嫂,你家这段也是我承包的, 等 9号隧洞打通,工地就要转到你家这边了, 水渠修通,马上就可以引江水来用。希望你能理解……

  女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张老板就有些尴尬。

  李建功将张老板拉过来坐下,拍拍他肩头,凑近说了她一棵树要十万块赔偿款的事情。张老板一听就急了,甩开李建功拉扯他的手,一拍大腿站起来就说:大嫂,这是国家建设,你应该支持,漫天要价是会受到处罚的。

  女人一听,嚯地站起来,碰翻了脚前面的酒碗,酒流到了潮湿的地上。李建功心里发紧,笑呵呵地要打圆场解释,女人瞪了他一眼,傲慢地走出去了。

  大家相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要怎么办。李建功叹一口气,扶起打翻的酒碗,后悔早上没敲李红房门把她带上,要是她在,女人的态度就不会是这样的了。

  正懊恼着,卢金才打电话来了,问情况。雨还在噼里啪啦下着,看不出要停的样子。李建功跟张老板说了卢金才的建议,商量了一下,总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决定冒雨下山到管理局去。又打电话给李红,让她给工人们准备些生活用品。

  李建功觉得应该和女人说一声,却不见她的踪影,只得走出院门,跟在其他人身后, 一头扎进了冰冷的大雨中。

2

这个女人,是几年前在江边镇政府大院里带头闹事的。

  那天,李建功开着自己的那辆“北京现代” 赶到了现场。发动机熄了火,高大的身躯从车里钻了出来,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闹事的人看见李建功穿着武警制服,脸上还冒着汗呢,表情严峻,目光里透出果敢和坚毅—这些人都知道李建功,他是武装部长,现在兼任电站移民搬迁协调组组长,做事执法都是有理有据,从不稀里糊涂。他们觉得事情闹大了点,许多人就纷纷开溜掉了。政府门口只剩下几个思想比较顽固的人。

  李建功沉着地迈着大步走进政府院子里, 目光直直地望过去,几个人不自觉地都低下头,相互推搡着一小步一小步往后挪。都想往别人身后躲一躲。那个哭着的女人却不动, 一边抹眼泪一边盯着他,黑瘦的皱脸上露出挑衅的神情,似乎正等待着这个协调组长的驱赶或责骂。越走越近,李建功的脸色由铁青变为潮红,继而带着微笑走到几个闹事村民面前,高大的身子站得笔直。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天真热嗬! 几个人很快地瞟了他一眼,不敢搭腔,讪笑着将目光转向别处。李建功伸出一双长而健壮的黝黑手臂,样子有些像赶小鸡似的朝前摆了摆,笑着说:走走走,我们到阴凉处去坐坐,这大太阳底下,都要烤熟了。

  几个村民相互望了望,又飞快地朝李建功瞟了一眼,见笑呵呵地,都顺从地转身走进了办公楼,进了楼里,站在过道上再不肯挪步了。

  过道里的风,热突突的,带着一股子灰尘气。政府建在山坡高处,视野开阔,看得见江边镇大半的景,就是风大,裹挟着沙土一天到晚呜呜响着。

  让进办公室里去坐坐,他们不肯,双手、脊背紧贴着白墙,微曲着的腿叉得很开,像是在和什么对抗。只得将办公室里的椅子搬出来让他们坐。相互望了望,又飞快地望了一眼李建功,见笑呵呵地,就都坐下了。哭泣的女人慢吞吞地跟了过来,固执地靠墙站着,不肯坐。李建功掏出衣兜里的“红河” 牌香烟,给男人们散烟,递到面前,讪讪地双手接过,相互望了一眼,见李建功不抽, 都将烟别到了耳朵上。

  李建功拖过一把椅子坐下,腰背笔直地挺着,和椅背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擦了一把汗,问道:说说吧,你们这次来,又是有什么想法呢?听见问,几个人将头垂得更低了。没人说话。过道里的风呼呼地吹着, 热突突地,逼得人吸气有些困难。李建功开口说道:我不止一次对大家说了,金沙江上建设电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你们虽然作出了一定的牺牲,但国家也给了相应的补助!

  风刮得呜呜响。几个人都不作声,这话他们真的听了不止一次了。

  大家都不作声,不时拿眼睛瞟着李建功。眼看就要冷场,女人好像心有不甘,马上停住啜泣,说道:补助?我们大片的良田被江水淹了,现在划分的这片旱地怎么能补助得了!

  听到女人说起旱地,李建功转头望去,黄绿的金沙江一条细线样弯在群山脚下,沿岸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土地在阳光下冒着热气。这样一个少雨的夏季,田地里蔫蔫的庄稼不知能不能扛过去哦。李建功眯起眼睛望了一眼发白的太阳,眼睛里针刺般一痛,打起精神,高声又说:任何坏事都可以变成好事!电站修好,马上就要修建引水渠了,那时候,把江里的水引上岸来,这些旱地都会变成良田……

  然而,女人并不听李建功讲,又伤心地哭起来。李建功见她哭了好一会,哭得也很伤心,以为她家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转身向旁人了解情况,才知道,女人家并不在这次搬迁之列,田地也不在被淹的范围内。李建功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怀疑起她是不是精神上有点问题,正要叫人强行将她送回家去,女人的儿子和丈夫赶来了。

  李建功赶快拿出“红河”香烟,给这两个男人一人一支,再给旁边的男人每人一支。李建功过去烟瘾很大,一天至少要抽两包烟, 后来查出“三高”,儿媳妇怀孕,妻子硬是逼着他戒了。但他还是会随身带着一两包烟, 一是闻烟味可以解乏,二是可以和工作对象联络联络感情。抽着烟,紧张的气氛也缓解了一些。女人的丈夫悄悄地向李建功讲了女人过去曾是金江古渡的船工,对古渡怀有很深厚的感情。李建功才恍然大悟,点头说: 原来是舍不得即将被淹的金江古渡啊!

  李建功身上的汗被一阵阵强劲的热风吹干了,脸上像戴了一个紧绷的面具,有些痒酥酥的。风带着一股一股的尘土气呜呜地在过道里乱窜。他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是呀! 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江边镇人,但在这里工作多年,金江古渡的历史价值他是清楚的: 明朝状元杨升庵在金江古渡口写下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李建功和小镇人一样引以为傲;他曾在县志里看到,古渡曾经是通往其他地州乃至国外的要道,明清时设有专门的机构来维护、管理,被称为官渡。1965年,政府在金沙江上建了桥,方便快捷, 加速了江边镇的繁荣发展。但是古渡的价值依然存在,许多人还是喜欢到渡口坐船过江。李建功也坐过几次渡船,领略过金江古渡让人流连的美景。可以说没有古渡,就没有现在这座坐落在金沙江畔小镇的繁荣和发展, 是古渡成就了小镇。他了解小镇的风土人情, 知道他们对金江古渡的感情。可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改变江边镇自古望江兴叹靠天吃饭的命运,这是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他看着面前这个黑瘦的老妇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3

昨天上午,局长回来了,李建功就朝他办公室去。走廊里很安静,他人长得高大, 大步子跨出去却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些习惯都是当兵时养成的。空气异常闷热,身上的汗从早上开始不停地冒,人都快虚脱了, 身子发软,他还是习惯性地挺直着酸痛的腰背走路。李建功到局长办公室去,心情是有点复杂的。

  局长站在办公室门口跟人握手告别。那人转过身来,李建功看见是李老板,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脸皮不自然地变得僵硬起来, 嘴角抽搐了几下才挤出一丝笑容来。汗湿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胸口的衣兜上摸了一下,那张纸还在,正想掏出来,看见局长脸上的表情和以往不同,一丝笑容也没有,似乎有些沉重,又将手放下了。李老板倒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朝他挥着手,笑嘻嘻地叫了声“李副”就走了。

  李老板敦实的身影在走廊尽头转了弯, 下楼去了。两人才一前一后进了局长办公室。李建功笔直地坐在沙发上,酸痛的腰背离椅背有一拳的距离,汗湿的手掌放在大腿上, 眼睛的余光瞟着局长。局长一边泡茶,一边说:得了,这里没别人。李建功觉得局长的表情还是有些怪,但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就有些紧张,身子还是笔直坐着,一点儿也没有松懈的意思。局长把茶杯放到他面前的红木茶几上,将摇摆的电风扇定住,凉爽的风朝他汗湿的身上吹。李建功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不说话,目光盯住了白瓷茶杯里冒出的水汽。

  局长歪着头朝他望了一眼,突然呵呵地笑了两声,伸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拍两下,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西瓜,笑呵呵地说:早上刚摘的,放冰柜里有一会儿了。一边说一边将湿漉漉的西瓜放在茶几上,抬起右手在上面啪地拍了一掌,西瓜应声嗒嗒地裂成了几块,有汁水溅在了茶几上和李建功的脸上。李建功也不客气,拿起一块就唏哩呼噜啃了起来。这个火辣辣的夏季,吃江边种的西瓜是最过瘾的, 甜、汁多,解渴。

  说说,怎样了?局长抽着烟,将脊背靠在椅子上问。

  还行吧。大部分村民的思想工作都做通了,少数几家还不松口,想要更多的赔偿款, 有一家一棵树要十万呢。

  正是关键时候,这个尾巴上的工程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李建功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点头,说道: 我心里有数。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说不通他们,有些人家白天躲着不开门,只能晚上再去了。

  你这老小子,精力就是好,调你过来当这个协调组长,算是选对了。局长哈哈笑着说。

  李建功苦笑着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上辈子是欠了你什么,从当兵那会开始,打了半辈子交道,快退休的老头了,还被你整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局长哈哈大笑着说:老战友,我会补偿你的嘛。

  李建功无奈地摇着头,正想趁轻松的气氛将那件压在心头的事说出来。手机里响起“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的歌声。铃声是老婆喜爱的,她热爱跳广场舞,全家人的铃声时常是要跟着最流行的广场舞曲调换的。对老婆的决定,无论大小他一向都是不反对的。自己在乡镇工作多年,家里大小事情都是老婆一人在操持,他为家里付出的实在是太少了。

  选调李建功再次出任协调组长,是老战友点的将。老战友到新成立的金沙江水资源管理局任局长,正在“招兵买马”。来考察他的王副县长说道:老李你当过兵,身体素质过硬,在江边镇工作多年,有一定的群众基础,组织上信任,调你来当这个副局长搞安全协调工作,要不辱使命哦。

  对于身体素质过硬这个理由,李建功当时不由自主苦笑了一下。年过半百的他,体力、精力都大不如前。特别是妻子去省城照顾孙子后,他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更是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他打算再过一两年就退休,带着老父亲去省城,一家团聚, 享受天伦之乐。

  当然,对政府的任命,李建功也很矛盾。三年前,他参加了水电站建设移民搬迁工作, 对江边镇的现状很了解,对这里怀有很深的感情,他也想让小镇尽快摆脱缺水的现状, 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轻松、滋润起来。然而, 家庭现状又让他犹豫不决:答应了吧,担心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没人照料。他知道协调工作的重要与艰辛,一旦干上了,就意味着再没个正常的作息时间,原来按部就班的生活规律都将被打乱;不答应吧,心里过不去,江边镇是他的第二故乡啊!这几年,他心里一直装着对电站搬迁安置移民的承诺。提水灌溉工程是政府行为,但他当成是自己的事, 如果就此走了,不能为江边镇出点力,从金沙江提水灌溉江岸良田的愿望没有实现,这辈子心里都难以安宁。

  回到家里,李建功默默不语。妻子刚好从儿子那里回来看望老人和李建功,叫吃饭了,他好像没有听见。妻子知道李建功的心事, 知道他对江边镇的感情,说道:趁还干得动就多为老百姓做点事,我把老人接到省城去吧。

  李建功很感动,这些年,妻子都支持他的工作,尽管有时候也唠叨抱怨,嫌他不顾家, 但从不拖他的后腿。只是老父亲常年在乡村, 怕过不惯城市生活,住不惯拥挤的出租屋。父亲知道了,说道:习惯习惯。你们成天为移民流血流汗都心甘情愿,我没有不习惯的!

  李建功鼻子一酸,钻进书房,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送走妻子和父亲,他就赶回江边镇,到金沙江水资源管理局报到上班了……

4

李建功没有了后顾之忧,去金沙江水资源管理局报到,走马上任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水利工程施工遇到的阻挠比三年前要大许多。

  才刚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棘手的事。那天的天气很热,他刚端起饭碗准备吃中饭, 就接到了工地上的电话,说有百姓聚众闹事, 阻止工程队施工,要他马上去解决。他二话没说,放下饭碗就朝第二施工队所在的金江村赶去。

  李建功依然开着那辆“北京现代”。车是李建功自己的,是儿子买给他的代步工具。“北京现代”底盘低,道路起伏不平,但依然沿着江岸曲折蜿蜒的公路飞快行驶着。车里很热,空调又不起作用,车窗已经全部打开, 可是吹进来的都是灼热的风。李建功头上、脸上、脖子上全是汗水,也顾不上擦,一心只想快点赶去把事情解决好。这样大的工程, 多耽误一天就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车行驶了半个小时左右,公路右边出现了一条岔路,李建功快速地将方向一打,车就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而去。山路狭窄,坑洼也多,干燥的泥土在太阳的暴晒,人畜、车辆的碾压下变成了红色的粉末,车轮过处, 灰尘漫天飞舞。李建功心里焦急,可是在这样的路况下也只能减慢车速了。到达半山腰的时候,车就过不去了,被一群人和施工机械给挡住了。

  李建功急忙将车停在一旁,跳下车飞快地往前面跑去。看到他来,施工队的人紧张的神情轻松了不少,一边摘下橘红色安全帽朝大汗淋漓的脸上扇风,一边七嘴八舌向他讲起了缘由:今天早晨,施工队刚要进场施工, 便被村民挡住了。一些村民说施工影响到了房屋安全,将自家的屋子震开裂了,要赔偿; 一些村民嫌政府给的赔偿款太少,要加钱。所以施工队刚到村子外面,他们就聚众阻挠。已经一个上午了,原先施工人员都在耐心地劝解着,可是到中午的时候,有几个年纪轻些的竟然想动手打人。所以才赶紧请李建功来协调解决。

  李建功默默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他朝人群中看了看,发现这群人虽然人数众多, 但大部分是些老人,其中几个还背着小孙孙。老人们大都佝偻着脊背,黑瘦的脸油腻潮湿, 神情疲惫。有几个支撑不住的竟然不顾泥土的灼烫,就在路边坐了下来。看样子这些人已经是又累又饿了。闹了一上午,别说是老人, 就是年轻人也未必经受得住高温与饥饿的折磨呀。再看那些老人背着的孩子:呼吸急促,眼睛紧闭着,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脸蛋上有灰尘,还有一道道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冲出的白印子。要是上前去摸摸,这些娇嫩的脸颊一定是滚烫的。

  李建功悄声把施工队负责的工头叫到一边。工头满脸是汗,神情疲惫,下嘴唇上有两道血口子,也是还没吃中午饭,可能水都没得喝呢。李建功觉得事态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解决得越快越好,于是说:什么事都有个头尾,你们知道是谁在带头闹事吗?

  工头皱皱眉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悄声说道:就是靠土墙站着的那个老头,姓张— 你看,还背着一个孩子呢!

  李建功大致弄清楚了带头闹事的人,心里就有底了:要把事情解决就必须将带头的人先安抚好。于是,他振作了一下精神,调整了一下情绪,面带微笑朝头发花白,面颊精瘦,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张老头走去。来到面前,显出十分熟悉的样子,笑着说道:张大哥!今天的太阳真毒,这一天身上的汗就没干过。边说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走近些, 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说道:哟,像火炭一样。快快快,去那边树底下凉快凉快。啊?一边说一边去搀扶老头的胳膊。

  张老头斜了李建功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气强硬地说:你们修建水渠,又是放炮又是炸石头,还有那笨重的挖土机震坏了我家的屋子,墙都开裂了,儿子他们回来我不好交差,赔钱给我,我才走。

  李建功认真地听他说完,依旧笑着说: 有什么事,到阴凉处好好谈。这大太阳底下, 不怕晒坏你孙孙?还这么小一点,可受不了这样晒。晒出个三长两短的,怎么跟你儿子儿媳交代呀?再说:孙孙晒病了,你做爷爷的心里也不好受不是?

  张老头动动嘴唇,没说话,弯下身子将背带里往下坠的孩子往高处耸了耸。

  李建功趁机用两只大手搂住了孩子,老人身子一轻,轻松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在李建功的劝说下,他朝周围的人望望,慢吞吞地将缚住孩子的背带解开。李建功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扶着老人的胳膊,往树底下走去。

  其他人看见张老头走了,也开始动摇。施工人员见状赶紧走上前去,帮忙接下孩子, 带到村口大榕树下乘凉。

  不一会儿,老人孩子都往树底下去了。

  李建功趁热打铁,说道:乡亲们,你们肯定饿了,特别是这些小孩子,可饿不得! 说话间,李建功快步走到村口小卖部,买来矿泉水和夹心饼干,说道:来来来,大家先把水喝了,饼干吃了,有什么事一会再商量。

  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口软。村民们吃了饼干,又喝了矿泉水后, 说话也不是那么生硬了,客气了许多。但是他们反映的问题却是尖锐的。有的人家说因施工放炮炸坏了房子,有的说屋基下陷了, 有的说水渠占了良田、宅基地……

  李建功一一都记了下来,诚恳地说那些开裂的、下陷的屋子,回去就报告给局里, 请省里的专家来鉴定,要真是因为施工受到影响的,政府会赔偿。至于嫌赔偿少了的, 政府有明文规定,根据情况该陪多少就陪多少,绝不会不公平。李建功还将随身带的文件拿了出来。

  看到红头文件,村民都有些无话可说了。看着朴实的村民,李建功又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讲了水渠从村子里经过的光明前景,说道: 以后,这片山上要种上柑橘,那片山上会栽上软籽石榴。至于我们脚下的这片山地,以后便是世界水稻高产试验田……

  李建功不厌其烦的解释,诚恳的态度和细心的体贴赢得了村民们的信任。这件事终于在黄昏时分得到了解决。

5

电话是卢金才打来的。好像很紧急的样子。李建功边说边匆匆走了出去,局长在后边大声说:我还要赶回城里开会。重新给你派了个助理,在楼下,记得带上。

  李建功想着卢金才说的事情,匆匆将“北京现代”开出了管理局大门,才发现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姑娘。

  姑娘叫李红,一个见习大学生,接替调离的助手工作。

  派了个女孩,李建功有些不满意,嘴上不好说什么,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将车飞快地朝水利水电第十四工程项目部开去。

  项目部驻扎在上甘村,离江近,也是缺水。几棵树在烈日下耷拉着枝叶,稀疏枯黄的草零星生长在干裂的土地上。江风挟裹着沙土, 四处游荡。李建功想起了卢金才说的那句“每天身上都能抖下二两灰来”的话。他惊讶这群外地人对江边干热环境极强的适应力,同时也佩服他们苦中作乐的精神。

  卢金才是项目部总工程师,他的办公室李建功最熟悉不过了,就是公路边一排灰色活动板房正中那一间。卢金才在打电话。李建功就坐在蒙着一层薄薄灰尘的木椅上等。李红绕过茶几坐到另一边,要坐下的时候朝后望了一眼,又直起身来,从衣兜里掏出纸巾, 仔细擦了擦椅子面和扶手,才坐下了。李建功看见了,嘴上不说,心里却更有了些看不起的意思。

  卢金才撂下电话,很直接地说:鲁地拉电站节流蓄水了,15 号倒虹吸那一段有十多米已经被江水淹没。上面的意思是要节约资金,不做围堰,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在水位上升之前,也就是七天之内,把原来设计往水下走的工程改造完成。老李,你得马上去找人。

  李建功点点头,站起来就要走。

  卢金才说:吃饱了饭才好干活,正好食堂开饭了。

  李建功就跟着卢金才到了食堂。三个菜一个汤,还有一大碗米饭。食堂是活动板房搭建的,闷热得很,窗户都打开了,吃着饭, 汗也流个不停。吃着吃着,呜呜的风声从窗口灌了进来,吃饭的人连忙将手掌盖在饭碗上,护在胸口。李红专心吃着不知道用手盖住饭碗,风过后,饭上面就有了薄薄一层黄色的沙土。她朝众人望了一眼,见都在吃饭, 又低头盯着饭碗,筷子在饭粒上面扒拉挑拣了几下,见没什么用,就放弃了,又专心吃起来。李建功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动,觉得自己先前的判断武断了一些。

  饭吃完了,大家往外面走。卢金才突然说道:可千万别下雨哦。李建功诧异地抬起头来。天空和平时一样,白里透着一点很淡很淡的蓝,太阳也是白得刺眼。又顺着卢金才的目光,才见西边山头上有几块灰色的云团。大家说今天天气是比前几天闷热得多了, 但是刮着风呢,雨下不来的。卢金才表情凝重地说:这时候,下雨对老百姓是好事,对我们却是不利的。

  李建功想着下雨的事,上了车,发动起他的“北京现代”,朝门口开去。

  张老板开着皮卡车进来了。错车的功夫, 他笑嘻嘻地探出头来打招呼。李建功和他熟, 开玩笑地说:张老板不开大奔,开起皮卡来了?张老板砸砸舌头,一脸苦相地大声说: 大奔早就卖了,还有两个车我也要卖掉。你的“北京现代”太老了,要不要考虑一下?

  李建功摇着头说道:老板的车我买不起。

  张老板大声说:嗨!老板还不如你们端铁饭碗的呢。工人工资又开不出来了,不给工资人家就不给我干活呀,工期又紧,不按时完工还要交滞纳金。这年头,说到哪里都是他妈的钱。

  一听钱这个字,李建功心脏一阵猛跳, 带笑的脸皮有些僵硬起来,连忙朝他挥手, 说声“又聊”,要将车开出去。

  张老板笑呵呵地大声说:呦,李副,有美女追哦。

  李建功楞了一下,扭头看,李红跑过来了, 扎成马尾的头发左甩一下右甩一下,边跑边挥舞着双手。李建功这才想起来,李红刚才是上卫生间去了。

  车开上了公路。李红细声细气地问:李副, 老板也会到卖车才能发工资的地步吗?李建功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老板是四川人,承包了引水渠的一段工程,已经干了两年多,最后半年也是最关键最难捱的。他叫苦的方式是夸张了点,但这些工程老板的困难,李建功是了解的,工程款不可能全额发放,必须等验收合格以后才会拨付,老板要接活,只能自己先垫付一部分。

  这时候,他没心思回答这个小姑娘的问题,在想钱的事。

  李建功想起了那笔钱的事。这事也赖他, 对家里的事情没有主见,什么都习惯听老婆的,老婆只要说了就会想办法去做成,从不反对。儿子要在省城落户,房子是必备的硬件, 人口多,就必须要大房子,可是房价在那里摆着,东拼西凑,还差十万块。

  老婆让他去借,第一个想到了老战友, 两人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只要开口一定不会推辞。可是老战友家的情况在那里摆着, 也在为一双儿女买房成家的事情操心着,不能给他添麻烦。跟谁借呢?亲戚、朋友、同事, 名单排了满满一页纸,最后都被他推翻了。老婆发火了,赌气回省城去了。

  “一分钱难倒了英雄汉!”这事情折磨着李建功:心情不好,吃不下,睡得也不香。傍晚他在小区广场上快走,刚绕了两个圈,迎面就碰上了李老板,非要拉他去吃饭,推辞不掉,就去了。李老板四十多岁,皮肤黑,个子不高,长得敦实,是本地人,也在江边镇承包了一段水渠工程。两人找了一家清净的饭馆,要了几瓶啤酒。李建功有“三高”,在老婆的监督下,烟戒了,酒只在谈工作推辞不了的时候喝一点,吃的也是不敢多吃。李老板就说看不起他。没办法,只得勉强将酒喝下。不知什么缘故,好像也没喝几杯,李建功就觉得脑子昏沉沉的,话也多起来,不自觉地把几天来压在心里的苦恼吐了出来。

  李老板送李建功回家,说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边说边从卡包里抽出一张卡来。李建功眼睛发直,盯着蓝色的卡愣了一会,连忙摇手拒绝,身子就有些摇晃。李老板趁势扶住将卡塞进他手里。李建功不要,李老板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兄弟间不要客气,钱借给他渡难关。李建功实在推辞不了了,脸通红,梗着脖子说要写张借条。李老板在他肩头啪啪拍了两下,笑呵呵地挥手道别,走了。

  老婆很高兴,李建功也觉得轻松了。可没想到的是,李老板不肯要借条,说写借条是看不起他。李建功就开始琢磨起来,越想越不对劲,觉得不踏实,终于下定决心要找老战友帮忙拿主意,可是事情一件接一件, 总没有机会说出来。

  眼下,还是先把工人找够了再说吧。正要加速。身后传来一声尖叫,车子“嘭”地响了一声。李建功连忙踩住了刹车。“北京现代”撞上了一头羊。

  李建功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有些发懵。

  李红跳下车去,跟放羊的老妇人比划着手,说着什么。李建功才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连忙打开车门下车去。一只黑色的大耳朵羊侧躺在路边,咩咩地叫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人。一只黑色小羊站在旁边咩咩叫着, 一会抬头看看人,一会低头拱拱黑羊背脊, 其它几只羊散漫地走在公路边,懒懒地啃食枯黄的覆着灰尘的草。

  李建功打算将羊抱起来。放羊人连忙伸手挡住了,不让碰。他笑着说道:大嫂,我会赔偿的。

  放羊的妇人戴着一顶发黄的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她没说话,半跪着用手一点点在羊身上细细摸索,像是没有听见旁边人说话。

  李建功急着找工人,没工夫在这里等她细细地摸查,急得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正午的太阳炙烤着,人身上冒着热气,脸上的汗刚擦掉又淌了出来,没完没了,衣服都是湿漉漉的。再晒下去,都会中暑的。李红悄声说:看样子一时半会走不了,李副你先去找人,我留在这里。李建功望了她一眼,有些感激又有些不放心:刚出校门的小姑娘, 能应付得了?李红笑着看着他,嘴角显出一对酒窝来,红扑扑汗津津的脸上显出几分稚气,眼睛里却透出了坚定沉着的光来。李建功低声嘱咐了几句,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来。李红接过来了,将被汗捂得软踏踏的一叠钱放进胸前斜挎的小包里。

  李建功发动车子小心地绕开羊,往金江村开去。后视镜里,老妇人将头上的草帽朝车这边扔了过来,双手挥舞着像是正在叫骂。李建功觉得这人眼熟,头朝前凑了凑,认出是几年前煽动移民闹事的女人。找了她好些天,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他很想把车开回去。权衡了一下,眼下最急的还是要找工人, 这个总是不在家躲着不见的女人,还是晚些再去找她吧。打定主意,李建功收回心思, 加速朝金江村开去。

  几个村来回奔跑了一趟,只落实了二十几个上了点年纪的工人。卢金才说都打工去了,能找到这几个也不错了,这段工程紧急, 只能从其他工地上把技术工调过来,明天开工,三班倒,七天之内必须完成任务。

6

没要钱?李建功不相信地盯着李红。

  李红脸红了,用印花手绢擦着脸上的汗, 挺了挺身子,没有避让李建功的目光,盯住他细声细气地说道:是没要嘛!

  那为什么四处说她家一棵树要政府十万块钱?李建功感觉一股火气从心里冒出来, 不自觉地大声叫喊起来。李红吓得打了个激灵,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什么? 什么树十、十万?

  清香树。李建功没好气地说。有些泄气地捡起一块青色的扁平石头,弯腰朝泛着亮光的江面上投去,石头跳出几个弧形,落进了江水中。

  黄昏时分,太阳落了,夕光是橘红色的。江边镇笼罩在升腾的热气中。路上有牧归的羊群和牛群,放牧的老汉、老妇人,戴着草帽, 拿着鞭子,斜挎着布包,有的背上还背着小孩, 跟在牛羊后面慢慢走着。“北京现代”慢慢地跟着走,李建功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笔直地坐在驾驶位上,感觉腰背酸痛。公路边有了岔路,也不用人赶,它们自己就走上了回家的路。黄色调的地面上,一栋栋白色的房屋很是醒目,那里是它们的新家—移民安置房。

  李建功突然将方向一打,车子往公路上方的山路上开了过去。车子上到山顶就是路的尽头了。山顶很平,一栋土木结构的小院立在那里。院子下方是梯田,都荒着,稀稀拉拉长着野草,要等雨水下地才能栽种。山坡上的草皮枯黄,灌木长着坚硬的刺和稀疏细小的叶子。一片焦黄之中,长在院墙外面的那棵树就显得有些醒目了—是一棵清香树, 树干需李建功这样的大个子张开双臂才能围住。清香树生长得缓慢,能长成这样的,说明是有些年头了。

  李建功是本县人,清楚清香树在乡人心中是具有神圣地位的。逢年过节,家门口要悬挂上几枝清香树树枝,也会焚烧清香树枝屋里屋外地熏熏,意为去污除秽。这棵清香树枝叶繁茂,像一把绿色的大伞,油绿油绿的色泽,看着就让人觉得清凉。

  李红跟着李建功走到院门前。一条黑狗从墙角处飞快地窜了出来,也不吠叫,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歪着脑袋盯着两人。见狗跑过来,李红不叫喊闪躲,下意识地蹲了下去。李建功不由得微微一笑:这姑娘, 一看就是农村出来的。只有农村人才知道见到狗不能跑,要蹲下。

  这是划渡船的女人家。几年前电站征地搬迁没她家什么事,却为了古渡被淹去哭闹了一场。如今,真的要征用她家的地了,她却不哭不闹,只是躲着不见人。这就让事情变得难办了。

  李建功来过她家多次,每次都是院门紧闭。来的次数多了,狗和他都熟了,见他来, 不会再狂吠,反而摇着尾巴亲近。白天见不到人,晚上总会回家的吧。可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和儿子外出打工了,李建功一个男人晚上去人家,总是不好的。谈征地的事就一直拖着。

  李红的到来让李建功看到了事情的转机。

  李红见狗摇起尾巴来,就喔喔地唤它,伸出手去试探着要摸狗头。黑狗水汪汪的、瓷蓝色的眼睛望着她,摇着尾巴慢慢往前走了两步,任她抚摸,眯起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李红安抚了黑狗,就去拍院门,用清脆的声音喊着:有人在吗?有人在家吗?

  院门吱呀打开了,一张黑瘦的布满皱纹的脸探出来。李红笑眯眯地说:大妈,你好!女人疑惑地望着她,问:你怎么找来了?

  李建功连忙从角落里走过来,说道:大嫂, 我们找你来谈点事情。

  李建功背对着橘红的夕光,面孔有些发黑。女人眯着眼睛仔细望了望,认出来了, 吃了一惊,心想这个人怎么又老又黑了。就要关门。李红连忙用手推着不让关。

  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进去。

  院子不大,铺了石头,不太平整。东面是正屋,比其他房屋高些,有三间房,正中一间敞开着没安装门,放着供桌,桌上有神龛、香炉、两盘塑料的桃和苹果供品、两个花瓶里插的粉色塑料花。南边厨房的走廊和东边连接着。西边正中是院门,两边是牲畜圈: 左边关着羊,右边关着猪和鸡。墙壁都没有粉刷过,坑坑洼洼显出了年代的久远。

  到了院子里,女人也不招呼他们,进厨房去了。李红倒像个主人一样,搬来凳子让李建功坐下,自己跑到羊圈边去看被“北京现代”撞伤腿的大耳朵羊。看了一会,又跑进厨房去了。厨房里传来说话声。

  这时候,李建功竟然有些佩服起自己的决定了:女人与女人之间,交流起来更畅通些。

  女人不愿和李建功说话,但还是用丰盛的晚餐招待他们。自从干上了协调工作,整天和老百姓打交道,李建功也逐渐摸索出了一些相处之道:他们的饭,赶上了就得吃, 他们的酒,倒下就要喝。一顿饭吃了,几杯酒喝了,事情往往也就办成了。吃了饭,李建功会放一点钱在碗底下,小心不被主人家看到,不然会说看不起他们,将钱砸到你脸上, 谈好的事情就又黄了。

  忙了半天,李建功也是真饿了,往饭碗里舀了几勺鸡肉汤,埋头哗啦哗啦吃起来。李红往李建功碗里夹了几块鸡肉,也吃起来。女人坐在一旁不动筷子,拿出三个细长的玻璃酒杯来,分别倒满,放到各人面前。两个人都吃饱了。李建功端起酒杯,呲溜一声将酒一口喝干,咂咂嘴。李红喝了一小口,辣得用手掌朝舌头上扇风。女人笑了一下,仰头将酒一口喝了,又将杯子斟满。李红不敢喝了,又是摇手又是作揖地告饶。

  李建功端起酒杯,两人一碰杯,都喝了。李建功说:大嫂,我来呢,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征地赔偿的事。村长应该是跟你说了, 你也看见了,到处都在施工,施工队马上就要到你家这片山了。我们原先策划好的引水线路需要修改,不得不从这边过,所以要占用你家院外的土地。

  女人喝了一杯酒,叹息一声,带着嘲讽的语气问:你们为什么要征我家的地?难道要修两个水电站不成?

  李建功是个聪明人,一下就明白了她还记得几年前移民搬迁的事呢,连忙端起酒杯敬女人,喝下酒,笑呵呵地说:大嫂真会开玩笑。

  女人瞪着他,摆摆手,又指指放在桌角的酒坛。李建功就明白了,今晚上这坛酒不喝完,接下来的话是无法再说下去了,就什么也不说了闷头喝起酒来。

  金沙江边的人,男男女女都爱喝点酒。酒都是自家用杂粮酿的,辣度不太大,有些酸涩,后劲大。

  坛子里的酒快见底了。女人才开口说道: 李组长你比起几年前是又老又黑了。

  李建功苦笑着点点头,仰头将酒杯里的酒喝下,一股忧伤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耷拉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空中星辰渐渐亮了,院子里暗了下来。女人要起身去开灯,李红见李建功有些醉了,怕出事,就搀扶着他告辞走了。

  李红不会开车,走回去又不现实,李建功只得打起精神慢慢将车开下山,穿过公路却并不回局里,径直从通往江边的路上开去了。路是下坡路,坡度有四、五十度左右。李红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前方汽车灯照出的扇面,大气不敢出,双手牢牢抓住把手,紧张得十个脚趾紧紧抠住鞋底。

  李建功下车就开始脱军绿色 T 恤,接着脱夏裤。李红打开车门,一只脚刚落地,抬眼看见了,吓得垂下头连忙又缩回车里,砰一声拉上了车门,再不敢往外瞧。

  月亮从东边山头上升了起来,又圆又大, 是鹅黄色的。虫鸣声、水声从远处传来。车里闷热,像个蒸锅,热气从四个车窗里灌进来, 一丝风也没有。抬起头四处望了望,不见李建功,李红就下了车,热气从沙石里升上来, 脚像踩在了刚刚浇熄的火炭上,潮热潮热的。她踩着越来越软的烫呼呼的沙子往江边走去, 不一会,身上就感觉黏糊糊的了。真想下去洗个澡啊!

  李建功就在金沙江里洗澡,黑脑袋在闪着亮光的水里时隐时现。没有风,江水轻柔地拍打着江岸,李红穿着凉鞋直接走进了江水里。水是温热的,又往里走了一段,水没到了她的膝盖以上,才是凉的了。李红朝李建功挥手,喊。他游出去了很远,听不见。李红为难地望着手里不停唱着“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的手机。手机是李建功的, 放在车上的时候就响了几次,李红看了看, 屏幕上显示的是“家”。刚开始手机隔几分钟打过来一次,后来就不间断地一直在响, 李红以为他家里有什么急事,就拿上手机过来了。

  平静的江面像绸缎一样,光亮柔软,不见李建功的身影。响个不停的手机发烫了, 李红的手里全是汗,她担心会握不住掉到江里去。还在响,李红只得接通了。电话里立刻传来一连串焦急的“喂喂”声。李红等她说了好几个“喂”,才细声细气地“喂”了一声,电话那边立刻没有声音了。李红头皮有些发麻,身上被江水激下去的汗又开始在冒了。隔了十几秒左右吧,但是李红感觉这段时间是很长很长的,电话那边的女声问“李建功在哪里?”李红想回答得理直气壮些, 也想编个什么理由,但是心理素质不允许, 只得吞吞吐吐地说“在,在洗澡。”电话是挂了,李红觉得轻松了些,看见西边天上闪过几道亮光,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不该接电话, 觉得自己还是说错话了。

7

暴雨使多处工地都受到了大小不一的损失,只能停工了。可是金沙江水位上涨得很快, 15号倒虹吸排架及施工场地已经淹没到了水下 3米。卢金才说: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施工,这种情况别说是下暴雨,就是下刀子, 也要把这段工程完工。

  都听卢金才的,准备好,第二天就要施工了。

  暴雨下了一天两夜,没有减缓的势头, 泥石流、积水造成了道路大面积瘫痪。从村子里找来的二十几个工人,都按时来了,负责往搅拌机里倒水泥,上沙石。

  和张老板的工程队一起从山上下来,李建功没回管理局,直接去了项目部找卢金才商定最后的施工方案。局长在县城开会,暴雨引发大面积公路塌方,一时半会回不来, 这些事情他必须一肩担着。

  第二天一早,李建功就到江边工地上去。工地是在江湾里,刚施工的时候,这里是一片干燥的滩地,现在是浑浊的江水。桥墩一样的排架泡在水中,要在上面架设管道,江水造成了距离上的困难,需要的物资大大小小都只能由岸上大型吊车运送,速度不可能更快。工人们在江面上操作,安全上就得更加小心谨慎。李建功紧张地关注着江面的施工情况,见岸上的工人忙不过来,也动手帮忙倒水泥,上沙石。他嫌雨衣碍事,只穿着背心光着膀子,湿漉漉的身上冒着热气。

  中午时候,李红来了,跟着她的还有一个女的。

  李建功吃饭的时候,才看到那个女人是他老婆。他尴尬地笑了笑,朝老婆看了几眼, 见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问李红工人安置的事情办妥了没有。李红笑嘻嘻地说管理局安置不下的都安排到政府里去了,生活用品也发下去了,嫂子也跟我帮忙去了呢。

  老婆朝李红露出一个笑脸,李建功瞟眼看见,悬着的心就放下去了。哦了一声,要拿勺子舀汤。勺子先被一只白胖的手拿住了, 李建功眼睛盯着汤盆,将饭碗送上去,绿莹莹的菜汤浇在白晶晶的米饭上,勾人食欲。李建功拿起筷子,埋头稀里哗啦吃了起来, 老婆在一旁望着,不时往他碗里夹一点菜。他一边低头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够了够了。李红在一旁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天才往嘴里送一口饭。她看见李建功老婆脸色苍白,胖胖的脸有些发泡,眼袋大、发青, 嘴角和眼角处的皱纹又细又密,目光却是柔和慈爱的,不像早上刚进管理局见到李红时那样气势汹汹、那样严厉了。李建功一直不抬头,速度很快地连续吃了五碗饭。李红收拾碗筷出去的时候,看见李建功老婆从桌上抽出了一张纸巾,很快地擦了擦眼睛。

  雨势在傍晚时分减弱了一点,粗线条般的雨水变成了滴状。工人们都很高兴,干得更起劲了。有人来换李建功去休息,他不肯。卢金才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表情有些可怕地吼他。李建功没法,只得离开了工地。

  李建功开着“北京现代”,带着老婆和李红回管理局去。他知道老婆来的原因,就干脆什么话也不说,等着她质问。两人进了宿舍,老婆就开始忙着收拾床铺和桌子,什么话也没有。李建功坐在床沿上,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她收拾,心里觉得很温暖。

  有人来叫,说局长回来了,等着汇报情况, 李建功连忙出去,上三楼找局长去了。他大致汇报了一下情况,趁等着项目部卢金才和其他负责人来开会的空隙,终于说了李老板借钱的事情。边说边观察局长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李建功吃不透他的态度,只能等着。

  好一会,局长才伸手拍拍他的肩头,叹口气说:老小子,这事我早知道了,就等着你说呢。

  李建功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问道:他不要借条,怎么办?局长说:借条就不要了,直接把钱还给他,越早越好。

  李建功为难地皱皱眉头说道:我手头要是有,也不会收下了。

  局长哈哈笑了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他面前,李建功望了一眼,目光又盯在了局长脸上。局长努努嘴,将卡又往前送了送,不接,干脆扔进他怀里,说道: 你自己想,在这样的岗位上,借李老板的钱好还是借我的好?

  李建功就不再说什么了,将卡装进兜里。开会的人到齐了,商量了补救措施。暴

  雨造成了一定的损失,还好人员撤离得及时, 没有人员伤亡,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局长说:天灾,谁也不能准确预测,我会向上级报告,争取一定的经济补偿。

  回到宿舍,房间里已经焕然一新。老婆把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窗明几净的。李建功将钱的事情说了,老婆也觉得那笔钱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拿着不安心,嘱咐他尽快去找李老板将钱还了。

  李建功边点头边望着老婆笑,被她白胖的手揪住了耳朵,连忙小声告饶认错。问哪里错了,他说不该三更半夜还跟一个姑娘在一起。老婆叹了一口气放开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背心,双手贴在他胸口温和地说:你到管理局来上班,我每天打个电话才会放心。儿子说我这是更年期的症状。可能真是的。这么多年了,我们两地分居,从不会生二心怀疑你。可是前天晚上那么晚了,你不接电话,接通了还是个女的,我心里不知怎么就慌了……

  有些感动的李建功被老婆后面的话引得哈哈笑了起来,笑她这么大年纪才学会了吃醋。老婆在他胸口打了一拳,严肃地说:老李, 你都快退休的人了,要替人家姑娘着想。

  李建功也很后悔,觉得老婆的话有道理, 以后应该注意。

8

第二天,天阴沉沉的,雨下一阵停一阵。

  送老婆坐上回城的车,李建功赶往 15号工地。局长已经在那里了,对工程进度很满意。卢金才说照这个进度,按时完工是不成问题的。江水又上涨了许多,排架淹没了一半, 工人们忙碌在宽阔的江面上,让人感动、振奋。

  局长说:这里我盯着,你到小李的洞子里去看看。就要走。卢金才说:他的隧洞太长, 施工难度最大,还好没有受暴雨影响,还在干着呢。

  李建功开着“北京现代”去了李老板的工地。隧洞洞口在宝和大桥旁边,视野开阔, 面对金沙江。十几间工棚建在洞边上,一个女人在最外面的一间里煮饭,说李老板在洞里。李建功找了安全帽和电筒,进洞里去了。

  隧洞大概只有两米高,李建功站直了, 感觉到头皮上水泥洞顶的凉意,打开强光手电筒,光柱被吞噬在黑暗的大嘴里,照不了多远。当过兵,李建功不怕黑,胆子也大, 往里走了几百米,只看见手电筒的光,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又走了五百米左右,洞里出现了积水, 脚踏进去冰凉。用手电筒照了照,发现从这里开始,洞子就没有用水泥浇筑了,裸露着石块泥土。洞壁湿乎乎的,有水渗出来,洞顶也有渗水滴答下来。一些地方用工字钢支撑着,洞壁前隔一段就立着一根钢管,用来排渗水。

  越走越觉得奇怪,一直没有听见施工机械的响声,隧洞安静得怕人,水滴声和呼吸声被无限扩大,李建功像是陷进了一个无底洞,望不见尽头,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发闷。水已经没到了膝盖,洞顶上水滴越来越密,像水帘洞一样,难怪水越来越深了。李建功全身上下没一处干的,想退回去,一想自己同时也负责安全这块,应该进去看看。

  又往前走,左右出现了岔洞,李建功不知道李老板和工人在哪边,按习惯走了右边。这个洞比进来的洞更窄,洞顶也更低,他弯下腰,腰部一阵剧痛,连忙用双手按住,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迈步往前走,水没到了大腿根处,弯腰走起来有些费劲,水面的腥臭气愈发浓烈,只能放慢呼吸。突然感觉脚下一软, 身子矮了下去,水一下到了他的下巴,有几滴黑水溅进了嘴里,又腥又咸。

  李建功一惊,双手条件反射一下撑住了洞壁,才没栽进水里。定了定神,想把脚抽出来,一动,身子又往下陷了一点,就不敢动了。冰冷的水刺激着腰部,更疼了。借着掉到水底的电筒发出的微光,左右望了望, 双臂用力撑住水泥浇筑过的洞壁,毕竟是当过兵的,身体底子还硬朗,这样一撑,拔萝卜一样把吸住的双脚从泥里拔了出来,双腿弯曲着朝后晃荡了一下,踩在了硬实的地面上,站稳了,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吐掉腥臭的口水,盯住刚才手撑的洞壁,探身一瞧, 洞壁上有裂缝,连忙敲了敲,传来空洞的脆响。李建功心里一惊,各处敲击了几下,有些声音笃实,有些声音空洞。

  正要冒险往刚才陷下去的两边洞壁探探, 隐约传来了人声。李建功喊了几声,朝昏暗的洞子深处望了一眼,盯住水底电筒那团越来越暗的光沉思了一下,转身朝洞口走去。哗啦哗啦的水声接近了洞口,几束雪白的光柱照到李建功身上。

  “李副?!”李老板诧异地叫了一声, 从几个工人身后挤过来。李建功望了他一眼, 扭头朝刚出来的洞望着。李老板笑了一声, 说这个洞地形复杂,沉陷地段太多,有些地方水深两三米呢,洞壁随时垮塌,只能浇上水泥暂时稳定一下。平时只有负责的工人敢进来。还好你没什么事。

  李建功没说话,示意大家往外去。都出了洞,雨不大不小地下着。李老板和工人们的脸上、鼻孔里都是黑烟,都就着雨水在擦脸。李建功朝他们看了几眼。李老板笑嘻嘻地说: 隧洞太长,通风不畅,机器尾气难以排出, 在里面干活的人都是这样的状态。李建功奇怪地问:没听见你们施工机器在响啊?李老板不笑了,无奈地叹口气说:又塌方了,积水太多,清理了一上午。隧道越往里打,出渣、浇筑的困难也越大……

  正说着,洞里隐隐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李老板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就朝里跑。几个工人也连忙跑了进去。李建功楞了一下, 也忙跟上。他知道,这是塌方了。卢金才说过, 李老板承包的这段隧道,长四公里,地质条件差,地下水较丰富,泥沙混合开挖断面不稳定,坍塌、涌水现象较频繁,施工是极其艰难的。

  跑了一段,水阻碍了速度,大家在浑浊冰冷的水中踉踉跄跄地跑,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洞中乱舞。李建功感觉腰疼,胸闷得难受, 脸上的汗不停滚出来,张大嘴呼吸着。经过了刚才进去的右洞,又看了一眼,继续走。

  有嘈杂的声音。几个人过来了,背着两个腿被落石砸伤的人,伤腿被后面跟着的人托着。

  李老板询问了情况,工人说是二次塌方, 正在清理着早上的落石,没想到顶上又坍塌下一大块。李老板焦急地说:快,把他们送医院去。其他人进去,想办法撑住顶子,要是再塌,整座山都要垮下来了。

  工人各走各的。李建功帮着送人到医院去。他上前拍了李老板的肩膀一下,说:兄弟!小心些!因为缺氧,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李老板望着他,表情严峻,用力地点点头, 红眼睛里有亮亮的光。李建功突然生出一种复杂的心情来。

  出了洞,李建功拿车钥匙的时候,摸到了卡,才想起来十万块钱还没还。

9

雨终于在第四天上彻底停住了。天一下子放晴,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太过明亮的光线,出门来,都眯着眼睛。才到中午,地面上的积水也蒸发干了,气候又是和前些天一样的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各处工地又开始施工。张老板的 9号隧洞受损最严重,箐沟成了堰塞湖,洪水一时半会消退不了,没办法,只能先到别处去施工。施工地点就在那个女人家院子下方的山坡。张老板找到李建功,要他尽快想办法把征地的事情搞定。李建功在他面前打了包票, 心里却没什么底。这个女人,太过固执,不好沟通。

  李建功思考着如何解决征地赔偿的事, 天气又热,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是汗,索性出了管理局,径直走到江边去。

  月光下的江边镇很安静,虫鸣声显得异常地响亮,此起彼伏,几乎盖过了江水流淌的声音。李建功边走边想着心事。突然听见有人叫,一看,李红站在江边水里。想起老婆说的话,李建功显得有些局促,又不好掉头就走,一紧张,身上的汗就冒得更多了, 这时从水面吹来一阵风,深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心里平静了些,问李红是不是来游泳的。

  她笑嘻嘻地说:我不会游泳的,天太热了,出来走走。

  女孩子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没事的,江边镇民风淳朴。

  李建功打趣地笑着说:你才来几天呀, 就这么了解了。

  李红撅了撅嘴,说道:我就是知道呀, 那个放羊的大妈,家里困难,还欠着很多钱呢,羊被我们撞伤了却不要赔钱。说着说着, 李红的声音越来越低,情绪有些低落。

  李建功吃了一惊,就问原因。李红才说: 那天,大妈无意中说了她儿子的事,好像是在城里送外卖,撞到了人,要赔一大笔钱。他沉思了一会,对李红说:你到公路边等着, 我回局里开车,去一趟。说完就大步走了。

  夜深了,热气散开了一些,没有刚才热了。月光明亮,没有行人,李建功将车开得很快, 不时惹来几声狗吠。

  黑狗站在路边,像在迎候客人,摇着尾巴。两人下了车,李红拍拍黑狗的头,有些犹豫地望着李建功。他说:走吧。两人就去敲门。敲了一会没有响动,又敲重一些,还是没有动静。这时候,都快十二点了,她会到哪里去呢?

  一大早,有两个人到管理局来,指名要找李建功。李红接待了,刚给他们泡好茶, 李建功走进了会议室,笑呵呵地掏出兜里的“玉溪”香烟,一人散了一支。年轻的男子笑着说:哟,李组长的烟升级了。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是划渡船的女人的丈夫和儿子。李建功昨天才联系了他们,没想到这么快就赶回来了。两个人的行李还在走廊里放着,看样子还没回过家。

  李建功将征地的事和他们一说:父子俩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来,相互望了一眼,说不知道这事。老汉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灰白的烟雾团在黝黑苍老的面孔前,他说:我老伴性格是有些怪,但是一棵树要这么多钱, 不可能。一边说一边坚决地摇头。儿子在一旁, 望了望父亲,想开口,又有些犹豫。

  李红快言快语,说道:是不是因为你们家欠了很多钱,所以……

  青年连忙朝她摆手。见父亲脸上有了怒气,小声地说:我把撞人的事情和妈说了。

  父亲生气地吼儿子:我叫你不要说,不要说,就是嘴巴贱,把你妈急出个三长两短来, 看你怎么办。

  李建功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家商量一下, 晚上我们再来一趟。

  李红很佩服李建功,问怎么想起来找她家人回来的。李建功坐在驾驶位上挺了挺腰背,感觉疼痛缓解了一些,笑呵呵地说:协调工作我都干成老油条了,家里人说服不了, 就想办法找外出工作的亲人,他们在外面, 眼界宽,见识广,思想也比较开明,往往能说服家里人配合。

  哦。李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细声细气地问:李副,你说他们能说服她吗?

  李建功笑了笑,没有说话。

  门大开着,两人进了小院,两个男人热情地迎上来,招呼着到正屋坐下,又给泡了茶。李建功朝两个人望望,他们只是笑,李红就明白事情大概解决了,就到羊圈边去看羊。问起撞人的事情,青年难为情地摸着头不说话。老汉叹口气说:他送外卖,为了赶时间,闯红灯,把一个老头撞了。

  李建功问:人怎么样?

  老汉说:腿骨折了,要我们拿十万块出来。

  哦,李建功若有所思地喝着茶。望着低矮院墙外的天空。夕光隔开了群山和蓝天间的距离,为白云镶嵌了好看的金边,给这栋孤单的院子添加了柔和的底色。他放下茶杯, 伸手拍拍青年的肩膀,大声地说:不要灰心, 很快你们就不用外出打工了。

  青年站起来,朝院墙外望了一阵,突然兴奋起来,大声说:对呀,你们看,电站把金沙江的水蓄起来,高峡平湖的景色多美, 在里面划划船,还是挺享受的嘛!

  老汉笑着说:对,可以让你妈去划船。

  死老头,你去划,我不划。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走廊上,嗔怪地说。

  大家一愣,都哈哈笑了起来。

  李建功感慨地说:对呀,这个想法好, 可以搞搞旅游,你家地理位置也占优势,水渠一通水,江边镇就会变绿,生态会变好, 这些山地里,种什么都可以,不用靠天吃饭了。

  几个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知不觉天黑了。李建功说明天就过来签合同。女人没有点头,显得有些犹豫。这时候,两个男人也不敢轻易做主了。李建功笑呵呵地望着她, 等答复。青年催了几次,她才说:我家这棵清香树是神树……青年着急地叫了几声妈, 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迷信。

  女人严肃地说:你懂什么,没有这棵树保佑,你妈在江里划船能平安吗?就指望着它能再保佑我家一次,换十万块钱陪医药费。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

  大家都不说话了。虫鸣声四起,夜幕下, 群山显出黑黝黝的轮廓,深蓝的天空中布满星星,深邃悠远。

  青年亲昵地拥着母亲的肩,小声安慰她。女人叹口气,坚定地说:别小看了你妈, 十万块钱是跟别人聊天瞎说的,真的铁心要, 我还会躲着他们,还会不告诉你们?

  大家一听,松了一口气,都很开心。

  青年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地说:钱的事妈不要操心了,我会想办法。以后我们哪里也不去了,就留在江边镇发展。

  女人怜爱地摸摸他的头,柔声说道:妈打算把羊和猪都卖了,能凑多少是多少。看看李建功和李红,坚决地说:至于地,尽你们用,树也随你们砍。

  李建功站起来,激动地说道:大嫂放心, 我们不砍树,你选一个位置,我们负责把树挪过去重新栽好,神树还会保佑你们的。

  女人点点头,吸了吸鼻子。青年兴奋地摇着母亲的手臂。老汉也笑呵呵地对李建功说:太好了!太好了!她呀就是恋旧,渡口淹了,每天晚上还要去江边望一眼。这棵树要是能挪活,她今后就不会总挂牵了。

  李红笑嘻嘻地说:原来大妈去江边了, 难怪昨晚上那么晚都不在家呢。这个你也放心,政府打算重建古渡呢。

  一家人送他俩出去。走出院门,李建功突然站住,转身望了望一家三口,说道:大嫂! 猪、羊还没长膘,卖掉可惜了,我这里有点钱, 你们先应应急。说着果断地从裤兜里掏出卡来,一把塞到青年手里就快步往车子走去, 边走边大声说:密码写在卡背后了。

  尹晓燕 女,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 32 期学员。在《西藏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华夏散文》《百家》《滇池》《边疆文学》等多家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数篇。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爱相随》。单篇小说曾获丽江市第五届文学艺术奖,边屯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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