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于名湖佳洞,赏领那山亭园林,固然颇得益趣,但看多了也不免腻味。于是许多人将目光聚焦于探险,将之奉作有人生意义的高层次旅游。我对迪庆高原雪山林海那块秘土也想寻机一试。
忘不了10余年前那个春光明媚的时节,我终于成行。
一入滇西北海拔3000米的中甸县境,远近高低的雪山群,便从不同的方位投来笑靥。我倾心的是云岭腹地的梅里雪山。据说那山中有个仙人洞,沿途景致居诸山之冠。县城即迪庆州首府,由此往北,半日车程而经翁水,稍歇,再翻一座雪山,不久便到了金沙江上游支流东旺河边。云裹玉缠的梅里雪山,乍如雍容华贵的仙子姗姗来迎。说是“仙子”,近前去却是海拔4500米的巍巍峭峰,使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我在那儿生活了3个月。
一天,几个有心人邀约攀登梅里雪山的仙人洞,我自然首当其冲。
同行的7条汉子,莫不摩拳擦掌。当地藏胞茨里当向导,他是这一带有名的猎人兼牧人。有他带路,我那悬着的心也就落到了实处。
在藏家土楼美美地睡上一觉,黎明即起,饱餐一顿酥油茶点,便轻装登程。
雪山上的路,似有若无,它是猎人用脚踩出来的。山脚草深没膝、灌枝拦腰。听说这里的山蚂蟥、筷子蛇无孔不入,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所幸茨里早为我们抹了麝香酒,未遭叮咬。沿山脊步步而高,探进一大片稀疏的矮松林,松林背后是险箐。针、阔混交林密布其间,交柯串藤,黑压压好吓人。这时,只觉得茨里就是救星,紧随他的脚跟。在这九宫八卦阵里兜转,走偏半步便一失脚成千古恨。走在末尾的李君东张西望,慢了几步,一转眼迷失掉队,乱冲乱钻,愈闯愈远,急得大声惊叫。我和茨里高声呼喊,奈何枝密如雾,闻其声而难见其形,好半天找到他时,早已虚汗淋漓,一脸煞白。潜至箐腹,是深数十米的断沟,茨里早年所搭两根碗口粗栗木架的天桥,已生青苔。他如履平地,我们却一步一晃像走钢丝,只好拿保险绳系腰,让茨里一一牵引而过。回望这魔鬼峡谷,犹自惊魂未定哩!
暂得宽懈。宁静攀半小时许,又一道断崖巨壑陡然而至。路断在右侧崖巅,却又接在左侧叫“顶胸岩”的峭壁上。上截挺凸如胸,茨里早堑下了10多个仅可踩脚的小台阶。旁置一根独木台梯,其下则百丈深渊。踏台梯而上,如不慎失足,必粉身碎骨,所以又名“舍命崖”。众皆犯难:这可不仅考验胆略和意志,也考验着攀登技艺呵!茨里先为我们示范,猴儿般攀援而上,蹲在崖头接应,说笑话为我们壮胆。于是有人跟了上去。我按住心跳,鼓足勇气,如壁虎般贴上崖面,左脚踩石台,右脚蹬木梯,眼睛紧盯面前每一处可以抓稳的石孔和崖缝,一步一把汗,终于跨上平台,心里说不出有多惬意!同行的老张有心脏病,怎么也不敢上,说就在下边等我们回来。茨里说:“上面就是天下第一杜鹃园,再说回来不走这条路啦……”我也把照相机一举:“到仙人洞留个影,可是千载难逢哟!”张君心动了,狠劲把烟头一甩,抹抹袖子就攀了上来。大家冲着他笑闹,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人,尤其是男人,总得有一点精神嘛。”
果如茨里所言,往上便是雪山花世界。花,清一色的杜鹃花,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真想不到雪国怀抱竟有此等奇观。左侧缓坡上是一大片大杜鹃,株高达四五米,干粗如桶,冠似伞盖。树树坠满山茶似的猩红大花,艳如血,灼如火,或勾连成串,或攒拥成簇,串串簇簇汇织成无边的锦篷霞被,红浪翻滚流彩闪烁,好个清凉芳香的火焰山,遮去了半片天!穿林折左再上一台,则又山石流泉,乱红夹翠,别有境界。被风化而分割成或尖或秃种种形态的灰白色礁崖、巨石,雪刚化尽,洁净如洗,妙如人工园林的假山;凹处积为众多玲珑的冰碛湖,或如圆井,或如月牙,或如菱镜;石间细泉流转,明来暗去,叮咚有声;玉塔形的雪杉和柏树,鲜翠欲滴;最令人陶醉的仍是那高低错落的杜鹃花树,这里不仅有高挑醒目的大杜鹃花,更多的是纷如碎锦的小杜鹃花。花色有纯白、银粉、水红、血红、乳黄、橘黄、斑紫、杂彩。花形或如吊钟,或如碗碟,或如喇叭,有单瓣如金铂,亦有重瓣秀如彩蝶,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置身其中,如初入仙阗,乍忘本性,只会“呵呵”地惊叹!杜鹃是世界名花,据说全世界约有900种,我国占500多种,而云南高原就荟萃了260种之多。植物学家推断:云岭古陆是世界杜鹃花摇篮,由此向东北扩展至朝鲜、日本、西伯利亚、阿留申群岛,而分延于欧洲和北美;向西南延伸至锡金、缅甸、马来西亚。清时曾有英、法、美、德、日、瑞典等国人士入滇探杜鹃花资源。英国爱丁堡和邱园皇家植物园中有百多种宣耀于世的名贵杜鹃,就是英人傅礼士等从滇西北移植的。茨里说,这儿的杜鹃也有50多种,因雪山阻隔,未被洋客发现,国人也极少到此。哦,还是一方神秘处女园,我们7人竟成了发现“新社自鸟”的哥伦布,幸哉!
流连花海,贪香恋色,吟笑唱舞,几被撩拨得颠狂失态。李君不擅诗,此刻也吟一首:“半山白雪半山花,花花有骨倚岩沙。不耐一番冰霜苦,哪来杜鹃满地霞?”虽套自古诗,且欠工整,但所言却很在理:我们此行,不经魔鬼箐、舍命岩的艰磨险炼,怎又得欣赏这绝伦的花景呢?
离雪山顶还有半程,不想走也得走。好在往上便是疏朗的雪杉林,一林亭亭,冷翠沁人。林间飘出一缕青烟,近前去,正有一堆未熄的篝火,三颗雪石各护着红殷殷的炽炭。石上摆着一坨黑红色熟肉,香气扑鼻。茨里笑咧咧拔出腰刀,切一片放入口中嚼着:“好运气,獐子肉!”说罢又切下7片让我们分尝。我担心是哪个猎人的午餐,不敢动。茨里却道:“猎人早下去了,这是留给过路人享用的。藏家人的规矩:谁在山上野餐,总要留点‘救命粮’给别人。”过去打猎“见者有份”,这儿却是“不见也有份”了。此刻肚儿真饿了,也就不再客气,掏出身上麦面粑粑烘烘,下獐肉吃了个爽快。呵,这岂止是一块獐肉,我分明尝到了一个民族美好心灵的香甜。
步上4000米海拔,茂林消失。到处是裸露的奇岩怪石,扇形的流石滩,舌状的冰川遗迹,点缀着少许顽强的细杉,间或有几朵披满绵毛的雪莲向你微笑。空气稀薄,一步一喘。脚渐渐沉重起来,离山顶不过二三百米,却半天蠕动不到那儿,真憋气。
艰苦磨砺意志。是汉子谁也不甘落伍,埋着头爬。待攀过“一夫当关”的石垭口,主峰仙人洞便欣然相迎。山峰足有20层楼高,仙人洞就在那壁陡的“四层楼”上。没有梯,只好以肩当梯轮流攀登去领略一番。洞好深好阔,供百多人宿食绰绰有余,真个幽秘仙府。
主峰顶难登,转去侧峰上过瘾。骑坐峰尖,青天似可吻。大地莽苍苍,群山如海涛。几片白云在脚下飘浮,一行黑颈鹤从身旁款款北飞。万仞雪山踩脚下,顿时生发出一种豪情快感:高峰第一人!但旋又觉得不妥,因为我想起一则藏族童话:被一级级铺路石托上最高峰的青蛙,却对恩石不屑一顾。石头们一气撤光,青蛙又落到最低谷。回首来程,我何曾离得开猎人开的路、茨里搭的桥、还有藏家“救命粮”?他们是伟大的铺路石,真正的第一属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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