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当,当”,锣鼓开道,一队衙役拥着一顶大轿经过场署往四方街走去。“哗啦啦”,玉龙河沸腾了。柳枝拍打着风的翅膀,跳起阿娜多姿的舞蹈。拉井街上,人们奔走相告:“当今状元爷何海衣锦还乡了。”“何海?是不是被妻子休了的那个何海?”
“不是他是谁?当初给人当书童,如今是乌鸦变凤凰。听说此次回乡,一来给父母扫墓,二来奉命巡视,整顿吏治。”
“啧啧,真够气派!”
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过往马帮纷纷让路。
刚从佛堂出来的秀云,在走廊上看到老家人舒伯慌慌张张地进了堂屋,跟她的父母说着什么,她隐隐约约听到“何海”二字,便悄悄地走到门边偷听了起来。
“如今有何面目去见他!当初我们待他,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不会理解的。在众人面前,嫌弃他是事实,我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求神灵护佑,他不要报复我们就万幸了。”父亲愁苦地对母亲说。
“难道是他?”秀云心中狐疑,眼前浮现一个衣装不整、穷困潦倒的形象,方字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睛。“不可能!不可能!”她摇了摇头,平时不易察觉的眼角皱纹,突然间明显了起来。
“都是你做的好事,当初竟想出了休书逼夫婿奋发图强的馊主意,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未吃羊肉反惹一身膻味,使得女儿里外不是人,还害得女儿为逃避杨天的抢亲,险些命丧碧罗雪山鸟道。”秀云母亲埋怨丈夫杨正方道。
“别说了。”杨正方喝道,不让妻子说下去。
在父亲呵斥母亲声里,秀云黯然神伤地回了自己房间。
当年,何海家横遭不幸,生活陷入极端贫困。为了帮助颓败消沉的夫君何海能够在逆境中振作且立志,秀云想尽了种种办法,但无法唤醒自暴自弃的何海。万般无奈中,秀云接受父亲建议,硬下心肠写了休夫书。女休夫,在当地要加倍退赔男方家聘礼。秀云原打算借助娘家这笔退赔聘金,逼迫且助力何海奋起一搏。不料想,何海接下休夫书后,拒绝数目可观的退赔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拉井,从拉井人的记忆里消失了。秀云落下恶名,为此吃尽苦头。
东有笔架山,东南有玉龙山,西南有万寿山,北有喇鸡鸣山,西北有喇马山,拉井被崇山峻岭围护,沟壑纵横。玉龙河蜿蜒流淌,穿过拉井街,翻山越岭奔流向澜沧江峡谷,一头扑入澜沧江怀里。玉龙河两岸,原始森林莽莽苍苍,冷杉、铁杉、红豆杉、榧木随处可见。虫草、秦艽等中草药,羊肚菌、松茸等,林下作物丰富,大山有掏不尽的宝藏。
春龙河在马道子村汇入玉龙河,两河汇聚处,两岸住房密集。东岸是玉春街,西岸是急坡街。玉春街包括四方街和从四方街分流出去的前街、后街。四方街的建筑大多是高楼,飞檐走翘,是富人聚居地,这里酒肆林立,笙歌燕舞,商贾云集。场署前门正对着四方街。场署是一个特殊的机构,在清朝时期,是一个集行政、司法、盐政管理大权于一体的机构。前街和后街直通到玉龙河畔的平街子。由平街子过桥,到玉龙河西岸,经虾蟆坪到盐矿所在地急坡街。沿着急坡街顺着玉龙河走不多远,就到了西关桥。急坡街和虾蟆坪住着贫苦的盐工以及外来的流浪户,平街子住着一些中小的灶户和三两家大户。杨正方家正是平街子不多的大户之一,杨家院落格外显眼,典型的白族建筑风格,三方一照壁、天井。
拉井是滇西颇有名气的古盐镇,出产的盐质优良,颜色呈淡淡的桃红,被誉为桃花盐,闻名云贵川,远销西藏、缅甸,伴随茶马古道上马铃声走向新疆、印度等地,马帮、商贾云集拉井。何海荣归故里,承蒙圣恩回乡夸耀官威三天。何海夸官,万人争看。
第二天,一身青衣的秀云夹杂在人群中看热闹。
一股腐臭味直冲鼻孔,一个鬼怪般的乞丐老头拼死往人群里钻,头顶上乱糟糟的白发就像蜘蛛网,落在肩膀上的披发就像一把枯草。老头的脸脏得没有人样,衣服破烂得成了布条挂在身上,青筋暴露,肋骨可数。这是一个会走动的骷髅,沾染人间脏污。这是一个眼睛转动的僵尸,会讲点人话。围观的人纷纷往两边退让,唯恐被老头身上的脏污沾上了,给自己带来晦气带来霉运。
腐臭味直向侍卫冲去,侍卫晕头转向,拦截不力。乞丐老头拦轿连呼:“冤枉哪!冤枉!”嘶哑的声音像一把剑刺破天空,又像一把沙子撒向围观的人群。乞丐磕头如捣蒜,高声说道:“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
侍卫清醒过来,上前驱赶。
“停轿。”轿内威严吩咐。
轿夫应声停下轿子。班头张继伟撩起轿帘。
何海端坐轿内,强忍恶臭,尽量放缓了声音,问道:“你有何冤枉?”
乞丐老头闻言受宠若惊,舌头打结,磕磕巴巴说:“青天,大老爷,我告,告杨星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告,杨天纵子行凶,私设水牢,害得,害得小民家破人亡。”老头磕头不止,额头流血。
“老人家请起,慢慢道来。”何海和气地说。
乞丐老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他大名叫刘福山,家在急坡街和虾蟆坪交界处。有一儿一女。女儿名叫枝儿。枝儿三岁时,母亲得急病离开人世。刘福山为了兄妹不受后娘气而一直未续弦。好不容易把一双儿女养大,但儿子被官府强行征募灶丁煎盐,失去人生自由。老人租了杨正方的盐灶煮盐,父女俩相依为命。枝儿出落成了一朵人见人爱的花,有一副夜莺般的歌喉,加之心灵手巧,方圆百里无人不夸。
杨天是拉井盐矿最大的盐灶主,他不仅是盐矿管事,还与兼任场知事的盐大使结拜成兄弟,成了拉井的土皇帝。杨天的儿子杨星长得膀大腰圆,胡作非为,天不怕地不怕。
一天,杨星带着两个家仆上山打猎归来,巧遇枝儿。枝儿坐在山坎上歇息,身后是一背柴,旁边的滇藏木兰花开得浪漫。枝儿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赛过盛开的滇藏木兰花,杨星看呆了,脚步挪不动。看到杨星流涎的丑恶嘴脸,枝儿急忙背上柴走了。杨星呆呆地看着美人离去,直到家仆唤他才回过神来。回家后,杨星差了媒人去说亲,但遭到枝儿父女拒绝。杨星为此恼羞成怒,趁枝儿和女伴上山砍柴之际,将枝儿强行抢回家,当晚就逼迫她成亲。枝儿坚决不从,以死抗争,被杨星打入自家设置的水牢。
“你为何不去场署告状?”何海问。
刘福山涕泪涟涟。与拉井土皇帝杨天打官司,无疑鸡蛋碰石头,有理无处讲。盐工的命就像蚂蚁一样贱,任盐灶主随意捻着玩。场署的盐警队是帮凶,可以任意杀人。场署的门不对穷人开放,只有富人才能随便进入,刘福山有心告状却无处递状纸。
有一天,枝儿的哥哥突然间得到恩准,从盐矿回家看望父亲。经过急坡街村尾的沟坎时,枝儿哥哥看到路边草丛里有一小块盐砼,想到父亲缺盐少力,他就将盐砼捡起来放入怀里,想回到家时孝敬父亲。他才刚把盐砼放入衣兜里,盐警队员从天而降,抓住了他,硬说他偷盐巴。枝儿的哥哥申辩了几句,就被盐警队员杀害。这一年,拉井刮起多年不遇的大风,刘福山破旧的茅屋被大风吹倒了,他只好栖息山洞。活着无路,那就找死。抱着死的态度,刘福山不管不顾地闯入场署,擂起告状的鼓。
刘福山第一次击鼓鸣冤,盐大使装模作样地升堂问案。刘福山第二次击鼓鸣冤,盐大使不耐烦地说,当地民俗中有抢亲习俗,杨星抢走你女儿作妾,合乎民俗。本官向来尊重民族习俗,不干涉此事。刘福山第三次击鼓鸣冤,衙役将他轰得远远的,不准他挨近场署一步。
拉井居民以白族居多,另外还居住着普米族、傈僳族、彝族、汉族。多民族杂居,民风淳朴,交往自由。
场署是杨天的天,盐工刘福山状告杨天父子,真是蚍蜉撼大树,成了拉井笑料。
刘福山如此不识趣,惹得杨星不耐烦了。他向父亲杨天和盐大使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说随便找一个借口,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刘福山杀了省事。
盐大使和杨天对看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盐大使长着一副马脸,留着两撇老鼠胡须。“咕噜噜”,他拿着水烟筒,抽了几口烟,对杨星说:“你小子还嫩着哩。刘福山活着有用处,咱们要杀鸡给猴看,让乡民们看看这个活教材,跟我们作对生不如死,没有好下场。”
杨天脸庞清瘦,体格壮硕。他抚摸着山羊胡须不言语,眼里闪过阴冷的光。
拉井街上,谁也不敢收留刘福山干活,谁也不敢给乞丐刘福山吃的。杨天的狗腿子传令,谁同情刘福山,谁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一家人的下场与刘福山家一样。“土皇帝”下了口谕,外来的商人、马帮和背夫,犯不着为一个乞丐得罪杨天,谁也不敢同情刘福山。刘福山乞讨无着,上山采蘑菇摘野果,掏洞捉老鼠打蛇,想法养活自己。他想喝一点带盐味的水,但一挨近盐矿下的箐沟,就被盐警队员赶开。冬天,雪花飞舞,找不到吃的,刘福山吃起了动物腐尸。刘福山栖息山洞,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了怪物。想到被关在杨天家的枝儿不知死活,为了枝儿,刘福山得想法活下去。
何海回乡扫墓,刘福山无意间听到人们议论,何海还奉圣命整顿吏治。想起何海曾是寒门子弟,刘福山心存一念,于是拼命闯轿,在街上当着众乡亲的面告起杨天父子的状。
耐心地听完刘福山的叙述,何海眉头紧皱。他对班头张继伟打了个手势。
张继伟放下轿帘,转头吩咐:“来人,将此人带回住处。”
“喳。”手下兵勇答应,掩着鼻将刘福山扶起。
一对人马,簇拥轿子离去。
刘福山竟然胆敢当街向何海告状,更想不到何海竟然当街收下了这个臭味熏天形同骷髅的乞丐。人群就像煮沸的开水,对何海如何处置刘福山的告状拭目以待。
何海对待乞丐刘福山的态度,令杨天与盐大使意想不到。
姻亲带信给杨天父子,叮嘱他们小心,不要撞在何海枪口上。圣上想借何海这样年轻有为的新贵整顿吏政,放手给他们权力。有圣上撑腰,这些新贵不怕打虎。
晚上,盐大使来拜访何海。
盐大使走后,杨天父子带着一颗夜明珠来拜访。
何海收下了夜明珠。
不几天,何海住处传出一个消息,刘福山心衰而亡。
二
月光透过窗户,照亮纱帐一角。秀云思绪翻涌,难以入睡。何海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木匠。他做木窗户,雕琢的花是带露微笑的花仙子,鸟儿扑腾翅膀,鸟鸣啁啾。他装的房梁,只要被他祝福过,房主家就会顺风顺水。何师傅不轻易收徒,一旦收徒,条件极其苛刻。有幸做了何师傅徒弟的人,自豪感不言而喻。
秀云母亲与何师傅妻子是闺中好姐妹。秀云家住在平街子,何海家住在马道子村。何海三岁时,随父母到秀云家吃满月酒。何海喜欢襁褓中粉嘟嘟的婴儿,伸手逗弄。“咯咯”,她笑了,舞动胖胖的小手,“呀呀”叫着。何海离开,她哭闹不止。两位母亲很惊讶,说这对孩子有缘,有了结亲的心愿。她们跟自家男人说了,男人自然同意。两家择个吉日,给何海和秀云订下娃娃亲。
体外遗传毒性试验通常用于对小分子化合物和中药等的潜在致癌性进行预测。传统的试验方法包括细菌回复性突变试验、培养细胞微核试验和染色体畸变试验等。随着分子生物技术的突飞猛近,近年来出现了多种新型遗传毒性试验方法。以下分别从基因突变、染色体损伤、DNA断裂以及生物标志物不同检测终点对经典的和最新的体外遗传毒性试验方法进行介绍。
何师傅没有传授给儿子何海木工手艺,他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做个粗人,他也没让儿子到自家开办的酒坊做事。他让儿子读书,心愿儿子将来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到外地聘请一位先生。后院有三间房,一间先生住,一间成了教室,另一间放杂物。何海跟着先生读书。同村中家境比较宽裕的人知道后,找上门来,要求自家孩子跟着何海念书,他们愿意出钱或出谷子作为孩子的学杂费。先生的生活开支和报酬都由来要求孩子读书的人包干了,再说儿子读书也有伴,何乐而不为,何师傅满口答应。杂物间里的东西清空了,成了教室。何家后院成了学馆。
秀云闹着要跟何海哥哥一起读书。
“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是男人的事,女儿家学做好女红就行了。”杨正方呵斥女儿。女儿大了是婆家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识文断字有何用。杨正方的精明算盘打得响,他不想花这笔冤枉钱。
秀云不死心,软磨硬缠母亲,请她做父亲思想工作。
何海母亲来秀云家闲聊。秀云缠着未来婆婆,说了自己想读书的愿望。何海母亲拗不过秀云请求,答应回家时与丈夫商量,再答复秀云。
“呵呵。”何师傅高兴地笑了,说:“我老何家的儿媳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何师傅让妻子到杨正方家传话,说就当小孩子玩家家,秀云想读书就让她来读吧,一切费用都免了,吃住由我家负责。
被秀云逼闹着,杨正方夫妇巴之不得,自然同意。
秀云住到何海家,成了何家书馆唯一的女学生,她成了何海的跟屁虫。
有一次,何海带秀云到回音壁玩。
“哎——”何海对着回音壁叫道。
“呃——呃——”回音壁感叹回应。
“吃饭了吗?”秀云对着回音壁大声问道。
“吃了——吃了——”回音壁热情地回答。
何海和秀云兴奋异常,对着神奇的回音壁喊了好多话。
喊累了,两人坐在草坡上休息。
“秀云,我到玉龙河里给你捉一条鱼,要不要啊?”
“要啊!海哥,我跟你去。”
“可以,但我捉鱼的时候你不要出声音嘎。”
“行。”
俩人牵手到了玉龙河边。
河水清清,小鱼在清澈的水底游动。
“石头底下躲着大鱼。”何海指着河边的石头说。
他脱了衣服,丢在礁石上,只穿着裤衩,潜入水底,翻动石头,捉起鱼来。
秀云坐在礁石上,看他捉鱼。
“秀云,你真有福气,看看我逮住啥鱼。”何海浮出水面,手里抓着一条小红鱼,兴奋地叫道:
“呀,小红鱼!”秀云兴奋地跑下礁石
何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呵呵地把小红鱼递给秀云。他到礁石上拿起衣服,正要套上,但听一声惊呼:“小红鱼跑了!”忙寻声看去,看到秀云掉入玉龙河里。他来不及多想,扔了衣服跳入河水里,快速游到秀云身边,抱住在水里扑腾的秀云,往岸边游去。
秀云苍白了脸,咳出几口水后哭了起来。
何海拍着她的脊背,安慰说:“别哭,明天我给你抓一条小红鱼,比跑掉的这条大。”
秀云破涕为笑。
夕阳落入山背后,散射的光柱打在白云上。白云变成红霞,朵朵铺开,鹅扇般在天际摇着。
“走吧。”何海起身。
“哎哟!”秀云站起身,却一屁股坐倒在地,痛苦地哼哼。
“怎么了?”何海大惊,蹲下身问。
“脚……”秀云手指左脚,泪在眼眶打转转。
何海捋起秀云裤脚,倒吸了一口冷气,秀云左脚背青肿。
一颗接一颗,秀云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他笨拙地给她擦眼泪,埋怨自己:“我不好,都怪我”。
“噼噼啪啪”,秀云的眼泪落得更欢了。
何海背着秀云回家。
经过回音壁时,秀云说:“海哥哥,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看把你累的。”
“嗯。”何海将秀云轻轻放在一块石头上,掀起衣襟擦了擦汗,满怀歉意地看着秀云,小声问:“痛么?”
“不痛。”秀云笑了。
何海再次查看秀云的脚伤,脚肿得更厉害了,像个发酵的面团。
天蓝得就像水做的,白云在蓝水里悠悠洗着澡。远处,九十九台地峰顶上的雪隐现在云雾缥缈里,山谷绵远悠长。炊烟召唤远归人,山谷里马铃声声清脆。
“有三个外地人抱着大红公鸡,四处寻找风水宝地居住。他们到了老地盘,公鸡突然鸣叫了起来。外地人大喜,认为这就是上天赐给他们居住的福地。他们听放羊人说,羊总爱跑到急坡街箐沟里,舔食地表上的白色东西,便尾随放羊人去考察,于是发现了盐……”何海想缓解秀云脚痛,讲起喇鸡鸣井传说。
“这个传说老掉牙了,我知道哩。”秀云笑了。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制造出一种机器,提高盐工开采盐矿的效率,他们就不必整天将双脚浸泡在水里,免得变形发烂,老了落下风湿病。”何海对秀云说。邻居有许多盐工,他看到盐工常年浸泡在盐卤水里变形发烂的脚,因为风湿病躺在床上哼哼的痛苦,深表同情。
“你一定能制造出这样的机器,定会实现自己心愿。”秀云一脸崇拜地看着何海。
何海迎风站了起来,将滑落在胸前的小辫子甩在身后,伸开双臂对着回音壁呼喊:“何海会实现理想的。”
“会的,会的……”回音壁肯定地回答。
天快黑时他们回到马道子村。
村里人看到何海背着秀云回来,开玩笑道:“何少爷,这么小就懂得疼爱媳妇,开始背媳妇回家了啊。”
秀云脸羞红如熟透的柿子,埋在何海背上不敢出声。何海红了脸,呼哧呼哧喘着气,只顾背着秀云往家里跑。
看到秀云扭伤的脚肿胀得像发酵的面团,何母责骂儿子,从此不再放任两个孩子自由自在玩了。
秀云养伤的日子,何海每天都来给她诵读先生教授的课。秀云拄着拐杖走路时,他制作了一个漂亮的蝴蝶图案风筝,在后门外的草坡上,给秀云放起了风筝。
看到两个孩子这样要好,何师傅开心地对妻子说:“这对孩子就是投缘。”
“秀云这孩子聪明,心眼也实,儿子有这样的媳妇,是咱何家祖上带来的福分。”何妻满意地说。
“嗯。他们毕竟是孩子,你要多加以管束,不能太放任了。海儿要多读书,而云儿,也该跟你学做女红了,你抽空教教她吧。”何师傅嘱咐妻子。
读书之余,秀云不能再跟着何海到处疯玩了,她得跟着何母学做女红。
没有秀云当跟屁虫,何海失落了起来。秀云绣花纳鞋垫的时候,他不再疯玩了,拿着书苦读。
五年一晃过去了,秀云被娘家接回去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秀云在书桌上写下了这诗句。回到娘家后,她时时梦回何家书馆。
秀云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安静文雅,让人越看越耐看。何海一表人才,顺利地通过了县考、府考。如果顺利通过省考,他就是秀才了。
枫叶红遍拉井时,秀云红着脸,将精心缝制的鞋垫送给了何海。
三
何师傅应朋友之邀,带着两个徒弟到谷城帮人盖官邸,回来时不幸中了瘴气,得了伤寒,到家后一病不起。何家请了一个又一个郎中,不见何师傅好转。巫师做法后,说要冲喜。何家把秀云娶进家门。冲喜挽留不住何师傅性命,除夕夜,何师傅去世。办完丧事,何母全身关节散架般痛。静夜,躺在冰冷的被窝里,她想念丈夫,悲痛难以抑止,头痛欲裂。她从箱底翻出放在布包里的神药,这是丈夫生前从谷城带来的。丈夫说神药是从缅甸那儿来的,很金贵,朋友只给了一小坨。这神药可止头痛,缓解全身酸痛,还可麻痹人身心,让人暂时忘却痛苦,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里。她忘了丈夫曾反复交待过,神药只能当药引子不能多吃,她把神药全吃完。她对神药上瘾了。药瘾发作时,她的心就像被无数的针扎般难受极了,眼泪鼻涕齐流。她无法忍受,拿头撞柱子,头破血流也不知觉。
家遭不幸,何海无法参加省考,考取秀才泡汤。为了买到母亲需要的神药,何海发动父亲的所有弟子。凡有一点门路搞到神药,何海不惜重金。渐渐地,何家破落。
有一次,母亲的毒瘾又发作了。何海抱住痛苦万分的母亲,死也不让她撞墙壁。母亲咬住他的手臂,一块肉皮被咬了下来。看到何海血淋淋的惨状,秀云惊叫了起来。母亲失去人性,挣脱儿子的怀抱,咆哮着抓儿媳。秀云惊得跌倒在地。何海将身子挡在秀云前面。母亲力气出奇大,把儿子撞倒在地,一头撞向房柱,昏死过去。无奈之下,何海用麻绳将毒瘾发作的母亲绑在床上。看着寻死觅活的母亲,小夫妻站在床边无计可施,唯有流泪。
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母亲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儿子伏在她的床边睡着了,手臂被咬得伤痕累累。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儿子手臂上的伤痕,眼泪涌出眼眶。
秀云双手捧着一碗肉末稀粥走了进来,看到婆婆醒了,高兴地叫道:“阿妈——”
“嘘”,何母手指压在唇上。
何海惊醒了,紧张地问:“阿妈怎么了?”
“阿妈醒了。”秀云把椅子拉过来,坐在床边,说道:“阿妈,喝点粥吧。”
何海帮母亲半卧好,接过媳妇手里的粥碗,喂母亲。母亲饿坏了,接过儿子手里的粥碗自己吃,连续喝了两碗粥。
小夫妻对望一眼,眉眼间的愁云散了,露出笑容。
说了一会话,何母催促儿子儿媳回屋睡觉,说连日来为她操心,累坏了。母亲说,她已经好了,让他们别担心,安心睡一觉。
看到母亲这样,小夫妻放心地回屋去了。
“海他爹,我活着只会给孩子们遭罪,那边冷,就让我去陪你吧。”夜深人静,何母割腕自杀。
月光白白,夜凉如水。
紧绷的心弦突然得到放松,何海与秀云才知累坏了,沉沉入眠。日上三竿,两人醒来,急忙去探望母亲。
“阿妈,您为何要这样?为何狠心撇下海哥哥和云儿不管呢?”秀云扑倒在床边,心疼地握住婆婆冰冷的双手,哭不出声。何海坐倒在地,头脑一片空白。
安葬母亲后,何海把房子和酒坊卖了,用来还账。父亲徒弟们帮忙,在村外何家包谷地里盖了一间草房。何海和秀云搬到草房里住。秀云在草房周围种上了花,到拉井街上卖花。她与村里的穷苦妇人们结伴,上山找菌子,采摘野果,挖秦艽、虫草等,到拉井街上换粮食、盐巴。她还帮盐灶主砍柴,没有了富家小姐的派头。
女儿到街上卖花,帮人砍柴,丢尽了娘家脸。杨正方到女婿家,让小夫妻搬回娘家住,希望女婿继续完成学业,早日考取功名。何海拒绝了岳父好意,说什么也不肯般离茅草屋。母亲心疼女儿,时常差老家仆舒伯带着人,大包小包地给小夫妻送东西。
日子苦得没有一丝甜味,秀云劝说丈夫,希望能搬回娘家住,他用不着为生计烦忧,就可静下心来读书。公子哥意气惯了的何海,心里不受用,一股气憋着无处发。
“人穷不能失志。阿爸生前希望你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我们家道虽破落,人穷不失志,只要你肯振作,着手准备参加省考,为妻不怕跟你吃糠咽菜。”秀云鼓励何海,说:“你考取秀才后,就有资格到私塾当先生,或者自己收学徒授课弥补家用。”
看着妻子苍白憔悴的脸,单薄的身子,何海心里不是滋味,百感交集中只会点头。
再次省考,何海没过关,他考取秀才的希望泡汤,没有资格到私塾里当先生,也没有人愿意把子女送到他那儿读书。何海做不了苦力,又没啥专长。无奈之下,他放下了公子哥儿和读书人的派头,给村中富有的人家放起牛。父亲再出名,也是木匠。木匠的儿子算老几,为何就不能给人放牛。赶着牛走向山冈,何海自我安慰。
秀云希望丈夫能有悬梁刺股的毅力和决心读书,以期在补考中顺利通过省考关,取得秀才的资格。她极力反对何海给别人放牛,说一点也没读书人的自尊。夫妻间爆发可怕的争吵。
“我叫你逞能!我叫你狂妄!”被激怒的何海失去理智,挥舞砍刀,发狠地砍着草屋周围的花,口中狂乱叫着。
花瓣四散飘扬,秀云的心碎了。她跌跌撞撞捡拾破碎的花瓣,泪如雨下。
何海扔了砍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灰暗,秀云神思恍惚,在石阶上跌了一跤,头撞在一块石头上。“忽”,下身涌出一股潮热的东西,她昏迷过去。
后半夜,冷风吹醒秀云。躺在血水中,秀云欲哭无泪。
“我要死了吗?”
星星无法回答她,羞愧地躲了起来。
“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死了就像死了一只猫一样,谁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我这一生来到这个世上,未免活得也太窝囊了。不,我不能死!”
秀云挣扎着往屋里爬,身后留下一股血水。
何海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亲戚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何海送了回来。一地的血和昏死在床脚的秀云,吓坏了亲戚,他飞跑着去叫人,同时派人通知秀云娘家。
杨正方派人,把秀云接回娘家。
自知理亏,何海赶到岳父家赔礼道歉,乞求秀云原谅。
孩子没了。意外流产,深深伤害了秀云,就像一条冰凉的蛇缠绕在秀云脖子上。
杨正方对衣衫不整、胡子拉渣的女婿印象坏到了极点,原本打算女婿若不想读书,就带他在身边做生意的念头取消了。
人活着,首要问题是解决吃饭,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饿着肚子还有精力看书吗?穷人家的孩子读不起书,就是吃饭难。何海不想在岳父家吃软饭,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何况岳父语气里露出嫌弃。秀云流产大伤元气,在娘家休养一段时间也好。何海独自回了家。他利用上山放牛之便,采集木耳、羊肚菌,挖虫草、何首乌,卖了山货后积攒了一些钱。
春节将至,何海置办了年货,想将妻子接回家,夫妻好好过一个团圆年。草房周围开着一种无名花,纯白的花瓣包裹着一颗红艳艳的心形花蕊,这是他在森林里挖来的。他想给妻子意外的惊喜,让她知道,冬天里也有花开,日子有指望。
除夕前一天,何海对着缺了一角的镜子刮胡须。收拾齐整,他兴冲冲地采了一束花,拿着给妻子买的紫色纽褂,提着给岳父母的礼物向平街子走去。
“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派人去喊你。”没有铺垫,杨正方不客气地对女婿说:“秀云儿跟着你过日子,差一点搭上了命。你俩,好合好散,我们不会让云儿跟你回去受苦了。”
何海惊呆了。
“大丈夫志在四方,可你太窝囊了。我女儿不能守着一个窝囊废受苦受累一辈子。何海,你写一份休书来吧。”杨正方平静地说。
“什么?”何海愣愣看着岳父,机械地问:“要我休妻?”
杨正方冷冷地点头。
“这是您二老的意思或是秀云的意思?”
“这话咋讲?”
“是您二老的意思,秀云还是我的媳妇,以后我若有出息,定会认她。是她的意思,我两夫妻做到头了。”
“这是我们老两口的意思,也是云儿的意思。”
“不可能,秀云她不是这样的人。”
“啊喂,女婿呀,云儿跟着你既不吃香也不喝辣,身上没一件像样的衣服,肚中没一点好食物,只有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倒。你可真造孽啊,我的孙子保不住算了,还差一点要了云儿的命。你们与其这样干熬着,不如好聚好散。我知道你很苦,一百两银子你拿去做一点小本生意,我也对得起我那死去的亲家公亲家母了。”矮胖的岳母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客厅,一反平日的慈祥面容,说话絮叨。她手里托着一个长长的水烟桶,往籐篾椅上一坐,“咕噜噜”吸开了。
老家仆舒伯把一堆白花花的银子往何海身边的茶几上一放,不声不响退了下去。
本地的习俗,女子不生育或只生女不生男、夫妻感情不和、女的有相好,男子可以休妻。女的被休掉后,回到娘家,只要不改嫁,就不必退还男方家的彩礼,一旦再嫁,就由新夫来退赔男方家彩礼。若是女方先提出离婚,要加倍退赔男方家彩礼。秀云休夫,想的正是这加倍退赔的彩礼钱,她要变一种法子来帮丈夫摆脱困境。
何海受辱,变了脸色,愤然说道:“我不屑和你们讲,请把秀云叫出来。”
“青青,叫小姐来。”杨正方冷冷地“哼”了一声。
丫环青青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青青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回禀道:“老爷、太太,小姐说她不愿见姑爷,要您们把这张纸转交给他。”
何海接过纸条一看,竟是一封休夫书,气血攻心,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一点跌倒,
青青扶住了他,同情地问:“姑爷,不要紧吧?”
“青青,到我房间,拿上《心经》,给小姐送去。”秀云母亲吩咐。
青青答应着去了。
何海看也不看白花花的银子,摇摇晃晃离开杨家。他边走边机械地撕着花瓣,身后留下了破碎的花瓣。
舒伯追了出来,把何海提来的礼物塞入他手里。
“哔哔啵啵”杨家大院炸响鞭炮。
四
夜晚真冷,可能要下雪了。何海醉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走上西关桥。西关桥头,盐警队员把守关卡,天气冷得让他们缩头缩脚,舍不得离开火盆,只顾喝酒驱寒。又一个穷鬼到大岩洞过夜,盐警队员懒得盘问何海。
西关桥外是盐大使杀人之地。黄昏降临,这里弥漫一股阴气,谁也不敢单独从桥上过。“咯咯”,寄放在西关桥房间里的棺材作响。“嘘嘘”,山风呼呼吹。“哗啦啦”,玉龙河水高声喧哗。“呜呜”,夜鸟怪哭。阴森森的氛围,令何海酒醒了许多。
真有孤魂野鬼,请他们带我走吧。坐在桥西头盐马路上,看着夜色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何海悲从心中来。何海啊何海,你死了一了百了,但你的死只是一粒石子掉入谷低,人们最多在茶余饭后闲话一阵,不久就忘得一干二净,你甘心如此死去吗?
歌声响了起来。先是一人清唱,接着有人跟唱,再接着众人合应,山水随之唱和。熊熊篝火在大岩洞燃烧,照亮西关桥,鬼魅急急遁入阴暗处。何海迎着火光迎着歌声走去。
从迪庆来的藏族马帮和怒江来的傈僳族、怒族背夫住在岩洞里。他们围坐在篝火边,一人喝一口地传递着一壶马道子酒,以此御寒。
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何海裹着雪花,走进温暖的大岩洞。
岩洞位于玉龙河西岸,倚着山势横亘在河岸边。宽阔幽深的岩洞上方是盐马路,从怒江、保山、缅甸来的马帮、背夫经此进入西关桥。盐洞里住着背夫、穷困马帮和穷苦盐工。
一位叫扎西的藏族小伙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何海腾出一个位置,友好地笑了笑,将羊毛线编织袋装着的酒壶递给何海,热情地说道:“喝,马道子酒,喝了驱寒。”
何海感激地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马道子酒,把酒壶递给扎西。
扎西披裹着有好几个破洞的毛毯。他唱起藏歌,歌声忧郁。
人们耐不住寒,围着火堆跳起锅庄。扎西的歌声让何海愁上添愁,他拿过扎西的酒壶喝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醉了的扎西和何海紧紧靠在一起睡着了,两人身上盖着有破洞的毛毯。
铺天盖地的爆竹声将何海从梦中吵醒,洞外一片雪白。今天是除夕,何海苦笑无声。洞里只有何海,身上盖着稻草和扎西的那床有破洞的毛毯,不知道扎西他们去了哪儿。
何海把稻草归拢在一起,折叠好毛毯,放在稻草上。走出岩洞,拉井银妆素裹。他回到冷冷清清的家。望着家徒四壁,“呵呵呵”,他笑了起来,笑得不可抑制。笑着笑着,他蹲在地上,“呜呜”痛哭。哭了一阵,他走到桌前,撕掉对联。昨天,去岳父家前,他写好了一副对联,本想着接回妻子,一起张贴对联,开开心心过年。他借对联内容向妻子表明心志,他妥协了,愿意接受妻子安排,随她到娘家居住,静心学习再次迎接省考。没有了妻子,这副对联留着无用。
初二,太阳刚照到房顶上,杨天的管家进了何海家的茅草屋,催要账。母亲死前,何海最后一次买神药,向杨家借了高利贷。望着一无所有的家,何海咬了咬牙,决定以身抵债,到杨天家当长工。
杨天和杨正方在盐井都有自己的盐洞,也有自己的灶户。灶户就是取盐矿卤水制盐的人。杨天是最大的盐洞主,又被盐大使委托管理盐矿,俨然是半个盐大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也不敢得罪。那些小盐洞主如果得罪杨天,休想在拉井煮盐做盐生意。杨正方不敢得罪杨天,围着杨天跑前跑后,并以同姓家门攀亲巴结杨天。
杨天开办私塾,对外称义学。富家及趋炎附势之徒争先恐后把子弟送入私塾,私塾成了杨天聚敛财富的地方。
杨星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悍妻心知肚明但对这混世魔王无可奈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杨星不在家里胡闹就行了。母亲病死,人们到处找也找不到杨星。杨天气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说他辛辛苦苦结攒的家业迟早会毁在儿子的手里。他强行给儿子收心,限制儿子离家时间。杨天给儿子捐了个监生,免除了秀才考试,可以直接参加乡试。杨天想给儿子找个得力书童伴读,但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管家领来一个抵债人,杨天见此人模样清秀,白白净净的国字脸,一双略显忧郁的眼睛,破旧的衣服遮不住书卷气。杨天细问,才知这是大名鼎鼎的木匠何师傅的儿子何海。何海比杨星大三岁,还是半个秀才,正好可以服侍杨星读书,既可当杨星书童,又可当杨星老师。有何海相伴,也许对杨星会有促进作用,收收杨星的花花公子心。
何海理好书,服侍杨星梳洗。用过早饭,何海挑着书担,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杨星,往杨家祀堂旁边的私塾走去。一路上,杨星东张西望,不时勒马停留,见有人丢骰子,手就痒痒,玩上一会;艺人卖唱,他停下来寻开心,对有姿色的女艺人,总要挑逗一番。大家知道杨星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老远见他来了就躲,实在躲不过,就陪笑脸,说好话,孝敬好东西。杨星是瘟神,人人敬而远之。这样磨磨蹭蹭地到私塾,他们没有一天不迟到的。每次迟到,何海替杨星挨打。先生的怨气不敢发在杨星身上,竹片毫不客气地搭在何海手掌上。手掌时常被打得红肿,何海不敢吭一声。
有时,何海催促杨星走快点,提醒他别在路上消磨时间,免得又被先生惩罚。
杨星嫌何海啰唆、碍事,骂道:“你这个被妻休了的穷奴,胆敢管少爷。”“啪”,不由分说,一鞭打在何海身上,然后扬鞭催马,让何海追赶。何海追赶不上,又挨他鞭打。
每天,何海站在窗下听先生讲课。到家服侍完杨星后,何海就拿一根小棍在地上写呀划呀,即使躺在床上,也用手指在身上写呀划呀,口中默诵着。他乘给杨星整理书的机会,偷着读一会儿书。杨星把功课全让何海代劳,自己乐得到外面逍遥快活。何海代劳的文章,常得到先生的赞赏,当做范文在诸学子面前摇头晃脑地朗读。
杨天整日忙于生意和应酬。他抽空检查儿子读书情况,看到儿子在认真读书,又听到先生赞赏,以为儿子在何海的督促下进步了,乐得抚着山羊胡子笑了。
何海不敢捅破真相。
有一次,杨星乘父亲去盐矿的机会到外面赌钱。杨天突然从盐矿回到家,来到书房看儿子,只见何海一人在整理书桌,不见宝贝儿子苦读,就问何海,杨星去了哪儿?当杨天知道儿子又去赌钱,气得甩袖而去。
晚上,杨星哼着小调尽兴而归,想从后门悄悄溜到书房。
“哪里去?”
黑暗中猛然响起威严的喝吼,冷不丁吓了杨星一跳,父亲提着灯笼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杨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被父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事后三天,何海跟在骑马的杨星后面去私塾,半路上,一群地痞狠揍了何海一顿,说这就是出卖主子的下场。为免受皮肉之苦,何海学乖了,当杨天问起儿子时,何海想法搪塞过去。杨星高兴地表扬何海,说他懂事了,赏给他小钱。
大考来临,杨星带着何海赴京赶考。杨天早已经委托人打点去了,安排了一场天衣无缝的替考。考试那几天,何海代杨星考试,杨星逍遥自在玩乐。
他们住的客店,楼上住主人,楼下住仆人。老爹为他打点,三亲六戚为他活动,何海替他考试,杨星放开心性狎妓狂赌,弄得住处乌烟瘴气。
有一晚,杨星喝酒,与歌妓在楼上又唱又跳,住在楼下的何海实在受不了啦,找来一根棍子捅楼板。
“哪个下人,胆敢打扰老爷兴致?”杨星恶狠狠地怒声问。
“是你状元爷在此。”何海随口答。
“你!”杨星气得肺快要炸了,厉声吼道:“穷奴,简直反了,胆敢以状元爷自称戏弄主人。”杨星奔下楼,举着鞭子打何海。
何海想将杨星手里的鞭子夺下,无奈身单力薄,敌不过膀大腰圆的杨星,被杨星踢翻在地,雨点般的鞭子落到身上。
“反了,穷奴胆敢跟主子作对。”杨星边打边唾沫横飞地骂。
周围看热闹的,有的拍手叫好,有的心生恻隐,但不敢干涉。
何海被打得翻来覆去,不肯求饶。店主担心何海被打死在店里,给客店带来晦气,对杨星说:“明早放榜了,老爷,待放榜后你再处治这贱奴不迟。今天你把他打死了,会带来霉气的。”
杨星余怒未消,骂咧咧回到楼上。
五更鼓刚敲过,门外闹嚷嚷地来了一群人,说是给状元爷何海贺喜。杨星被吵醒了,等到听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以为做梦,咬咬自己的唇,生疼,这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他跑到放榜处看,头名状元果然是何海,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妈的,这个被媳妇嫌弃的人,胆敢耍蒙老子。”一口恶气无处发,杨星恨恨地骂道。
二榜三榜相继放出来了,没有杨星的名字。
“老爹不是说已打点好了相关的人,亲戚们不是已表态要帮忙吗?姐夫们不是挺有办法吗?他奶奶的,我们都被穷奴何海当猴子耍了。”杨星灰溜溜地回到客店。
“少爷。”远远地,何海在店主等人的簇拥下,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杨星眼里金星直冒,恨不得一拳将何海的笑脸打扁,可他行为不受意志指挥,竟两膝一软,跪倒在何海面前,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天眷,望老爷开恩饶过。”
何海愣住了,说道:“少爷,我是你的仆人何海啊!”
“不,不,”杨星磕头如捣蒜,说:“过去对不住你的地方,大人海量,望看在两人相随多年的份上,不要追究杨星的不是。”
穷奴何海代替主子杨星考试,冒死写上自己名字,居然考中状元,成了天下奇闻。替考一事无法对外人说,真是哑巴吃黄连,飞扬跋扈的杨星,转眼变成了一条可怜巴巴的狗。
五
秀云含泪写了休夫书,心里放不下,不知何海怎样了?何海不要她家退赔的彩礼钱一百两,使她的初衷落空,心空落落地发慌,火辣辣地疼痛。她诅咒何海,却担心他会出事。她想自己是不是错了,逼何海有所作为,会不会适得其反?清贫到老鼠也搬家了的那个家,没有她,何海怎么生活?她没有告诉母亲,为了给婆婆买神药,他们还欠着杨天家一笔高利贷。
阳光暖暖,小猫懒洋洋地卧在花坛边晒太阳。秀云坐在小天井旁纳鞋垫。花坛中串串红、鸡冠花、月季开得红火,有一两只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海哥哥放牛不知转到了哪个山头,他好吗?他是如何过年的?他恨自己吗?怨恨早就烟消云散了,牵挂越来越稠密。看着手中鞋垫,她不禁想起了第一次给刘海送鞋垫的情景。白族女子对意中人表达爱慕之心,方式很多也很巧妙,鞋垫定情是其中的一种。她们在小小鞋垫上玩尽了花样,送给意中人的鞋垫做工精致,刺绣精美。秀云送给刘海的鞋垫上,绣着蜜蜂采蜜图。花开得娇媚,蜜蜂醉倒在花蕊里。
那是一个秋意浓浓的日子,他们约会在回音壁前的松林里。针叶松金黄,枫叶红得耀眼,山林绚丽多彩。坐在松毛上,何海接过秀云送的鞋垫。秀云的脸羞红得像一片红枫叶。何海就像燃烧的火球,紧紧拥抱心爱的姑娘,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嘴唇上。
一针一线用心缝,针针线线浸透妹的情。秀云绣着鞋垫。鞋垫上画着图案,一对鸣蝉藏在松针中。一只鞋垫刺绣已完工,一只还未绣完。
照壁上,“紫气东来”四个字显目。
杨正方的心情就阳光般暖暖。盐务机关实施包课,他是商包之一。商包,就是由商人投标,承包课额,灶户煎获盐斤全部交给承包商经营贩卖,灶户按盐斤领取薪本,承包商向官府交课额。他是盐矿洞主,又是承包商,但向官府交的课额够呛。今年灶户采的盐卤水多,熬的盐也多,除交课额外,大赚一把没问题。
“云儿。”
“阿爸,你回来了。”
“给他纳鞋垫么?”
“是。”
“他来过吗?”
“没有。他是不会来了。”
杨正方真想一脚把穷女婿踹开,离杨家越远越好。但女儿是个刚烈女子,对何海感情深,杨正方不能露骨地表明态度。
官府虽然压低薪本,但加重盐税,幸好拉井盐矿卤水浓度饱和,柴薪就在附近解决,煎盐收入相对而言比较高。何师傅去谷城给人盖官邸前,丁份较贵,他请亲家杨正方代买三丁盐份。当时盐矿上承租、买卖、强占丁份和雇工煎盐现象白热化,杨正方因为要买一个卤水较多的盐矿洞,将亲家的钱挪用了,本想等有人贱卖盐指标时再帮他们买,不料亲家公竟染病一命呜呼,亲家母很快追随亲家公而去。亲家母辞世前没有向儿子儿媳交待这笔资金,这笔钱落入杨正方腰包里。
父亲主张假休夫,秀云同意。
母亲担忧地说:“这,这行得通吗?海儿那么犟,自尊心又那么强,如果我们假休夫的用意适得其反,那就不好收场了。”
杨正方说:“真是妇人之见。海儿的心自我封闭了,我们不硬下心肠逼他,他就不会从消沉里振作。”
大年初一下午,青青奉小姐秀云之命去马道子村看望何海。秀云把积攒的钱和一些首饰包在一块蓝底碎花新包裹布里,让青青给何海送去,叮嘱青青,要向姑爷交待清楚,先赔了杨天家那笔利滚利的钱。
青青到何海家,看到门开着,站在门外喊道:“姑爷,姑爷。”连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她进入屋内,屋中充斥着一股子刺鼻的酒味,姑爷酣睡不醒。“姑爷,姑爷。”青青摇着何海连叫了几声,也不见他醒来,就把包裹放在他的枕畔,带上门,走了。
一个小偷路过何海的草屋,口渴难忍,就近上门找主人讨口水喝,想不到门是虚掩的。他进屋找水。主人醉得像死猪,枕畔有一个包裹。家徒四壁,穷酸的主人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小偷本不想打开包裹,可包裹布吸引他。蓝底碎花的新布,正好可以讨好相好的女人。小偷打开包裹,想不到里面是金银手饰和碎银子。小偷心花怒放,忙将包裹装进背着的包里,水也顾不上喝了,赶紧溜之大吉。
“何海做了杨星的书童。”
从阿爸那里听到这消息,秀云气蒙了,手脚冰凉。
银两和首饰已经送到了海哥哥手里,他为何还要给杨星当书童?秀云想向何海问个明白。
正月十五,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拉井街上闹元宵,耍龙队伍挨家挨户祝福。人们提着花灯往来拜访。四方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元宵节热闹非凡。秀云和青青手里各提了一个小花灯,说说笑笑在拉井街上赏花灯。她们往杨天家走去,希望能碰到何海,但没有见着,失望地回家。
两天后,秀云带着青青再次往杨天家走去。拐过街角,她们看到杨家大院的门打开了,杨星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何海担着书箱跟在后面。秀云头晕目眩,一把抓住青青,脸色苍白得可怕,无力地说:“扶我回去。”
看到秀云脸苍白得怕人,青青吓坏了,扶住小姐,带着哭声问:“小姐,你没事吧?会不会中暑了?”
“没事。你扶我到柳树下坐坐。”秀云虚弱地吩咐。
“嗯。”青青含泪答应,扶着秀云往柳树下走去。
海哥哥,你好歹读过书,不接受为妻资助也就算了,何以斯文扫地到如此地步,心甘情愿给杨星这个花花太岁当起书童?
“这不是那个休夫的女人吗?”有人对着秀云指指点点。
“呸,嫌贫爱富的女人!乘人之危的恶毒女人!”有人不屑地向秀云吐口水。
“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有人感叹地摇头离开。
人言是利箭,将秀云的心刺得七零八落,她晕了过去。
“小姐……”青青哭了起来。
火铳通天响声和哭喊声,从场署方向传来。火光熊熊燃烧,场署变成一片火海。四方街上,人群乱了起来,不知道发生啥事。
“藏族马帮和穷苦背夫抢场署了。”
从场署方向过来的人,脸色惊慌,带来惊雷般的消息。
六
玉龙河边有一个杜鹃谷,红的、白的、黄的杜鹃花竞相开放。秀云喜欢杜鹃谷,常和青青到那儿玩。躺在厚厚的苔衣上,听流水潺潺,鸟鸣声声,看蓝天白云,秀云的心情舒畅了许多。有一天,秀云和青青从杜鹃林中说笑着走了出来,两人手里拿着红艳艳的杜鹃花。她们走到玉龙河边,但见父亲和一个人说着话迎面走来。
“云儿,快来见过杨伯伯。”杨正方向女儿叫道。
杨伯伯,这就是父亲嘴中常挂着的那个本事通天的杨天吗?“杨天跺一脚,拉井抖三抖。”父亲曾这样形容。
秀云向杨天躬身万福,忍不住好奇,偷偷地打量他。杨天体格壮硕,眼神阴冷,面容清瘦,蓄着山羊胡子,给人怪怪的感觉。
“这就是那个休夫的秀云?”杨天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秀云。一双大眼会说话,脸如红苹果,一身已婚白族妇女打扮,但苗条身段就像未出闺阁的少女,举手投足既有大家闺秀的含蓄和羞怯,又有乡村野姑的大胆和开朗。
一个傍晚,杨天突然来到杨正方家拜访。住在四方街富人区的杨天从来不到平街子,突然来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杨正方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招呼杨天。凳子已经够干净了,可在杨天落座前,杨正方还要用衣袖擦擦。
秀云母亲礼貌地招呼客人。
闲聊了一阵,杨天不经意地问:“怎么不见秀云呢?”
“隔壁家女儿刺绣,请她绘花样去了。”秀云母亲答。
“哦。”杨天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孩子,也该回家了。”杨正方对妻子说:“去喊云儿回家。她杨伯伯到咱家里,怎么能不问候呢?”
秀云母亲吩咐老仆舒伯,去喊女儿回家。
秀云和青青说笑着进了家门。
杨正方在堂屋里叫道:“云儿,快过来见过杨伯伯。”
秀云应声跨入堂屋,恭敬地给杨天道了万福,请安后退了房门,与青青回了自己住处。
杨天目光追随秀云。闲聊了一会,他告辞。
这次登门拜访后,杨天时不时来杨正方家闲聊一阵。秀云渐渐地和杨天熟悉了起来,不再回避。几次听父亲和杨天谈话,秀云觉得杨天没有传闻中那样令人恐怖。
有一天晚上,杨天来访。杨天告诉杨正方,他要进行无本经营盐业,也就是一切生产垫本均由灶户自己支付,承包商坐收盐利拖欠薪本剥削灶户,这是夺取高标的好机会。
“背三石,吃三升,吃得起的人不穷,背得起的人不富”,拉井流传这样的民谚。土灶铁锅熬盐巴,盐工整天整夜守在灶旁,拿着一把大勺,把前两锅里的水不断舀到后两锅里,用勺敲打锅底的盐。火星迸溅,手脚被烫伤,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常年浸泡在盐卤水里,脚变形腐烂。码得整整齐齐的一驮驮锅盐,浸透盐工的血泪。
“万万使不得!”秀云插话道:“这样一做,让日子过得艰苦的灶户雪上加霜,为了生存,他们会铤而走险,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走私私盐。交给你们的盐斤不足,影响你们给官方交课额,层层相欠的结果,必将导致官方收回你们的经营权,最终陷自己入困境。”
“你杨伯伯自有办法对付,女儿家休得胡言,还不快回自己屋里去。”女儿插话,杨正方极为不满。
“有道理,让她说下去。”杨天制止杨正方,鼓励秀云说下去。
“将那些盐质不好且产量低的让灶户自我承包,这不仅让你们甩掉了包袱,也会让灶户心存感激,不偷藏私盐。”秀云说。
“不错的主意。”杨天赞赏道。
杨正方高兴极了,拉井能让杨天称赞的人不多,作为女儿家,恐怕是第一个受到杨天称赞的人了。
杨天向杨正方提亲,要娶秀云为妻。
女儿是个刚烈之人,心中有何海,休夫是不得已的下下策。杨正方心里明镜般清楚,但他不敢跟杨天说明,怕得罪杨天。
“抢亲。”杨天阴险地预谋。对秀云,他志在必得。
当地有一个风俗,寡妇再嫁,若被抢亲就会被提高身份地位。秀云因为休夫在拉井恶名远扬,杨天抢亲,既达到自己目的,又可提高秀云的名声和地位。
当地人抢亲一般抢二婚亲的多,男方通过媒人暗中与女方的公婆或叔伯商量好,并付给一定的彩礼,然后男方派人在女子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伺机将她抢走,不必举行婚礼,就可同居。
杨天原配夫人病死后,虽有三房妾,也染指另外女人,但他没满足。秀云让他动心,睡不着觉。他要娶秀云,让她当正房。聘礼是一个盐矿洞,正是杨正方梦寐以求的矿洞,卤水多,盐质高。杨天还向杨正方许诺,给他弄一些低课盐的指标,包销杨家出产的盐。
女儿嫁给杨天,做正房,穿金戴银不必受穷,白花花的银子也会“哗哗”流入自家腰包,杨正方在睡梦里笑出声。
杨天进进出出杨正方家的次数多了起来,跟班铁果也对青青大献殷勤。只要秀云和青青出门,他就跟上来。青青深知小姐秀云爱着姑爷何海,内心深处隐藏着痛苦。铁果行为反常,令青青处处留心。有一天,她看见老爷和杨天神色神秘地商量着什么,借故送茶。两位老爷看到她,都住了嘴,但她还是听到一句“抢亲”,不祥的预感让她揪心了起来。
秀云变得不爱说话,人也愈来越瘦,杜鹃谷成了她医治心伤的去处。
坐在杜鹃树下,青青给秀云梳长发。梳齿间落发萧萧,令青青心痛。苦命的小姐啊,你的心思只有青青懂。你忍受得了贫贱,却忍受不了夫君落魄。你忍受得了伤害,却忍受不了何家光宗耀祖心愿落空。但愿是我青青听错了,脑筋想歪了,老爷他不会嫌贫爱富地把女儿推向杨天怀里。杨天是老虎,会吃人。小姐嫁给杨天,就像羊落虎口。
青青约会铁果,说她在杜鹃谷的石台上等他,不见不散。
豆蔻年华的青青,长得唇红齿白,瓜子脸上有一双盈盈如秋水的眼睛,做事风火麻利,一张伶牙俐齿的小嘴甜得让人心里发颤。青青主动幽会自己,铁果激动得脚底下发飘。
杜鹃谷的石台是天然的赏花台,突兀在半山腰,宛如一艘船置身在花海里。买了一些小吃,烫了一壶酒,坐在石台上等铁果的到来。
晚霞落在台地上,青青把酒,浅笑娇语。醇酒飘香,铁果醉了,说漏了嘴:“小姐快要成为我家新奶奶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不然老爷和小姐怪罪下来,我俩吃不了兜着走。”青青催促铁果,不由分说收拾起了东西。
“姐姐。”铁果一把抓住青青的手,激动地说:“小姐成了我家新奶奶,你必然跟着小姐嫁过来,到时我跟老爷央求,求老爷把你许配给我。”
青青含含糊糊搪塞,好言好语哄铁果回去。
听了青青的真相告白,秀云慌了手脚。
“逃。”青青说。
“逃?”秀云迷惘地问。
“对,逃。”青青坚定地说。
“如何逃呢?”秀云愁眉苦脸。
“咕啰啰”,窗外传来鸽子叫声。青青眼睛一亮,说道:“鸽子传书,唤扎西回来。”
“扎西?”秀云吃惊地看着青青。
“对,扎西。”青青眼睛亮亮地看着小姐,肯定地点了点头。
七
小鸡欠了鹰的账,躲在树篓里没有用。
羊儿欠了狼的账,
躲在墙角下没有用。
鱼儿欠了懒猫的账,
躲在河底下没有用。
姑娘欠了婆家账,
躲在房圈也没有用……
“叮咚叮咚”,高耸的碧罗雪山,挡不住马铃铛声声。从营盘通往富和山的古道上,走着一队马帮。马帮主罗合辙是富和山上彝族人。森林五彩纷扬,层层叠叠映入眼帘,心湖涟漪秋韵。羊群和马匹散落林间草甸,悠闲地吃着草。木板房和篱笆墙入眼,令人感到温馨。远处传来歌声,一对送亲的人转入森林去了。罗合辙对着隐没在森林里的送亲队伍,唱起“送亲调”。
扎西走在罗合辙后面,接过年路生递来的酒壶,喝了一口马道子酒。一只老鹰在蓝天飞翔。眼光追逐着苍鹰,扎西思念梅里雪山下的家园,想到一起从老家出来的弟兄和父亲长眠在维西的路上,他痛苦地举起酒壶,猛灌了几口酒。
罗合辙是富和山上为数不多的马锅头和生意人。他的富有谁也说不清,但他喜欢跟随着马帮走南闯北。
扎西所在的藏族马帮是家族马帮,他是大马锅头的儿子。马帮经过昌都时遭遇劫匪,人马损失一半。马帮一路艰辛地到了拉井,大马锅头的意思是在拉井买到盐后,沿着澜沧江溯水而上往维西走,从维西回老家。场署有意刁难藏族马帮,他们在拉井迟迟得不到盐巴。
杨天手笼小火篓,戴着貂皮帽和护耳。他对藏族马帮孝敬的东西极为不满,向盐灶主们发话说,藏族马帮不懂规矩,晾一段时间再说。杨天发话,盐灶主们当圣旨。藏族马帮羁留在拉井,为了节省开支,马帮到离西关桥不远的大岩洞居住。
等待漫长而无望,羁留在西关桥外岩洞的马帮和背夫们走投无路。元宵节后第二天,住在大岩洞的马帮及背夫铤而走险,抢劫场署。藏族马帮出拉井,经营盘,沿着澜沧江溯水而上,快到维西时遭到官府堵截。扎西救下受伤的父亲,背着他不顾一切往森林里逃去。
追兵越来越近。父亲要扎西放他下来。他将自己佩戴的藏刀交给扎西,喘息着对扎西说:“孩子,我,你快逃命去吧。要报仇,把,把这把藏刀插入仇人胸膛。用这把藏刀,再,再次组建,咱,咱们家族的马帮。”
扎西双手接过藏刀,忍不住哭了,说什么也不愿丢下阿爸,说死也要死在一起。
父亲抚摸着扎西的头说:“傻孩子,你死了,谁来给,咱们,咱们的马帮报仇?”
在父亲乞求和呵斥目光中,扎西哭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断断续续地,大马锅头唱着藏歌为儿子送行。
“抓活的!”叫嚷声里,火铳震天响,歌声安然。
森林突然沉寂,火铳声没有了,歌声也没有了。
“阿爸……”抓着藤蔓往悬崖下缒去,扎西悲愤地叫道,一头栽倒在谷底厚厚的落叶上……
看着蓝天飞翔的老鹰,扎西摸了摸藏在腰间的藏刀。
扎西到富和山投奔罗合辙时,衣衫褴褛,国字脸瘦削,眼神冷漠,神情刚毅。扎西说马帮中了劫匪的埋伏,只有自己侥幸活了下来。罗合辙也是赶马人,知道赶马路上的凶险,同情心让他收留了扎西。扎西谦恭而又懂事能干,赢得罗合辙欣赏。
富和山上有个神奇美丽的雾湖,木板房内彝族阿妈唱响的山歌,火塘边彝家阿爸传递的转转酒,令扎西格外思念梅里雪山下的故乡。流连雾湖畔,他想念拉井的杜鹃谷,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孩,此时是否和她的主人一起在杜鹃花下绣花?扎西心念拉井,那里有他的仇人,也有他的恩人。
马帮在仙人洞上方停了下来,罗合辙招呼大家休息一会儿。
伙计们嚷着,要到仙人洞喝仙水。
罗合辙往一个马驮子上靠去,眯缝着眼看了看太阳,舒心地说:“我在这里看守马帮,你们到仙人洞玩吧。”
伙计们欢呼着往仙人洞冲去。年路生拉了扎西手,也往洞里走。
这是一个天然溶石洞,钟乳石形状怪异。溶洞深处有一个湖,湖水碧绿如翠玉,湖的上方,有一个如磨盘状倒悬的溶石,水滴“滴答”,跌入湖里。湖的四面,有岔生的四个洞,其中有两个是死洞,有两个洞却是洞中有洞。
喝着碧绿的湖水,听滴水声,恍惚置身仙境。
年路生指着磨盘石左边第二个洞,说道:“往里走100米,就会有两个洞口。进入靠右边的那个洞,再往里走大约100米,里面有老鼠窝,住着一只大白老鼠。”
扎西好奇了,要年路生带路去看看。年路生听了为难起来,说要征求罗合辙意见。俩人出了洞,征求罗合辙意见,他们留下探险。罗合辙同意,留下两个伙计跟扎西他们在一起。
扎西他们准备了毛竹火把,年路生在前,扎西在后,四个人鱼贯进入大白鼠所住的洞。
大白鼠的窝悬在洞顶,窝的底部有粗粗的柴块,不知大白鼠是如何把柴块搬到洞顶的。窝筑得坚固牢实,站在下面看像摇篮,站在侧面看像船。
“洞里有通路吗?”扎西随口问。
“没有。我找遍了溶洞的每个角落,也没有看到通路。”年路生说:“整个大溶洞只有进口,没有出口。”
鼠窝沿着洞顶沟槽横搭,窝的三分之一隐没在沟槽里。
“哦,老鼠惯于打洞,鼠窝上面会不会有通到外面的洞。”扎西问年路生道:“你到老鼠窝上面看过吗?”
“老鼠窝上面?你是说,老鼠窝上面可能有通到外面的洞?”年路生激动地问。
“有可能。”扎西笑着点了点头。
扎西把手里拿着的火把插在地上,攀住洞壁突出的石头,脚踩在缝隙里,艰难地上了洞顶沟槽。年路生随之也上了洞顶沟槽。扎西握着绳子一头,把绳子丢下去。两个伙计把未用过的火把绑在绳子上,扎西把火把拉了上去。年路生点燃了火把。他们一人手持一个火把,紧贴着洞顶沟槽,侧身弯腰向老鼠洞深处走去。果然有洞通到外面!他们爬出洞口,发现自己竟置身在营盘武邻邑,已经到了富和山脚下。
“哦呵呵喂。”俩人兴奋地向连绵的群山打招呼。
“哦呵呵喂。”群山热情回应。
彩霞满天,千山万壑沐浴在霞光里,澜沧江如龙在山谷里游走。沉浸在山河壮美中,扎西突然看到一个白点向自己飞来。渐渐地,白点清晰了起来,竟是一只白鸽。
白鸽停落在扎西的手上,年路生惊得目瞪口呆。
鸽子脚上绑着一根鸡毛。“青青……”扎西脸色突变,嘴里轻呼出声。他将鸽子脚上的鸡毛取下,摘了一片小红叶,绑在鸽子脚上,把脸贴在鸽子洁白的羽毛上,轻轻地对鸽子耳语:“飞吧,快飞回青青身边!”鸽子听懂了扎西的话,“咕啰啰”答应,振翅飞向霞光如血的天空。
“鸡毛传书心急切,呼唤哥哥速回归。”青青呼唤扎西声响在耳边。他们急切地从原洞返回。
扎西一脸严峻。年路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默默跟着扎西,不敢问话。森林里传来野兽叫声,四个人沉闷地回到村里,到了罗合辙家报到。罗合辙对他们说,马帮临时有变,不再去玉龙场驮银子了。要他们早点休息,明天一早,由年路生和扎西带一部分人马到拉井驮盐巴,他自己带一队人马到四十里箐收购虫草等药材。两队人马约定罗合辙家会合。
马帮进入杜鹃谷。扎西看了看日头,对伙计们说:“大伙休息一下吧,已到拉井了,不忙赶路的。”
蘑菇云飘逸蓝天。蹲在小溪边洗手,清澈的小溪映照一张英俊的国字脸,浓眉剑眼藏着深情,嘴边流露笑意。一双盈盈如秋水的眼睛调皮地向他眨巴着,小手蒙眼时酥酥的感觉再次袭过全身。他紧了紧藏袍,摸了摸怀里藏着的一对银手镯,这是马帮经过昌都时买的,他要送给心爱的姑娘。
八
深谷落着一层厚厚的树叶,扎西摔倒在树叶上,晕了过去。阳光穿透枝叶缝隙洒在树林里,青苔色彩斑驳,空气中散发淡淡的植物腐烂霉味。鸟鸣吱喳时断时续,更显森林独特神秘。苏醒过来后,扎西感到浑身痛。他勉强翻了一个身,腰间别着的藏刀硌了他。他取下藏刀,刀柄上有一只振翅飞翔的老鹰。“阿爸……”他痛哭。
哭声令人痛断肠,惊吓了森林,树叶簌簌作响,跟着扎西哭。
头晕晕,开裂般痛。茫然地向前,扎西来到一条小溪边。他扑在小溪上,猛喝了一阵。洗去脸上手上血,他顺着小溪走,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雪竹夹道的盐马古道。他拄着一根竹子,走啊走,不知要到哪里。他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小憩,旁边有狗熊留下的新鲜粪便。黄昏降临,他走到一个长满灌木的山冈上。坐在山冈上,看着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扎西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天黑前他必须走出森林或者找到人家,不然会葬身野兽的口里。
转过山冈,暮色中飘荡炊烟,冷杉树后露出木栅栏,木板房温和地向他招手。扎西跌跌撞撞向木板房走去,天黑了下来。栅栏前,扎西用竹棍驱赶围着他狂叫的狗。屋主人听到声音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砍刀。看到扎西满脸划伤、衣服上沾染血迹,拒绝接待他。扎西苦苦哀求,告诉屋主人,自己跟随马帮到维西,马帮遭到土匪抢劫,他侥幸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想不到在森林里迷路了。听了扎西含泪的叙述,屋主人同情地接待了扎西,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给扎西换上。第二天,扎西在屋主人的帮助下,走出原始森林。
扎西辗转来到拉井,不料得了疟疾,病倒在杜鹃谷里。秀云和青青到杜鹃谷玩,看到病倒在杜鹃树下的扎西。阳光灿烂,扎西在阳光中却冷得牙关打颤。
“这人得了打摆子。”青青说。
“打摆子”是当地方言,指疟疾。秀云怕被传染,催促青青快走。
扎西眼睛失神地瞥了她们一眼。只这一瞥,让青青心生恻隐,她决定救助扎西。
“你疯了!”秀云吃惊地睁大眼,惊恐地说:“这是一种传染病,医治不好会搭上人命,你就不怕自己被传染上吗?”
青青说:“听说住在平街子的郎中赵仙长可以医治这病。这个人好可怜,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秀云勉强同意。
离杜鹃谷平台不远,有一个可容得下两三人住的小岩洞。青青指向小岩洞,对扎西说:“你能走到那个小岩洞吗?你在那里等我好吗?我给你抓药去。”
扎西点了点头,眼里流出了感激的泪水。
主仆二人急匆匆回了家。秀云跟母亲讨了一些银两,说布庄新进了一批漂亮的布,自己要裁几套合身的衣服。母亲给了女儿银两。秀云连同自己积攒的银两交给青青,让她去给扎西抓药和买吃的。
青青将自己盖的棉毯吃饭用的土碗以及一把砍刀收拾在一个小背箩里,把东西放后园小门旁,拉上后园门,到赵仙长家抓药去了。
抓了药,买了一些吃的和煎药用的土罐,青青到后园背上东西,往杜鹃谷走去。
扎西模样憔悴,典型的高原红没有了,国字脸变得尖削,脸上长满了乱糟糟的胡须,穿着一套山里猎人常穿的短装,一根长辫拖在脑后,辫子有点凌乱,沾着树叶。忽冷忽热之际,他挣扎着爬到了小岩洞。
青青满头大汗赶到了小岩洞,却不见扎西,急了,走出洞口大叫:“陌生人,陌生人,你在哪儿?”
“我在这……”洞口不远处,小溪淙淙流淌,扎西抹着嘴角上的水珠,有气无力地答应。
青青找了几块石头,麻利地在洞口背风处搭了简易灶台。她找来一些柴枝,打了一土罐水,给扎西煎起了药。
扎西坐在一隅,靠着洞壁,吃着青青带来的食物,默默看着青青忙碌。
青青对扎西笑了,示意他招呼土罐。她拿了砍刀,走出岩洞。洞外传来砍树的声音。不一会儿,青青拖回来了一棵湿松树。她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拿了树叶垫在土罐提手上,将药水倒在土碗里,递给扎西,说:“喝吧。莫担心,你会没事的。”
扎西双手接过土碗,默默喝下苦涩的药水。
“你叫什么名字?”
“扎西。”
“扎西,你是藏族人吗?”
“是。”
青青到小溪边洗净土碗,给药罐满上水,再次煎药。
喝了药后,扎西想睡觉。
青青温和地笑了,说道:“扎西,你睡吧,好好睡上一觉。放心吧,我走时会叫醒你。”
盖着青青的棉毯,扎西睡着了。
青青砍了两棵树干粗大的栗柴树,削掉树枝,把栗柴拖到洞门口。她把土罐从火塘的石头上拿下来,把两棵湿栗柴架在石头上,再把土罐放在火炭边煨着。两棵粗壮的湿栗柴到晚上就会燃了起来,燃一个通宵也没有问题。森林里的狗熊、狼等动物见了火光,不敢近前。扎西栖身岩洞,有火神保护,就会安全。
“阿爸,阿爸。”睡梦中,扎西手舞足蹈,喊道:“杀,杀……我不要一个人走,要死就死在一块……”
“扎西,扎西。”青青摇醒了他,对满脸大汗的扎西说:“你做恶梦了。”
太阳偏西,红霞满天。青青的笑容盛满霞光。扎西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了脸上的虚汗,接过青青递来的土碗,将药水一饮而尽。
青青又到小溪边打了水,把药罐煨在火塘边,交待了扎西几句话,告辞走了,说第二天早上送吃的来。
目送青青离去,扎西感激地对天默祷。
在青青的精心护理下,扎西终于从死亡线上逃了回来。二十多天的朝夕相处,俩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青青的父亲是盐马道上的背夫。有一天,他受雇走上碧罗雪山鸟道,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和她相依为命。青青八岁时,有一天,母亲上山砍了一背柴,黄昏时路过急坡街,用柴与灶户私底下换了一点盐巴,被盐警队发现。走到半路,盐警队员追上来了,大喊:“站住!”青青母亲想起同村的一位妇女被盐警队抓去,在牢房里被奸污后上吊自杀,她没命地跑,不想被盐警队员抓住。她只顾逃命,天黑中慌不择路,掉入垄沟里,头砸在石头上死去。青青成了孤儿,叔公把她贱卖给了杨正方家当丫头,身价5贯钱。
苦难的际遇,让两个人同病相怜。扎西深情地向青青讲起了藏族马帮,讲起了阿爸这个大马锅头的传奇经历,讲起了马帮被逼得走投无路抢场署的经过,讲马帮遭到官府的追击和围堵,阿爸的死和他的死里逃生。
青青眼泪花花地对扎西说:“阿哥,你现在找杨天报仇,无疑以卵击石。报仇不争一朝一夕,咱们长远打算。”
在青青苦口婆心劝说下,扎西听从青青的劝告,决定报仇从长远计。
有一天,扎西坐在小溪边等青青。他从怀里拿出阿爸留给他的藏刀,抚摸着刀柄上飞翔的老鹰,弟兄们流淌的红猩红了眼眸。“报仇”,在耳边响着阿爸的话。
一双手蒙住扎西眼睛。
“青青。”扎西握住小手,叫道。
“咯咯”,青青笑了起来,轻柔地叫道:“扎西哥。”
手拉着手。两人到了石台上,坐地倾听杜鹃谷传来的响声。
“我明天就去富和山,投奔彝族罗合辙马帮。”
“最苦不过赶马人。你投奔罗锅头,不知道何时我们才能相见。”
“傻丫头,富和山离拉井不远,马帮常回拉井驮盐,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青青一双盈盈如秋水的美目涌起泪水。扎西心痛地给她拭去了泪水。
告别扎西回拉井。经过小溪时,青青突然撒娇,不肯走了。
扎西蹲了下来,温和地说:“我背你。”
青青伏在扎西宽阔的背上,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全和踏实感漫溢心胸。
“最苦不过赶马人,嫁人不嫁赶马人。”盐马道上流传的歌谣,唱出赶马人的艰苦处境。扎西投奔罗合辙后,青青只见过他一次。扎西随马帮来拉井驮盐,他送给青青一只白色鸽子,说这是一只信鸽,有啥事时可以信鸽传声。
杨天的抢亲计划提前了,拉井通向外面的路都有人严格把守。母亲蒙在鼓里,父亲和杨天一个鼻孔出气。如果抢亲不成,会逼婚。母亲心疼女儿,但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这个家父亲说了算。寡妇被抢亲,在当地视作寡妇身价倍增,人们只会祝福被抢的人,绝对不会同情被抢的人。秀云休掉穷丈夫,在拉井名声鹊起,尤其被儒学者不齿,若她被杨天抢亲,人们只会说她高攀了,福气好,运气好。没人会同情她是羊落虎口。绝望中,秀云不敢跨出家门一步,唯恐一出门,就被杨天抢亲。
杨天道貌岸然,令秀云更加思念何海。处境凶险,她倍加思念在马道子村茅屋旁种花的日子。
鸽子啊,你飞到了何方?扎西何时才能回到拉井?扎西啊扎西,你为何还不回拉井呢?青青急得快要跳墙了。
“咕啰啰”,晨曦初露,窗外传来了鸽子叫声。青青激动地扑了出去。鸽子脚上绑着一片小红叶。她取下红叶,按在心窝上。“红叶信笺寄相思,披星戴月把路赶。”脸贴在鸽子洁白的羽毛上,她的耳边响着扎西的轻语。
坐在草坪上休息,扎西望着拉井炊烟袅袅上升,激动地唱道:
思念啊
思念的心情难出口
思念的心情难表达
只好向星星和月亮倾诉
我请三星替我转告
我请北斗替我表达
三星永远跟北斗走
我也要跟你走……
歌声道不尽一位赶马汉子的柔情。
青青站在杜鹃谷路口眺望,听到杜鹃林里传来的歌声,激动地迎着歌声小跑向杜鹃林,看到休憩的马帮,看到了她的扎西哥。她停住脚步,躲在一棵杜鹃后,唱道:
心肝肺
思念你时我心痛
思念你时我心疼
请寄一付药
第一付药没有好
第二付药痛上痛
你说我不想你
心为那样痛……
“青青!”扎西听到歌声跳了起来,迎着歌声飞跑了过去。
“扎西哥!”青青扑入扎西怀里,哭了起来。
“青青,发生了什么事?”扎西惊悸地问。
九
盐货很快批了下来,扎西他们装好马驮子,从急坡街经小平街、前街到四方街向场署走去。换好批文,马帮正要出门,一乘轿子停在院坝里,杨天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扎西的眼睛红了。伙计们看到杨天,跪下请安。年路生拉了拉扎西衣袖,扎西屈辱地跪了下来。拿着批文,扎西他们顺利地通过了东关桥,从马道子村向三岔河走去。红叶灿烂,拉井秋意浓。经过回音壁,扎西回头看拉井,马道子村掩映在树林里,蓝天高远,飘逸三两朵云。
晚上,秀云到正屋和父母闲话。母亲正拿着一块漂亮的纯白色狐狸皮在灯下细细观赏,身边还有一块貂皮和几块颜色花样不一样的绸布料。看到秀云进来,母亲忙招呼她过来看,说这是她父亲托马帮从外地捎来的,要他们母女裁几套漂亮的衣服。
母亲拿起两块皮料在女儿身上比来比去,说还是白狐皮最漂亮。
杨正方笑眯眯地看着妻女,说道:“四方街上来了一伙艺人,滇剧唱得特棒,你们母女可以去看看。”
“明天我和云儿去四方街上裁衣服,顺便去听滇剧。”母亲是个滇剧迷,听到丈夫这样说,脸上的笑漾开了。
看着满心欢喜的母亲,秀云心里特别难受。跟双亲说了一会儿话,秀云告辞。
青青收拾包裹。
秀云拿着鞋垫欲哭无泪。鞋垫上绣着的一对鸣蝉,站在松针间唱歌。
“小姐,你又在想姑爷了。”
“青青,把这副鞋垫带上。”
“嗯。”
卧室外面,花台正对伙房和伙夫住房。铁果和几个伙夫在伙夫房烤火闲聊。火塘边煨着马道子酒,烤着洋芋。
铁果的眼睛不时警惕地睃一眼秀云的卧室。临窗剪影,秀云静坐在灯光里。铁果放心了,接过一个伙计递来的马道子酒和烤好了的洋芋,眯缝着眼吃喝了起来。
繁星闪烁,天空里的星河成了燃烧的火把,火星四溅到大地上,大地上便有了朦胧的微光。冷风流动,狗吠声打破秋夜清冷。秀云房间和青青房间里的灯相继熄灭了。铁果哈欠连天,在一个伙夫的床上躺了下来,沉入梦乡。
后半夜,秀云的房门打开了。青青看了看铁果睡的伙房,静悄悄没有声息。秀云和青青挎着包裹,悄悄来到后园,开了门,向杜鹃谷走去。
拉井街静悄悄,灯光忽明忽暗。西关桥外传来歌声,在寂静夜色里格外响亮。主仆二人女扮男装,躲在房子的阴影里赶路,小心地避开巡夜的兵丁和打更的更夫。
进入杜鹃谷,野兽的嗥叫声入耳,令人觉得野兽就在身边同行。
秀云打了一个冷噤,问道:“扎西呢?”
“说好了,就在这儿等我们。”青青说:“可能在前面等着吧。”
两人相扶着,壮着胆子往前走。灌木后响起咳嗽声,扎西和年路生迎了出来,两人身上披着披毡。
“各路关卡都有人严格把守,我们只能从春龙河上过河。”扎西说着,接过青青的包裹,解下批毡,让青青披上。
年路生挎着长刀背着火铳,接过秀云的包裹,话道:“夜晚在森林里赶路有点危险,咱们过河后赶到箐沟,在废弃的熊洞休息,等天亮后,绕小道上富和山。”
到了春龙河边,年路生把包裹递给秀云,解下披毡让秀云披上。他把长刀和火铳往胸前挪了挪,背起秀云率先下了水。扎西背着青青跟着下了水。
白天,扎西他们的马帮到了三岔河,绕开九十九台地,突然掉头四十里箐,往富和山走去。扎西在年路生的带路下,在山林里绕来绕去抄小路,终于赶到杜鹃谷接应秀云和青青。
他们在废弃的老熊洞里烘烤湿衣服,烤得半干时,天亮了,四人匆忙上路。后半夜,他们才赶到了富和山罗合辙家。火塘熊熊,罗合辙一脸寒霜地等着他们。秀云和青青累坏了,苍白了脸靠在廊柱上喘气。
杨正方家的小姐秀云和丫环青青出走的消息,通过各路人马快递到了罗合辙这里。场署介入追查,凡提供她们下落者,奖励一驮盐巴。拉井桃花盐因为运输等原因非常昂贵,盐贵如黄金,一小块盐巴可以讨两个老婆,一驮盐巴可想而知有多贵重。重赏之下,秀云主仆处境危险。
听着罗合辙训斥,扎西和年路生没有吭声。罗合辙不想得罪场署的人,尤其杨天。他让扎西和年路生把秀云和青青送回去。青青毫无惧色,坦然陈述小姐的处境和苦情。罗妻听了非常同情,叫家人煮了一锅中药水,让秀云和青青泡脚。
罗合辙对杨天等人无法无天的行为早已不满,随着青青的痛陈,他对秀云同情了起来。他对扎西说:“各路关卡和通道有人严格把守,杨天发誓不把秀云翻出来誓不罢休。你们从后山下山,穿过森林,顺着仙人洞上的那条路走,直接去营盘。年路生送你们去,他熟悉富和山。”
扎西和年路生相视一笑,俩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仙人洞里的大白鼠窝。
罗合辙妻子忙着烙苦荞粑粑,为扎西他们准备干粮。
天亮时,扎西他们含泪告别罗合辙马帮一家人。他们刚走出罗家大院,罗妻追了出来,把一个鼓鼓的挎包挎在秀云肩上,含泪拥抱了她,说道:“孩子,保重!”
秀云和青青哭了。青青把信鸽送给了罗妻,希望她能代为照顾好信鸽。
直线下山到谷底,穿过榧木林时,扎西和年路生准备了火把。进入仙人洞,秀云和青青被洞里的景色迷住了,惊奇万分中,她俩不觉得脚酸痛了。在磨盘状的溶石旁休息,他们吃了一些苦荞粑粑,喝了仙水后就动身到大白鼠搭窝的洞里。
一股白气从秀云身边飘过,她惊讶地叫了起来。
“别害怕,那是大白鼠,我们惊扰它了。”扎西安慰道。
看到大白鼠搭盖的窝,秀云和青青惊讶得嘴合不拢。
年路生爬上洞顶沟槽,抛下了绳索。扎西帮秀云把绳索系在腰间。他双手搭在洞壁上,示意秀云爬到手上去,青青在一旁帮忙。在上拉下托里,秀云和青青相继上了洞顶沟槽,扎西再把包裹拴在绳子上,年路生把包裹吊了上去。扎西最后上了洞顶沟槽。两个男的挎着包裹,年路生在前,扎西殿后,秀云和青青在中间,四人手持火把鱼贯前行,顺利走出山洞。
山风和煦,山河起舞。艳阳下,村庄星星点点,澜沧江如彩带飘扬,蜿蜒穿行在山谷里。
营盘是盐马古道重镇,怒江人进出内地的要道。扎西他们到了营盘,看到沿途都有人严格盘查,凡是过关卡的,盘查的兵士都要拿着手里的画像细细对照,对男的,还要仔细看看耳朵后面有没有耳孔。
各个乡寨接到严令,不得接纳和资助投宿的陌生人。杨天想将秀云她们困死森林。扎西本想带秀云和青青经营盘,从维西回老家,关卡上盘查严格,他们无法通过营盘。他与来自怒江的背夫们同行,走碧罗雪山鸟道,到怒江大峡谷避避风头再说。
“碧罗雪山鸟道!”年路生脸色变了,那是让赶马人谈之色变的死亡之路。已是深秋,扎西要带两个女的翻越碧罗雪山,此一去,生死未卜。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有她们在。”扎西坚定地说。
年路生在澜沧江边与扎西他们含泪告别。
溜索过澜沧江,他们避开大道,行走在崇山峻岭间羊肠小道上。饿了,吃一点干粮。渴了,喝一口山泉水。一路上,风景如画,他们无心欣赏。跨越无数条河流,途经原始森林、瘴疠之乡,走在艰险而又令人颤栗的栈道上,秀云和青青的脚磨破了,老茧起了一层又一层。她们的脸被凛冽的山风吹得裂开口子,所幸罗合辙妻子赠送的挎包里有膏药,可以涂抹缓解疼痛。
过碧罗雪山风口时,秀云脚下一滑,直往悬崖下掉去,青青惊呼:“小姐——”
扎西飞快地冲了下去,一把抓住秀云的手臂。惯性下冲中,他手疾眼快地抓住一棵树。“哦,好险!”背夫们发出惊叹。
青青脸色蜡黄,抱住秀云,“呜呜”,哭了起来。
秀云脸色苍白,流着泪,给青青搽眼泪。
倒毙在路边的尸体,在风啸声里滚来滚去的头骨,令行走在碧罗雪山鸟道上的他们心里凄凄惶惶。他们走到东哨房,碧罗雪山上下起了漫天大雪。
秀云嘴唇乌青,昏昏沉沉地说胡话。
扎西赶忙翻罗合辙妻子送的挎包,又徒劳地放下挎包。
背夫群中,年纪最大的人有经验地说,她这是冻坏了,加之受到惊吓才如此。
青青嘴唇乌紫,双手哆哆嗦嗦地要给秀云搓心窝口。
扎西拿来雪,让青青用雪搓手脚心。他拿雪给秀云搓手脚心。他怜爱的眼光落在青青身上,抱歉地说:“青青,你要照顾好自己,可别冻坏了。”
青青含眼答应。
艰难地翻越碧罗雪山,他们终于到了知子罗,好心的怒族人收留了他们。有一户人家借给他们一间弃置不用的草房,村里人捐给了他们一些木板当床。扎西用竹枝将房子一隔两半,秀云和青青睡里间,扎西睡外间。罗合辙妻子送的挎包里有一些银两,他们用银两换了生活必需品。平时,扎西给人打工,青青帮人采择老姆登茶,秀云留守家里给人刺绣。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了两年多。
有一天,他们家里来了一个背夫讨水喝,闲聊里,得知背夫是拉井人。秀云拐弯抹角地询问母亲的消息。当得知母亲因为思念女儿哭瞎了一只眼的时候,她再也按耐不住对母亲的思念和牵挂,决定回拉井看望母亲。
扎西反对,说回去危险,杨天不会轻易放过她。
秀云掩面哭泣。
“扎西哥。”青青搂住小姐,眼泪汪汪地看着扎西,乞求地叫道。
十
含泪告别热心的怒族人,走出知子罗村,秀云和青青、扎西走上了通往碧罗雪山的鸟道。山重重,雾叠嶂。走不多远,他们回头望,知子罗村隐身在雾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们走上半山腰,雾渐渐地从山谷往山顶退去,凝结在山顶。阳光照在雾上,雾成了透明的红绸,系在山的脖颈围上,碧罗雪山上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坐在矮脚杜鹃丛中小憩,看着在不远处的青青和扎西背影,想起了在马道子村种花卖花的日子,秀云情不自禁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了鞋垫。抚摸鞋垫,睹物思人,海哥哥,你还好吗?
“小姐,好幸运啊,我们收到石耳和牛肚菌。”青青和扎西并肩走来。青青高兴地叫道。
秀云忙把鞋垫收好,接过青青递来的菌子和石耳,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扎西将削好的竹竿递给秀云和青青,让她们当拄拐用。碧罗雪山鸟道不好走,天气如娃娃脸,说变就变,明明是艳阳当顶,突然间乌云密布,雨紧接着就下来了。他们带着蓑衣不管用,淋成落汤鸡,经山风一吹,冷得发抖。
青青对秀云说:“小姐,我们回到家后就去找姑爷,把情况跟他说明。我想,姑爷会体谅小姐苦心,你们夫妻会和好的。咱们回马道子村种地种花去,用双手养活自己。”
“嗯。”秀云说:“我正有此意。我想种花之余,帮人刺绣和浆洗贴补家用,还清杨家高利贷,把海哥哥接出来,不让他做书童了,让他安心读书,继续考秀才。”
“刺绣和浆洗也有我一份,扎西帮人做工,我们共同还清杨家的账。扎西,你说是不?”“是的。小姐,回到拉井,你不孤单,有我和青青呢。”
秀云紧紧握住青青的手,感激地看了扎西一眼。
碧罗雪山救命房,歇息着背夫。有人友好地给他们倒了大碗茶,还有人给他们递来了包谷面和野菜掺杂的饼子,笑着说“咂咂”(傈僳话,请吃)。秀云接住饼子,感激地吃了起来。
“咂嘛米?”
“咂米。”
扎西将包袱里带的干粮拿了一些出来,分送给大家,用生硬的傈僳话问好吃不好吃。给秀云饼子的人回答说好吃,声音响亮有力。
休息了一阵,大家互相告别。扎西带着秀云和青青快速通过垭口,往营盘走去。森林莽莽苍苍,小溪流水淙淙,立在山峦上,营盘炊烟向他们招手。当夜他们宿在山上一户人家里,秀云与青青合衣躺在床上,扎西坐在火塘边靠着梁柱过了一夜。
终于通过了让人提心吊胆的碧罗雪山鸟道,来到营盘地界。放下心来后,秀云和青青睡得香甜,扎西却没有一丝睡意。他从怀里取出了藏刀,手指轻轻摸着刀柄上的鹰,“报仇!”父亲临死前的话响在耳起。
太阳落山时,他们到了营盘街。在营盘街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动身往拉井走。玉龙河欢笑着,一路向他们招手。树青青水清清,天蓝蓝云飘飘,鸟儿唱人来和,拉井在他们眼里别样亲。
一路上,没有人提起两年前杨正方家的小姐秀云和丫环青青离家出走的事。
到了西关桥,秀云流泪。青青抱住了小姐,哭了起来。
她们的反常引起了路人和马帮的注目。
扎西骂青青道:“你这是干嘛?非要引人注意才心甘吗?杨天是个不容人违背他意志的人,拉井地界密布着他的狗腿子,你们就不担心引起狗腿子们注意吗?”
青青擦了泪,说:“看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秀云擦着眼泪,说:“不怪青青,都是我不好,引得她也跟着哭了。”
“小姐,咱们就要见到姑爷了,你珍藏了两年多的鞋垫就要垫在姑爷的脚下,想想真是高兴啊。”青青开心地说。
秀云含泪笑了。
主仆俩人一身贫穷乡姑打扮,双手粗糙,脸苍白瘦削,跟怒江来的村妇没有啥区别,没有一点出走拉井时的模样。
扎西着说:“就要回到家了,咱们这一身从碧罗雪山鸟道上带来的灰尘,必须抖落在西关桥外,不能带入拉井,我们到热水塘洗个澡吧。”
“好建议。”青青拍手称道。
热水塘是一个天然温泉。温泉水从山岩肚子里流出来,能治胃病和肚子痛,尤其对治风湿病有疗效。时常有人背着炊具来到热水塘泡温泉,回去时,顺便接了温泉水回家给家人喝。
水雾缥缈。两个不显眼的小水塘,扎西在前面水塘洗澡,秀云和青青在后面水塘洗澡。他们洗好澡,穿上怒族服装。
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踩着熟悉的马蹄凹槽,拉井与离家出走时没啥变化。秀云百感交集。小平街还是老样子,亲切地拥抱秀云。杨家大门朱漆剥落,门梁上悬挂白布条。秀云心里一紧,以为母亲辞世了,她哭了起来。青青扶着小姐,也跟着哭。扎西急急扣响门环。
“你们找谁?”舒伯开了一条门缝,对门外三位怒族男女发问。
“我是青青。舒伯,小姐回家了,还不快开门。”青青说道。
“小姐?”舒伯惊愕地把门打开。
秀云顾不上和舒伯打招呼,哭泣着穿过照壁向堂屋走去。青青追着秀云,扎西跟在后面。
舒伯警惕地看了看小平街,忙把大门关上。
堂屋里,母亲端坐在雕花木椅上,手里抚摸着一个小木人,一只眼睛半闭着,一只眼睛半睁着,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白发从头帕里掉出来。
“阿妈!”秀云扑倒在地,抱住母亲的脚泣不成声。
“当啷”,母亲手里的小木人掉了下来。小木人上写着“爱女秀云”。
“老夫人!”青青跪倒在一边,磕头哭道。
母亲搂住女儿哭,听到一旁青青的叫声,忙伸手拉她入怀,叫道:“孩子,我的孩子啊!”
扎西眼睛湿了,悄然走到院子里,与舒伯搭话。
当年,秀云离家出走,杨天派人到处堵截,但秀云还是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杨正方为了抚平杨天震怒,把费尽心思才弄到手的盐矿洞拱手相送,还送了一些贵重东西,陪了不少笑脸说了不少好话,才勉强保住自己在矿山上做盐生意。屋漏偏遭连夜雨,他剩下的三个矿洞里,有两个矿洞断了盐卤水,没了盐矿,其中一个矿洞塌方,死了不少盐工。杨天以帮他疏通为名,又榨去了不少锅底盐。杨正方无奈地出卖了三个丁份的盐指标。家里也跟他闹翻了天。秀云母亲知道真相后,恨丈夫逼死女儿,整天哭哭啼啼,要他赔女儿。母亲思念女儿,万念俱灰中,在家吃斋念佛,不再理睬家里大小事。
女儿从天而降,秀云母亲感谢上苍,感谢佛祖,她更加虔诚地信佛了。
看到女儿,杨正方尴尬羞愧。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妻女,乞求她们原谅。
住了一段日子,扎西和青青向秀云辞行。秀云抱住青青依依难舍,只顾流泪不言语。青青哭着说:“小姐,你别这样,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秀云将青青的手放入扎西手里,流着泪说:“扎西,青青交给你了,带着她回你的老家吧,好好爱她,好好过日子。”
扎西拥着青青,说:“我会的,我会用生命爱护青青。小姐,你也珍重,希望早日和姑爷团聚。”
秀云母亲颤巍巍地把一对绿玉耳环放在青青手里,动情地说道:“孩子,这儿就是你的娘家,秀云是你的亲姐姐,什么时候想着回来就回来。”
青青哭着,跪别小姐和老夫人。
回到家里的秀云,换了性情,穿起青布衣,和母亲一道吃斋念佛,一副在家修行的样子。杨天听到消息,赶到杨正方家。秀云一身青布衣,别有一番风韵,但看他的双眼如冰刀。他嘴角闪过一丝冷笑,眼睛里飘出一股冷气,说道:“很好,这就很好。”
杨天下令,秀云在家修行,胆敢离开拉井半步,休怪他无情。
清明节,在舒伯陪同下,秀云到何海家坟地扫墓,清理杂草。她与何海居住过的茅屋,早就倒塌在荒草里,马道子村没有了他们的家。
十一
四方街一个不显眼位置,蹲着一位卖炭人,破旧的草帽低低地压在眉宇上。炭是好炭,但无论何人问价,卖炭人都摇头。杨天的管家从大门出来了。
卖炭人来了精神,高声叫卖了起来:“卖炭啰,上好的栗炭,不要纹银,只要管饱饭。”
管家听到这样的叫卖声,不由走了过来。来往行人听到这样的叫卖声,也站住脚步想看个究竟。大家围着卖炭人议论道:“这个卖炭人八成是疯子,有这样卖炭的吗?恐怕是饿疯了。”
管家仔细地看了炭,心中窃喜,真是上好的栗炭哩。他不动声色,对卖炭人说:“背上栗炭,随我来。”
卖炭人一听,傻笑。背上栗炭,跟着管家进入杨家大门。
围观的人也散了。
管家带着卖炭人穿过照壁,径自把栗炭背到上房储藏室。杨天正巧在家,随口问了一声,但见卖炭人的脸被炭黑染成花脸,只知道嘻嘻傻笑,也就不在意,由着管家去了。
装好栗炭,管家带着背着空背箩的卖炭人到了伙房。伙夫将剩菜剩饭热了给卖炭人吃。卖炭人吃饱了,到大水缸旁,拿瓢舀了冷水,“咕咕嘟嘟”喝了一气。他看到伙房前有人劈柴,哼哼哈哈费劲费力的样子,竖起小拇指往地下指。
劈柴人看到卖炭人一脸傻相,站在一边取笑他,斧头往栗柴疙瘩上砍去,生气地吼道:“你来劈给我看看。”
“嘻嘻”,卖炭人笑着走上前,抓着斧头柄轻轻一带,斧头就出来了。他用手试试斧头锋刃,满意地“嘘”了一声。他莲花舞步般劈柴,柴块纷落在院坝里,管家和劈柴人看得眼花缭乱。零散堆在院坝里的木头和栗柴疙瘩,不一会儿就被劈好了。管家和劈柴人鼓掌。卖炭人傻笑着,坐在石阶上,撩起衣襟擦汗。这一擦,脸更花了。
管家知道遇上了一个厉害的家伙,看卖炭人的傻样,心想这人正好利用,问:“我家管你顿顿饱饭,你留在这里干活,要不?”
卖炭人高兴地向管家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
又一年清明节。
节前三天,舒伯拿着祭祀用品,早早地随着小姐秀云往马道子村走去。在四方街看到夸耀官威的何海,秀云又惊又喜,何家终于熬到翻身的这一天了。见不见何海呢?秀云心里矛盾和痛苦。何海和她是两个阶层的人了,许多往事再解释和澄清已经枉然,但她心里有一个疑团,那就是她让青青给何海送去了首饰和银两,何海为何还要到杨天家给恶少杨星当书童?她很想向何海当面问清这件事。
进入马道子村后松林,雨飘飘洒洒下了起来。他们到何家墓地,雨停了。舒伯放下祭品,秀云点上香,正要跪下磕头,身后传来威严的咳嗽声。何海在班头张继伟的陪同下,出现在她眼前。
“你是何人?”何海恼怒地问道。
“海哥哥……”秀云惊喜万分地叫道。
“谁是你的海哥哥?小姐,你认错人了。”何海冷漠地说。
舒伯吓得跪在地上给何海磕头。
秀云苍白了脸,嘴张了张,但没有发出声来。
何海指着坟前供奉的祭品说:“继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我何海家没有死绝人,清明节期间,还不至于落到外人顺路给双亲点香施舍祭品的地步。你去砍一枝松枝来,扫扫明堂,父母大人坟前的明堂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弄污浊了。”
舒伯听了,吓得浑身筛糠,磕头哀求不止。
“哈哈”,秀云笑了起来,笑得放肆,满脸泪水。
“嘎,嘎”,一只乌鸦惊飞而去。
秀云一身青布衣,笑声悲怆。
“舒伯,咱们走。”她搀扶起舒伯,踉踉跄跄地走了。
张继伟拿着松枝扫坟前的明堂。
“阿爸阿妈,不孝儿看望您二老来了。”何海跪在双亲坟前磕头,眼泪簌簌流入红土里。
昏昏沉沉地回到四方街,经过场署时,秀云撞在一个人身上。
“小姐,你没事吧?”对方搀扶住秀云,关切问。
“扎西,是你!”秀云惊喜地叫道。扎西一身井兵制服,前胸后背上大大的“井”字。秀云笑容凝固了,急切问:“青青呢?她好吗?你怎么这样一身打扮?”
秀云一连串问话,扎西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笑了,但他的笑冻住了。秀云一身青布衣,一副修行的样子。扎西的心揪了起来,急切问:“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舒伯,你先回去吧,我跟扎西说说话。”秀云吩咐道。
舒伯答应着走了。
一间清净的小茶馆,两人靠窗而坐。秀云要了一壶茶。
扎西简短地说起别后的情况。他带着青青去了富和山,再次投奔罗合辙马帮。在罗合辙、年路生等人帮助下,他和青青在富和山上安了家。成家后,他不想赶马帮了,央请罗合辙疏通关系,在拉井盐矿当了井兵。
“青青很好,一直挂念小姐。扎西早就想来拜访小姐,但一直没有机会离开盐井。今天随队长到场署办事,正好有空,得到队长恩准,正要去小姐家,不料和小姐在街上相遇。小姐,姑爷好吗?”
“别提姑爷了,就当没这个姑爷。”
闲聊了一会,扎西告别秀云,回场署去了。
夜深深。
秀云把珍藏多年的鞋垫拿了出来,拿起剪刀剪下去,只在鞋垫边缘剪了一个裂缝。泪水滴落在剪刀上,心随着泪落绞痛,她无力再剪下去。
秀云向母亲提出,出家到苑霄尼姑庵修行。母亲抱住女儿泣不成声,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已经失去了一次女儿,不愿再次失去女儿。尼姑庵不比家里,那里不安全,她不放心女儿去。
杨正方回到家后,听妻子说秀云想出家当尼姑的事,他无颜面对女儿。愧疚中,他决定在家里辟一间经堂给女儿修行,邀请苑霄尼姑庵的师太来家里给女儿讲经。
冬至过后,大雪降临拉井。青青一身彝族女人装扮,背着一岁的儿子,披着雪花,突然出现在经堂。
“小姐……”,青青扑倒在秀云的脚前,哭成泪人。
扎西为了复仇,到盐井当井兵。青青知道自己无法平息丈夫心里装着的仇恨和痛苦。他们有了儿子后,她含泪同意扎西去当井兵。扎西有后了,如果为报仇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有一天,杨天陪着盐大使来到盐井,井兵扎西终于有了接近杨天的机会。这天,扎西正好在盐井当值。早早地,他将藏在床底的藏刀拿了出来装在怀里。杨天经过扎西身边时,扎西突然从怀里将藏刀掏了出来,快速刺向仇人胸膛。杨天身边的保镖身手迅速地出手一掌,藏刀被打飞了出去,插在离杨天不远的盐大使胳膊上。扎西当场就被抓了起来,被打得半死,关在场署里等着处死。
秀云听得浑身颤抖。安抚了青青母子,秀云找父亲打探消息。
杨正方证实了扎西刺杀盐大使的事,无奈地说:“没有谁能救得了扎西,即使何海出面也不会起作用。”
母亲哭了起来,秀云默默离开父母房间。
想不到秀云会为死囚犯扎西主动找上门来。对这个女人,杨天又痛又恨。
秀云低眉顺眼地对杨天说:“当初,我没能理解你的一片苦心才出逃。我是休夫之人,臭名远扬,能够让你抢亲,这是你抬举我的名声和威望,我却不识好歹。经过这几年的清心修行,我终于悔悟过来了,恳请你原谅我。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服侍你。”
“哈哈”,杨天大笑,狠狠打了秀云一巴掌。秀云白净的脸上留下了五个红红的手指印。他手托秀云下巴,恶狠狠地说:“我以为你是圣洁女人,原来不过如此。很好,我还没有享受过在家修行的尼姑是什么样滋味,你来了,正好让我玩玩。”
“可以。”秀云将杨天伸向胸脯的手拿开,擦掉嘴角的血,凛然地说:“在委身于你之前,我有一个条件,我要见扎西。扎西对我有恩,在碧罗雪山上救过我的命。”
杨天同意了。第二天早上,他派人护送秀云到死牢看望扎西。
扎西意外地看到秀云,激动地叫道:“小姐……”
看到扎西遍体鳞伤,秀云控制不住眼泪簌簌流。
扎西笑着对秀云说:“小姐,你别哭啊,眼泪不能在仇人面前流淌,这儿不是你要哭的地方。”
“嗯”,秀云答应着,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借着给扎西擦去嘴角的血水,她快速地将一粒药丸塞到扎西嘴里,耳语道:“与其让他们处死蒙受羞辱,不如吃了这粒药丸安心上路。青青说,她和儿子在富和山等你。”
扎西将药丸快速吞到肚里,感激地对秀云点了点头。
当夜,杨天向秀云求欢。
秀云取下发簪,乘杨天不备,咬了一下发簪,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杨天忙给秀云把脉。秀云脉搏没有跳动。他急探秀云鼻息,秀云鼻息全无,人也渐渐僵冷了。
“老爷,扎西死了。”手下领着一个兵勇来报。
十二
笔架峰上,云南松掩映苑霄尼姑庵。尼姑庵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不断来点香祈福。午夜,松涛一阵紧接一阵。盘腿坐在蒲团上,静元师太手转木珠,闭目诵经。观音塑像前点着三炷香,香烟袅袅上升到雕梁画栋的木梁上,又飘到雕花木窗户前,遭遇窗外来风,袅袅娜娜往回飘,缠住了静元师太。鸡叫头遍,静元师太眉头一拧,掐指一算,暗叫不好,急急折回住房,背了化缘用的布挎包,手持拂尘,如飞向东关桥飘去。过东关桥,直往西关桥而去。
拉井街屋檐下,灯笼发出黯淡的光。玉龙河流水声格外响。西关桥上鬼影幢幢,饿鬼在黎明前急急寻找新鲜肉身。大岩洞沉寂,没有往日的篝火以及马帮、背夫的歌声。静元师太拂尘轻扬,鬼魅纷纷避让。她飞掠西关桥,到处寻找却不见秀云尸体,不由对着暗夜悲啸了起来:“秀云……”一行清泪挂在静元师太眼角,她飞速赶到春龙河畔,过春龙河向富和山走去。
杨天的卧室灯火如昼。望着睡美人秀云,面对着这个宁可死也不会让他得到的女人,他心有不甘。他将秀云的衣服脱光了,诱人的胴体裸露在眼前,秀云的脸醉了般。他心旌摇曳,情不自禁扑向她,不料触摸到她的身,却是惊人的冰冷,令他的欲念顿消。
秀云的尸体和活人没有什么区别,好像酣睡不醒。她的嘴角泛起讥笑。杨天恼羞成怒,对着尸体说道:“秀云啊秀云,你这样藐视我,我让你做鬼也不得安逸。”他摸着山羊胡子,阴冷地笑了,对着门外喊道:“来人。”
应声走进来一个彪形大汉,这是杨天的心腹保镖。
杨天指指睡美人秀云,对彪形大汉说:“这个妇人赏给你了。”
彪形大汉跪倒在地,惶恐地磕头,说:“老爷,小的不敢。”
“起来,宽衣解带。”杨天的声音冷如冰霜。
“喳。”彪形大汉战战兢兢宽衣解带。
“去,给我把她操了。”杨天下令,随手赏给彪形大汉一杯药酒。
彪形大汉不敢违令,接过药酒一饮而尽。床上的秀云脸色艳如桃李,嘴角微微地笑着。彪形大汉燥热难耐,眼前的美人诱人地召唤,他急不可耐地扑到她身上尽情发泄了起来。
杨天在一边观看,一杯接一杯喝酒,报复的快感让他的心愉快了起来。随着彪形大汉忘情的呼叫,杨天的心跌入了万古不劫的黑暗里,他愤怒得要杀彪形大汉,只好把酒不断倒入嘴里以此麻木神经。
酣畅淋漓之际,怪啸声传来,一阵冷风从彪形大汉大汗淋漓的脊背上吹过。他一惊,挺举的阳物猛然萎缩,人也随之清醒。身下的女人不再温热如玉,苍白的脸如鬼魅,冷冰冰毫无生气,七窍流出乌血。
“鬼……”彪形大汉惨叫一声,从秀云身上跳了下来,赤身裸体跑了出去。
惨叫声没有将杨家大院唤醒。被吵醒的人以为水牢里又逼打人了,翻了个身又睡去。
杨天大笑,醉眼迷离地走到秀云尸体前,手指蘸着她鼻嘴里流出来的血,涂抹在她的乳头上,口齿不清地说:“你也会变,变鬼了……”话未说完,倒在床脚下大吐了起来。
扎西突然死去,让杨天不敢怠慢。兵勇来报,他就带着随从急忙赶往场署。扎西是刺伤盐大使的要犯,惊动了云南盐道委提举使署。养伤中,盐大使反复强调,只等上头发令,要在西关桥召开万人大会,将扎西五马分尸示众。
杨天在随从的陪同下到场署牢房,看到躺在草地上的扎西痉挛地缩成一团,苍白的脸色痛苦地歪向一边。杨天确信扎西死了,派人连夜请示盐大使如何处置。盐大使对扎西深恶痛绝,下令把扎西的尸体扔到西关桥外,让鬼怪分食扎西新鲜的肉身。
一伙披着披毡的彝族人在大岩洞等候多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扎西的尸体搬走了。
天大亮,静元师太赶到富和山阿莫落陀,森林里传来了老熊的叫声,师太的脚步没有停歇。小路向森林深处延伸。冷杉林间,草坝上有一间公棚,旁边有三匹套着马鞍的枣红马,在悠闲地吃草。公棚里,有两个披着披毡的彝族汉子烤火烧洋芋吃。
静元师太没有留意工棚里的人,健步如飞往前走。
“你是静元师太吗?”棚口的人站起身来,恭敬地招呼,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洋芋,说道:“我俩是富和山彝人,奉罗大马锅头之命在此恭候师太。请师太留步喝茶吃点洋芋,我们再骑马赶去罗家。”
静元师太连夜赶路,口渴难耐,但救人要紧。她婉拒彝人的热情邀请,没耽误,三人骑马赶路。“呼呼呼”,风在耳畔呼啸,三匹枣红马在森林里风驰电掣。他们赶到罗合辙家时,太阳正好照到碧罗雪山上。
静元师太滚鞍下马,看到躺在树枝上的扎西脸色平静安祥,不禁松了一口气。她从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墨绿色小瓶和一只木碗。她让年路生接来半碗水,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十粒小药丸。药丸入水即化,她摇了摇碗,在众人帮助下把药水给扎西灌了下去。
药灌了下去半个时辰,扎西喉间“咕噜噜”响。突然,他立起身来,一口黑痰从嘴里直飞了出去,“啪”的一声射入泥地里。
“扎西!”青青拥住扎西喜极而泣。
扎西疲劳到了极点,倒在青青怀里,打着呼噜酣睡。
“好了,扎西没有大碍了,只需静养三天就会醒来,老尼也应该赶回去了。”静元师太舒了口气。
“师太,请喝了早茶再走。”罗合辙盛情挽留静元师太。
火塘边,罗合辙的妻子已经打好了酥油茶,烙好了苦荞粑粑,准备了蜂蜜。
拉井街头,一个彪形大汉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的他边跑边惊恐地喊:“鬼,鬼……”。第二天,有人在西关桥外发现了被勒死的大汉,身边落着一块啃了几口的苞谷面粑粑。不几天,拉井街上爆出一条丑闻,杨天让保镖奸尸,引得神鬼发怒,导致奸尸人发疯,杨天杀人灭口,杀死了疯子保镖。
苑霄尼姑庵,静元师太为秀云超度亡灵。
青青背着孩子来找秀云后,秀云决定救扎西。静元师太正好来访,秀云跪倒在师太面前,倾诉扎西夫妇对她有恩,恳求静元师太帮忙救助恩人。
静元师太把自己研制的起死回生药丸给了秀云,俩人策划了周密的救人步骤。秀云将计划详细地给青青,让她带着彝族人在西关桥外大岩洞等候接应。
选择药丸时,秀云为扎西选择了棕色药丸,为自己选择选择了翠绿药丸。
“服下棕色药丸后死相难看,但足以乱真,使得对方不会生疑。服了翠绿药丸,人就像睡着了一般,可以诈死三天,但在这三天时间里,尸身一旦受到外界冲击,就会七窍流血而死。”静元师太对秀云说。
苦命的秀云!
想到杨天那人神共愤的行为,静元师太的心充满了复仇的怒火。
十三
测量盐卤水浓度的溶杯刻度急剧下降,盐卤水浓度从23%突然降为17%,杨正方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盐卤水浓度在21%~23%之间,100斤盐卤水就可以煮50~70斤的桃花盐,如果盐卤水浓度降为17%,意味着灶户煮盐白辛苦。当年杨正方昧着良心私吞了亲家何师傅委托他买丁份的钱。家庭遭到系列变故,他相信那是老天报应。他想尽快凑集亲家的这笔钱,到何海府上负荆请罪,以成全女儿苦情。满怀希望押在盐生意上,希望泡汤了。已经七天没有回家了,杨正方不知道女儿惨死。他无力地坐倒在盐矿洞里,茫然看着拉竜手传送盐卤水,有气无力地派人到场署报告盐卤水下降的消息。
老家人舒伯急匆匆来到矿山,跪倒在杨正方面前,泣不成声说道:“老爷,太太不行了,你,你快回家!”
杨正方心里一惊,来不及问为什么,起身往家里快步走去。
秀云母亲气若游丝。杨正方握住老妻的手。她从昏迷里醒来,流泪说道:“云儿,云儿好惨!”话未说完,含恨撒手人寰。
杨正方愣愣地看着离世的老妻,呆傻了。
舒伯将秀云惨死的经过如实相告。
半弯月亮挂在天幕,天蓝得醉人。
一个身影轻捷地翻过高耸的围墙,落入杨天家院子里。
四方街和前街交汇处,有一处清雅的院落,这是何海的居所。
秀云惨死的消息传来,何海失眠了。他铺开了宣纸,想写点什么。笔饱蘸了浓墨,他却发起了呆,墨汁滴落在宣纸上,好像滴血般。他负痛地叫了一声,将笔扔在宣纸上,逃离书案。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黑山,你回来了!”何海激动地握住来人的手。
滇西地区,有一对著名的烧炭人,常为百姓打抱不平。师兄弟轻功了得,擅长刀功。师兄叫杨黑山,师弟叫张继伟,被人们称为“滇西双侠”。何海奉圣命,经滇西往滇西北回乡省亲,夸耀官威,沿路察看民情,整顿吏治,一时赢得百姓爱戴,赞誉声四起,“何青天”的美名传开了。“滇西双侠”听说后有意跟随何海,以图有所为。师兄弟说好,师弟张继伟先投效何老爷,看看情形再决定师兄去留问题。
张继伟一路跟随何海来到了拉井,成了何海的得力助手。他将大师兄的情况对何海说了,喜得何海连连说:“快去请!”
杨黑山来到拉井,奉命打入杨天府,侦查杨天罪证,想法保护枝儿。杨黑山正是四方街上傻卖炭人。
听完杨黑山的叙述,何海气得一拳擂在桌子上,青花瓷碗茶里的茶水泼洒了出来,盖子掉落在地摔碎了。
何老爷文质彬彬,此震怒,杨黑山首次见。他摩拳擦掌,对何海说:“老爷,让我带一伙弟兄踏平杨府,抓捕杨天,救出枝儿。”
“稍安毋躁,杨天何等样人物,抓他,得想个两全之计。”何海沉吟地说。
“老爷……”杨黑山叫道。
何海摆了摆手,果断地对杨黑山说:“你先回去,不要引起杨府的人怀疑。过五天就要祭龙王,举办龙王庙会时,我们再行动。黑山,你这几天的任务是侦查好杨家有没有地洞,防止他们逃跑。你要想法保护好枝儿,记住,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枝儿。”
“喳。”杨黑山领命而去。
“老爷,刚抓获了飞贼壁上飞。”张继伟匆匆走了进来。
壁上飞在滇西北一带非常有名,偷盗如入无人之境,民怨颇大,官府几次捉拿也无可奈何。何海决心为民除害,派张继伟捉拿壁上飞归案。张继伟跟踪了壁上飞两个月,终于在虾蟆坪抓住了壁上飞。
“继伟,辛苦了。”何海欣慰地给张继伟倒了一杯茶。
张继伟双手接过茶,“咕咚咕咚”一口喝干了茶水,抹抹嘴,说道:“老爷,壁上飞在招供时提到了马道子村,说他当年经过马道子村,顺路拐到一间茅屋里找水喝,屋主人喝得烂醉,枕畔有一个包裹,里面都是金银首饰,壁上飞顺手牵羊……”
“哦。”何海非常重视,问道:“知道是谁家吗?”
“老爷……”张继伟吞吞吐吐。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何海说。
“壁上飞带我们去指认过,正是老爷您带我去看过的当年您住的茅屋旧址。”张继伟说。
“啊!”何海愣了。
拉井的天空阴阴的,怪怪的,浓云被浸染成暗红色,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急坡街紧挨着盐矿,有两个盐矿洞门开在村里。村里住着穷苦的盐工和外来的流浪人。矿洞里拉竜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盲人,也都安家在急坡街。急坡街村头有一座龙王庙,龙王庙后是原始森林。
按照以往惯例,盐卤水浓度降低,场署就要组织龙王庙会,费用由盐灶主们平摊,场署在盐灶主们交盐所得的收入里扣除。
龙王最爱热闹,尤其喜欢听戏。龙王庙会三天,各地戏班蜂拥而来连轴演出,四乡八寨的乡亲来了,各种小商贩来了,马帮、背夫云集,拉井人山人海。
庙会前一天,后半夜,一对彝族夫妇硬闯何海住宅。张继伟不想惊扰老爷,阻挡彝族夫妇。吵闹声惊醒了何海,他披衣起床查问,说:“继伟,让他们进来。”
来者正是扎西和青青。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何海和气地问道。
“找你这个负心人问罪。”青青近前一步,指着何海,气愤地说。
“大胆!”张继伟趋身向前,护住何海,手里腰刀半露。
“你敢!”扎西一把将妻子护在身后,手里紧握藏刀。
“何海,我家小姐为你历尽千辛万苦,你知道吗?当年她为你省吃俭用,你知道吗?为你走碧罗雪山鸟道险些丧命,你知道吗?她死得好惨,你知道吗?你,你……”青青泪流满面,哭得说不上话来。
何海阻住了震怒的张继伟,对青青说:“你是何人,你家小姐是何人?”
“睁开你的官眼看看,她是谁?”扎西将瘦小的妻子搂在怀里,悲愤地说:“她是青青,她的小姐就是秀云!”
“啊,青青!”何海细细打量眼前苍老瘦小的妇人,难以与当年水灵灵的模样相比。除夕前一天,何海在杨正方家受辱的情形历历在目,青青那一声关怀的问候和好心的搀扶,他无法忘记。
“青青,真的是你?”何海心酸地说,忙吩咐给他们夫妇看座倒茶。
“你还记得吗?除夕前夜,大雪飘飘,西关桥外大岩洞,有一位藏族小伙子与你一起喝酒,一起裹着一床破毛毯睡觉?”扎西看住何海眼睛,问。
“啊,你是?”何海觉得眼前的大汉有点面熟。
“我是扎西。”扎西平静地说:“正是当年与你一起在大岩洞裹着破毛毯睡觉的藏族小伙子。扎西死了,可他复活了”
“扎西!”何海心头一震,与张继伟对看了一眼。
“除夕那天,小姐让我把她平日积攒的私房钱和一些首饰给你送去,让你还掉杨天的账。你倒好,把小姐的好心当驴肝肺,没还账,自己跑到杨天家,给他的儿子当书童。你这人的心肝给乌鸦吃掉了。”青青气愤地数落道。
“包裹,什么包裹?”何海听得稀里糊涂。
“包裹布是不是蓝底碎花的?”张继伟问。
“是,还是一块新布哩。”青青惊讶地看了一眼张继伟,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青,我确实没见过这包裹,请你说说当时的情景。”何海说。
青青描述了当年送包裹给何海的情景。
“老爷,青青所言,与壁上飞所供吻合。”张继伟说。
青青知道原委后,这才知道误会了何海。她悲愤地对天呼道:“小姐,咱的命为何这样苦啊!”
张继伟忙到外面守卫去了,随手关了门。
心情平静下来后,青青将小姐在无奈下假休夫,为逃避杨天抢亲被逼走上碧罗雪山鸟道险些丧命,为救扎西,在静元师太帮助下诈死,杨天禽兽不如,让保镖奸尸……青青把一件件事含泪讲述。她哭得讲不下去的地方,扎西接着讲。
何海心里翻江倒海,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手握得紧紧。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木格子窗户,启明星在黑夜里格外明亮。鸡鸣声声,黎明即将到来。
“秀云……”对着夜空,何海无声呼唤,清泪落在衣襟上。
十四
龙王庙一进三院,庙宇气势恢弘,青瓦白墙。大门上方是戏台,正对着龙王所在的房子。龙王庙两边搭盖阁楼,达官贵人坐在阁楼里品茶看戏,平民百姓站在楼梯上或者戏台两侧看戏。杨正方在场署商会兼任干事,观测盐卤水浓度是他的职责之一,龙王庙会他不可能不露面。妻子死后,杨正方须发兼白,腰也弓起来了。
给龙王进贡和烧香磕头后,杨天和杨正方在楼梯口相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杨天阴冷地看着杨正方,冷哼了一声走了。杨正方直觉头皮一麻,脖子上冷飕飕。他缩了缩脖子,但很快挺起了腰,愤恨地望着杨天的背影。
何海、盐大使、杨天等人在阁楼相继入座。戏台擂起了鼓,乐器随之响了起来,戏开始上演了。
一出黄梅戏揪住了观众的心。戏的内容讲述了一对贫贱夫妇,妻子为了励志丈夫求取功名,假意休了丈夫。丈夫不理解妻子苦情,愤恨地出走。妻子为了逃避富豪逼婚,在丫环仗义下离家出走,历尽千辛万苦。妻子为了救恩人,不幸落入富豪手里,她不愿屈服富豪,吃药自尽,不料,丧尽天良的富豪竟指使手下人奸尸……
戏台上精彩的演出将观众的情绪激化了,台下一片唏嘘声,女人们的哭声伴随着戏子悲切的唱腔。突然,有人将手里的水果投掷到演富豪的戏子脸上,高叫:“打死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一呼百应,不少人纷纷向台上的“富豪”投掷东西,一时喊“打”声四起,戏无法演下去了。
杨天的脸变得苍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何海笑着问杨天:“杨管事,你觉得这出戏如何?”
杨天冷汗淋漓,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只顾用手巾擦脸上的汗。
“民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唐代魏徵名言,想必杨管事不会忘吧?”何海盯着杨天那汗流满面的脸,微笑问道。
“是是是。”杨天一迭连声答。
盐大使怫然变色,道:“成何体统,如此胡闹,让人怎么看戏?龙王老爷降罪,谁担待得起?”拂袖而去。
杨天乘机脱围,追着盐大使去了。
龙王庙会还没有结束,盐大使就启程到昆明去了,说盐道委提举使署召唤,让他去汇报拉井盐矿情况。
杨天家水牢旁,一间低矮的木头房开着一扇小小的木格子窗户,光线从窗户里钻了进来,照亮了阴暗潮湿的木屋一角。披头散发的枝儿踮着脚尖,失神的眼睛贪婪地看着蓝天白云。隐隐的鼓点声从急坡街方向传来,她思念父亲和哥哥。蓝天上两朵紧紧相随的云,那是父亲和哥哥的魂灵吗?为何总在枝儿的窗口徘徊?在枝儿的目光里不忍离弃?
杨星将枝儿抢回家后,迫不及待地想跟枝儿成就好事,遭到枝儿强烈抵抗。枝儿撞墙,只求一死。奄奄一息的她让杨星倒了胃口,他本想派人把枝儿拖到西关桥外喂饿鬼,但巫师的一句话救了枝儿的命。一个月前,杨天家请来巫师,给他家看一年内的风水运程。巫师说,一年内,杨天父子手上不能死人,不然会遭到灭顶之灾。杨星踢了枝儿一脚说:“便宜你了。”
杨星让下人给枝儿煎服中药,唯恐她死后给自家带来霉运。枝儿稍有好转,就被杨星打入水牢,他要折磨枝儿,直到她乖乖就范为止。
水牢里高挂着一个木笼子,枝儿被关在笼子里。笼子放入水里,入水的深浅及时间,任由杨星摆布。
哥哥惨死和父亲沦为乞丐变疯,枝儿都是从杨星零星的碎话里知道。杨星蹲在水牢的台阶上,用马鞭托了她的下巴,呵呵笑着说:“跟我杨星作对没有好下场,都是你不依从我才导致你哥和你爹凄惨的下场。你是一个不孝的女儿,是你害得自己的爹落为乞丐变疯,是你害死了亲哥哥……”
枝儿听到父兄惨死的消息后,心碎了,自此绝食,只等一死,但杨星派人强行给枝儿灌食。隔三岔五,杨星就到水牢看枝儿,把枝儿父亲吃腐尸的消息告诉了她。看着枝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杨星感受到了猫玩老鼠的游戏所带来的开心和快乐。
何海收下了杨天父子的夜明珠,这让他们吃下了定心丸,什么清官,何海也不过如此!杨星到了水牢,对半死不活的枝儿炫耀说:“怎么样,坐水牢的滋味不好受吧?你那个叫花子老爹,想向何海大人告我的状,哼!他也不撒泡尿照照,我杨星是什么人。敢和我作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阿爹,我阿爹他怎么了?”枝儿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
“你阿爹被何海抓起来了。”杨星哈哈大笑起来,说:“何海以前是我的书童,而今高中状元回乡,怎能忘了主仆的情谊。”
“求求你杀了我吧!”
“杀你,未免也太便宜你了。老子喜欢玩猫吃老鼠的游戏,你就慢慢地等着吧,等到你的双脚泡烂露出白骨,你的那股子心性也就磨完了,到时你求我可就晚啰……
不几天,杨星又到水牢。
“呵呵,有钱能使鬼推磨,何海收了我家的夜明珠,你阿爹就突然心衰死掉了,有意思……美人儿,从今天起,你在世上没有亲人了,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了。乖乖,看你这张蜡黄的脸,我心痛哩,怎能舍得让你泡在水牢里……”
杨星命人将枝儿关在水牢边霉味浓浓的木屋里。
深夜,杨黑山潜到木屋,运用内力传声,悄悄告诉枝儿:“姑娘,你父亲刘福山没有死,他让我带话给你,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等着报仇后父女团聚的那天到来。”
“你是谁?”枝儿弱声问。
“不要问我是谁?记住,我是保护你的人。”声音渐渐隐没在暗夜里,黑屋子静得可怕。
神秘人带话给枝儿后,枝儿一反常态,开始主动吃起了东西。
“美人儿,你还是乖乖就范吧……”,有一晚,喝得醉醺醺的杨星提着灯笼到小木屋,对枝儿说。
“呸!”枝儿用尽全力,把口水吐到他脸上,打了他一巴掌。
“打是疼骂是爱。美人,你放心,你的情我会加倍偿还你的。”杨星笑嘻嘻地将脸上的口水抹去,把灯笼别在木头缝隙里,抱住枝儿就啃。
“啪”,一颗小石头打在杨星的头上。
杨星负痛,骂道:“谁他妈的敢丢石头打老子?”
夜色寂寂,只有昆虫在鸣叫。枝儿缩在角落里,愤怒地瞪着杨星。
杨星再次向枝儿扑过去。“啪”,小石头再次打在他的头上,他痛得大叫了一声,用手摸头,摸了一手血,正要破口大骂,但听“沙沙”声响,灯笼忽明忽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鬼!”杨星吓得屁滚尿流,“噢”,惨叫着逃走了。
“沙沙”的响声戛然而止,灯笼恢复正常。
枝儿惊呆了。
“姑娘别怕,有我在,杨星他欺负不了你。”枝儿的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但见一个人影一闪,融入夜色里不见了。
龙王庙会让杨天感到了潜在的危险,他急忙布置心腹家人把贵重和隐秘的东西搬入地洞里,准备带家人到昆明避难。
张继伟带人,突然搜查杨天家,目标很明确。一伙人直奔地洞拿赃物,一伙人直奔水牢解救枝儿。
何海行动的迅速让杨天父子始料不及,他们以为何海私下里收了夜明珠,不会对他们怎样。那些当官的,对财大气粗的杨天那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头痛万分,断案留一手,恐得罪了某个权贵,为以后仕途埋下绊脚石,俗话说得好,“不怕和君子打交道,就怕和势利小人交往”。杨天父子以为天下当官的人一样,何海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一染,就没有了原先的本色。狂妄的父子俩根本就听不进盐大使的劝告,没有把枝儿转移,也没有暂时封闭水牢,更没有快速离开拉井。
拉井大街贴出告示,公审杨天父子。
“要公审杨天父子了!”拉井街上奔走相告。
十五
公审那天,四乡八寨的乡亲赶来了,会场被挤得水泄不通。身体虚弱的枝儿在两个妇人搀扶下,出现在公审会场。父女相见,抱头痛哭。刘福山恍惚如梦,摸着女儿的脸,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哭着对女儿说,自从女儿被杨星抓走后,他就活得连鬼也不如,是何海老爷让他活回了人。在场的人听后,无不嘘唏叹息。
杨黑山和张继伟穿着班头制服,腰挂一柄特制的腰刀,笔直地站在何海左右。看到站在何海身边的杨黑山,杨天惊倒在地。
想不到,拔起萝卜带出泥,公审杨天强抢民女枝儿、杨家私设水牢一案,竟引出了好几个人命案,尤其令人发指的是十五年前发生的拉竜案。
急坡街坐落在盐矿山脚下,盐矿洞口大多开在急坡街村头。矿洞里拉竜的是身强力壮的盲人,因为矿洞里没有照明设置,通风设备也不好,拉竜人一清早就由家人送入矿洞,吃喝拉撒全在矿洞里,直到天黑才完工,再由家人领回家。
所谓拉竜,就是用长一丈五左右的大竹筒,用细一些的竹子绑了干净的布,把盐卤水抽上来,层层传递到盐洞口。盐洞里一般用九个盲人拉竜,因为谐音,被大家称为九龙。拉竜虽然苦,但有固定的收入养家糊口,拉竜的盲人不愁找不到老婆。
娟的父亲是个民间艺人,带着妻儿流浪到拉井,不幸得急病死去。母亲带着女儿生活无着落,后听从好心人指点,到急坡街村外等候拉竜人选妻。拉竜的丈夫对娟及母亲很好,母亲变得白白净净,风韵不减当年。娟渐渐长大了,虽然粗布裹体,但难掩一份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一双大眼让人心魂悠悠。多少媒人踏破了她家门槛。
娟十五岁那年,母亲突然死在了急坡街村边的箐沟里。母亲躺在一蓬灌木后,衣衫不整,身上到处伤痕,双眼惊恐愤怒地睁着,指甲缝里全是血。
拉竜的丈夫悲愤地为妻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唢呐。唢呐凄凄,吹得拉井人心里发毛。
母亲死后一个月,拉竜的养父出事了。盐矿来人告诉娟,她的养父不慎失足掉入盐洞里,怎么打捞也打捞不到。
杨天出现在娟的面前,对她嘘寒问暖。急坡街没有人敢跟娟说杨天的事,害怕引来杀身之祸。一个月光朗朗的夜晚,娟在杨天的信誓旦旦加威逼利诱下失身。
住在娟隔壁的孤老拉竜人临死时对娟说:“你阿爸是杨天害的。那天,杨天把他叫了出去,就再也不见他回来……我不敢说这事,杨,会,会杀了我……”
五雷轰顶,娟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当夜,杨天来了,抱住娟求欢。面对杀养父的仇人,小小年纪的娟难以应付。她痛斥杨天。杨天知道罪行暴露了,一反温情脉脉,凶相毕露地要杀娟。娟逃向村外,隐没在夜色沉沉的森林里。
为了霸占娟,杨天指使手下人把娟的养父带到盐卤水仓房,把他杀死后埋在三号盐卤水缸下。
杨天不承认这件事。
“张班头,把证人带上来。”何海吩咐。
“喳。”张继伟领命去了。
杨天看到证人后瘫倒在地,这个证人是当年杀拉竜人且参与埋拉竜人之一。在证人的指认下,人们从三号盐卤水缸下挖出了零碎的骨头。在铁的事实面前,杨天不得不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并供出了娟的母亲惨死,是他指使手下人所为。
杨天为牟取暴利,贩卖私盐,拖延且克扣灶户的薪本,逼得难以维持生存的灶户铤而走险,交的课盐短斤少两。官府对私下卖盐的灶户一经查实,轻的打几大板,重的关进监牢甚至处死。作为盐管事,杨天监守自盗,所贩卖私盐,足以多次上断头台。
杨天家私设水牢,那些欠杨天盐斤的灶户,被他关入水牢里。有能力的人家来赎,没能力的人若要活命,就与杨天签一份合同,从此变成了杨天的奴隶。奴隶的命是杨天给的,没有自由的奴隶任由杨天宰割。
人证物证俱在,桩桩事实,浸透血泪。
“杨星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将民女投入水牢使其身心饱受折磨,罪恶之极。杨星重打六十大板后发配边关。杨天目无国法,私设水牢,逼死人命,且私贩桃花盐,罪不容诛,判处死刑,秋后问斩。没收杨家家产,三分之一充公,三分之一赔偿受害百姓,三分之一赔偿枝儿父女。”何海话音刚落,人们轰然叫好,掌声如雷。
何海从摆在案桌上的一个锦盒中拿出夜明珠,沉痛地说:“夜明珠,真是好东西啊!我们的一些官员,就在这样的东西面前丢失了为官准则,辜负皇上信任。”他语调一转,指指地下的三担东西,朗声说:“这颗夜明珠和这几担东西是杨天父子贿赂我的,本官宣判:夜明珠上交国库,三担东西判给枝儿父女。
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清冷的月夜,何海站在楼道上看拉井夜空。天幕蓝蓝,白云伴着月亮走。纯净明朗的天宇,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高洁”。拉井结存的陋习和恩怨若不再化解,就会如火山爆发般不可收拾。民愤深深,如果不及时疏导和安抚,一旦火星落下,势必燃起燎原大火……何海沉思良久,走向书桌奋笔疾书。他在奏折里向皇上痛陈,强烈要求整顿拉井盐矿。
盐是国家的经济命脉,主要的税收来源。大清朝在拉井设盐大使署,其主要职能是分卤督煎、征集灶户煎获盐斤和就场征税,盐大使为正八品,大使署隶属云南省盐道委提举使署。拉井盐矿的整顿非同小可。
将在外君命可以有所不受,何况何海有君令在身。快马扬鞭从拉井出发呈送何海的奏折。何海带着张继伟、杨黑山进驻盐矿,到急坡街、虾蟆坪以及平街子走访盐户。他们到灶户家里察看煮盐情况,改变灶式,将“地牌灶”改为“三丁拐灶”,就是每条灶由一口锅变为三口锅,三口锅呈“品”字形,两门起火,三锅沸腾,后面设温水锅,四口锅为三级台阶。灶式的改进大大提高了煎盐数量。
何海看到拉竜汲取盐卤水,落后不说,拉竜人太过于劳累,所拉的盐卤水满足不了生产所需,想改进拉竜工具,苦于一时无计可想。一日走在盐矿洞,一块小盐矿突然掉了下来,砸入水塘里。何海脑海里灵光一闪,采矿泡卤。他派人采盐矿泡在水里试验,结果盐卤水浓度很高。采矿泡卤的方法,大大缓解了盐卤水满足不了生产需要的局面。
何海修整了四方街和场署,扩大市场,扩修了场署到四方街、前街、后街、急坡街的路面,铺成清一色的青石板路。从场署到马道子村、回音壁、三岔河的路扩宽了,铺成了碎石路。
盐大使躲在昆明称病不回,冷眼看着拉井的变化。对杨天的遭遇,盐大使摇头叹气说:“山野匹夫,不足以谋。”
何海的行为让许多人坐立不安。杨天不保,许多有关拉井盐矿的事必然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人……正当何海忙于拉井整顿与建设时,心怀鬼胎的人八仙过海各显才能,各种状告何海的奏折纷纷飞往皇城。
苑霄尼姑庵飘升香雾,手持念珠的静元师太心情难平,母亲、养父、秀云的脸交叉出现在眼前。
“报仇!”
静元师太就是当年逃避杨天追杀的娟。
娟趁着夜色逃入森林,沿着龙王庙的路一直往上跑。静夜的森林狼哭鬼嗥,娟宁可葬身狼虎嘴里也不愿死在杨天的手上。她逃向长涧,在一户人家美美地睡了一觉。吃饱喝足,她告别了热心善良的主人家,跟着一对马帮,向中排河西一带走去。
路上,娟结识了一位云游四方的老尼姑。老尼姑病倒了,娟不忍相弃,悉心照顾。老尼姑病好后,把自己平生所学的轻功输给娟,教她药物知识。娟在中排的老窝山上生下了一个女孩,可女孩只活了五天。老尼施展浑身解数也救不活娟的女儿。娟跪倒在老尼面前要求收她为徒,老尼叹了一口气,默默地为娟剃度,给她取法号“静元”……
静元师太悄悄地潜入关押杨天的牢房。连日几天睡得不安逸的杨天,这时睡得口水流到山羊胡子上也不知道。静元师太将水洒在杨天脸上。杨天醒了,自言自语:“下雨了吗?”还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被静元师太架住如飞而去。
“杨天,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一把女声厉声喝道。
随着话音,但见火折子一闪,火把被点燃。杨天这才看清,自己竟置身在一个树洞里,一个年轻尼姑拿着火把,含怒看着他。
“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杨天惊问。
“这是三岔河,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静元师太平静地说。
“师太,我与你无冤无仇,干嘛要取我性命?”杨天说:“只要你放了我,我给你做金塑的观音像。”
“你还记得娟吗,那个你要追杀的娟?”静元师太冷不丁问道。
“娟?”杨天问,大惊失色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娟?”
“狗东西,我今天就是为父母来报仇的。”静元师太说。
杨天大汗淋漓。
一股淡淡的桃香味弥漫树洞。渐渐地,杨天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六
顺着杨天贩卖私盐案的深入调查,盐警队监守自盗,与私盐贩勾搭等事浮上水面。盐大使身为朝廷命官,难逃干系。何海在给皇上的奏折里详细陈述此事,提出将盐警队调防,处分盐大使以儆效尤。他恳求皇上,让盐道委提举使署支持何海,对拉井盐务做深入调查和整顿。何海的奏折在半路上被人截取。这份奏折不亚于发生八级地震,许多人感到头上的乌纱帽不保,自危之际,平时敌对的人联手了起来,一起对付何海。弹劾何海的奏折,雪片般飞往皇城。
何海奉旨回家夸官,奉圣命整顿地方吏治,却滥用手中职权施行报复,公报私仇,关押的要犯下落不明,供词死无对证……
皇上震怒,要对何海家满门抄斩。
耿直大臣磕头泣谏,希望皇上三思,收回成命。大臣说,国家正是需要人才之际,偏僻的南蛮之地积陋多年,何海整饬盐政,体现民意,正是体现圣上广怀子民之心;何海是御笔钦点的状元,不杀何海,体现皇上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何海是钦差大臣,要犯失踪难逃干系,皇上可以降其官职,调任他乡,以示惩戒。
圣命已出,难以收回,何海欺君妄为,不杀不足以以一儆百。欲置何海于死地的人强烈反对。
大臣据理陈情。
皇上沉吟片刻后下旨,何海连降两级,调任甘南藏区。
何海整顿盐矿的系列举措,使得拉井面貌焕然一新,往来客商增加了起来,但通往内地的盐马古道需要经过九十九台地。九十九台地其实就是九十九台山峰,山高路险,崎岖难行,遇到大雪封山,道路阻绝,导致拉井桃花盐滞销。改变盐马古道线路,成了何海最大的心愿。
喝过早茶,何海在杨黑山、张继伟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三岔河左箐,面对着通向九十九台地的山路沉吟不语。深深的箐谷浓荫蔽天,一棵粗壮高大的红豆杉立在身后,何海仰看树冠,觉得树高大,自己渺小。
炭山沟小溪、岩峰窝小溪和四十里箐河交汇而成的三岔河,清清河水,水势浩大。走得口干舌燥,何海来到河边,双手掬起河水喝了起来。水清冽甘甜,何海惬意地眯起了眼,但听呼啸声声,一群滇金丝猴从丛林里穿过。
何海不由跟着群猴往炭山沟小溪方向走去。行不多远,灌木遮挡难以前行。一壁山崖,水蕨悬垂,滴水成细流从半空中倒下来。张继伟仰头接水,水入口中,他兴奋地连叫“过瘾”。杨海山受到感染,也立在山崖下仰头接水喝。
眼前的情景不觉让何海心里一动,九十九台地缺水,马帮背夫经过九十九台地,不仅两头黑,还要忍受口渴,如果盐马路经过有水的地方,一来免去雪封山,二来也可以这样让背夫、马锅头站立喝水……一种朦胧的想法让何海不由信步往前走,不料他们三人钻来钻去,再怎么走,还是回到原地。
返回拉井的时候,何海站在山崖下仰头接水喝,却发现一只白猴站在崖顶,探究地看着他。
张继伟兴奋了起来,说:“大人,我上去将这只白猴抓来献给你。”
杨黑山也跃跃一试。
“算了,白猴是这儿的精灵,不可骚扰。”
“喳。”张继伟垂手恭应。
杨黑山被黄色的杜鹃花吸引,飞掠上树,扳了一枝花蕾初绽的黄杜鹃。
张继伟见此,逗趣说:“师兄,摘花只为美人笑,可惜你的美人不在拉井。”
“嘻嘻”,杨黑山憨厚地笑了起来。
“黑山,枝儿父女怎样了?”何海问道。
“启禀老爷,枝儿父女自从老爷断给他们财物后,离开拉井这个伤心地,随着马帮过九十九台地,经丽江到了昌都,那儿有他们的远房表亲。前几天我接到枝儿父女托藏族马帮捎来的信,说他们在昌都开了一个日用小百货店,日子过得很好。”
“哦,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何海欣慰地说。
三人说着话,不觉到了马道子村。何海深情地望了望村庄,没有停留,径自往拉井走去。早饭后,何海在张继伟陪同下,从后街往平街子走去。
杨正方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不知道为什么,近日他老觉得胸口发闷,肩背胀痛。白发苍苍的杨正方眼睛呆滞无神。他很少出门,时常窝缩在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老爷……”舒伯领着何海来到杨正方面前,激动地高叫。
“岳父!”何海近前一步,对着藤椅上的杨正方喊道。
猛然听到有人叫“岳父”,杨正方浑身颤抖,忙睁开眼,看到何海,惊得想站起来却站立不起来。何海忙扶住杨正方。
“大人,不知道您驾到,有失远迎。”杨正方颤巍巍地要给何海下跪。
“岳父不必行此大礼。”何海急忙扶起杨正方说。
杨正方再次听到何海叫他“岳父”,热泪盈眶。他羞愧地哭了起来,说道:“海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秀云……”
杨正方断断续续地把自己昧着良心所做的事说了出来,还告诉了何海许多鲜为人知的有关场署和盐矿的事。何海听得双眉紧锁,张继伟听得血脉偾张。
杨正方从女儿房间里捧出红布包裹,含泪对何海说道:“这是秀云生前留给你的。”
何海双手接了过来,装入怀里告辞而去。
明月清辉,何海临窗点起三炷香,从怀里掏出了红布包裹,打开红布,这才发现红布竟是一块红盖头,红盖头包着一双鞋垫。何海拿起鞋垫,摸挲针脚,“海哥哥!”耳畔响起了秀云欢快的叫声。
鞋垫上绣着一对躲在松针间亲热鸣叫的蝉,一只鞋垫的边缘有一个裂缝,看样子是用剪刀剪的。鞋垫上有黄色的泪痕。何海脸埋在鞋垫上,无声流泪。
快马经过马道子村,往拉井如飞而去,马蹄扬起一路灰尘。一条小狗从村里跑了出来,冲着快马远去的方向叫了起来。
“圣旨到——”快马滚鞍下马宣旨。何海率领张继伟、杨黑山等人,跪地接旨。
接完了圣旨,何海平静地送走钦差,他吩咐张继伟、杨黑山着手收拾东西,以便尽早动身到甘南赴任,不误皇上规定的时间。
一只白色信鸽从拉井上空飞过。
何海离开拉井这天,拉井街到马道子村,沿路站满了送行的人。何海挥泪洒别众乡亲,翻身上马,往三岔河走去,杨黑山、张继伟翻身上马追随何海而去。
经过回头泉,何海下马,捧起清清的泉水喝了起来。他拿出一个小布袋,撮了一点泥土。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归故里,秀云,就让故乡的泥土跟我们常相伴吧!何海按了按胸口,秀云留下的鞋垫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秀云就在他的怀里。
何海牵马走向回音壁,马蹄凹槽延伸向山谷,回音壁不时回响着喊声。
他们走到三岔河,正要拐上九十九台地,但听一声喊:“何大人请留步!”从四十里箐河密林里转出了一队披着披毡牵着马的彝族人,罗合辙、扎西夫妇、年路生等人向何海他们走来。
罗合辙从搭链里拿出了一只木碗,年路生拿着一罐马道子酒倒酒入木碗里。罗合辙双手捧碗敬给何海,伤感地说:“大人,此一去不知何年再相见,合辙敬酒给自己最尊敬的人,望大人一路保重!”
何海感动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青青捧着酒碗给何海敬酒,流着泪说:“姑爷,小姐在天之灵知道你的作为也该瞑目了。”
何海眼角潮了,他将酒饮尽,对青青温婉地说:“青青,请多保重!”
扎西给杨黑山和张继伟敬酒,真诚地说:“有滇西双刀侠伴随,老爷走西部有保障。兄弟,扎西感谢你们!”
“扎西兄弟,放心吧,有我们师兄弟在,老爷平安无事。”张继伟拍着扎西的肩说。
杨黑山没有说话,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众人洒泪告别。
白猴站在立身喝水的山崖上,目送何海一行人离去。猴子手里拿着一朵红艳的杜鹃花,毫无意识地撕着。花瓣纷扬,细水长流。
盐大使回到场署,找到了树洞里的杨天腐尸厚葬。场署敲髓吸骨的行为变本加厉,拉井天空阴霾沉沉,行人脚步匆匆。街坊们在街头相遇,不敢吭声说话。酒肆里,人们不敢言语,闷头喝酒。
三个傈僳族人到急坡街卖柴,买了一点盐,盐警队硬说他们偷了盐砼。冲突中,盐警队员失手杀了一名砍柴人。这激起了傈僳族人的极大愤慨,一杆义旗在温登村揭起,周围村寨纷纷呼应。
通往拉井的路上,起义队伍设置哨卡。扎西因事经过长涧村,到拉井的途中被哨卡堵住了。起义队伍高呼“嘎扒呢设”(傈僳话,意为杀死当官的人),打向拉井。攻打场署的仗打得激烈。扎西带头冲向场署,点火烧了场署。一队彝族披毡兵从马道子村往场署冲来,手拿拂尘的静元师太和青青在披毡队伍里尤其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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