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伫立于六盘山顶峰。这西海固高昂的头颅,正静谧地迎候着即将蓬勃而出的太阳。山川如此安和,大地如此丰饶。苍松挺立,翠柏昂首。海浪般涌动的云雾,在山梁沟谷中流泻、弥漫、升腾,不疾不缓。猛然,那耀眼的一轮,挺身一跃,放射出灼玉熔金、照彻天地的鲜红,给这静默的大地,投放出了万物生长、弥天接地的光和热。霎时,雾散云收,鸟鸣兽走,夜露滴落,山峰移影。大地上的一日,开始了它亘古、庄严、肃穆、浩荡、创造万物又改变一切的伟大行程。
长河般的历史,由此而续接着昨天,实现着今天,又昭示着明天。一天,等于百年;百年,在时光的流逝中,如一日般浓缩在草木的荣枯和山川的静默中。
站在六盘山巅,寥廓长天,云淡如丝。一支衣衫褴褛但组织严密、纪律严明、信仰坚定、怀着必胜信心的队伍,冒着1935年中秋的深寒,正疾驰而过六盘山脊。四面围堵,枪炮齐鸣,仅仅半小时,国民党的骑兵团,就变成了中国工农红军历史上的第一支骑兵侦察连。五彩斑斓的秋色,雄奇壮美的河山,史无前例的长征,激发了伟人奇绝的诗情,他将这激越化作宏图,直指未来。不到长城非好汉!多么豪迈,多么高远。是好汉,就应当勇往直前,如铁流奔涌,像钢花四溅。这句誓言,后来成为这片土地上人民的执着追求和精神支柱,任何需要实现的目标,都是长城。尽管现实大地上的、历史中的秦长城,就横亘在身边。这道长城,早已成为大地上隆起的一条苍老的土龙,蜿蜒曲折,身上披满了苔藓的鳞甲。而长城内外西海固大地上的人们,在时代的小康大道上,正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执着精神,为着心中的梦想而迈进。
六盘山东麓的那万顷绿海,是黄土高原上的绿色明珠,是宁夏后花园的泾源。在浩如烟海的词汇中,泾渭分明的泾,即出于此。不必讲魏征梦中斩老龙的远古传说,也不必去追寻柳毅传书的仙踪侠影,就说这黄土高原上水的清澈与草的碧绿吧。我不知道,在沙尘肆意侵袭黄土高原时,这一片的绿、这一河的清代表了什么,象征了什么,昭示了什么。我只是无法相信,这绿、这清竟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当你走在它绿色的怀抱,你能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却无法数得清身旁的树木;你能看到它的绿像一条绵长的河流从身边静静穿过,你却不能够追寻到它的源头。
绿色掩映着土路,弯弯曲曲,缠绕百回。远远地看,是白的,像极了山梁上的那些羊肠小道,以为它们是从山梁上下来,躺倒在地了。实际上不是这样。你从这土路上走过,才会感觉到,它是潮润而非干燥的,它是虚软而非坚硬的。我想,这是因为在这细白小路的两旁,满生着那层层叠叠、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山顶的绿树。这满眼的绿树,不仅将这大山紧紧包裹,而且连远天也烘托得蓝中透绿,成了雨色空蒙的青灰。阳光搅拌了天色穿过厚厚的绿色屏障投射到林中的小道上来,这土路也就浸淫了那些光色,变得迷蒙而虚幻起来。
遭受了过多的沙尘和黄风,看惯了水泥和钢筋,让每一片绿叶从眼睛上擦过,才明白最脆弱的最坚韧,最简单的最难得。实际上这绿色就是一棵树。插到地上就能活。但千年的古树也经不起钢铁的牙齿。但弱者们手挽了手,肩并了肩,根连了根,叶接了叶,在地下盘结,从地上攀升,在空中扬起臂膀,就能够呼风唤雨。因而,泾源的树,存活了下来,生长了起来,在风沙弥天、黄山涌浪的高原,捧出了一颗绿色的苦胆!更为重要的是,在西部大开发十余年的时间里,退耕还林(草),封山禁牧,舍饲养殖,给了这绿色以休养生息的时间与空间。让这绿色得以生根、发芽、抽节、茁壮。让这绿色,得以延伸、弥漫、覆盖。把绿色的苦胆,化成了现实的绿色生长的希望。
清水,它们一直在土路的一侧潺湲。
不停顿,不疲倦,同样也不事喧哗。
有时候,你已经看不到它们了。你以为它们断流了,消失了,像流进沙漠的清流,绝望地化作了一股白烟。没有的。实际上它们依然还在脚下。它们从那些密密实实的绿草丛中潜行了;它们从那些盘根错节的绿树的根部穿过了;它们漫进了那些亭亭如盖的荷花的身底,托起团团的荷叶像微风吹过一样地摇曳了。
甚至有时候,你会看到,在你正走的林中的土路上,会出现一团一团浅灰的水渍,像宣纸上洇出来的墨痕;而有时候,它们是欢快地成为清凉凉的一线,顽皮地在小道上绕来绕去,它们走过的地方,是被它们经年累月洗濯过的更为清凉的石子。
不可能追寻到它们的出处。从那潮湿的密草的绿毯上走过,从那些裸露的光滑的树根上跨越,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拨开肥大而碧绿的荷叶,你随处都可以看到,像眼泪一样晶莹的水滴,从大树的叶片的尖端,颤颤地坠落;从小草的根部艰难而微弱地慢慢汨出;从微小的土层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渗漏出来。
但这其实也并非它们的源头。
整座山,整座山上茂密而丰硕的树木,就像是人的身体。那些数不清的血管,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纷繁而浩瀚的净化运动。最后,血液流淌出来。你看到了,就是那清水,既永不停顿,也不知疲倦,更不事喧哗地在林中土路的一侧,潺潺地轻轻吟唱着,一路浸漫着绿草、树木、荷叶,还有那满地在微风中绽放的花朵。
它的水怎么会不清澈!泾渭怎么会不分明!
我的目光,浸淫了泾源草木的绿和流水的清,又轻缓地投向了六盘山西面。在山坳里,是那样袖珍的一座如静泊在港湾的军舰般的县城。它小巧着,但也精致着。它用纵横的街道和并不高大的楼房,体现着时代的进步,散发着现代的气息。那些被细巧的铁围栏所保护起来的左公柳,黧黑粗糙的树干和绿意婆娑的枝条,既呈现着岁月的沧桑,又透露着无限的生机。但千年风雨中的笼竿城,却遭遇了战火过多的洗礼和自然霜雪的侵覆,最终归于沉寂,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令我怀念的是县城南面的那个坐落在半坡上的小村子,村落里的那条老巷子。寻常的小山村,寻常的山村中的一条古老小巷。然而,这个曲里拐弯的小巷,青砖碎石铺就的巷道,被两侧长出厚厚青苔的屋檐所遮掩,被苍老的榆树、垂柳和高直挺拔的白杨的树叶所覆盖,被大红的灯笼里朦胧而充满暖意的灯光所照亮,被每座院落里飘荡出的农家饭菜的香味所弥漫。如果我们在谈恋爱,我会说,我在老巷子等你。我们穿着暖暖的羽绒服,踩着厚厚的积雪来拜见双亲,那么,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地方所产生的爱情,应该比车水马龙的都市街头更浪漫更隽永更传统更富有人间烟火气吧?
在西海固大地上,这样古老的没有传说的小山村,老巷子,应该是很多的。但是,既让人欣喜,又让人无限忧伤的是,诸多的被遮掩在大山褶皱里的古朴村落,由于生态移民搬迁,从而永远地消失了,回归到自然的怀抱中,隐匿于逐渐生长的草木间,深藏于人们的心房里,不再有鸡鸣犬吠,不再有牛哞马嘶,不再有蹦跳嬉闹的顽童,不再有淡蓝色的炊烟升起,也永不再有母亲唤儿吃饭悠长温暖的声音。当长长的搬迁的车队艰难地驶出山坳,装载着几代人赖以生存的生产和生活资料,离开那朴素的村落时,就连那蹲在车顶,回首眺望的看门狗,眼睛都是潮湿和酸楚的吧。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谁会不留恋埋葬着祖先骨头和接纳了亡人灵魂的土地呢?但是新的火热的生活在远方发出了呼唤,追求更加美好的幸福生活,是人类永恒的追求,抹一把热泪,酸一把热肠,背对越来越远的乡土,把大山深沟留在身后,就那样地被岁月和风雨收藏吧,让那些袖珍的村巷,如同发黄的照片,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吧。毕竟,未来的生活为我们展现了崭新的移民新村的蓝图和愿景。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在这里,在老巷子里,追寻到过往的足迹,从那黑色的屋顶上的瓦楞草间,看到岁月为我们奉献的充满着生命活力的绿。那就是我们对消逝的山村怀念的心。
日上中天。
这轮巨大的、热力四射的火球,一下将西吉的山川梁峁点燃了,将火石寨的山石烤成了赤褐色。
西吉的山水,在石与火、红与绿之间得到了奇妙的平衡。凡是红的地方,都得到了充分地燃烧,烧到极致,炉火纯青,反倒映衬出了以红为主色调的红黄蓝绿紫来,这让火石寨的山,有了七彩;如果要绿,就绿到极点。绿得无拘无束,漫无边际,也映衬出一种以绿为主色调的青灰淡烟来。一片旱海之上的绿湖,绿湖顶上的火红岛屿,这样来形容火石寨的自然风光,我觉得是恰当的。它其实就是在用两种对比强烈的鲜艳色彩,来构建自己的神奇壮美,映衬着自然的和谐。大红大绿的自然,同样折射到人们的衣着打扮上来。在任何地方,上下两件,上红下绿,这样的搭配,必然让人感觉突兀,感觉刺眼,感觉别扭。只有在西吉的大山旷野里,起伏跌宕的梯田间,大红大绿,是那样自然,那样贴切,那样让人觉得和谐。头顶上是漫无际涯的令人心颤的宁静的蔚蓝,孤独地悬挂着火辣辣的红太阳,大地上是漫山遍野、肆意流淌的起伏的绿浪。而中间行走劳作的人,穿着上红下绿的服饰,挖着绿头红身的胡萝卜,怎能不让人大喊一声:红,你就永远地红着;绿,你就彻底地绿着。
夕照。遥远的西山和西天,似乎已经隐入了淡淡的天光的阴影之中,或者被晚炊的烟霭所缠绕。
但是,在那东山顶上,东山上,正明亮、金黄、灿烂成一片。东山里,东山里啊,这正是被固原人称之为东山的彭阳啊。我喜欢彭阳的四月,喜欢它那淡淡的四野的清风,爱怜它在春风春雨中绽放的桃花杏花,惋惜它落满山坡沟洼的粉色和白色的像片片碎玉的花瓣。但同样喜欢,在那层层叠叠的梯田林棵间,只有彭阳才出产的朝那鸡,如同绅士一般迈着方步,淑女一样梳理着乌黑的羽毛。但我更喜欢在彭阳的沟壑梁峁间穿行。我知道那些盘旋缠绕的山道,就是彭阳县各机关单位的领导干部们每年必走的道路。因为彭阳境内到处都是那样起伏的山峦,山峦就是那样的光秃,水土就是那样地流失,风沙就是那样地肆虐。恐怕没有人会心安理得地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一辈子,让子孙后代继续过风沙遮面的日子吧?所以,植树造林、退耕还林、发展桃杏。光发文件,光说不练,不是彭阳人的做法,更不可能成为一种精神。领导们觉得:与其说给群众干,不如做给群众看。机关干部每年两周停止办公,集体上山。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啃。这是块硬骨头。拿不下,你是说空话;拿下了,你就是榜样;拿下了,没有坚持住,就是一阵风。然而,彭阳的领导干部们不但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啃下了块块硬骨头,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尚没有停止。如果我们在歌唱彭阳的歌声中听到“层层梯田绕山转,桃花杏花满山开遍”以为那只是形容和押韵,那么,如果你能够在四月去彭阳,能够漫步在它的山川梁峁上,徜徉于桃花杏花所组成的花海中,你就会明白,那歌唱的,也仅仅是状物,还不足以把彭阳人的精神体现出来。你会看到,一座山峦,从山脚到山顶,像不断缩小的圆盘,宝塔样地矗立。你就会觉得它更像是叠放在彭阳大地上的CD,刻录着彭阳人民在“领导苦抓,干部苦帮,群众苦干”这种“三苦精神”引领下所走过的让山变绿,水变清,天变蓝,路变平、人变富的奋斗不息的历程。你也才会深刻地理解“一届接着一届干,一张蓝图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会追寻,那每年用坏的2万把铁锹挖出的带子林,究竟有多长?如果连起来,可以环绕地球两圈半!你也才会懂得,在桃花杏花掩映下的农舍前,奶奶和孙子孙女坐在花树下,纳着鞋底,看着书报,一条纯白的小狗,好奇地抬头张望,却并不出声。这一切所组成的这幅春和景明的山居图,是怎样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田园画。人勤春早。自然的一切呈现,如果没有人的劳动与创造,都会是单调的,僵硬的,缺乏生机与活力的,也就不会是富有精神内涵和外在魅力的。
暮色四合,夜晚将临。我的目光追随着缓慢地、将天空的云彩染成七彩的、已经坠落到西山群峰后面的夕阳。金乌栖息的地方,西方,极乐的世界。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还是在幼年的时候,我就经常来到须弥山,来到佛的世界的中心。在那里,我第一次瞻拜了世间的巨大慈悲。她端坐着,坐成十九米多高。其实她的目光是平视的,是远眺的,是注视于1500年前的盛世唐朝的。但是她巨大的耳廓,怎么会不盛满丝绸之路上那叮咚作响的驼铃,怎么会不收藏满山如波翻浪涌的松涛?园光寺的晨钟暮鼓,千年敲响成桃花沟的流水,而相国寺的佛光,不是年年春天,都照拂着杏树台的杏花春雨吗?就连那一株枝干皲裂、长成世间最恶的鳄鱼形状的榆树,也趴伏着、仰望着世间最善的佛祖。既是,经历了那么多的金戈铁马,看惯了那么多的爱恨情仇,遭遇了那样灭顶之灾的大地震,又经受了几乎砸烂一切的人为破坏,这座每天在黄昏收藏太阳的山峦,依然在佛的光辉的中心,保存着大慈大悲的极乐世界,焕发着须弥之光。这小如芥子的地方,其实是西海固苦难的一个针尖大的穴位,但是在这苦难的穴位上,恰恰安放了极乐的中心,这就是西海固人能够在大苦大难中产生豁达乐观、积极向上的动因,这就是西海固人民在这旱山苦海的地方创造出生存奇迹的力量。一切美好的事物,只要萌芽于人的内心,用青春、用力量、用心血、用智慧,努力去追求,用心去操劳,一月一年,一辈一代,在无尽的岁月中,那个极乐的世界,那个祥和的时代,那个幸福的未来,就会逐渐地靠近。
此刻,那轮亘古的、金色的、普照这个世界的太阳,已经黯淡了它的光焰,沉入到了西山的后面。
我清楚地知道,那一轮饱含着火热生活希望的鲜红朝阳,正在积蓄它的力量,将在明天早晨的清风中,穿云破雾,携带着无尽的火与热,从东山顶上鲜活而出,永远地照耀我西海固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人民,细细地记录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但是现在,在这无边的夜的凉爽里,在头顶浩瀚盛大的璀璨星河下,在身边华灯绽放、花草暗自馨香的安详的夜色里,我只想对我的西海固轻轻地道一声晚安:固原,晚安。
晚安,固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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