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这篇稿子的女主,平凡且普通,她身上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故事,甚至连毕生所求,也未能如愿。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她,也希望你们能喜欢这段藏在时光里的往事。
他的偏执病入膏肓,无人能劝勉。
1.
小黄门来清桐殿传达口谕时,外头正落着雪,廊下点了两盏宫灯,夜色浓如墨,放眼望去,寒意肃杀,除此再无其他。
萧琰此刻宣召,兴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我乘着步辇随那宫人赶往承明殿,不忘问他:“陛下召见皇后了吗?”他病了很长一段时日,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薛皇后与东宫必定会在御前守着。
小黄门禀道:“娘娘,陛下只召见了您一人。”
我稍稍松了口气,见到萧琰后,一颗心却又提了起来。他面容苍白,气色看起来不比前几日,眼底阴郁多了几分,眉头仍是蹙着,自灵毓皇后仙逝,他便有了蹙眉的习惯。
“念初,找个机会处理掉谢昭仪。”萧琰缓缓将手覆在我的手上,掌心传来的凉意令我陡然一惊。
谢昭仪是当朝大司马谢容的幺女,入宫两载,圣眷正浓,他这样吩咐,定是要对谢家动手了。也对,前些时日暗桩来报,谢容近来与凌王私下来往甚密切,东宫尚年幼,凌王正值盛年,他若想将东宫顺利送上帝位,便不得不提防着些。
我点头应允,他重重咳了几声,似有不忍:“谢氏侍奉朕的这些年里,一直安分守己,想来她也不清楚谢家的事,你寻个由头将她送出宫幽禁起来,留她一条性命。”
他临时更改心意,并未出乎我的意料,谢昭仪年不过十七,性情娇憨,一嗔一笑间,神态有几分肖似灵毓皇后。
正因如此,萧琰才会选择留她一条性命。他既已交代任务,我不便再多做停留,想将手抽出,却被他制止:“外头下雪了,你在承明殿留宿,等天亮了再走。”
我索性伏在床边,仰头望着他,他同样凝睇我:“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陛下,是宣德十八年。”我提醒他,“当年淑妃娘娘为您挑选伴读,选中了臣妾。”
萧琰笑了一笑:“朕时日不多了,你既不喜欢这深宫,往后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想了会儿,很真诚地告诉他:“陛下,臣妾没有什么地方想去,觉得清桐殿便很好。”
他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抚了抚我的鬓发,大概这就是他所能馈赠给我的,为数不多的温柔。
2.
宣德十八年,我爹战死西北,家中再无亲人,当时的淑妃娘娘将我接入宫中。她与我早逝的母亲是手帕交,见我孤苦无依,便收了我做养女。淑妃膝下育有两子,长子名唤萧琰,诸皇子中排行第三,是为三殿下。
淑妃母家寒微,先帝盛宠谢贵妃,念及她膝下无所出,便把刚出生的三殿下交由她抚育,直到萧琰年满七岁,才被送回淑妃身边。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金明池边。那已是仲春时节,他仍披着御寒的狐裘,面容清俊,神色淡漠,不咸不淡与我说着话,目光时不时地往旁边一株海棠树上瞟。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枝丫间筑着一只鸟窝,里面兴许有幼雏。
不多时,他便要离去,我唤住他,压低声音试探地问:“殿下,您想看看那只鸟窝吗?”
他回眸看我,眼神一瞬清亮起来:“白姑娘会爬树?”
在西北兵营的那几年里,我瞒着我爹成日与男孩子们厮混,区区爬树自然不在话下,很快便将鸟窝取了下来,呈到他面前。
里头果真有一只幼雏,张着嫩黄的鸟喙嗷嗷待哺。他命宫人取来鸟笼子,小心翼翼将幼鸟放进去:“多谢你,昨日我瞧见太子殿下在金明池边射杀了一对八哥,便想将留下来的幼鸟带回去,看能不能养活。”
我原以为他是来了兴致,想养一些小玩意儿解闷,不料竟是这个缘由。
临分别时,他温言询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叫念初。
我爹生前是个武将,一辈子大老粗,唯一一点墨水都用在给我取这个名字上了。
萧琰体弱,淑妃不许他亲近这些野物,母子二人僵持不下。当夜,他将幼鸟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站在永宁宫外吹了大半宿寒风,我到底忍不住悄悄过去与他说,若是他愿意,可以将小东西交给我照顾。
淑妃毕竟是他母妃,就算两人再生疏,他也不能真的忤逆她,他思索一阵,遂把笼子递给我。
那只小八哥,成了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淑妃忙于照看七殿下萧琎,不常来我的居所,我顺利把它喂养大,交还给萧琰,他却寻了个晴朗天气,把它放生了。
笼门启开,小八哥扑棱一声,头也不回便飞走了,我急切地与他争辩:“殿下!臣女好不容易才将它养这么大。”
春晖脉脉,萧琰的眼里带着温润笑意:“我知道,但是让它自由自在的,不是更好吗?”
那时我尚不理解他的心境,嘟囔了一句:“可是八哥养大了,就会学着说话,殿下闲暇时逗逗它,定能解闷。”
淑妃对他要求严苛,君子六艺样样不允许他落下,偏生他是个体弱的,武学造诣及不上几位兄长,只能在读书这件事上多下些功夫。
见我多少有几分不情愿,他试着与我缓和:“母妃为我挑选侍读,她中意你,准备向陛下请旨。念初,你的意愿呢?”
我随手拂开一枝嫩柳,闷闷道:“臣女蠢笨,殿下大约是瞧不上的。”这的确是实话,毕竟我爹在世时,一心扑在西北的战事上,从未管束过我的学业。
萧琰看着我,笑意更甚:“如今你是我在宫里头唯一的朋友,我怎么会那样想呢。”
明媚静好的春光里,少年长身玉立,眉眼温润,身后是葳蕤的花草与一片澄澈池水。很多年后,再回忆起与他的初识,率先跃入我脑海中的常常是这幅场景,若时光能倒流……
若时光能倒流,我必定要当着他的面狠狠折下那枝柳,甩袖離去,顺带撂下一句:“抱歉,我干不了,请另觅高明。”
3.
萧琰下令要保谢昭仪的性命,那便不能用太过阴诡的法子,我只好从历朝历代的宫斗大全中挑出一条最白痴的陷害伎俩。
七月初九,谢昭仪派宫人送了碟小酥饼到清桐殿,当夜我便腹痛不止,惊动了阖宫上下,连病中的萧琰也闻讯赶了过来。
他进清桐殿时,刚好撞见谢昭仪跪着向薛皇后求饶的场面,美人哭得梨花带雨,他神色漠然,始终不为所动,厉声质问太医令:“怜嫔如何了?”
太医令如实禀报,说我食用的酥饼中掺有毒粉,好在发现及时,人已无碍。
他握住我的手,眼波冷冷地扫向谢昭仪:“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谢昭仪抽噎着道:“臣妾也不知情,臣妾真的没有陷害怜嫔姐姐。”
萧琰紧抿薄唇,掷了一个茶盏过去,碎瓷声清脆,满殿阒然。过了好一会儿,薛皇后跪地请罪:“臣妾管束无方,请陛下息怒。”
他鲜少发火,可这回是真的动了怒,语气里寒意不减:“看来皇后不仅不会管束太子,连后宫这几个人也管不好了,回含凉殿反思去吧。”
“至于你。”他重又看向谢昭仪,“心怀不轨,谋害嫔妃,朕的后宫容不下你这种女人,寻个时机送出宫,后半辈子在青灯古佛前好好忏悔。”
一场风波就此风平浪静,谢昭仪被禁足,不日将出宫修行,薛皇后无故挨了训斥。
当夜萧琰宿在清桐殿,待到四下无人,他低声说:“不过是叫你演一出戏罢了,何苦当真服毒。”
“臣妾有把握,不碍事的。”我笑了笑,望见他鬓边新添的华发,“陛下又长了几根白发,不如臣妾给陛下梳头吧。”
他默不作声,我解开发带,替他细细梳理那头长发,这些事从前都是灵毓皇后常帮他做的,后来便成了我的事。
他病了好些年,整个人脾性变差许多,苛责东宫,冷落薛皇后,也许整个皇宫里,只有我还能勉强与他说上几句话。
“陛下今天不应该责怪皇后。”我轻声劝谏他,“皇后一向恪守本分,视东宫如己出,已经做得很好了。”
并非我樂意做这个烂好人,只是这位薛皇后入宫以来一直待我不错,且她又是灵毓皇后的堂妹,小太子的姨母。
“正因为她将太子视如己出,才没有把阿钰教养好。”他将头枕在我的膝上,双目微闭,“念初,有时朕也会想,要是她还在,会把阿钰教成什么样子呢?大概要比现在更糟糕吧,但如果她在的话,阿钰也不必强撑着当这个太子了。”
我心中思绪万千,久久不语,想与他说话时,却发觉他已睡了过去。
青纱帐里,光影朦胧,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变得柔和起来。他其实生的很好看,面如冠玉,剑眉星眸,这大概也是少女时期的我会对他动心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便是在国子学的那几年,他将我护得很好,教我读书认字,代我完成课业,纵使他常受太子等人的挤对,可从未让我受过一分委屈。
我用指尖轻点他的嘴唇,大端民间有一种传说,薄唇的男子亦会薄情,他这些年的行径大抵也印证了这种说法。
可我知道,他只是对除了她以外的人薄情罢了。
我来到萧琰身边,是在宣德十八年,而他初见薛柔,已是宣德二十年的事了。
她的出现,比我晚了整整两年。
4.
那年春天,他的胞弟萧琎入国子学念书。与他不同的是,七殿下萧琎启蒙早,尚未挑选适龄的伴读,便成了太子等人捉弄的新对象。
起初七殿下瞒着母妃和兄长,他甫满六岁,在太子的威逼下自是什么也不敢说,而萧琰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国子学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太子与他的近侍失踪了大半日。
宫里几乎被寻遍了,才在西苑的一处废弃宫室里将他们寻到,萧琰目睹了这一切。七殿下怯生生地靠在兄长身边,小身子一抖一抖的。
他把七殿下带走问话,然后才觑见胞弟手臂上的一道道青紫伤痕,他正要发怒,蓦地走来一个小姑娘。
“殿下,是臣女帮阿琎出的主意,您不要责备他。”她微微颦眉,“臣女实在瞧不惯太子殿下这般作践他,正好西苑有废弃宫室,,遂教阿琎诱他们去那处了,将他们关在里头。”
来者是薛老太师的孙女,薛柔,她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穿一袭绯衣,娉婷袅袅,恰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不难肖想日后的姝丽颜色。
素来冷静自持的他,眼底亦起了波澜。
七殿下走过来,轻轻牵了下他的衣袖:“兄长,我想让薛姊姊做我的侍读,你帮我求求母妃好吗?”
薛柔出面帮他胞弟解困,他断然没有不答谢她的道理,便去求了淑妃娘娘,刻意略过七殿下被折辱一事。
南安薛家曾追随太祖皇帝定江山,前后出过三位太师,极尽荣宠,遑论薛老太师是朝中清流之首,门生遍布天下。这样出身的女孩儿愿意来给七殿下做侍读,淑妃娘娘自然应允。
我并不抵触薛柔,她性情和善,与谁都相处得来,更何况我在这宫中没有什么朋友,除了萧琰。但我深知,我与他终究不是同路人,他出身皇室,一言一行都要求端庄得体,我随父亲在西北兵营待了九年,最是厌烦这些束缚人的规矩。
我愿意留在永宁宫,既是因为实在无处可去,也因为萧琰就在这深宫之中。
之后的几年里,我渐渐觉察出萧琰的一些变化,从前他是个清冷性子,在旁人面前甚少开口,如今与薛柔相处时却又不同。他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总能寻到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讨她欢喜,当然,也不忘送我一份。
我发现他们之间的秘密,是在宣德二十四年的一个冬日,他与淑妃说要出门赏雪,及至午后也未见回来。淑妃担心他受寒,打发宫人四散出去寻。
西苑后头有一大丛梅林,平素人迹罕至,那天我偏就往梅林去了,便是在那里发现了他与薛柔。
不知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薛柔轻踮脚尖,吻了他的脸颊。
落雪簌簌,天地间万物仿佛在那一刻静止,我怔怔立着,感受不到寒意,直到他们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深处,我才想起这趟出门是为了寻他。
萧琰先我一步回到永宁宫,待我回去时,殿外挂起了宫灯,淑妃面上尽是焦急之色,我告诉她,方才不慎走丢,找了很久的路才绕出来。
淑妃信了这番解释,我安然回到偏殿,褪下被雪水浸湿的鞋袜,萧琰突然就闯了进来。
他率先递给我一个暖炉:“念初,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低垂着眸,听他说道:“谢谢你帮我瞒着母妃,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阿柔,打算等明年阿柔及笄,再向母妃提起求娶一事。”
他的的确确只将我当作知心好友,连这样的隐秘都愿意同我道出。我紧紧攥着那暖炉,试图抓住世间唯一一抹属于我的温暖,声音苦涩得近乎低哑:“殿下,薛姑娘的家世容貌俱在众人之上,娘娘她会同意的。”
或许是这番话令他稍稍安下心,他唇边扬起淡淡弧度:“谢谢你,念初。”
后来的年月里,我听到过很多遍他的道谢,唯独没有我最想要的那句话。
5.
谢昭仪的事,到底还是闹大了。
大司马谢容因贪污军款被判处死刑,谢家满门未能幸免,十四岁以上的男子一律斩首,其余家眷流放南疆,终生不得回京。谢家出事后,萧琰下旨废黜谢昭仪,薛皇后奉命查处她的寝殿,谢氏娇蛮,当面羞辱了薛皇后。
薛皇后是个温软性子,端的是不与她计较,谢氏便将火都撒在她身上,使簪子划伤了她的手背。
此事闹得阖宫皆知,太后派女官前去协助处理,竟从她宫中的梧桐树下挖出一张催孕药方与厌胜之物。
宫中禁行此等巫术,更何况,她诅咒之人是当今东宫与已故的先皇后。
萧琰彻底震怒,命宫人将谢氏捆送到承明殿亲自审问,谢氏一壁流泪,一壁供认说这些东西皆由她父亲送来,并非她的本意。
萧琰紧抿着唇,很久之后,冷笑着道:“看来朕杀你父亲杀得太迟,不该留他活到昨日。”
他在谢氏面前从未说过重话,她被骇到,瘫软在地,连求饶也不敢了。
萧琰转首吩咐近侍:“把人带出去,往后朕不想知道她半點消息。”
谢氏最终没有被送出宫,她就像一点晶莹朝露,骤然消失,宫中谁也不敢再提起这个人。
又过几日,我去承明殿侍疾,恰好撞见薛皇后立在殿外,眉目间笼罩淡淡寂寥,手背上那道红痕赫然醒目。我主动上前行礼,得知萧琰在查问东宫的功课,便留下与她说了会话。
纵然她与灵毓皇后容貌有几分相仿,可性子大相径庭,薛柔浓烈如芍药,她却像淡雅的白栀,或许这亦是萧琰一直不太喜欢她的缘由。
我知道,她并不想做这个皇后,但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感受,也没有人会在意这里任何一个女子的感受。
檐下铁马在寒风中叮当相撞,她轻声说:“白姊姊,你是宫中的老人,有些事我不便问陛下,只好来请教你,谢昭仪她……可是没了?”
她只知催孕药方的事,不知厌胜之术,这也是萧琰吩咐的,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一概不准外传,他不允许旁人知晓宫中竟有女子行巫术诅咒先皇后。
兴许在她看来,催孕争宠是再常见不过的事,萧琰犯不着因为这点事处死宠姬。
我温婉地笑着道:“关乎此事,妾也不太清楚,前些天留在清桐殿养病,对外头的动静知之甚少。”
她没有继续探究下去,只与我说了些需注意的事项,便又低头不语。
平心而论,我在宫中知己寥寥,其实还挺乐意与她打交道,可出于对她的保护,我选择不道出真相。
以她的细致聪慧,也许不久后便会发现这个秘密——萧琰大怒,是因为被人触到了逆鳞。
他是大端的国君,执政九载,大力推行税改,减徭役,百姓提起无不称赞。他极力使自己成为史官笔下的明君,唯有一处逆鳞不可触犯,便是先皇后薛柔。
6.
宣德二十六年,时为三皇子的萧琰出宫建府,正式提出要求娶薛柔,此事惹怒了淑妃,母子二人一度关系冷淡。
暮春时节,薛老太师病逝,随后薛家的几位大人相继被贬谪,现今淑妃更中意英国公霍家的次女,甚至私下登门为长子求娶。
先帝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太子昏庸无能,不称天心,这储君之位迟早是要换人的。英国公掌兵权,若能与霍家结姻,那么他的胜算便又多了两分。
他知晓后,去霍家退了婚事,入宫与他母亲当面争执起来。想到他幼年时未能养在生母膝下,淑妃心中始终愧对他,最终不得不同意他聘薛柔为正妃。
那年盛夏,他与薛柔在京中府邸成婚,作为淑妃派去的女官,我留在王府打点他们夫妇的起居。因是旧识,薛柔待我很好,新婚不久,先帝下诏命萧琰协助掌管京中禁军,他回府的次数渐少,许多个清冷寒夜,都是我留在主院守着她入睡。
有时我也会想,要是她待我严苛一点,兴许我便能厌恶她,主动与她疏远了,可她从未那样做。
萧琰决心争夺帝位,免不得要牺牲许多,而他的结发妻子亦在其中。
我唯一一次见薛柔流泪,是在她初次小产那时。一拨死士潜入王府行刺,护卫赶过来之前,我努力想替她挡住,可还是有一剑砍在她的右肩,温热的血当场溅在我脸上。
大夫未能保住她腹中的孩子,萧琰闻讯赶回府,当夜处死一批看守失职的护卫。待薛柔睡着后,他来到我房中,我伤得亦不轻,好在还剩了一点力气能与他说几句话。
他静默地凝睇我,眼底藏着悲伤,良久后,才艰难开口:“念初,谢谢你。”
我努力牵动唇角,大约笑得比哭还难看:“殿下,妾肯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只盼殿下早日登临九五。”
养了很长一段时日,我总算能下地行走自如,重回主院当值。薛柔仍在病中,萧琰抽不出太多时间陪护,薛家不放心,便把她的堂妹薛萦送来临安。
薛萦向我见礼,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灵秀可爱,清脆地唤我白姊姊,一如当年的她。在王府陪伴月余,薛萦不得不启程回南淮,我与她一起去送行,回王府途中,忽然觑见她眸中荡漾着温柔水泽。
一行泪珠倏地滚落,她低声道:“道旁的依依杨柳,让我想起一句不合时宜的诗……”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我不知此刻她心中是否有悔意,所能给予的安慰,也只是递去一块素净帕子。她接过后不忘道谢,并问我伤情如何。
我告诉她,一切皆好,望她早些养好身子。
她轻轻握着我的手,欲言又止。
此后两年,萧琰得先帝重用,前来结交康王的勋贵世家越发多起来,她忙于家宴应酬,逐渐有了三两个好友,其中与她来往最密切的是福王妃。
宣德二十八年,先帝下诏废太子,储君之位空悬,恰逢康王妃薛氏再度有孕,先帝大喜,为尚未出世的皇孙早早拟好了字。
萧琰将她看管得极严,平素只允许她在主院走动,她私下忍不住向我抱怨:“也不是头一回有身子了,他这般紧张作甚。”
她虽这样说,唇边始终衔着淡淡笑意。
饶是如此,意外还是到来了。怀孕五月,她再度小产,大夫从卧房中搜出一盒被动过手脚的熏香,是数月前福王妃送来的贺礼。她斜斜靠着软枕,面容苍白,神色却很是平静:“念初,烦请你将此证物转交给王爷。”
之后这件事被先帝知晓,下令褫夺福王的爵位,将他们夫妇逐出帝京,贬往蕲州。
失去这个孩子,她很是自责,甚至渐生出与萧琰疏离的心思,许多时候他来探望,都被她拒之门外。
他们夫妇不和,自然瞒不过淑妃,很快永宁宫送来几位妙龄女子,为着此事,萧琰又与淑妃起了争执,把那些女子遣回宫中。
冬去春来,她坐在窗下誊抄经文,与我说起这件事:“他生在帝王家,我既然选择了他,便不要求他对我一心一意,也知道淑妃娘娘想让他纳几位侧妃,只是我接受不了一切发生得这样快……
“念初,有时候我也会想。”她带着和善的笑意向我望过来,“如果是你的话,兴许我很快便能接受,至少你是真心待他的。”
她终究还是看出了我对萧琰的情意。
我将微微发颤的双手拢在袖中:“可我不想去到他身边,他的心里只有您,除此再无旁人。”
她微微一怔,笔尖滴落一滴浓墨,在那张誊满经文的生宣上慢慢洇开。
7.
后来她与萧琰重归于好,又过两月,先帝于病榻上写下诏书,立三皇子为储,暂由太子监国。
我依旧是王府女官,主动请求调离主院,从此与他们夫妇见面的次数寥寥。
宣德二十九年,先帝山陵崩,萧琰践祚,是为新帝,改国号为元宁。
我从这段前尘旧事中惊醒时,已是元宁九年腊月。承明殿更漏声点点,夜已深,他近来梦魇缠身,入睡后身边需时刻有人守着,薛皇后不合他的心意,这桩差事自然落到我头上。
他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我俯下身用帕子为他揩拭,忽然间,他抓住我的腕子,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仿佛是即将溺毙之人终于寻到一根浮木。
好在,他没有喊出令我难堪的那个名字,而是睁开眸。
“我又梦见她了。”他并不避讳在我面前提起故人,“她怨恨我把阿钰变成现在的模样,我又何尝不怨恨她。”
世人都道他钟情先皇后,可我明白,他的一往情深里藏着怨怼。
他登基以后,才知道薛柔有孕,关于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他们之间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太医令告诉他,皇后身子虚弱,不适宜孕育,可是薛柔执意要留下。
我奉命在凤仪宫照看皇后起居,她的月份渐大,腹中胎动频繁,有时她会牵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让我感受小家伙折腾出的动静。
即便知晓我爱慕着她的丈夫,她对我仍然没有半分介怀,半分敌意。
临盆在即,我扶她去金明池边散步,盛夏时节,池中全是菡萏,她驻足观赏好一阵,低声说:“我大约是看不到这些青莲开花了。”
我心中一惊:“娘娘……”
“我自幼学过一点医术,给自己把过脉。”她侧首看着我,容色平静,“他让我放弃这个孩子,并非因为我底子弱,而是当初福王妃送来的熏香里掺了秘毒,侵蚀了我的心脉,就算当真不要这个孩子,我至多也只有两三年可活了,对吗?”
這桩秘辛就此揭开,她笑了一笑:“事到如今,我谁也不怨,我只想保住我腹中的骨肉,就当是我任性一回吧。”
生产那时,萧琰陪在凤仪宫整整一日一夜,可还是未能挽回她,临去前她已耗尽气力,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女医把刚出生的小公主抱给他看,他揽着怀里的亡妻,神色冷寂:“把太子带下去,好生照看。”
此言一出,阖宫上下跪了一地,可无人敢提醒他,皇后诞下的是一位皇女。
他自觉亏欠薛柔太多,便用这江山做补偿,早早立了她的孩子做太子,大端没有女帝的先例,他挑选心腹照看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对外宣称是皇子。
太子年满一岁,宫里陆续添了几位嫔妃,我亦在其列。又过数载,萧琰下旨册立新后,那女子同样出身薛家,正是当年与我在王府有过数面之缘的薛萦。
薛柔离世后,他的身体也垮了下去,对待膝下唯一的孩子很是严厉,很多时候东宫都不愿与他亲近,这并非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的偏执病入膏肓,无人能劝慰。
8.
烛火明灭不定,他松开我的腕子,轻叹:“念初,朕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凌王觊觎皇位多年,太子年幼,待朕一走,他必定有所动作,不过你放心,朕事先已想好应对之策,他威胁不到你们。
“至于皇后,她到底不是阿钰的生母,将来阿钰继位,若她有半分异心,你即刻诛杀,不必顾虑其他。”
……
他平静地交代身后事,声音越发虚弱。
“朕病了多年,你也侍奉了多年,真正到了临去那一刻,便不来同你道别。”他的眸子里浮现出淡淡哀色,“这些年里,多谢你肯相陪。”
这一生听过太多遍他的道谢,可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心底生出勇气,想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次:“陛下,您还记得那只小八哥吗?”
那是世上唯一独属于我与他的秘密。
他思索良久,嘴唇嚅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大约是记不得了。
的确,距离我与他的初遇,过去了整整二十年,于他而言,我是挚友,是臣下,唯独不是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
我轻轻将脸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予他承诺:“臣妾会将太子殿下看护好。”当初他册封我为怜嫔,便是此意。
万籁俱寂,我听见他说:“朕其实记得那只小八哥,朕什么都知道,可朕还是用你的这颗心来牵制你,以达成目的。”
他这般坦然,倒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笑了笑,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依稀有一只手,温柔地为我拂去泪珠,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也是最后一次。
我离开承明殿那时,外头天光大盛,竟又开始落雪了。
又两日,雪深及膝,小黄门骤然来报,说陛下山陵崩。
如他所言,最后离去时,未曾与我道别。
尾声
萧琰驾崩当夜,凌王谋逆,幸而宁州刺史秦荀救驾及时,小太子顺利继位,封赏秦荀做了太傅。
自那以后,我常居清桐殿,极少外出,偶尔会听闻关于薛太后与那位太傅的一些传闻。起初我并不当真,直到有一次,我路过金明池畔,意外撞见她与秦荀并肩同行,他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摘去了鬓边落花。
我从他的眼底看出了情意,而薛太后看似目光冷淡,无甚波澜,掩在广袖下的那双素手却是微微发颤着的。
这件事我从未对旁人提及,我这半生困于红尘,历经种种,皆是看客,无法为自己求一个圆满,更不想去破坏她的这段缘。
四年后,秦荀举兵谋逆,薛太后设计将他除去,就此公开小陛下的女儿身份,之后自戕于长秋殿中。薛太后生前待她极好,小陛下很是傷心,自此,宫中便只有我与她相熟。她来看望我的次数多了些,偶尔也会问我一些旧事。
又过十数年,陛下纳皇夫,陆续生下两位皇子与一位公主,孩子们与我亲近,常来清桐殿玩耍。
元宁二十三年春,孩子们陪我在金明池畔踏青,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只幼雏,他们兴冲冲地把小鸟捧到我面前。
幼雏毛羽稀疏,鸟喙嫩黄,我告诉他们,这是一只未长大的小八哥。
孩子们找到鸟笼子,将小八哥放了进去,围着它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春风拂柳,我忽然想起许多旧事。
葳蕤的花草深处,仿佛还立着那个青衫少年,他带着笑意向我望过来,低低唤了一声,念初。
我抬手抚了抚鬓边白发,原来时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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