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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有嫌猜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3793
余以嘉

  作者有话说:贺之遥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是做各种各样关于未来的梦。梦里的她时而穿着白大褂,时而拿着画笔,有时坐着飞机,穿过雪山一般的云层。梦境之中,她无法确定何年何月、身处何地,却清楚地感知到身边的人紧握着她的右手——掌心传来的温度,使她无比安心。一千零一个梦里,她一次也不曾将手松开。

  一切都太迟、太迟,岑赫与她,注定不能白首。

  1

  北京到翡冷翠的航班上,贺之遥以手托腮,昏昏欲睡。飞机上一阵颠簸,她的下巴从手心滑出,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隔着过道,传过来一声轻笑。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是位眉眼柔和的太太,约莫五十岁的年纪,正面带笑容地看着她。

  贺之遥回以微笑,又听对方温声问道:“度蜜月吗?”

  她点点头:“您怎么知道?”

  太太眼角的笑纹更深,仿佛一个高明的侦探:“你睡着这一小会儿,旁边坐着的那位先生,眼神一刻也未从你身上移开,一看啊,就知道是新婚夫妇。”

  贺之遥面孔微微发烫,向右侧看过去,被议论的“那位先生”面朝窗外,好似突然对外面的风景产生了兴趣。

  如果不是他耳朵尖上的一抹红色,贺之遥险些就要信了。

  不多一会儿,机舱的灯光暗下来,提示乘客们到了休息的时间。

  在被睡意彻底俘获之前,浮现在贺之遥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是刚刚那位太太所说的——易求月圆与花好,难得夫妻是少年。

  2

  1990年,天池脚下白山市的冬季,最不缺的就是下雪天。

  鹅毛大雪纷纷飘了一夜,天色暗淡,贺从凛拎着公文包上班之前,不忘叮嘱妻子施若寒注意保暖,有事及时联系。

  施若寒踮起脚尖,帮他把领带整理好:“好了,快去上班,临产期还早呢,每天都担心成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能放心在家好好休息。”

  听妻子这样说,贺从凛不再多话,匆匆出了家门。

  回家路上,贺从凛的手机突然响起,要他赶快前往市中心医院。

  贺从凛一路跑到妇产科,正要推门,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传来。雪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让他整个人都被温暖笼罩。

  施若寒最是爱漂亮,不想被他看到生产时的窘态,之前就再三勒令他不准陪产。

  贺从凛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听着屋内的交谈声,不知该不该进去。

  片刻过后,贺老太太推门出来,险些打到贺从凛的脸。见自家儿子一脸傻相,老太太捶了下他的胸口:“天天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偏偏要紧的时候不在身边!多亏岑医生,还不快去谢谢人家。”

  贺从凛乐呵呵地进屋去,孩子还没看到,又有喊人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来:“岑医生!你太太生了,要你快点过来!”

  贺从凛还没来得及道上一声谢,岑医生一阵狂奔,消失在他的眼前。

  二月二号的这一天,久安路上多了两个小朋友,一个是贺家的之遥,小女孩水灵灵的丹凤眼,和她妈妈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贺老师乐得跟什么似的,从早到晚抱住了不肯撒手。

  另一个则是岑医生的儿子——岑赫。听说岑医生没能在太太分娩之前赶到,被连着训斥了三天。

  很多很多年以后,贺之遥窝在摇椅上听大人们讲她出生那日发生的事情,抿着嘴藏不住笑意。缘分这种东西,大概从两人一出生就已经注定。

  3

  贺、岑两家住在同一条街,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附近没有同贺之遥年纪相仿的小朋友,她便一天天跟在岑赫的身后转。

  隔壁阿婆来串门,看着施若寒绣花,低声问道:“两个小孩子一个赛一个招人疼,怎么不定下个娃娃亲。人家都说‘易求月圆与花好,难得夫妻是少年。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的,感情深。”

  施若寒手中的银针穿透鸳鸯帕子,一不小心刺破食指,她放下针线,笑着把話题揭过。

  岑赫当然是个好孩子,岑医生更是医者仁心,正如阿婆所说,这原本应是一桩好姻缘。施若寒的顾虑,在岑太太的身上。

  岑太太一见到施若寒便把脸别过去,装作没有看见,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她心中清楚,这都是因为她的职业——她是遗容师,在白山市的殡仪馆上班。

  不过,这些不愉快都是大人的事,贺之遥一向心大,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照样和岑赫每日一起打打闹闹。

  一晃到了贺之遥上小学的这一年。开学前一晚,她的嘴巴从吃完晚饭就没停下来,躺到床上之后,仍是一脸兴奋:“岑赫说明天放学后等我一起回家!妈妈,你说我跟岑赫能分到同一个班吗?”

  施若寒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那要早点睡觉,明天一早到学校才能知道啊。”

  她等到小女儿熟睡后,才起身离开,却不料等来了坏消息。

  开学那天的晚上,贺之遥是大哭着回来的,不仅如此,整个人像是在脏水沟里滚过,狼狈不堪。她缓了好一会儿,还是抽抽噎噎:“是……岑赫……”

  站在一旁的贺从凛原本就满面霜雪,听到这话,提了扫帚就要去找那个小子算账。

  施若寒将丈夫拉住:“别慌,让之遥把话说完。”

  又听小女儿哭诉道:“放学之后,岑赫没在路口等我一起回家,同班的同学,他们说我天天在殡仪馆里挨着死人,身上有臭味,要去水洼里面洗一洗,洗干净。”

  施若寒一一问出“他们”指的是哪些人,气得咬碎银牙,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去学校要个说法。

  不料,从半夜开始,贺之遥就开始发高烧,夫妇两人只能抱起她去看医生。

  岑医生好脾气,大晚上被吵醒,讲话也还是十分和气。岑太太就不太高兴了,隔着墙壁听到她在训斥儿子:“有你什么事,睡你的觉去!高烧了这么几天,连学都没去上,这会子倒忙起来了。”

  片刻过后,岑赫开门进来,把搪瓷缸子里温着的牛奶放到桌上。他看了看贺之遥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低声向两位家长问了声好,转身离开。

  打完针回到家,贺之遥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迷迷糊糊的,聽到有人敲门,走过去看,门外站了一排,正是那天欺负她的几个同班的男孩。他们不知被哪个揍得鼻青脸肿的,不再有之前那样的神气。

  小小年纪的贺之遥经历了这番波折,悟到了人骨子里的欺软怕硬。面对他们的道歉与示好,她努力做出强硬的姿态:“好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们可以走了。”

  等贺之遥回到学校,再次见到岑赫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歉意:“对不起,开学那天我生病了,没去学校,不是故意不等你。”

  早在贺之遥知道岑赫帮她出气之后,她就已经把这事翻了篇,但她还是绷着脸,做出勉为其难的模样:“这次原谅你,下不为例。”

  4

  从此,贺之遥在“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道路上一去不返,长成了个不好惹的小丫头。泼墨一样的好头发,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偏偏眉毛生得又有几分英气,谁见了都说一句“好看”。

  贺之遥在家有长辈的宠爱,出门有岑赫护着,胡搅蛮缠的脾气渐长,但在一个人面前,她始终不敢造次,那就是家里的“皇太后”——施若寒。

  中考后的夏天漫长,贺之遥要出门去水塘里钓鱼,被施若寒一把扣下了鱼竿:“去把《春风图》给我临摹了,再说出去玩的事。”

  贺之遥不敢讨价还价,只能把披散着的头发绾起来,老老实实地磨墨去。

  将纸张铺好,贺之遥却并未急着下笔,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萦绕在她的心间。

  中考前的晚自习课间,身为生物课代表的贺之遥抱着一堆练习册回班里,路上被打闹的同学撞到,散落了几本在走廊上,被人踩到,印上了脚印。

  她低头一看,被踩的那本刚好属于班里最娇气又得理不饶人的女孩子,叫作林小冉。

  这可就有点难办了,贺之遥皱着眉,考虑着要怎么跟林小冉解释,突然手里一轻,练习册被岑赫抢去了。

  岑赫把她挡得严严实实,微笑着将册子递给林小冉:“对不起,踩脏了你的练习册,任凭惩罚。”

  林小冉对他的好感,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贺之遥从他的身后探出脑袋,去观测“司马昭”的举动,心底像被针扎了一下。

  在口哨和起哄声中,林小冉做出夸张的神情,娇嗔地往岑赫的胸口捶了一下,羞红了脸。

  整个晚自习,贺之遥都觉得胸口发闷。岑赫那家伙,平时不是不好意思和女生讲话的吗,今天倒好,笑得那么灿烂,就差把脸上两个大酒窝买一送一地交给那个林小冉了。

  这一生气,平日里就看不顺眼的立体几何愈发看起来不顺眼,贺之遥鼓着两个腮帮,恨不得把试卷撕了算了。

  偏偏放学之后,岑赫一路骑着自行车追着她问:“等等我,你怎么骑这么快?”

  贺之遥忍无可忍,一踩急刹车:“我骑车快,关你什么事!”

  路灯光晕染出温柔的橘黄色,笼住岑赫漾出来的一张笑脸,他好声好气地说道:“干吗生气?”

  明明是个问句,可从岑赫的口中说出来,不像是在问问题,反倒更像是在慢条斯理地跟她道歉。

  听他这样讲话,贺之遥满腔的怒气一下子熄了火,她也觉得自己这番生气没什么道理可言。然而,愈是不占理,愈不能输了气势,她轻轻踹了他的前车轮一脚:“看见你两个大酒窝就心烦,以后不许笑!”

  岑赫由着她讲,点头的样子认真得仿佛是在上数学课:“好,听你的,以后都板着脸,总行了吧。”

  说是这么说,他嘴巴闭起来,酒窝不见了,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笑。

  那笑容是贺之遥此前不曾见过的,开心里似乎还夹着些别的什么,就像……铺在桌子上的这幅《春风图》一般。

  贺之遥神游许久,毛笔一直在手中握着,滑落的墨水弄脏了纸张,不能再用。

  一幅图画完,她披了件外套出门。

  夏日的晚风微有凉意,脸颊还是烫的,贺之遥信马由缰地散着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岑赫的家门前。

  两家相距不过数百米,又在同一条街上,她走到这里来也并不奇怪。但她像是被这晚风和行人戳破了心思一般,懊恼之余,又生出些欢喜。

  她正要抬脚离开,刚好屋内的声音传了出来,岑太太讲话显然是不避人的:“你爸爸不听我的,你也不听吗?她家里人在殡仪馆工作,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

  静默了片刻,吵闹声又起:“别的不说,光那一双眼睛,我就看不惯,整日滴溜溜地乱转!”

  倒也是巧,这番话刚好提到了贺之遥平生最得意的两点——和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漂亮眉眼,以及她的妈妈施若寒。

  按照贺之遥平日里的脾气,她早就冲进去和岑太太理论一番了。但想到岑赫平日里看向她的一双笑眼,她突然生出不切实际的愿望:要是刚刚那些话没有落到岑赫的耳朵里,那该有多好。

  如果换作她自己,听母亲蛮不讲理地诋毁自己最好的朋友,她该有多伤心。

  5

  高二期中考试结束这天,贺之遥交了卷子,急急忙忙往外走。她的小林叔叔下个月要从殡仪馆离职,爸爸妈妈和殡仪馆里其他工作人员订了酒席,要大家晚上聚一聚。

  她下楼梯时险些跌了一跤,站稳后听到身后一声轻笑。

  贺之遥回头望,看到她那冤家正不疾不徐地走下楼来。

  等岑赫靠近后,贺之遥手疾眼快地拿食指戳他的酒窝:“说了你不准笑了,还笑!”

  岑赫“啧”了一声,问道:“你交卷这么早,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转移话题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贺之遥翻了个白眼,大步向前,不再正眼看他。

  岑赫在后面跟着:“知道你今天没骑自行车,我送你去,但你要先告诉我目的地。”

  两个人一路吵吵闹闹到花坛边,贺之遥没了耐心:“好啊,我告诉你,我要去的地方是殡仪馆,你还去吗?”

  她打定主意,只要岑赫脸上露出一点点的嫌弃,她就要使尽全力把这个人打一顿,绝不留情。

  可出人意料的是,岑赫微微一笑,说道:“好。”

  这个人的自行车后座,贺之遥是坐惯了的,今天却不知怎的,让她有点手足无措。

  岑赫一路骑得飞快,快到下坡时,催促她:“抓紧一点,小心摔下去。”

  贺之遥原本在发呆,被骤然的加速吓到,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腰。

  她的脸贴在岑赫的背上,微风掠过发梢,耳朵里不知是谁的心跳声,连声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了:“我要去金星酒店,不顺路的话,我就在这个路口下来。”

  岑赫像是习惯了她偶尔的小性子,轻笑了一声:“我们的目的地一样,我送你过去。”

  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时,贺之遥看到岑赫鬓角有几朵雪花点缀在发间,她下意识地伸手,却在接近对方脸颊的时候停下来。

  直到入席,她还在回想临别的那一刻,算不算是书里说的“一瞬之间,因雪白头”。

  虽然是离别的晚宴,但酒店包厢内的气氛并不沉重。馆长陈奶奶打趣小林是成家心切,才这么坚决地要离开。

  小林无奈地摊开手:“没办法啊,像施老师这样爱情事业双丰收的,毕竟还是少数。”

  他口中的“施老师”不是别人,正是施若寒。

  父辈的故事,贺之遥是知道的。

  她的父亲贺从凛二十四岁那年在长白山天池写生,下山时不小心撞翻了对面行人怀里的水仙。天池脚下的施若寒因此失去了一盆水仙花,自姑苏而来的贺从凛却是连魂都丢掉了。

  长白山天寒,常有雪飘,气候不比江南温和宜人。施若寒又是供职于殡仪馆,在众人眼中,自然是配不上贺家。

  贺之遥的爷爷知道这段恋情后大发雷霆,扬言就是绑也要把贺从凛绑回杭州去。父子俩闹得势成水火,最后还是贺老太太不急不躁地将茶盏放下,温声说道:“难不成你要绑他一辈子?世间万事,大不过四个字——心甘情愿。”

  自此,贺从凛舍了江南的烟花三月,不远千里在天池脚下安了家。

  似乎是要应和贺之遥所想的,小林叔叔幽幽地说道:“相亲相了四五十个姑娘,谈得来的也有几个。人家姑娘话都说开了,你这人是不错,可殡仪馆的工作摆在那里,叫人没法情愿。”

  他叹了口气,話题转到了贺之遥的身上:“之遥明年就要高考了吧,打算报考哪里的大学?”

  一提这个,贺之遥来了精神:“我要去江南!每次回苏州看奶奶的时候,总是住不够。等我考到那里,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讲话一团天真、稚气,听得馆长陈奶奶也笑起来:“你这是心心念念着要下江南,殊不知,你爸爸当年费了多少工夫才留在白山。我记得,当时你爸爸妈妈还没确定关系,邮差每每来送信,厚厚的一沓信封上名字都是写着‘施若寒,就连你那个做医生的小陈叔叔,当时也没少来送花呢。”

  贺之遥手掌托着下巴,想了一圈,没想出哪个医生叔叔是姓陈的。

  不过,这些细节也不重要,她起身去夹离得较远的虾仁,身后传来小林叔叔一声惊呼:“小心啊,之遥!”

  服务生来送水果盘,经她这么一撞,码好的水果切片像天女散花一般地滑落下来,汁水鲜艳,好不热闹。

  贺之遥有些着恼,拧着眉头抬头,顿时就要发起脾气来:“喂,你怎么……”

  话只说了半截,贺之遥就愣住了,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岑赫。

  岑赫却并未惊讶,反而镇定地拿出手帕给她:“之遥,抱歉。”

  听他叫出贺之遥的名字,小林叔叔立马露出吃瓜看戏的笑容,贺之遥窘迫得抬不起头来,起身道:“我去洗一下。”

  说罢,她逃之夭夭。

  被凉水洗过之后,脸颊还是有些发烫。贺之遥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上个暑假她也在冷饮店里打过工,断然不会觉得岑赫来这里做服务生是件丢人的事。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这么慌张?

  她推门出去,始作俑者就在走廊的不远处。

  刚刚在包厢内太过窘迫,贺之遥几乎是落荒而逃,并没有细细打量岑赫的穿着。这时在走廊内四目相对,她的心跳却骤然漏了一拍。

  酒店统一的制服只有黑白两种颜色,配着一条细领带,衬得岑赫愈发宽肩窄腰,看着不像是个中学生,倒像是个青年人了。

  岑赫由着她看,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怎么,还在生气?是我不小心,这身衣服大概是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等我买件一模一样的还给你。”

  他定定地看向贺之遥,问道:“你打算报上海或者杭州的大学?”

  贺之遥点点头,这是她的愿望。

  她的奶奶是姑苏人,周身都带了江南和风细雨的气息。她曾握着年幼的之遥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同之遥讲南国的风物,讲杏花三月,还有拂堤杨柳。

  当时贺之遥太过年幼,未曾出过远门,只见过天池的云雾迷蒙,歪着脑袋想不出诗里所描绘的景象。奶奶拥着她坐在藤椅上,悠悠地说道:“我们遥遥快快长大,亲眼去看一看啊。”

  那一句话,让她记到了如今。

  然而,岑赫说着祝她得偿所愿,语气里却又有几分怅然若失。

  贺之遥想了想,问道:“上次老师让大家写下想报考的学校,你不是写的浙大吗?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当大学同学呢。”

  “家里不想让我去南方,说离家近些好,如果能留在本市,那就更理想了。”

  贺之遥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回答。她从来都觉得天下之大,没有哪里是不可以去的,家里人也从没拘束过她,完全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态度。

  以她对岑赫的了解,他自然也是和她一样踌躇满志,要踏遍大好河山。留在本市的“理想”和岑赫的“理想”,分明是不相干的两回事。

  仿佛是为了宽慰她一般,岑赫又露出了两个酒窝:“没关系,别为我担心。”

  不知怎的,他和小林叔叔偶尔显现出的落寞神情重合在一起,让贺之遥想起奶奶的那句话——世间万事,大不过四个字——心甘情愿。

  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做某件事的时候,就连带着酒窝的笑,看起来也都满是苦涩。

  6

  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冬天,岑赫因为有物理竞赛,和父母一起去了外市。贺之遥下了晚自习回家,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默默地想:看来今年两个人是没办法一起过生日了。

  因为这事,贺之遥第二天上学也无精打采的,班里的同学闲聊起附近的国道发生的交通事故和明星的绯闻,她也一概没有留意。

  大概受了心情的影响,贺之遥的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让她整个人愈发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最后一节课,她冷不丁听到教室门口传来班主任的声音:“贺之遥,你来一下。”

  她一瞬间心脏跳到喉咙口——难道方才收拾书包被班主任看到了?真的是要死。

  与贺之遥预想的不同,班主任的态度平和得出奇:“刚刚你爸爸打来电话,说过来接你,现在已经到校门口,你过去吧。”

  直到坐上副驾驶座,她的心还在打鼓:还有半小时就要放学了,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才让她爸大老远开车来接人?

  然而,不等她发问,施若寒艰难地开口,向她解释道:“之遥,你岑叔叔一家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里。”

  贺之遥像是突然失去了理解能力,车祸什么的,于她而言是电视剧里的情节,是法制节目的案例,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滔天大祸,会降临在周围人的身上。

  下车的时候,贺之遥费力地推开车门,发现自己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猛掐了大腿一把,恨不得奔到医院里去。

  她也不知是怎么挪到了病房,只记得见到岑赫的那一刻,无数的情绪像河流涌向她的胸口,而她只知道傻傻地站在那里——他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然而,当贺之遥再次抬头看向岑赫的时候,一股大力向她冲撞而来,紧接着便是头皮撕扯的疼痛。

  “我让你还敢来!是不是要我们都死,你才开心!”

  那声音太过歇斯底里,贺之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施若寒费力地将她挡在身后,任由对方发泄情绪的时候,她才认出那是岑太太。

  “他爸爸现在还在抢救!还在抢救啊!如果不是你,怎么会出事……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哀鸣之后,岑太太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昏倒在地上。

  贺之遥用嗡嗡作响的脑袋思考岑太太说的话,车祸怎么会和她有关系?如果说有,那……

  对上岑赫枯井一样的眼神,她突然明白了:一定是岑赫想要赶回来和她一起过生日,所以,他们一家三口才会缩减了行程,在他物理競赛结束后就直接返回白山。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贺之遥望着漫天雪花,突然很想拿头去撞什么东西。过去的点滴小事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之前总是和岑赫胡搅蛮缠,说过他的酒窝不好看,不准他笑。

  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以后岑赫大概再也不会对她露出那样爽朗的笑靥,再也不会了。

  受了轻伤的岑赫和岑太太经过治疗,并无大碍。但岑医生最终没有抢救回来,逝世在那一年的冬天。

  7

  在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当口,贺之遥转了学。

  车祸之后,岑太太的歇斯底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严重,她不能接受岑医生离开的事实,并把一切都怪到了贺之遥的头上。

  贺之遥从来没想过回家的路可以变得如此恐怖,失魂落魄的岑太太随时可能从街角冒出来,要她偿命。

  在一个月的夜不能寐之后,贺之遥在家里的安排之下转学到奶奶那里的学校。她无数次坐火车回苏州老家,却没有哪一次这样狼狈又筋疲力尽,像是在逃避一个巨大的噩梦。

  她在苏州度过了高中生活的最后三个月,回白山市参加了高考,又匆匆离开,在离家千里的厦门读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厦门工作。

  如果不是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她大概再也不会见到岑赫。

  他一身西装,款款而来,出现在贺之遥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笑,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只蝴蝶,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一样。

  最后还是贺之遥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岑赫却并没有接她的话,低声说道:“其实我一直问心有愧。”

  贺之遥讶然地望过去,听他说道:“当年的事,你是一点错都没有的。除了那个醉驾的司机,如果说还有谁有错,那也是怪我执意要冒着大雪回家。”

  他的一字一句,仿佛要把贺之遥拽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冬天。她摇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都过去了……”

  岑赫抓住她的手:“后来我妈妈再婚,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但在婚礼的前一天,或许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她一时失言,告诉我当年的事其实另有隐情。说来也有些狗血,当年我爸爸曾经追求过施阿姨,但因为家里顾及施阿姨的职业,两个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婚后我爸爸将整颗心都放在了家里,但我妈妈一直觉得他真正喜欢的是施阿姨。连我爸爸因为之遥你出生的那场手术,而没能全程陪着我妈妈这件事,她也始终挂在心上。

  “她把责任全都推给你,一方面是因为不能接受我爸爸去世的事实,太过痛苦,另一方面也是要发泄长久以来对施阿姨的嫉妒和恨意。”

  电光石火间,贺之遥突然想起林叔叔离职的那个晚上,馆长陈奶奶的那句话:“邮差每每来送信,厚厚的一沓信封上名字都是写着‘施若寒,就连你那个做医生的小陈叔叔,当时也没少来送花呢。。”

  原来不是“陈”,而是“岑”。

  难怪岑赫的妈妈也一直将施若寒视为眼中钉,捎带着连同贺之遥也一起恨上,原因竟在这里。所以,就算没有那一场车祸,他们两个人也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那个时候,十几岁的贺之遥满心满眼都是欢喜,以为一切都美好得像梦一样,却不想一字之差,命运早已给她和岑赫的故事做了注脚。

  只是当时,贺之遥还不知道。

  岑赫帮她拭去眼泪,慢慢呼出一口气,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那时我急着赶回来,原本是想在生日当天跟你约定未来的。就算蹉跎了这么多年,我的心也没有变。之遥,我……”

  贺之遥伸出手,示意他看向无名指上闪烁的钻石:“岑赫,太迟了。”

  下个月,她就要结婚了。

  一切都太迟、太迟,岑赫与她,注定不能白首。

  8

  婚礼之后,是蜜月旅行。

  万米高空之上,贺之遥隐约感觉有人把毯子披到她的身上,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不忘调侃:“怎么,窗外的风景不好看了?”

  对方被新婚妻子抓了个正着,也不好再狡辩,只得转移话题:“刚刚那位太太是不是说了句诗,我只听到了花好月圆,剩下的呢?”

  贺之遥把头轻轻靠到先生的肩上:“我忘记了,不如你想句新的,说给我听。”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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