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写这篇稿的灵感来源于自己参加了一次毕业晚会的合唱。我对此印象很深刻,排练的时候下了一整个黄昏的雨,黄叶湿漉漉地铺了一路,从坡上下去,抬起头是水色透明的天和青灰的枯枝。当时走在路上,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感,也许是因为下雨,也许是因为离别。
世间的两个人互相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呢,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回避的理由呢?
1
火车进入云南境内,接近黄昏了,停站时,铁轨旁的月台和玻璃窗内的狭小通道到处是金沙一样滚滚流淌的日色,过道里人声嘈杂,疲倦的旅客提着箱子上上下下。
韩山雨将头轻轻地磕在窗沿上,察觉到一阵轻微的晕眩,终于从一场长梦里清醒了过来。
同行去接热水的小姑娘推推搡搡地打闹着回来,其中最小的一个叫阿芽的是同行支教队伍里唯一学美术的。她趴在窗前像是被远处烟火色的天空惊住了,扭过头来,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到了南方,好像连天空都可以剪下来做成一张明信片。”
“学姐,学姐,我记得你说过,以前行军的时候有经过云南?”
彼时火车已经开动了,韩山雨正在帮忙把其他床铺的人的箱子安置好,无暇看掠过的景色,对满怀着期待的阿芽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众人面面相觑,从支教队伍组建的第一天起,见到领队的研究生学姐就是这个样子,虽然她人长得很美,声音也温柔,但话总是很少,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她太严肃了,很少有人不怕她,只有阿芽吵吵嚷嚷地喜欢围着她打转。
饭点的时候,阿芽一边吸溜着泡面,一边含混不清地向着对面的韩山雨念叨着:“学姐,你征兵入伍两年到过不少地方吧,回来支教保研又去云南一年,真羡慕你,祖国的大好河山都看遍了,不像我,没吃过苦,是家里逼着我来历练历练的……”
“我还没去过云南呢,苍山洱海是不是画纸上那种云雾一样的蓝色?”
“要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的话,应该很浪漫吧?”
阿芽的话一句接一句,俨然沉浸在幻想中的艺术情景里,韩山雨撑着头耐心地听着,直到末尾的時候,神色微微有异样,停了半晌,说道:“等你去过就知道了。”
明明韩山雨也并不比阿芽大多少,口吻却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阿芽撇了撇嘴,还想再说点什么,韩山雨这时已经收拾碗筷起身了。
在拥挤的人群里,她是一贯沉默的姿态,背影显得很单薄,像纸片一样,听到阿芽的招呼声,也只是打着无声的手势表示自己想到车门口透透气。
过了半晌,韩山雨的余光瞥见阿芽已经扭头和其他人有说有笑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小姑娘,总是三分钟热度,只是,那一双清亮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
火车一路向南,电台断断续续地放着一首老歌,韩山雨倚着门框望着车外的零星灯火,想起黄昏里的那个梦,猝不及防有些鼻酸。
梦里面容清朗的少年,站在面前执拗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仿佛也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山雨,山雨。”
2
韩山雨第一次见到谢子卿,是在合唱团的面试。
韩山雨那时刚从队伍退役,回校继续补上大三的课程,恰逢学校文学院新办了一个青鸾合唱团,新上任的社长是学妹,请音乐系的韩山雨担任团里演出部的训练指导。
面试的时间一直从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他是唯一一个不在名单内,且是最后到场的。
那时,韩山雨搂着一沓乐谱正准备关教室门,一个人影匆匆出现,伸手拦在她的面前,气喘吁吁地表明自己是来面试的。
韩山雨皱起的眉头像是一座堆满乌云的小山:“合唱团的招新已经结束了,明年再来吧。”
“对不起,”他的脸上挂着大滴大滴的汗珠,目光恳切,“我是刚刚听说有面试就赶过来的,能不能通融一下……”
此前待在军队一向纪律严明,因此,她一脸不耐烦地想回绝,一旁的社长小声地提醒:“高声部正好缺男生,让他试试吧。”
“是啊,学姐,要是他来,估计乐团的女生训练的积极性都会提高一半呢。”边上的副社长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少年,脸上泛起些许红晕,也附和着说。
少女情怀总是诗,听着一旁的学妹兴奋地窃窃私语,韩山雨大概明白了,眼前的人是所谓的足球校队的门面,也算是学校的一位风云人物,看比赛摇旗呐喊的女生多半是冲着他去的,谁叫他长着一张实在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呢。
韩山雨看着一下子服软的两位学妹,揉了揉眉心,无奈地推门坐下来,拧开笔盖,埋下头,冷不丁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会什么乐器?”
“谢子卿,”他站在台上一副笑意盈盈好脾气的样子,“学过吉他”
面试最开始是要求无伴奏哼唱一首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阳光暖烘烘的,他的声线听起来慵懒又温柔。
韩山雨闻声抬起头,总算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谢子卿白色的衬衫在微凉的秋风里掀起一个角,潋滟的笑意含在狭长的眼眸里不断地扩大,像是一片深海,到哪里都是吸引人目光的。
但可惜,韩山雨对他发着光的魅力熟视无睹,待他唱完后,就丢给他一张词谱,面无表情地说:“五分钟,五分钟后准备视唱。”
和其他两位社长在后来的现场跟唱测试明显放水不同,韩山雨冷哼了一声,存心想要刁难他,要求他唱的曲目是《梨花颂》。
辗转缠绵的音调,还是梅派唱腔,字句吐纳声息之长,没有一些功底的人,光靠现场短时间训练是唱不好的。
只是,没想到,他站在台上背着手会唱得那么好,窗外树叶萧瑟,都像是为他一字一句哀恸的歌声伴奏。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
“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此情此景,仿佛是旧戏里的声色光影,他是台上长衫折扇的生角。
不知怎的,韩山雨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和他名字有关的一句诗:“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她听得心头一滞,仍是不动声色地开口,淡淡地问他:“唱得不错,学过戏?”
“没有,”他的脸上浮着一点模糊又温柔的笑意,嗓音沙沙的,尾音很轻,“以前听人唱过。”
他言辞间带着些怅然,好像这些话原本是说给什么人听的,牵扯着一些回忆落到了她的耳朵里,她闻言,一时间愣住不说话。
最后,其他两位社长满意地点头表示可以,唯有韩山雨迟迟没有发话。
他索性走下台,目光掠过她桌前的标牌,随即低下头,有些灰的影子就落在她的指尖,生出几缕丝麻般的凉意。
“所以,山雨,面试可以让我通过吗?”
3
韩山雨事后想想,谢子卿是所有学弟学妹里第一个这么叫她的。
那种感觉有些微微异样的亲昵,好像她对于他是不同的,但实际上,她仔细地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仍然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她大二结束的时候就应征入伍了,两年后回来,身边都是一张张陌生的新面孔,哪怕是如今大三的学生里,能叫上名字的也寥寥无几。
倒是有很多人认识韩山雨,光榮栏上最上面的青春榜样就是她,那是入伍前的她,穿一身挺括的长袖军装,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眉眼如一幅江南水墨画,笑起来是春风化雨般的柔。
她本来就是清瘦的南方人,退伍后,人变得异常沉默,瘦了很多的缘故,脸上的骨骼都带着棱角,剪了一头短发,穿皮衣长裤,不熟的人总觉得她高冷、不好说话。
纵然韩山雨总是一副抿着唇的冷淡神色,可开口的声音是细细软软的,连批评人也是。
他们在大教室训练,合唱的队伍总是吵吵嚷嚷的,她一边弹着钢琴,停下来偏头皱着眉头:“你们能不能认真一点?”
起初这句话一点威慑力也没有,社长要是不在,黑压压的一群人开着玩笑、打闹着,根本不把这位好脾气的训练指导放在眼里,倒是谢子卿在人群里朗声替她解围:“听到没,都说了,认真练起来。”
大家这才收敛了一点,拿着谱子跟着钢琴伴奏练嗓子。后来谢子卿干脆主动充当韩山雨的助手,把团员按声部分成几个小组。她在一边弹着钢琴,他在一边负责听音,有团员错了,他就让其一遍遍单独唱。
每次合唱前都要站着练声,韩山雨在台上哑着嗓子指导,偏偏有人嫌累,干脆坐下,随意地哼几句。她看见了,走到她们面前严肃地提醒注意。
女生好面子,站起来仍然不住地在背后嘀咕:“比我们大,那也是同级,摆什么架子,装什么装啊。”
还没等韩山雨出声反驳,站在过道上的谢子卿就生气地替她发话:“大家都是一个团体,山雨长时间帮忙指导大家很不容易,如果再有下次,请你们站到台上去练!”
他眼眸透亮,映着玻璃墙外影影绰绰的雪青色天光,显得很凛冽,韩山雨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他,自此以后,合唱的齐整度改善了很多。
但他这样明显地维护她,不免招来一些风言风语。起初她不以为意,直到休息的间隙,她闲下来会随手弹流行的曲子,有时候,他也会撑着手臂靠在墙上跟着哼一哼。角落的灯光暗淡,她不经意间抬头,撞上的常是他半明半暗之际异常温柔的眼睛。
这样出乎意料的默契总会让韩山雨产生错觉,好像曾经他也隔着这么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自己。
临近合唱团登台表演,韩山雨很晚才从琴房出来,发现下大雪了,进进出出的人,帽檐上沾着大颗的雪粒。
她没带伞,干脆叉着手立在屋檐下看着边缘的一线光连着灰蓝的雪天,不知不觉站了很久,而雪好像并没有要停的样子。
她默然地看着,没想到会有人朝着自己走过来。他出了亭子,踩着雪而来,黑衣黑伞在冷冷清清的天地间,像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像是兴致很好的样子,谢子卿远远地朝她挥手:“山雨,山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她有些诧异地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可他像是没看见似的跑过来,收了伞就塞进她的手里,又哈着雾气跑进风雪里,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雪大,小心路滑。”
伞柄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韩山雨握着,只觉得指尖发烫,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追了过去。
那时街角的路灯亮了,她气喘吁吁地拦在他的面前,问他是不是以前就认识自己。
大概头顶那盏月亮型的灯太亮,谢子卿伸手挡着光,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语气很笃定:“不认识。”
4
合唱团第一次登台是研究生的合唱比赛,由于抽签抽到第一个表演,加上礼堂狭小,只能回宿舍楼换礼服,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很仓促。
也许是因为忙中出乱,韩山雨在抄小道往回赶的路上,背上黑丝礼服的绑带被尖利的树枝钩住了,她伸手够不着,要是用力,衣服又容易被划破。
傍晚接近演出开始,校园里几乎看不见什么人,进退两难的韩山雨站在树丛里像只孤零零落单的鸟。
后来还是谢子卿找到她的,他的妆才化了一半,听说助演伴奏不见了,就匆忙出来了。
她冻得哆哆嗦嗦,头发被吹得七零八乱,听见了呼喊声,有些狼狈地转过头。
他看见她时,忍不住轻轻发笑:“山雨,原来你在这里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韩山雨沉着脸,声音在寒风里不可抑制地颤抖:“时间来得及吗?是不是快开始了?”
他随口“嗯”了一声,忙着伸手折下她身后纠成一团的带刺的枝条,饶是他的手越过她的肩头,很小心地在中间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还是隔得太近了。他们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擂鼓一般,他温热的鼻息就洒在耳畔,轻声叮嘱她说:“你别动。”
末了,他拈下她发间的一片枯叶,笑着摊开在掌心给她看。她抬头看他,只觉得心头一震,有些模糊的回忆好像复苏了。
入伍前,她曾去故居做讲解的志愿者,趁着闲暇练习登台的独唱曲目《梨花颂》。那时她唱得入迷了,风中花瓣落下来像雨,有一个人耐心地等她唱完,走到她的身边,小心地拂去了她发间的花。
那人的手指修长,只是眉眼在昏黄的天色里,看得不太真切,身影和眼前的人叠在一起,让韩山雨一时间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现实。
那天登台合唱的是《城南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笛子与胡琴声音悠扬,合起来的乐声像是一场汹涌的潮水。演出结束后,谢子卿是在电梯间叫住韩山雨的,她脸上的妆有些花,眼角的银粉晕开,有些猝不及防地回头。
他提着一袋子热饮,问她想不想去天台,据说今晚的星星很好看。
其实,那晚的夜空不甚明亮,云雾浓,可是韩山雨看到的第一眼还是配合地“呀”了一声。
谢子卿偏着头笑她,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转而看着有些模糊的夜空:“这些天训练,谢谢你。”
“不谢。”他眯着眼睛喝了口汽水,像是知道接下来她还有话要说。
她把易拉罐捏紧,硌得手生疼,有些自嘲地张口:“下雪那天,你是骗我的,对吧。”
“我记起来了,”鼻尖还萦绕着橘子汁的气味,韩山雨的声音在风里听起来断断续续的,“最后你对我说的那句告别的话。”
同行的志愿者后来加入了一个校友,由她负责带着熟悉环境和背讲解稿。彼时谢子卿还是入大学不久的青涩少年,闲下来,她就以学姐自居,和他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了。
那天是她最后一次去做志愿者,由于从小仰慕军人的风姿,她很早就填了征兵入伍的报名表,在一整架盛开的紫藤花下,她露出明晃晃的笑容,迫不及待地说自己要走了。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神色隐隐有些失落,分别的时候,突然开口:“学姐,那我等你回来。”
她年轻气盛,对于情感总后知后觉,又听他像个老人家一样说着什么等不等的话,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于是转过身笑着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后来她确实是回来了,她苦笑一声,可这几年的经历,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所以,你是不是生气我忘了……”
“就算我说认识又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沉默了半晌的谢子卿忽然开口,淡淡地打断她,“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很久以前其实远比韩山雨想的还要久,还是在迎新的门口,她正和人说着话,像是不经意地回眸冲着他弯唇一笑,疏朗的梧桐叶在风里摇晃,斑驳的光影里,他的心好像慢了一拍。
于是,他常常“有心”地偶遇她,在食堂排队的时候默默地站在她的身侧,等在她回寝室必经的路口,远远地看她和同行的人打闹,久而久之,喜欢的情绪也密密匝匝地盘在心头。
可大概对韩山雨来说,他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过客,就连后来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为她拂去发间的花,转眼间,她就不记得他了……
几滴雨水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灯火飘浮,天地间一片清凉,那些回忆里的花香和旧曲,隔着这漫长的两年,好像也显得分外伤感。
雨后的夜晚,星星如同被洗过一样干净、发亮。他们在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韩山雨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走,还是被谢子卿叫住了。
“山雨。”
她的脚步一顿,闻言,终是缓缓地转过身。
其實,再见面,他并不介意她忘了他,过去已成往事,这些日子的陪伴与相处不妨就当作是另一场相逢,只是……
他背对着她,过了一会儿,声音才掺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
“我想知道,如今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我还是说,我会等你呢?”
5
韩山雨再见到谢子卿,已经是大半年以后。
那个时候,大四的保研名单刚下来,她结束了忙碌的学习,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同寝室的雪涵是活力调频的部长,给了她几张校园歌手的剩票,说这次的比赛看点很多,错过了就可惜了。
到了现场,她才知道所谓的看点是什么。当天谢子卿也是表演嘉宾。他背着吉他走上台的时候,底下很多女生都开始欢呼尖叫。
她的座位在前排,想要悄声息地退场是不可能的,只能僵着身子举着横幅挡住脸。
按照规则,每一位演唱者在开头都要说明选歌的原因,他在开唱前举着话筒说:“这首歌,我很喜欢,唱给一个人,想说的都在歌里。”
前奏刚响起,韩山雨就记起这是耳机里常放的歌,那天做志愿是午后,故居的游客很少,她干脆分一半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拉着他一起坐在老院落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那时啊,风很大,云朵好像也跟着轻轻晃动,韩山雨在台下听着他温柔的歌声,慢慢地红了眼眶。
那天合唱结束,她最终什么也没回答他,就落荒而逃了。后来为了躲着他,她干脆直接辞去了合唱团的训练指导的职位。
可即使这样,再见面时,她看着他清亮的眼眸,依然觉得自己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她怕自己像曾经一样无知,随口一句就让人空等了几年,更何况从军营里回来以后,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去接受生命里的相逢与离别。
她在座位上愣了很久,直到快清场了,才回过神,刚站起来,就被一双手扣住了手腕。
“在台上的时候就在找你,”因为还穿着单薄的演出服,他的手很凉,但是眼里的欢喜还在不断地扩大,“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是了,她大概猜到是他托雪涵给的票,可是在看清了票上嘉宾的名字时,真正做决定的还是自己的内心。
她面对着他,哽咽得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只能任由他牵着手,一路穿过人群出了场。
上次尴尬的气氛还在,加上很久没见的陌生感,他们聊天的话题翻来覆去也仅限于眼前。他问她这周末有没有空,能否帮忙训练下周他参加决赛的曲目。
韩山雨最终还是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来,抱歉地摇了摇头:“这周我要出城一趟。”
谢子卿看着她,脸上难掩失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过往的种种涌上心头,她神色一暗:“见一位故人。”
6
后来谢子卿才知道她口中的故人指的是陵园的一位年轻的战士。
他远远地看着她捧着菊花和酒站在碑前默哀,直到形影单只地走出园门,身影瘦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戴着勋章退伍回来会性情大变。
他没经历过那些生生死死的瞬间,光听韩山雨时隔经年的描述,依然觉得心惊胆战。
那天帮着云南滇池的渔民起渔网,韩山雨一不留神溜入深水沟,头重重地磕在河岸壁,渐渐失去了意识。是隔壁班的班长听到呼喊声后纵身跳入冰冷的河水中,奋力将她一推,自己却迅速地被江水吞没。
那个又高又瘦的班长,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年轻的生命就定格在那么一瞬。
“我醒过来才知道战友为我牺牲了,”走出陵园,韩山雨扶着栏杆泣不成声,“我真恨自己,明明离得那么近的,明明一伸手就可以……”
那在水里挣扎窒息的瞬间还历历在目,命运如此无情,留给活下来的人除了喘息的生机,还有漫长的愧疚忏悔的余生。
韩山雨蹲下,埋在膝盖哭得撕心裂肺。一直跟着她站在不远处的谢子卿只想上去抱住缩成小小一团的她,可是他清楚,她这个人啊,有她的倔强,容不得别人打扰的。
所以,谢子卿也只是红着眼睛默默地陪着她,直到黄昏落日的余晖铺天盖地落满四周。
回程的公交车颠簸,韩山雨一路沉默无言,在回校的斑驳的石子小路上,她突然转过身,踮起脚尖抱了谢子卿一下。
那个怀抱很轻,就像是落在枝丫上的月光,谢子卿有些猝不及防,再想伸手,却被她退一步躲开了。
隔着一尺之遥,韩山雨仰着头,声音哽咽:“从军营里回来以后,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很累。这两年跟着部队到了不少地方,可是走得越远,我就发现天地辽阔,越觉得自己还是困在云南的那场意外里。合唱那天,你问我的话,我有认真地想过,想了很久。
也许是因为我是一个太严肃的人,不希望在还没有释怀之前,因为冲动和不理智而草草地开始一段感情。你不要等我了,你有你光明的未来,将来会遇见更值得的人,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退役回来,她总是话很少,第一次说了这么多,是她深思熟虑后给他的最终答复。
她原以为自己说出来便是他们故事的尾声了,却因为他接下来那句发问攥紧了衣角。
“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轻轻地说着,“可是,山雨,你真的看清了自己的心吗?”
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弯着嘴角只想笑,可是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往后的时间很长,长到他总会忘了她的。
7
火车到云南是第二天的清晨,阿芽看见韩山雨默默地看着表,有些好奇地凑过来:“学姐在看什么呢,火车上已经播报了是8点啊。”
“有时差的,”她卸下袖口,抬头看着干净澄澈的天,有些恍惚,“那里应该是午夜。”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阿芽听得稀里糊涂,索性就不问了。他们去支教的地方是在云南最偏远的乡村,下了火车,背着行李就要爬山路,好不容易到了,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还来不及收拾,从国外寄来的包裹也跟着到了。
阿芽嚷着去镇子上的邮局领,是一个叫谢子卿的人从英国寄来的,拆开一看,是一捧香薰花、好看的明信片和鼓鼓的烫金复古信封,用钴蓝色的火漆印章封口,刻着“山雨亲启”。
“哇,是情书吗?”阿芽抱着回来,啧啧称奇,“都这个时代了,还写信寄过来,总感觉好浪漫啊,一种很老派的浪漫。”
可她看韩山雨接过的表情并不像很开心的样子,于是不敢多问。
村子在深山里的信号不好,要是家里人来电话,常常要握着听筒跑到很远、荒凉、开阔的平地去听,闲下来除了去小剧场看戏,看广场上放的露天电影,阿芽最开心的事就是每月准时去邮局领包裹。
韩山雨只是简短地解释对方是一个认识的朋友,如今在英国留学读研。
可阿芽总是忍不住猜想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每到欧洲的一个地方,都会寄来用钢笔写下此时此刻的心绪的明信片,有时候还会连带着寄来一些精致的小玩意,有时候附带着寄来一段录下风声雨声的录音磁带,好像是要把所见所感都送到韩山雨的眼前。
可学姐从来都不回信,看了也只是小心地收在带来的纸箱里,放在橱柜的顶端,久而久之积了灰。
阿芽有时候会忍不住替对方委屈,对着韩山雨旁敲侧击:“学姐,这毕竟是人家的心意,都说礼尚往来,哪怕是说一声谢谢,让对方知道也是好的呀,不然就像是石沉大海,再有耐心的人,等得太久,也会失望吧。”
那时韩山雨正在灯下看书,那盏旧式橘色的台灯搁在头顶,淡淡的光照着她略微怅惘的神色:“他知道,我不知道该回什么。”
这句话太拗口,阿芽也不想去弄懂,只是觉得好可惜。
世间的两个人互相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呢,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回避的理由呢?
那一年的夏季雨水繁盛,那场山洪来得猝不及防,几乎冲毁了一切,包括桥梁,还有房屋。他们住的地方在高地倒是不打紧,山脚下的学校几乎成为重灾区。很多还在上课的孩子,爬上了树顶避难,有些来不及避难的孩子就掉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瓢泼大雨里到处是呼喊声、哭声,天昏地暗间,阿芽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用力拉住向前的韩山雨,扯着喉咙喊道:“学姐,你别去,别去啊……”
来到这里,阿芽已经听过太多山洪卷走人,救人者和落水者双双遇难的故事,生生死死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她真的太怕了。
可韩山雨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不能见死不救”就推开她,穿着救生衣,卷起裤脚就下了水,走进了汹涌的激流里。
最后,救援队是在下游的桥边找到韩山雨的,那天她来回打捞,救了很多孩子,可她自己终是体力不济,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她不知道漂了多久,是抱住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头才活了下来。
急诊室里,韩山雨发着高烧,呼吸微弱,可嘴里一直念念有词,阿芽凑近了听,是那个写信人的名字。
世界仿佛一步步退開、陷落,在一片静默里,她小声地念叨着:“子卿,子卿……”
子卿啊。
后记
一年支教是从秋天到来年的夏天,临别的最后一课,村里的孩子们都有些不舍,他们尤其喜欢那位漂亮的领队老师。开始她除了上课外,平时都有点冷冷的,不爱说话。山洪暴发后,为了救人,她大病了一场,好像连人也变了,变得爱笑了,更温柔了,隔壁的阿芽老师笑嘻嘻地告诉他们——是因为她谈恋爱了。
“别听她胡说!”下了课以后,韩山雨面对围着她打转的一双双八卦的小眼睛,扶着额头叹气,“是老师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可是,山雨老师,门外有一个好看的大哥哥托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呢。”一个孩子显然受了贿赂,嚼着一颗大白兔奶糖,手里捏着一张米色的信纸递到了她的跟前。
在一片哄笑声里,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没走多远,就看见了树下白衣黑裤、微笑地站着的清朗少年。
其实后来她是有回信的,病好后,她在信纸上抄了一首诗,反复看了太久,连阿芽都忍不住问她,既然写好了想对他说的话,为什么不寄给他呢。
树影婆娑间,她摇着头,声音叹息一般:太晚了。
他们太像两个旧时代的人,短暂的相遇里,彼此之间从未说过一句“爱”,在往后漫长的光阴里,一个等待,一个远离,总是错开——既然不能相濡以沫,那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记得那时阿芽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什么时候都不晚的。”
这大概又是阿芽偷偷替她做的“好事”,她勾着嘴角笑,可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芒草长满山坡,夏风悠长,他们无声地对视,彼此相隔着一地的阳光,像是一同做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梦。
从窗里飘出念着信纸上的诗歌的稚嫩童声,是这梦的序曲:“阳光又再次和暖明亮,厌倦于狭窄的长街陋巷,我们坐在火车上横过半岛的平畴,又坐在干净的草地上……”
“生命的道路仍长,今天的光比昨天更美。你再不要请我叙述那太陈旧的回忆了,我有海风白云与你。”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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