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风霜刀剑、步步紧逼的日子里,是皎皎的出现,将他从无止境的冥暗里救赎出来。
作者有话说:大家好,许久不见啦,这篇故事的灵感来源于一个偶然的脑洞,青史留名的男主一生未婚娶,却有三个机灵可爱的小娃娃,背后又是怎样的故事呢?希望大家喜欢这篇小甜文。
1
谢珩是在率部穿过那片荒原时被北越人发现的。
当然,他的运气非常不好,因为,再往西行三十里地,就能抵达疏夜部的地盘,不曾想,渡河时遇到一支北越骑兵从疏夜部抢掠折返,顺带将他们一行人作为战利品抓了回去。
被俘的同行使者都被北越王斩了首级,唯有谢珩活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他是长平侯的第三子,多少与大虞皇室沾亲带故。
北越王想留他一条命做筹码,以此交换被大虞俘虏的北越将领。
谢珩深知此理,故而,被押送至北越王庭后,就积极尝试了数种自尽的法子,可惜一次也没能如愿。北越王下令打折他的右腿,把他撵到最差的帐篷里关押,只派一个侍女照看他的起居。
被人丢进帐篷里后,有个女子从角落里站起,她生得瘦瘦、小小的,唯有一双眼眸明亮如天上的星辰。
她并不惧怕这个中原来客,仔细观察了他周身的情况,确认没有威胁后,端了碗热牛乳递过去,轻轻道:“你疼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皎皎。
谢珩径自无视她,爬去了另一处角落,他一心求死,抗拒她递来的任何东西,又因伤病在身,翌日就发起高热来。
那侍女见他情况不妙,便报了上去。等了一日,仍是无果,黄昏时,她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草药回了帐篷。
她舀了一小勺递过来,谢珩偏过头去,她立时明白了他的态度,也不多与他纠缠,单手钳制住他的下颌,不顾他的挣扎,将那碗东西灌了进去。
北越的医术不比大虞,也不知她给他灌了什么下肚,他正要发作,却见她抬袖揩去他唇边的药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薄怒的面容,认真地问:“你是从临安来的吗?”
被俘以后,他一直不愿与北越人多言,可当他望见她眼底的淡淡温柔时,鬼使神差地,竟点了头。
她又说:“中原人,你要是想回临安呢,就好好活着。”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一番话激起心底最深处的求生欲望,自那以后,谢珩不再折腾自己了。
他要尽快好起来,才能继续西行前往疏夜部,将明帝的结盟诏书送到疏夜王的手中。
北越人盘踞北境,屡屡袭扰周边,不仅西部小国深受其害,就连大虞亦未能幸免,明帝决意主动与疏夜部结盟,共同抗击北越。
与她熟络一些,谢珩才问起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皎皎。
皎皎贞素,侔夷节兮。
一个北越王庭的低贱侍女,居然取了个中原人的名字,谢珩不免吃惊,问起缘由,皎皎却把药罐递给他,笑了一笑:“你把药喝了,我再告诉你。”
谢珩照做不误,还未等他继续追问,皎皎挑帘兀自走了出去。
幸得皎皎照顾,他赶在入冬前养好了伤腿,而那时北越王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些,允许他离开帐篷,在营地附近走动。
2
初冬,塞外降下第一场雪,皎皎带他去雪原捉狼。
顧念到他的腿还未恢复好,皎皎只让他在一旁打下手,她挽弓猎杀了两头野狼,脸上被抓了一道血印子。他觉得这个法子太过冒险,一变剥狼皮,一边对她说道:“我给你想个新招。”
皎皎半信半疑道:“谢珩,就你这瘦弱的身板……”
他挖了个简易的捕兽陷阱,又请皎皎打了只雪兔回来当作诱饵。做完这一切,他带皎皎去一处小山包后暂避风雪。
皎皎问他:“你这个方法奏效吗?万一狼不过来怎么办?”
谢珩扬眉,道:“我父亲教我的法子当然奏效,从我十二岁第一次跟他打猎开始,死在我手下的野兽少说也有百来头了。”
听他这样说,皎皎不再怀疑了,她拧开酒壶,抿了口烈酒,垂下眸,神色看起来有些低落。他能察觉到,一股无声的悲伤从她的身上流淌出来,须臾被寒风吹散。
当夜,他们一共带着七块狼皮回了帐篷,皎皎给他缝了一件狼皮大氅。
等到第二场雪落下时,谢珩才真正体会到塞北寒冬的凛冽与残忍。围栏里的牲畜冻死了一大批,皎皎回来时,眼角红红的,谢珩知道她为什么难过,她亲手接生的那十来头小羊羔无一幸免。
她纯粹得像是一池澄净的秋水,不掺杂丝毫的污秽,她会因为小羊羔的死而难过,也会善待他这个外族俘虏。
要获得这个女孩儿的好感并非难事,更何况,谢珩凑巧还生了一副不错的皮相。
那天,谢珩彻夜难眠,听外头寒风呼啸,皎皎同样没有入睡,她把今年的新毛皮分给了谢珩,留下的只有一张小小的破旧的羊皮毯子。
风从帐篷的罅隙里吹进来,她冻得缩成了一团,踌躇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朝谢珩走去,伸手推醒他。
谢珩睁开眼,望见那双乌黑澄澈的眸子,她轻声对他说:“谢珩,我冷。”
他可以把自己的毯子分给她一床,也可以拒绝她,可他偏偏选了最笨拙的一种,他把她抱到了怀里。
两个人凑得很近,能听见彼此慌乱的心跳,皎皎笑了起来,望着他道:“谢珩,你如果能回临安,把我也带走好不好?”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事,第一次主动提要求,他答应得很快:“好。”
然后,他又道:“不过,事先说好,我有未婚妻了。”
是他父亲给他说的婚事,对方是右相的长孙女,曾与他一块儿启蒙念过书,算是知根知底的姑娘。如若没有意外,今年年底他从疏夜部回来后,就要迎娶新妇过门,可惜他被困在了北越。
皎皎捶他一拳:“我可没想过要做你的媳妇儿,我是要替我阿娘去看一眼临安。”
谢珩说:“你不是北越人?”
“我不是北越人。”说罢,皎皎轻叹了一声,“我也不是大虞人,可我阿娘是大虞人。”
皎皎的母亲是兖州人士,十六岁那年,与她定下娃娃亲的男子去了临安为官,她原本想跟着去,不巧父亲病逝,需守孝三年,她便又留在了兖州。后来兖州破城,她被北越骑兵掠走,在王庭里做着最低贱的活计,生下了皎皎。
“阿娘是在一个冬天过世的,她临死前叮嘱我,要活下去,替她去一趟临安看望那位故人。”皎皎声音低落,“她让我不要告诉那位先生她的下落,只要他过得好,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谢珩抚了抚她的发,压低声音道:“皎皎,我们做一个交易,你帮我逃走,我带你去临安。”
3
皎皎并不留念北越,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受尽冷眼与欺凌,若非母亲生前执着她的手叮嘱她活下去,去临安寻访故人,恐怕她早就寻了短见。
谢珩看见过她手臂上的伤,一道道鞭痕狰狞交错,是让金帐里的那些北越人打出来的。她未能生就一副姣好的容颜,除了被当成出气筒使,似乎再没别的用处了。他不止一次撞见她受欺辱,有时是被鞭抽,有时是被热酒泼脸。她回到帐篷后总是缩着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走过去为她處理新添的伤口,把她抱去羊皮毯子上,她瘦削的小身板抖个不停,却没有哭,只低声问他:“谢珩,你会带我去临安对不对?”
谢珩紧紧抱着她,良久后才答:“我会。”
他事先准备好干粮与舆图,静候时机到来,开春后冰雪消融,北越再度南下袭扰兖州,王庭的守卫松懈了许多。
又过半月,北越王受伤而归,引发王庭内乱,谢珩趁机带皎皎逃了出去。
此番跟他逃走,皎皎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两人骑行一整夜,她终于发觉不对劲。
谢珩领着她一路西行,这不是回临安的路。
即将渡过白狼河时,皎皎勒停马,与他摊牌:“你骗我。”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多少愤怒包含在里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的小事。
谢珩把她抱下来,攥着她的腕子:“你先跟我走,我一定会带你回临安。”
皎皎抬眸望了望河对岸,草丛里埋伏着两个男子,做中原人打扮,形容都很潦草,看起来像是他的部下。
她有些犹疑,谢珩来不及与她多做解释,俯身去齐腰深的草丛里寻那只事先藏匿好的羊皮筏子,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远处浮现出无数支火把,马蹄声排山倒海,是北越人追了过来。
谢珩把羊皮筏子推入河中,转身去牵皎皎,只要过了河,再往西行三十里,到达疏夜部的地盘,他们就安全了。
皎皎却拂开了他的手,她脸色惨白,弯了弯嘴角,笑着道:“谢珩,你走吧,我一个人也能去临安。”
说罢,她转身骑上马背,扬鞭往南疾驰而去。
他知道皎皎是骗他的,就像过去半年里,他一直在骗她那般。
皎皎引开了那支追兵,他顺利渡河,将明帝的亲笔诏书交给部下,嘱托他们务必将此物交到疏夜王的手中。
部下恳求他与他们同去疏夜部,他却摇了摇头,说他去寻一个人。
谢珩把干粮和舆图给了部下,只身渡河折返。他没有坐骑,凭借一双脚,不眠不休地走了两个日夜,又回到了王庭。
那夜,所有的护卫都拔刀指向他,在他们的注目下,他步入金帐,终于第一次曲膝朝北越王跪了下去。
他愿意用自己一条命,来换回皎皎的命,这是他欠她的。
北越王仍旧没有杀他。
不久前,北越王刚败于兖州军手下,只要谢珩活着,他手里就还握有可与大虞谈判的筹码,更何况长平侯掌管南境三十万重兵,定然不愿看着爱子就这样断送在北越。
谢珩被迫向父亲修书一封求援,做完这一切,才得以见到皎皎。
她被关在地牢里,身上的衣裳让血染红了大半,唯有胸口的微弱起伏昭示着她还有一线生机。
谢珩轻轻抱起她,她挣扎了一下,但并未醒来。
直到他用匕首割开与她的肌肤粘连在一起的衣裳,才知道她究竟遭受过怎样的酷刑,每一道带血的鞭伤都在提醒他,他是个背信弃义的浑蛋。
皎皎昏睡了三天才苏醒过来,见到他时,不由得怔了怔,旋即苦笑道:“谢珩,你也被抓回来了吗?”
他摇头,又点头,抓起她冰凉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对不起。”
皎皎抽出手,抚过他下巴上那一圈新冒出的青色胡楂:“还不去刮一刮,都扎手了。”
她没有怪他欺骗她,这令他越发愧疚。
一整个春天,皎皎都在养伤中度过,谢珩衣不解带地守着她。偶尔夜里她发出一点轻响,他立即就能惊醒,起身点亮油灯,查看她的情况。
外边没有半点消息传来,有时他也会想,如果此后余生他注定要被困在塞外,那么,皎皎的出现,大抵是老天爷施舍给他的唯一一点怜悯了。
北越王有意拉拢,提出要赐一个贵族女子给他做妻子,他却求娶了皎皎。北越王虽有诧异,但到底还是应允了他。
他带皎皎迁到一顶稍大点的帐篷居住,然后,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成婚那夜,他斟了两瓢马奶酒,哄着她饮下去,才告诉她这是中原人的礼仪,新婚夫妇同饮一卺,如此方能永结同心。
“谢珩,你当真的呀?”皎皎望着他,目光盈盈似水,“你在临安的未婚妻不要了吗?”
借着微醉,他大着胆子轻吻她的眉心,声音微哑道:“嗯,不要了。”
皎皎推开他,又道:“听说你们大虞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但我不会给人做妾,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人。”
谢珩说:“我娶了你,就不会再娶别人。”
她狐疑地打量他,想了一会儿,道:“谢珩,我不要你可怜我,也不要你同情我。”
“皎皎。”他说,“我想娶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出于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喜欢。”
闻言,她终于展眉。
4
谢珩和皎皎在北越一起生活了三年,后来,疏夜部新君继位,看到当年谢珩让部下送去的诏书,决意派使者团南下,重启与大虞结盟的谈判,而谢珩也终于等来真正重回大虞的机会。
因他娶了皎皎,佯装归顺,北越人对他的看守已然松懈许多,恰逢北越王重病,储君之位空悬,北越王庭再度内乱,自顾不暇,他再一次带皎皎逃了出去。
他们共乘一骑,日夜不休地行路,背后却再没有北越骑兵追过来。
又过两日,遇上北伐的朝廷军,谢珩摸出腰牌告知身份,其中一位领兵的将领与他父亲是故交,指派一支小队护送他们回兖州。临别时,那将军问他:“谢公子身边带着的是何人?”
谢珩答道:“她是我的妻子,同是大虞人。”那将军听过后,微笑着向他们抱拳道别。
皎皎的身份太过敏感,在没有安全回到侯府以前,这个秘密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辗转两月,谢珩带皎皎回到了临安。
她早已换成中原人的打扮,看起来与其他的大虞女子并无两样。谢珩带她登门时,她很是紧张,手心沁出冷汗。所有人都带着探究的目光望向他们,这令她越发不自在,他察觉到她的异样,握住了她的手。
父亲并不在侯府,是嫡母接见了他们。
他离京三年有余,当初与他有过婚约的宋家小姐另嫁他人,兩位兄长各娶了新妇,而父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嫡母与他叙述了侯府这几年间发生的事,转首看向了皎皎,柔声道:“你便是阿珩在信中提起的姑娘吧,这模样、气质是真的好。”
她试图牵起皎皎的手,却被皎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一时气氛微妙。谢珩率先道:“母亲,若无其他事,我先带她去西院歇息,若父亲回来了,烦请您派人通传一声。”
皎皎起身随他离去,如蒙大赦,直到进了西院,再无旁人,她才问起谢珩:“方才那位夫人,是你的阿娘吗?”
谢珩解释道:“她是我父亲的正妻,我生母在我五岁时就过世了。”
皎皎舒了口气,轻声道:“谢珩,夫人似乎不太喜欢我。”
谢珩抚了抚她的长发,笑着说:“你放心,其实她也不喜欢我。”嫡母待他要好些,只因她一生无所出,偏偏他上头两个兄长又不成器,成日只知斗鸡走马。
等到黄昏时,管家前来通传,说侯爷回府了,眼下正在松柏堂等着见他。
彼时皎皎坐在灯下,单手支腮打盹,她这些时日格外犯困,好像怎么也睡不够似的。
谢珩把她抱去了榻上,她骤然惊醒:“要与你一起去吗?”
“不必了,你好好休息。”谢珩叮嘱她道,“我调了两个婢女过来守在外头,你若有事,便喊她们一声。”
皎皎等了他一整夜,直到天色熹微,谢珩才回西院,脚步有些踉跄。
他脸上无什么表情,平静地与她说道:“皎皎,如果我们不住在侯府,去外面赁一间小宅院,你愿意吗?”
皎皎点了点头,认真地道:“你们家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与他们打交道。”
她不喜欢侯府,当然,整个长平侯府也不大喜欢她这个外客,尤其是谢珩的父亲,他无法接受最看重的儿子娶了一个北越女人。
那夜,谢珩向他父亲坦白皎皎的身世,被罚跪在松柏堂。天将明时,老侯爷再次问他,愿不愿意把那个女子送走。
他郑重地向父亲叩首,却道,如果没有皎皎,他早已死在了北越。
在那些风霜刀剑、步步紧逼的日子里,是皎皎的出现,将他从无止境的冥暗里救赎出来。
5
谢珩在城西赁了一间屋子,自此再没回过侯府。
很快,京中都在议论他与侯府闹翻的传闻,说他私自娶妻惹恼了老侯爷。他倒是无所谓,他有许多事需要忙,一边照顾皎皎,一边帮她打探那位故人的下落。
这年盛夏,皎皎有了身孕,她原本就底子薄弱,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她养好身子。谢珩送走大夫,回到屋子里时犹带傻笑,她却低垂眉眼,笼着淡淡一抹愁意。
“他来得太不是时候。”她怅然道。
谢珩握住她的手:“你不要怕,我会保护好你们。”
皎皎有了五个月身孕的时候,谢珩终于打听到了消息,带她去见了那位小吏。
柴扉轻启,那小吏走了进去,怀里抱着两岁小童,是他的小孙子。
皎皎没有上前,只隔着漫天风雪遥望。
谢珩问她:“不去拜访一下吗?”
“不必了。”皎皎说,“我阿娘的心愿已了,不必再打扰这位先生了。”
隔了许多年时光,他已成家立业,或许早将母亲忘却了。
回去的这一路,皎皎再没有与谢珩说话。她心底藏着事,是一些不愿与他分享的秘密。
推开木门,院子里悬着灯笼,谢珩下意识地将皎皎护在身后,却见嫡母迎上前,满脸焦急之色:“阿珩,你快回府看看你的父亲。”
起因是他那不成器的大哥与人争执,在花月楼大打出手,失手砸死了人,而对方恰巧是荣皇后的外侄。荣国公家将尸首抬到侯府门口,要讨个说法。老侯爷自是气不过,抽了长子二十马鞭,长子当场晕了过去。
从嫡母断断续续的叙述里,谢珩才知,他离京的这三年里,父亲忧心他的安危,害了好几场病,从此落下病根,以至于今夜气血攻心突然倒下。
回到侯府,谢珩径直去了松柏堂,皎皎等了大半宿,才见他出来。
她扶着肚子,紧张地道:“老侯爷情况怎么样了?”
“经大夫施金针诊治,人已经转醒了。”谢珩低声道,“我父亲他,想见见你。”
他知道皎皎会害怕,可她是他的妻子,他终究是要带她去见父亲的。
长平侯刚服过药,精神好了些,他看了看拘谨地跪在地上的皎皎,沉声道:“当年在北越,多谢你肯救他。”
说罢,他又看向谢珩:“谢家血脉流落在外,到底不成样子,明早你去收拾东西,搬回来住。”
谢珩清楚,父亲的妥协源于长平侯府眼下的困境,也源于皎皎腹中的孩子。
最终,长平侯带病入宫请罪,交出犯事的长子,明帝念在老侯爷镇守南境多年,免去他长子的死罪,判处流放南地,终生不得回京。
6
正因如此,谢家自此与荣皇后的母家结下梁子。
谢珩无暇顾及这些,兄长流徙后,老侯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偌大一个侯府,所有事务都由谢珩操持,更何况皎皎还怀着身孕。
随着腹中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皎皎整个人却愈发消瘦起来,谢珩请遍京中有名的大夫,皆说夫人身子弱,需要好生将养。他的嫡母听说这些,往西院来的次数便又多了许多。
嫡母无子,老侯爷有意立谢珩为世子,她自然是要来讨好他的。
多数时候,谢珩都会拒绝嫡母派人送来的东西,皎皎不解,与他争辩道:“夫人也是出于好意,你总拒绝,这样会伤她的心。”
不知从何时起,皎皎竟然叛变了,谢珩揉乱她的一头发,却没有解释。她太单纯,不懂世间人心莫测,当年他母亲就是死于侯府倾轧。
见他不说话了,皎皎主动凑过来,像一只温顺的猫儿一样窝在他的怀里:“谢珩,你有烦心事吗?”
“嗯,有点儿。”他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腹部,“南地正闹匪患,陛下派父亲领兵剿匪,大夫说过父亲的身体不宜远行,便由我代他去了。”
南地并非没有能领兵的将军,明帝突然命病中的长平侯出征,这背后,想必荣家出了不少力。
皎皎是不懂这些的,他也不愿让她知道。她直起身,认真地叮嘱他道:“就你那薄弱的身板,一定要注意安全。”
谢珩立时哭笑不得,看来北越的那三年里,他给她留下了一个不太好的印象。
他这一走,便是半年,等到回京时,他与皎皎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个男孩儿。仆妇抱过来,他来不及看上一眼,兀自去了屋里探望皎皎。
距离她生产已过去月余,她看起来病恹恹的,情况比他离开前要糟糕许多。见到他时,她的眉眼间全是笑意。还未等她开口,他抱住了她。
他低声说了三个字,而这三个字,很久以前在北越王庭时,他也曾对她说过一次。
皎皎怔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他:“你看过阿晗了吗?”
老侯爷给他的长子取了名,单字一个“晗”。
他终于想起要看孩子,小心翼翼地从仆妇手里接过襁褓,端详许久,由衷道:“长得不怎么好看啊,不知道随了谁。”
皎皎笑着捶他:“老侯爷说,和你小时候一个模样。”
于是,谢珩又添了句:“和他老子一样,那以后长开就好看了。”
皎皎轻声道:“呸,无耻。”
谢珩说:“再无耻,你也跟了我,没有回头路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了他的肩上,与他一同看睡熟中的小婴孩。
新生命的到来令老侯爷开怀许多,精神头也随之好了起来。午后,谢珩扶他在庭院里散步。
满目春光融融,老侯爷半眯着眸,与谢珩说道:“阿晗那孩子,我很喜欢,只是他生母这样的出身,终究登不得台面。你现在立了功,不如求陛下做主赐婚,早早迎娶正妻,也好给阿晗一个身份。”
“父亲。”谢珩的声音有些苦涩,“您当真这样看待皎皎吗?”
老侯爷收起神色,肃然道:“她是北越人,我允许她留在侯府照看阿晗,就是最大的仁慈。”
父子俩僵持了一阵,老侯爷又道:“我让你母亲挑过了,王家的女儿便很不错,你若有时间,不妨去见见。”
王家家主能在朝堂上给予长平侯府支持,不仅如此,他还是谢珩嫡母的胞弟,有着这层关系在,更是亲上加亲。
谢珩将要娶妻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整个侯府都知晓了,包括皎皎在内。
她很平静,没有与他争吵,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直到谢珩带她去伽南寺踏青,恰巧遇上王家姑娘。
因为嫡母,谢珩与王家姑娘自幼相识,他原本打算径直绕过去,却不想王家姑娘主动与他打了招呼。
既然碰了面,难免要寒暄几句,谢珩神色疏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很快结束了这番谈话。
等到他登上马车,皎皎靠着厢壁打盹,他以为她睡着了,为她盖上披风。她忽然睁开眼,眼中盈了一汪水泽,却没有哭:“等你娶了妻子,就把阿晗还给我吧,我会带他离开临安。”
皎皎说:“在这世上,我所拥有的,只有他了。”
7
回到临安将近两年后,谢珩向他父亲提出要娶皎皎过门。
老侯爷震怒,打了他二十军棍,罚他跪在侯府门口思过。子时过后,嫡母提着一盏灯笼而来,命随行家仆去搀扶他。
谢珩纹丝不动,冷冷道:“母亲不必费心试探了,我心意已决。”
“十八年前,我生母的饭食里被萱夫人下毒,这一切都发生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可母亲没有阻止,直到父亲发现,才下令将那歹人杖毙。”谢珩闭上眼,“我本不打算将这些陈年旧事说出来,若是母亲继续劝说父亲,逼我娶妻,与王家结亲,我自会将这些事告到父亲那里。”
嫡母神色微变,很快定下心神,笑了笑:“阿珩,你胡说什么呢?”
謝珩不再出声,只静默地跪着。
天将明未明,他回到西院,皎皎替他上药,满眼都是心疼。他很享受她为自己担心的模样,试图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处理好背上的伤口,皎皎与他说:“我打算带阿晗回兖州。”
谢珩顿了顿,道:“我不会放你走。”
皎皎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求你,我去求你的父亲,如果他不愿意,我就一直跪在松柏堂外面,直到他点头。”
谢珩蓦地起身,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蛮横地攥住她的腕子:“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待在西院照顾阿珩。”
皎皎一惊,旋即轻轻笑了起来:“谢珩,你打算把我藏在侯府一辈子吗?”
他无从回答,良久后,皎皎挣脱他的桎梏,起身去了外院。
她果真去了松柏堂求老侯爷应允,可老侯爷避不相见,是谢珩过去将她抱了回来。
之后,侯府的下人们便都知晓,这位外室女与世子离心,失了宠爱。
接踵而来的,还有另一件事,御史台弹劾谢珩,言他在北越的三年里,勾结外敌叛国,私娶北越女子。
越来越多的奏疏涌现出来,堆砌在紫宸殿的案桌,纵使明帝有心保他,碍于朝堂风声,只能将他下诏狱问审。
金吾卫登门当天,侯府乱成一团,谢珩被带走时,感知到身后有道目光一直在追随自己,他回首望去,见皎皎抱着孩子担忧地看着他。
遥遥一眼,他甚至来不及与她道别。
荣家买通了狱卒,他在狱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又过大半月,侯府来人探视。
谢珩坐在角落里,低垂着头,经历过数番酷刑,他已无多少力气。来者掀开斗篷,半蹲在他身前,他才发觉原是皎皎。
“老侯爷让我来探望你,他说让你再忍一忍,他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皎皎将他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在耳后。
谢珩压低声音:“烦请你转告他,不必费心救我,所有的罪,我都认下,决不连累侯府。”
“谢珩……”
“趁着荣家还未劝说陛下动你们母子,你赶紧带着阿晗离开,去兖州也好,去其他地方也好,总之,不要再回临安。”
一片水意在他的手背蔓延开,皎皎望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泪。
谢珩勉力笑了一笑:“皎皎,你应该高兴,往后不会有人再拘着你和阿晗了。”
她伸手抱住他,过了会儿才与他说:“谢谢。”
长平侯府世代功勋,荣家一时难以撼动其根基,即便谢珩认罪,至多不过受些皮肉苦,与他兄长一样被判处流徙。可皎皎不同,一旦荣家把注意转移到她身上,她必死无疑。
他艰难地抬手,最后一次回抱她:“皎皎,是我辜负了你。”
8
又过半月,谢珩出狱,明帝念他当年冒死从北越王庭逃出,送出诏书,促成疏夜部新君最终与大虞结盟,到底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老侯爷亲自来大理寺接他,那日暴雨如注,他随老侯爷登上马车,开口问出的一句话便是:“父亲将他们母子送走了吗?”
老侯爷神情晦暗,只说:“阿珩,她走了。”
大雨嘈嘈切切,天地间一片喧嚣,谢珩缓了一会儿,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侯爷与他讲了这半月来发生的事,皎皎从大理寺回来当天,抱着阿晗去了松柏堂,她说她有一件要事去办,请求老侯爷照看孩子。
翌日,她敲了宣华门外的登闻鼓,入宫面圣,一五一十地道出谢珩当年在北越的经历,包括他刚被俘时屡次寻求自尽,之后又是如何施计逃走送诏书。
他这一生从未叛国,当年南逃途中遇上朝廷军,他还亲手绘了北越王庭的详细舆图相赠,以求襄助朝廷将士。
皎皎回到侯府当夜,西院无故走水,等到仆人赶去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寻到一封血书。
她死前写下血书,为谢珩鸣冤,明帝闻悉,终究免去了谢珩的罪,严令荣家不得再有动作。
侯府经此变故,长平侯迁怒正妻,写下一纸休书,将她遣送回了王家。
谢珩清楚父亲为什么会这么做,除了父亲,他从未在其他人面前提及皎皎的身世。当初嫡母在松柏堂外偷听到他与老侯爷的谈话,为了报复他,嫡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荣国公府,才有了后来这一出。
西院烧得只剩下一堆瓦砾,物是人非,临安于他而言,是个伤心地。
后来,老侯爷也劝过他,谢珩抱着牙牙学语的长子,只道:“父亲,我放不下她。”
待谢晗长到一岁,谢珩只身去了南境,接管老侯爷留给他的那三十万南境军。
又四年,老侯爷病危,他奉命回临安,与父亲见了最后一面。
老侯爷平静地交代了身后事,又劝他娶妻,他却笑了笑:“父亲,我已经有阿晗了,他是个聪敏的孩子,待我百年之后,定能将侯府经营好。”这是皎皎与他的骨血,也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点念想。
闻言,老侯爷咳嗽起来,谢珩起身去外屋请大夫,忽地被他父亲唤住。
“既然你不愿再娶,那就去趟兖州,将她接回来吧。”
谢珩惊诧地回首,老侯爷用虚弱的声音解释道:“当年西院起火,下人把她救了出来,可我不愿看着她耽误你的前程,遂派人把她送去了兗州,对外只说她葬身火海了。”这五年,他看清了谢珩的心,到底不忍就这样葬送他一生,让他余生只剩下阿晗这么一点欢喜。
他曲膝下跪,郑重地朝父亲叩首,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半个月后,料理完老侯爷的后事,谢珩承袭爵位,带长子去了一趟兖州。
临出发时,长子好奇地问他:“爹爹,我们去哪里呀?”
阿晗的眼睛和他母亲生得很像,清澈明亮,纤尘不染,总是让他想起故人来。
谢珩把他抱到膝上:“去把你阿娘找回来。”
后世史书记载,长平侯谢珩生平共有两子一女,皆是外室所出,至于那外室身份成谜,世人只知她是兖州人士,却不知她的名讳。
他没有娶妻,终究以这样的方式与皎皎相守了一生,也辜负了她一生。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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