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么聪明,为何会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如果世界没有海
1
我大学休学的第二年,接到了一份写剧本的活。
一个男人来找我,他正在进行影视项目投资试水,刚好他儿子在这年考上了电影学院,于是自己搭了个小剧组,让儿子演男主角。
我听得目瞪口呆:“可是,我没写过剧本。”
“你不是天才吗,省状元,高才生,写部剧本有什么难的。”
我尴尬地笑,在对方也不知道是夸赞还是嘲笑的话语里沉默。他大方地给我开出酬劳,而我已经快交不上电话费。
写剧本让我心中原本已经熄灭的烟火忽然亮了亮。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过去在电影院工作,我偷偷溜进放映厅,一场不落地看完了所有上映的影片。
高中的时候,我想考艺术,学戏文专业,学校的老师们都来找我谈话,给我讲《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最后是艺术院校高昂的学费“劝退”了我。
我问来人要写什么样的故事,他无所谓地说:“爱情故事吧,小孩子不都喜欢爱情故事吗。”
我兢兢业业,按照甲方的要求写了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女孩暗恋一个男孩,男孩很擅长画画,是个天才,女孩为了他去学画画。再后来,男孩得了重病,不能再继续画画,于是选择了死亡。
男人看了很生气:“这部戏是写给我儿子演的,你怎么能把我儿子写死了呢!这结局不行,你赶紧改改!”
过了几天,我又接到对方的电话,说剧本不改了,两个月后开机。
“我儿子说,这结局挺好的,有诗意。”我听到男人嘀咕道,“不就是个画画的吗,怎么就有诗意了。”
我有点乐呵,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还挺有意思的。
等见到江言之的时候,我就笑不出来了。
江言之一米八六的个头,开一辆招摇的宝蓝色超跑,从头到脚的奢侈品logo(标志),头发一根根竖起,恨不得把“暴发户”三个字贴在脸上。
我心头一颤,写了一个类似从岩井俊二的《情书》里走出来的忧郁美少年,可是眼前这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要怎么演我的男主角?
他笑嘻嘻地摘下墨镜,对我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我的学姐吗?”
他老爸和我都是一愣,我狐疑着问:“我们认识?”
“整个A市,但凡念过书的,谁不认识你。”他伸了个懒腰,“你叫李原,对吧,天才。”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要问的是我被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你不是全省高考状元吗?怎么在这里?”
江言之的有钱老爸请我们吃私房菜,刚刚熬好的燕窝,被我当作了银耳,一个人喝了五盏。桌上摆满了海鲜,我面带窘迫,不知道如何剥螃蟹,坐在我旁边的江言之看了我一眼,用钳子慢慢地把蟹肉剔出来,放在干净的陶瓷小碟上,放在我面前。
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正拿着筷子百无聊赖地夹桂花糕,我才发现,他的手指非常漂亮,修长白皙。我想起自己笔下的男主角,忽然觉得说不定这人能演。
他爸正喋喋不休地夸奖自己的儿子:“我儿子嘛,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是这长得是没话说啊,像我年轻的时候。状元,你看看,那些天天上热搜的小孩,哪个有我儿子帅。”
我看到江言之冲他爸翻了个白眼。
他爸越说越开心:“小孩子喜欢电影,这个我是没想到的,本来想让他出国,结果他招呼都沒打,跑去考电影学院,还真给考上了,我儿子真棒!”
吃到一半,我腹痛难忍,浑身冒冷汗,忍了半天,没忍住,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江言之坐在我病床边打游戏。我侧过头,他正好被敌方击杀,屏幕是肃杀的灰,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抬起头看我,黑黢黢的眼珠盯着我,我强装镇定地回视他,他面无表情地把手机塞给我:“你行,你上啊。”
七分钟后,我用他的账号把敌方打得落花流水了。
江言之挑眉看着我,我说:“不服可以来单挑。”
他说:“学姐,你急性盲肠炎,之后可能还会发烧,还有,医生说你长期不运动,作息颠倒,肌无力,有严重的胃病。”
我摆摆手:“知道了,你退下吧。”
他走到门口,顿了顿,又回过头:“李原。”
他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清晨的阳光洒进来,空气里尘埃浮动,这一幕竟似曾相识,我问他:“我们以前见过吗?”
“不记得了。”他关上门走了。
2
女主角很快就找好了,开机的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秋天。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梧桐树下和江言之对戏。我拿着剧本走过去,远远地看着两个人,忽然觉得心中一痛。
三年前,我也像他们一样,穿着被洗得褪色的校服,和一个人面对面地站在这里,风吹得树影摇曳。
我说:“宋吉,我想学艺术,想写剧本,把我们的故事拍出来,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
他笑起来,拍了拍我的头:“好啦,我陪你。”
那一幕好像在昨天,又好像已经过了一世。
江言之看到我,出声叫我:“李原!”
我回过神,走上去,听旁人给我介绍女主角:“陈曦,江言之的同学,和他一起考上了电影学院,全市都只有他们两个考上。”
我有些恍惚,当年校长拍拍我们的肩膀,对我和宋吉说:“年轻人前途无量,一个人走孤独,两个人走就有伴了。”
而眼前笑起来有虎牙的女孩子对江言之说:“大学读完,我们就认识十年啦。”
她一心一意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
我悄声退开,蓝天之下,总有新的故事在发生。
拍戏的过程还算顺利,江言之的爸爸亲自做制片人,为了儿子鞍前马后,每天亲自给我们下厨做菜。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厨子,靠着手艺发家。
江言之他爸是花了大价钱,请了一流的剧组保驾护航,再加上故事简单,我坐在摄影机旁边一边喝奶茶,一边看他们演着生离死别。
江言之扮演的男生是个天才画家。有一次拍完戏,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画素描,竟然像模像样,才知道他为了演这个角色,专门请了名家教他画画。
“你是真的喜欢演戏?”我有些吃惊。
“不然呢?”他嘲讽我,“在你心中,我不过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我赶紧矢口否认,但实际上,我起初确实对他心存偏见,年轻英俊有钱的男孩子,和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心想:他这样的人,不知苦处,不信神佛。
我转移话题打破尴尬:“听你爸说你喜欢电影,你喜欢什么电影?”
“行了,行了,”他还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再一次一针见血,“你对我又不感兴趣,干吗要强行找话题聊天。”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沉默,心底却对他真的有了一丝兴趣。
陈曦倒是常常来找我问剧本,她喜欢这个故事,女主用整个青春去爱一个触不可及的少年。
对世界来说,这是一件稀疏平常,每个女孩生命中都一定会发生一次的事,但是,对每个女孩来说,因为生命里只会发生这么一次,所以又显得独一无二。
她问我:“男主去世以后,女主还会不会爱上别人?”
“当然不会,”我斩钉截铁,“她再也不会爱别人。有些感情,遇见一次就够了。”
江言之正好走过来,已经到了深秋,他穿着墨绿色的套头衫,买了两杯热气腾腾的拿铁,我和陈曦一人一杯。
我伸手去接拿铁,他收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你不是不喝咖啡吗?!”我气急败坏。
他冷哼着瞟了我一眼:“不是有爱情就够了吗,还喝什么咖啡。”
我不明所以,究竟哪里得罪他了。
陈曦趁机偷偷试探他:“江言之,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他面色铁青。
有一场在湖边的戏,旁边有弹吉他的流浪歌手,我绕着湖走了一圈,累了就坐在石阶上听歌手唱歌。
休息的时候,陈曦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也听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喜欢粤语歌。我想了想,告诉她,是因为有人喜欢。
陈曦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一时来了八卦的兴致,拉着我的手追问不停是怎样的人,是不是男朋友。
江言之正好走过来,不悦地嫌弃陈曦太吵。
陈曦大约是金鱼的记忆,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不再拉着我追问,跑到江言之的身边绕圈圈。
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大大方方地喜欢一个人,把他当作了世界的全部。
“欸,学姐,你不知道吧,江言之唱歌也很好听,还会弹吉他。”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陈曦一个劲儿地央求江言之唱歌。
江言之却再也不搭理她,坐在旁边闭目养神。
我像个局外人,站在两人身边,看着他们嬉笑打闹,像是穿越时空的旅人,看着过去的自己和宋吉。
我在这样真真假假的画面中,竟然得到饮鸩止渴的慰藉。
“唱一首吧。”我笑着起哄。
江言之睁开眼皮看了我两眼,别过头:“你真的很烦欸。”
3
电影上映前,江家出事了。
那时候江言之和陈曦已经去了北京读书,我留在故乡所在的城市里,将写剧本收到的钱悉数打给宋吉的父母。
一夜之間,江言之的父亲被抓起来,新闻头条里滚动播放。
陈曦哭哭啼啼地给我打电话,说她联系不上江言之。
我挂了电话,没抱什么希望地给江言之打了一通电话,嘟嘟两声过后,竟然接通了。
“喂。”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捏着手机,过了一会儿,他有点不耐烦:“李原,你怎么还是没变?”
“什么?”
“你又不关心我,干吗假惺惺地给我打电话?”
他其实说得没错,我尴尬地笑了笑,才想起他根本看不到。他说话这样刻薄,我本来应该挂了电话。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隔着电话不出声,过了许久,他才问我:“你难过的时候,会做什么?”
我愣了愣,像是心有灵犀般,忽然懂了他的意思:“我和宋吉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看过他出事的报道,”他补充道,“当时……朋友圈里都在传。”
在我读书的那一届,A市出了两个天才,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宋吉。
宋吉和我唯一的不同,是他出身书香世家,他性情比我温和许多。青春期的女孩子总有那么多的敏感和自卑,是他一点点地将我拽出来,对我说:“李原,你是世界上最值得被爱的女孩。”
我和宋吉形影不离,连老师们也拿我们没有办法。我们看一样的书,听一样的音乐,吃一样的食物,我和他之间的默契在于我们从来不需要向对方解释。
我和宋吉斩获许多奖项,贴满了学校的橱窗,后来我脑子发蒙,想要放弃保送资格去读戏文专业,众人拿我没有办法,让他来说服我。
宋吉却对我说:“李原,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
我父亲在我高三那年病重,我拿着学校的奖学金读完高中,如所有人希望的那样去了北京最好的院校,读新闻专业。
大二那年暑假,我执意要去川西的山区做报道,路上遇上泥石流,宋吉为了保护我,命丧于途中,而我被抢救出来,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办理了休学,离开北京,回到A市。
你难过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我会去海边,”我在电话里对江言之说,“我有些时候坐在那里,海浪翻滚,像是他在和我说话,我会觉得他还在我的身边。有些时候,我也会骗自己他根本没有死,我们只是不再联系。”
这时,话筒那头传来海浪的声音,熟悉的大海的声音,它曾日日夜夜宽恕我的痛苦。
“你没有记错,我们以前见过。”江言之说。
“什么时候?”
他挂断了电话。
几经周折,那部电影还是上映了,没有噱头的青春片,渠道很差,偌大一个城市一天就一场排片,我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的。
那我是第一次在荧幕上看到江言之。十八岁的江言之,穿着熨烫妥帖的白色衬衫,努力扮演着一个和他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少年。
电影里,陈曦站在美术馆里看着男主的画落下眼泪,江言之从她身后一步步地走上前,问她:“你为什么哭了?”
电光火石间,我终于想起来,我的的确确曾经见过江言之。
高三的时候,我的父亲因为病重离世,没有办法面对人群,我有一阵子逃课很厉害。有一次,我去天台上看书,听到墙后面有人在弹吉他,可能是新手,他的曲子弹得不算流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靠着墙壁,望着远处的夕阳,落下泪来。
弹吉他的人被我的哭声吓了一跳。他推开天台的小门,一束小小的天光落在我的脚边,他戴着一顶棒球帽,我看不太清他的脸,他好不容易才开口,说:“你别哭了。”
我问他这是什么曲子,他回答是自己乱写的。我问他取名字了吗,他摇摇头,说:“你要是喜欢,你取一个吧。”
当时我手里抱着一本书,安德烈·纪德的《窄门》,书的背后印了一句话:“因为抱着与你重逢的期待,在我眼里,最险峻的小道也总是最好的。”
我说:“那就叫《窄门》吧。”
电影结束,全场的灯亮起,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拿出手机给江言之发了一条信息:“你演得很好。”
忽然,不远处有铃声响起,我这才发现这间放映厅里原来不止我一个人。
我怔怔地看着另一个人的位置,看着他站起身,藏在棒球帽下那张英俊的脸露出来。
眼前的他和天台上抱着吉他的少年的身影重叠,他笑了笑,对我说:“谢谢。”
我们并肩走出电影院,他给我买了一杯拿铁,捧在手里,很温热。
江言之又长高了一些,五官已经舒展开,退去了电影里的稚气。
她跟我说他此次正好回来看父亲,后者下半生都要在牢里度过。
“他瘦了许多,以前他逢人就说我像他年轻时候,我不信,现在看起来,确实很像。”
过去我瞧不上他,心想: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会懂得人间的难处。
我原本想给江言之说我已经记起曾何时见过他,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问我:“你在看什么?”
夜晚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在那一刻,我透过他的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忽然一阵心痛如绞,弯下身,难受得干呕起来。
我脑海里的许多画面一幕一幕,一会儿是宋吉,他对我说“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一会儿是电影里的江言之,他说“你就把我忘了吧”,一会儿是眼前的江言之,他一声声叫着我的名字。
如果宋吉还活着,这天应该是他的二十三岁生日,我们应该一起毕业,把学士帽高高抛起,他会将我搂在怀里,或许还会拿出准备已久的戒指,向我求婚。
这时,一辆卡车从大马路上呼啸而过,电光石火间,江言之一把拉住我,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李原,你干什么!”他暴跳如雷。
江言之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护着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人这样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
在那个暴风雨交织的夏夜,宋吉将我护在身下,巨石砸下来的时候,他轻轻捂住我的双眼。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江言之,我踮起脚尖,用手臂钩住他,看着他的眼睛。
江言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下一秒,猛然推开我。
他十分愤怒,我们在寂静的街道上面对面地站着,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的语气竟然充满哀伤,他说:“李原,你分得清吗,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还是他?”
眼泪几欲夺眶而出,我低下头:“对不起。”
我隐约看到有人站在那道窄窄的门前,天光落下,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4
冬天的时候,我去了北京。
分别的时候,江言之对我说:“这座城市没有你要找的东西了,你不如回北京,总不能躲一辈子。”
于是,我试着给北京的编剧工作室投简历,一家一家地看过去,才发现北京有好多好多家影视公司——实在太多了,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上可能并不缺故事,也不缺爱情。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老式的房子。我的行李很少,花了兩天打扫完房间,推开窗,看到北京暗淡的天日。
后来,我在北京的许多许多个白昼,都这样阴沉无光。
我的工作很简单,写一些不用动脑的爱情故事,只需要让观众看了开心。
有个骤雨初歇的午后,我走路去到江言之念书的大学。学校不大,里面的学生一个赛一个年轻漂亮。他们走在教学楼间,脸上全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我想起当年自己执意要考来这里,宋吉说我去哪里,他都陪我。如果当时我再坚持一下,我和宋吉就会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宋吉出事以后,是心理医生建议我休学的,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承受我原本熟悉的生活里没有了他。
天光亮起,冬日午后的阳光也不见得温暖,江言之和一群男生在打篮球,我还看到了陈曦。她抱着他的外套,站在球场边给他加油。
蓝天白云下,少年们的欢呼声传得好远,这样热热闹闹的时刻已经距离我好远。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此时他们才二十岁,正好是我失去宋吉的年龄。
我在球场外站了一会儿,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听到陈曦叫我:“学姐!”
我回过头,江言之抱着篮球看了我一眼,飞快地移开目光。
我请他们去我租的屋子里吃饭,陈曦责备我:“学姐,你来了北京,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怕你们学业忙,今天是有事顺道经过。”
“要不是江言之一直盯着你的背影看,我都不知道你来了。”说到这里,陈曦又责怪地看了江言之一眼,“江言之,你也是,明明认出来是学姐了,为什么不叫她?”
“没认出来。”江言之淡漠地说。
陈曦看看江言之,又看看我,不过,我和江言之似乎一直都不太对付。她叹了口气:“你们别这样,我们三个好不容易在北京重聚了,以后我还想演学姐写的戏。”
在陈曦的央求下,我把新写的剧本给他们看,简单的校园爱情故事,从校服到婚纱。
陈曦很喜欢,说会帮我推给她的老师们,帮我卖出去。
但是,江言之扁嘴,只说:“不好看。”
“为什么?”
“问你自己呗。”
陈曦拉了拉他的衣袖,我和他总是剑拔弩张,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我。
“写得太顺了。”我说,“太一帆风顺,看起来像是假的,没有动真情。”
江言之死死地盯着我。
陈曦说:“好了,好了,我们吃饭好不好,饿死了。”
晚上他们走的时候,我将他们送到楼下,夜晚的风将我吹得浑身哆嗦。我刚刚在北京安定下来,还没来得及买厚衣服。
江言之将他的外套留给我,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说:“李原,写你真正想写的东西吧,那些让你痛苦和快乐以及不能忘记的。”
他们走了以后,我披着江言之的外套,在马路边站了很久。
我开始写我和宋吉的故事。
回忆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有时在半夜写作,打开窗户,北京刺骨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在清醒与昏沉间,我偶尔会想起一些别的画面,坐在天台弹吉他的少年,还有路灯下,那个仿佛没有发生过的拥抱。
暑假的时候,江言之接到了一个角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导演的戏。他在机缘巧合下看过江言之扮演的少年画家,非常喜欢,请他来给自己的新电影演男二号。
这些都是陈曦告诉我的。
“真好。”她说,“我们三个都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我不敢向她打包票,命运翻云覆雨,我和江言之都是被击中过的人。
剧本写完以后,我发给了陈曦和江言之。他的新戏刚刚杀青,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新的剧组,大概是忙,他只在三个人的群里潦草地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陈曦哭得稀里哗啦,在群里拉着我絮絮叨叨,小心翼翼地问我关于宋吉的事。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倾诉的人,我都一一回复。
过了很久,江言之在群里问我:“标题取好了吗?”
“没有。”我说,“你帮我取一个吧。”
他发了四个字,以后就不再说话。
《吉光片羽》,我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四个字,或许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名字。我深深爱过的人,已成为我生命中的吉光片羽。
5
江言之比我和陈曦想象中的红得要快。那时候他们还没毕业,他已经偶尔能上上热搜榜。我和他联系得越来越少,我偶尔在朋友圈给他发恭喜,他从来不回。
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来我家找我,说帮我把《吉光片羽》卖出去了。我当时正在泡方便面,他嫌弃地看着我。
江言之丢掉了我的泡面桶,翻出冰箱里仅剩的食物做饭。
我无比震惊:“大少爷欸,你会做饭!”
他低头切菜,淡淡地回答:“早就不是了。”
我看着菜板上被他切得整整齐齐的菜丝,这两年拍戏的缘故,他的手指不似过去那样纤细,关节变粗。他侧过头来看我,我想了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看你痞痞的样子,担心你演不了我写的男主,但是记得你的手好看。”
他笑了笑,把菜倒下油锅,嗞嗞几声,整间屋子因为他的出现活了起来。
他举起手,握紧又张开:“现在呢?”
“现在比以前好看。”我说。
他看着我,说起《吉光片羽》,犹豫了一下,还是摊牌告诉我:“他们想让我做男主角,你觉得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你这么红。”我别过头,“倒是你,愿意演吗?”
“有什么不愿意的。”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你这么爱他。”
电饭煲发出嘀嘀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安静。我盛好饭,窄窄的屋里只有一张大得不合时宜的木桌。我在这里吃饭、写稿、画画、看书。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吃饭,谁也不说话,像是已经这样生活了许多年。
过了一会儿,手机发出提示音,是陈曦更新了微博,发了九宫格的自拍。她剪了短发,担心不适合自己,笑起来却一如既往地漂亮。
我問江言之女主是否有既定人选,他摇头,我试探着建议:“陈曦好不好?她喜欢这个故事。”
江言之冷笑一声,他应该早就察觉到,我有意撮合他和陈曦。
吃完饭后,我洗碗,江言之靠在沙发上短暂地睡了一会儿。我回过头,看着他那么大个人,缩在又旧又小的沙发上,暖橘色的光落在他的身上。我没忍心叫他,他很快自己醒来,向我道歉,然后起身离开。
我从衣柜里找出他上次留在这里的外套,想还给他。他似乎觉得我无聊透顶,摆摆手,说他不要了。
《吉光片羽》很快开机,选在一个看得见海的城市。我作为跟组编剧和他们一起出发。
那是我和江言之最后相处的时光,却十分不愉快。我们开始了大量的争吵,他始终演不出我心中的宋吉。
我不停地打断他:“不对,他不是这样的!”
我试图向他模仿宋吉的神色,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我一遍遍地还原我深爱的那个少年。
“李原,你疯了吗!”江言之将剧本摔在地上,“李原,宋吉已经死了!”
我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我怔怔地看着江言之,他懊恼地看着我。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拽住我,可是我还是听到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收工以后,就连陈曦都来找我:“学姐,你对江言之太过苛刻。”
我坐在床头,手机里传来莫文蔚的声音:“我们一直忘了要搭一座桥,到对方心底瞧一瞧。”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半天,最后偷偷去找江言之。
他打开门,看到是我,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我拉扯着进了房间。那时候江言之已经小有名气,走到哪里都有女粉丝举着手机给他拍照。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下午的争吵犹在耳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我瞥了眼书桌,发现他正在调吉他。
我拨弄琴弦,就着零星的回忆,试图复原当初在天台上听他弹过的曲子。
江言之面露惊讶:“你还记得?”
“只记得这些了。”
他笑了笑,接过吉他,看了看我,又别开视线:“有这些就够了。”
他忽然给我说起年少时的往事:“以前暗恋过一个女孩子,她聪明自信,前程似锦,我终日浑浑噩噩,我们仿佛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想和她说话,却一直没有机会。后来有次元旦晚会,听说她要上台做英文诗朗诵,我报名了唱歌,我的节目排在她的前面,我为她写了一首歌,想要弹给她听。”
“然后呢?”我问他。
“没有什么然后,我没参加晚会,弃权了。”他摇摇头,“她那时候有喜欢的人,有一次我听到她跟他说,想要写剧本,想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多喜欢他。再后来,我就跟我爸说,我想当演员,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低下头,喃喃地道:“我知道了。”
他惨淡地一笑:“你一定爱惨了他吧。”
我想伸出手,想触碰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我想擁抱他,想亲吻他,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终于,他神色恹恹地开口:“今天向你发火,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揉了揉太阳穴,说:“江言之,我要走了。”
他似乎听出我的弦外之音,盯着我道:“你要去哪里?”
“我申请了国外的戏文专业,托你的福,这两年卖剧本存了一些钱,我想重新开始读书。”
“你后悔当时休学吗?”
我摇摇头:“那时候我太痛苦了,这几年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我和宋吉——”
忽然,江言之伸出手,捂住我的嘴,他低下头凝视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漆黑,下一秒,他低下头吻上我的唇。
那年在车流涌动的街头,我将他当作宋吉,在一片泪光中,与他亲吻。
他的吻直接强烈,我被他吻得几乎窒息,我弯下腰,大口喘气。
“李原,”他靠在墙边,怔怔地看着我,“这一次,是我在吻你。”
我咬住嘴唇,不说话。
过了很久,外面落了雨,风把落地窗吹得猎猎作响,他惨淡地笑了一下:“就当是场梦吧。”
6
我走的那天,北京难得地出了太阳。
那一天正好是《吉光片羽》首映的日子,机场上贴着江言之的巨幅海报。他站在人潮中,忽然回过头,像是在看我。
造型师将他的头发一根根立起来,他穿上印着大logo(标志)的棒球服,彩色的墨镜架在鼻梁上,他懒散地靠在沙发上,又陌生又熟悉。
那是他十八岁的样子,那时候我不怀好意地预言,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大红大紫。
候机厅巨大的落地窗外,乌云密密地压下来,好像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显形,众生只得被迫留在此地红尘打转。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海报前,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机场重复着登机的消息,我合上手中的书,将它遗留在椅子上。
干净简单的封面上,黑色的字体印着《窄门》两个字,曾经有个人对我说:“李原,你那么聪明,为何会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江言之,原谅我不能爱你。
我站起身,推开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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