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首先感谢小明儿把我从邮箱里捞出来。复习时,我每坐到桌前,就有种被数学支配的恐惧。为了调整心态,给自身卖一碗心灵鸡汤,我才写了这个故事。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笃信地说,白云苍狗,而光阴与初心未辜负。
——久有深爱未曾闻者,犹谓之何?
相思重,情川深,不可浮。
(楔子)
蜀中多云雾,谷雨时节的天似从不放晴,绵延百里的土地都湿润、泥泞。
谢铮推开轩窗,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刻,连山的星火仍旧明亮。
扶风寨背靠天堑,地势极险,且脚下百姓富庶,是雄踞西南一方最大的匪寨。
放哨儿的兄弟闯进大堂,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汽,单膝跪在谢铮的面前:“大当家,山外有一生人求见。”
她心情不佳,抿了口桌上的冷茶,面无表情地说:“不见。”
“他让我将这个转交给大当家。”哨岗摊开掌心,是一枚青纹玉佩,尾端系着朱红的流苏。
谢铮瞟了一眼,动作僵在半空。
男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当家的脸色,才低声说:“来者自称……陆惊蛰。”
(壹)
十四年前,扶风的一把手还是谢铮她爹谢维平。
谢铮是当家那位的姑娘,眉眼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的味道,性格却不太好。七八岁的小丫头喜欢抱着猫坐在房梁上,眉梢一挑,对嬉戏打闹滚作一团的小孩子嗤之以鼻。
当时的孩子都很怕谢铮,平日寨子里撞见了,纷纷让行,更没谁有那个胆子去和她搭话。第一个和她交情甚笃的人,名叫陆惊蛰。
他是谢维平归寨时领回来的。
孩子垂着头跟在她爹的后面,一身云中仙似的白裳。寨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这样干净的衣摆,像一朵凭空开出来的枳花。
她忍不住对这朵小枳花生出兴趣,顺着墙爬上大堂外梁,揭开青瓦,自上而下地偷看他。
陆惊蛰跪在地上立誓,她还没看明白,就在不经意间撞上谢维平的眼睛:“铮儿!胡闹什么,还不下来!”
小枳花一样的少年也抬头看她,她有些羞赧,将瓦片盖上,抱着猫从梁上下去,站在了正堂的门口。
“喏,我姑娘谢铮。”谢当家指着她,矮身对陆惊蛰笑道,“被我纵容惯了,无礼得很。她小你月余,不过,按辈分,你还得叫声师姐。”
谢铮微微将头偏到一边,不知道说什么。
卧在她怀里的猫喵了一声,跳下去,用爪子钩住陆惊蛰的衣角,在他的腿边撒娇。
谢铮皱着眉叫了声“白银”,那东西一甩蓬松的大尾巴,靠在陆惊蛰的腿边,就是不肯过去。
猫是外域的名贵品种——波斯,取名白银,几年前由一位胡商送给谢铮的。
它的毛色雪白,性子也傲慢,寨子里除了谢铮之外,几乎没人抱得住它,像今天这样觍着脸意图讨好人的模样,还是第一次出现。
见色忘义的背信之徒!她愤恨地想。
陆惊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谢家姑娘沉下去的脸色,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他弯下腰,提着白银柔软的前爪将它抱起,走到谢铮面前,送回她的怀里,才微微一笑:“师姐好,我叫陆惊蛰。”
对着谢铮展颜的人不少,酒过三巡的山寨兄弟,互相糊泥巴的孩子,都对她笑过。但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垂眼轻语,目光皎皎犹如春水涉鹭。
青召九年春,他像昆仑山上的一簇梨花雪,温柔地飘到了谢铮的眼前。
(贰)
孩子天生都会欺生排外,尤其针对那些与周围不一样的人。
这是她第四次看见钱毅领着人将陆惊蛰推在泥地上,抢走他手里的东西。
钱毅行为张扬跋扈,颇有地痞挑事的本领。
匪道讲究打家劫舍,不教人路遇不平,拔刀相助。
谢铮摘了一颗青果放在嘴里咬上一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少年隐忍求全的神色。
但陆惊蛰仍旧喜欢跟在她的后面。
大概谢当家的小姑娘虽然冷漠,但没有恃强凌弱的爱好,待在她的身边总要安稳得多。
晨光熹微,陆惊蛰总是抱着书在院内的榆树下等她。
谢铮拉开房门的时候,一眼见到小少年嘴角新添的伤。可这委实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咬着嘴里的高粱饼,目不斜视地从他的身边跨过去。
陆惊蛰小心翼翼地做人,天生会察言观色。所以,他也不恼,微微颔首,展开柔和的笑颜,看上去恭谦又知礼:“师姐早。”
俗尘里少见地清净。可新鲜劲往往来去都快,谢铮玩着手里的短刀,觉得无趣极了。
谢铮对陆惊蛰这样的漠视一直维持了小半年,到中秋的前夕。
那天,白银追着梁上金色尾巴的喜鹊钻进深幽的山涧,黄昏时,突遇大雨,直到戌時快过了,都未见到猫儿的影子。
谢铮最宝贝的就是这只猫,说什么也要出去寻找,情急之余,甚至踹翻了案上的烛台。
胆大妄为!
谢维平勃然大怒,命人拖着小姑娘在正厅内罚跪,一本《谢氏家规》砸在她的膝边。
谢铮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看着衣摆边的蚂蚁,然后跪在地上想,白银或许找不回来了。
未来千百个日夜,她的周围就如此时一样,七分刺骨风,三分寒霜月,都是冷冰冰的。
所以,寅时,陆惊蛰抱着白银踏入正堂时,她几乎难以置信。
“在北林的草垛里寻到的,应该是被惊雷吓坏了,我唤了好几声,它才肯出来。”
安静地蜷着的白银挣脱他的怀抱,跳进谢铮的臂弯。她一遍遍地揉着猫儿细软的绒毛,掌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
“别再乱跑了,小家伙。”陆惊蛰矮身挠它的下巴,声音像是浸着笑,“师姐为此受责……多好,有人这么惦念你。”
听他笑,谢铮总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脸。
陆惊蛰的衣摆仍在滴水。他的长发贴在脸颊一侧,睫毛上还氤氲着水汽,狭长的眸里仿佛装了一颗启明星,一点点地把人的心间都点亮了。
他眼角有一处刮伤,尾端的伤口很深,还在往外渗血。
谢铮记得这是午时新添的,因为她就在咫尺外看着,神情冷漠而不屑一顾。
可现下这么一刻,姑娘握紧掌心,却突然替他疼起来。
“为什么……帮我找白银呢?”
陆惊蛰抹去眼角的血迹,站起来。他像是要走了,沉静的声音中带着笑:“讨师姐欢心啊……你又不像他们那样欺负我。”
她懒得欺负罢了,偏偏他说得她那么好,叫人问心有愧。
她鼻尖微酸,站起来,抓着陆惊蛰的袖口,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对不起……”
少年转过头,晦暗不明的目光看着她。
“不会了。”谢铮低着头,像是有泪落在了陆惊蛰苍白的手背上。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叁)
閑看落花时,少女垂下柔软的长发,挡去洒下来的天光。
陆惊蛰提着姑娘的领子坐起来,指上稍微用力:“雁西坡这么大,你是白银吗?!非要躺到我得身上来。”
在扶风寨八载的光阴转眼就过,十七岁的陆惊蛰身量高了,长出清风朗月的身姿,很能惹得小姑娘停步回头看。但许多时候,他身边是只有谢铮一人的。
这茬要说起来是多年以前了,做小丫头那会儿的谢铮挡开钱毅的动作,护着陆惊蛰,掷地有声地放了话:“我的人,借你几个胆子,敢动?!”
未来当家的千金一言,找麻烦的自然没了。待到几年后,陆惊蛰从小丫头稚嫩的童音里琢磨出不对味,早就为时已晚。
长辈打趣就罢了,二八的姑娘碍于谢铮的眼色,也绕着他走。如此一来,一盘稀泥搅和得他百口莫辩。
谢铮用手指缠着他的发,毫不在意地耍赖:“不想走了。惊蛰,背我回去呗。”
多大的姑娘了,还跟他闹。他想。
他只好耐着性子一点点地同她讲道理:“铮儿,男女授受不……”
面前姑娘乌亮的眸子仍盯着他。
陆惊蛰看了一会,兵败如山倒,只好朝她伸出手说:“……过来吧。”
暮色四合,林光幽微,幸而山路并不算长。
谢铮趴在他的背上小声地说:“我爹出山了,乌南渡的佛祠去吗?”
“上次抄写三千遍寨规还没让你长记性啊。”
那双眸子又静静地看着他。
陆惊蛰彻底认了命,说:“好啦,我和你去还不行吗。”
江口水土宜居,但寻山访迹的人并不多,丝毫比不得谢铮年幼时见的阵仗。
当今儿那位皇帝抢来的皇位坐得摇摇欲坠,塞北虎狼屡次进犯,四方割据之势渐成,人心惶惶,世道比匪寨还乱。
粗布衣的香客与他们同行,野径松香浩荡,陆惊蛰停在佛祠前,眼梢带笑地目送谢铮进去,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远山罩在重叠的雾霭里,古刹钟声沉闷,陆惊蛰静候在高墙外,是人间的另一种宁静。路皆是人走出来的,他冷眼旁观,不信神佛,怎么也想不通谢家小姑娘想来这种地方。
庚未年间,雨水初歇,长阶上,他晾干桐油纸伞,忽然问她:“你信这个?”
“据山为匪,我信这个干吗。”
陆惊蛰有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我不信这些,但我希望你岁岁平安。”谢铮将手里的青纹玉系到他的腰上,最后晃了晃,流苏质地柔软,“不许弄丢了。”
原来是为他求的。
陆惊蛰心间一震,慢慢想起初见谢姑娘的时候,想起女孩子身上柔和的香气,她及笄时秀丽的眉眼……那么多过往像鲜嫩饱满的橘瓣嚼碎在唇齿间,及至此刻,他才察觉大事不妙。
杯弓蛇影的这位生怕谢铮再说出比“我的人”更震慑魂魄的话,连忙抬手要按住少女的唇,但好像有些晚。
“我心悦你,陆惊蛰。”她说,“你看得见我的真心吗?”
他当然看得见。
姑娘的眼睛那么亮,清泉似的,寒冬的碎冰浸在里面,浮浮沉沉地撞过青石,当啷当啷……就什么心思也藏不住了。
(肆)
新蕊海棠浸在雨水时令,暗香浮动。
红脚白鸽扑棱着翅膀恰好隔在二人中间,翅膀挡住了陆惊蛰愣怔片刻的模样。
谢铮有点失望地撇嘴,只好先拆去鸽子脚上的小信筒。
那是用红木制成的,筒底倒刻三角形,里面一纸空函,她的脊背悚然一凉。
扶风天险一隘,平静已久,数十年不曾发过追急快令——到底出什么事了?
谢铮心下晃过数种可能,指节僵冷,心直直地往下坠。她那会儿毕竟只是个小姑娘,纵然土匪出身,也不过是在父辈顶着风刀霜剑的庇护下谈笑人间,知世事险恶,却从不觉得自己就在其间。
陆惊蛰拢好她鬓边的碎发,握着她的指尖,声音轻缓地说:“不怕,我们这就回去。”
青年指节修长微冷,刹那间催人神思安定。
但这次返程并不安宁,南渡口设了伏兵,封了水路,官兵刀光一晃直指他们二人。
陆惊蛰掠走官差,快马从西北隘口离开埋伏圈,才算有惊无险。
谢铮拿软布拭去他颈间的血痕,才咬碎银牙地说:“当朝初立,至今从未出兵扶风寨……现下狼烟四起,还想搅得生灵涂炭,他们疯了吗!”
他们归寨的路线让伏兵打乱,只能隐藏于深山,六日的路程才走完一半。这处野郊的农家很早就搬走了,荒草丛生,栅栏篱笆落了一地。
陆惊蛰捧了点清水擦掉她嘴角的泥渍,神色复杂地低声说:“我不该带你出来。”
其实和他无关。谢铮想。
她抬头想说什么,陆惊蛰刹那间揽着她的肩背后倾。
谢铮脚下踉跄,下意识地抱住了青年的腰。
箭矢破风,擦着谢铮的耳郭而过,堪堪削落姑娘鬓边的碎发。
“小心點。”陆惊蛰将她拉到身后,眼神含冰似的盯着兵差手中幽微的刀光。
想来,十六年的安稳养得人懒惰,谢铮疏于刀法很久,及至此刻,利刃眨眼抵上她的咽喉,才终于琢磨到命悬一线的意味。
谢铮摸到柴枝挡了一下,锋刃凌厉地上挑,眼见是避无可避的地步。
陆惊蛰按着她的颈侧,抬手捏住那柄刀刃,血顺着指缝渗到谢铮的肩上。
她眉心一跳,连忙要叫他松手,却瞬间被抽去所有声音似的。
钢刀从官差的胸前穿出,马靴踢到那人的腰上,从遮挡间露出一个男人冷若冰霜的脸。他着黑色轻甲,并不像当朝的服饰。
陆惊蛰不动声色地舒展眉头,松开手,银白刀刃咣的一声落地,血顺着他苍白的指尖逶迤而下。
男人朝他单膝而跪,字音雄浑。
“接殿下三函急令,日夜兼程。末将救驾来迟,请梁王恕罪。”
(伍)
景仁帝末年,四子三丧。
太子稷出逃北上。同年夏,已有身孕的陆才人由亲兵护送,避走小道。先帝知气数尽,降旨赐才人腹中骨肉名摇,字雁还,落地即尊为梁王。
纥骨氏兵压四境,登临帝位,恐根基不稳,乃诏天下之人剿杀前朝余孽。
陆才人与亲兵失散,先帝旧部身处危难,命悬一线,只能暂时放弃寻找五殿下李摇。这一搁置,到了青召十二年冬,都是后话。
陆才人携小梁王藏于佛寺,身染恶疾,临终前,只好托孤于儿时故交谢维平。
谢当家深知其中险恶,但仍然念及故人,于是瞒着扶风寨上下近千口人,揽下这滔天祸患。
谢铮靠在城隍庙破败的石柱上睁开眼睛,风刮得她骨头发痛,一点点地蚕食掉她零星的睡意。或者她早该察觉,这个人冷静从容,皑如山中雪,皎似人间月,怎么可能是土匪出身?!又怎么可能……同她一道?!
她忍不住握紧掌心的信,陌生的寒意凝固了她的血液。扶风第二道追急令已到,寥寥数字,她却反而看不懂——什么叫谢当家的遇埋伏,人没了?!
那个男人镇定温和,会将她抱到肩上买糖葫芦,也会罚她彻夜长跪抄书反省。明明正值壮年,怎么能叫没了呢?!
指甲嵌进掌心,痛意模糊。谢铮想起黄昏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捏着信,红着眼眶看着陆惊蛰,一字一顿地说:“我爹没了,白银也丢在混乱里……那么,你呢?你也要走了吗?”
陆惊蛰看着她,一言不发。
喉中好像卡了鱼刺。幸而,谢铮长大了,即使天崩地裂地难过,也并不爱哭:“……倘若我说没了你,我活不下去,你也要走吗?”
“你没有我,不会活不下去。”他终于开口,“铮儿,世上没有任何人离了谁会活不下去。”
黄昏时刻,他眉眼温柔,唯有这一句说得坚定,不知要刻在何人的心上。
——世上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
外面月光很亮,晃过青年的影子,谢铮只好闭起眼睛假寐。
陆惊蛰的步子很轻,大概是希望她睡着了。
稻草梗被踩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挨着谢铮坐下,好长时间没有声息。
最后,陆惊蛰撩起她散乱的长发,一点点地在掌心理顺、梳拢,如瀑的乌丝慢慢地绕成秀气的蝎子辫。
“你不要怨我,铮儿。”他低低地说,“以后……也别不理我。”
朔风沉沉地吹过外面的矮树,攥走细微的人声。青年低下头来,好像吻了她。他仍旧裹着寒意,独独眉间旖旎,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缱绻好梦。
谢铮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出声:“你若执意要走,甚至不肯许下归期……那么,我绝不等你。”
陆惊蛰的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她轻声说:“我送你到这,从这里向北就能直上扶风。还有……”
他说:“你不必等我。”
那身影如一束微光,隐没于夜色,最后化作虚无。
原来,陆惊蛰也有残酷冷漠的时候。他可以神色如常,脊背挺直地抽身离开,自始至终绝不回头。
(陆)
人年少纨绔时,总恐惧于未知,其实,除了生死,真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也没有必须要人同行,才熬得过去的难关。谢铮站在大堂前,给她爹上香的时候,想。陆惊蛰说的这句是真话,纵然它并不好听。
三年里,她独自有条不紊地安排老当家的后事后,收拾打理起扶风寨人心不稳、支离破碎的惨景,也终于学到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定。其中滋味,外人看来没什么或者艰难,亲身回首,也不过如此。岁月朝夕没有他,一切都不过如此。
钱毅那些人年岁大了,比当年会看谢铮的眼色得多,茶余饭后的消遣百无禁忌,唯独绝口不提“陆惊蛰”三个字,犹恐触及她心里那片缄默的逆鳞。
但他的消息仍时时传来,纵然他改名换姓,但谁也掩不住他搅动的惊涛骇浪。
景仁帝第五郎李摇,一露面即锋芒毕现,直指当朝,生生撕开了天下岌岌可危的虚伪的平静。其旧部雄踞北方,潜藏十九年的上三军终于在边陲之地得到诏令,亮出獠牙与当朝分庭抗礼。
青召十九年冬,梁王李摇内御朝廷、外击匈奴,复收西北要塞。凭借天下奇险雄关占尽地理优势,在蛮族外域和中原间扯开狰狞的裂缝。
次年秋,行军兵分两道,一路南下,与朝廷隔江对峙。
当年九死一生在危难中得以保留下来的孩童,也在岁月的洗礼中长大,铮铮傲骨、无坚不摧,耀眼得像天穹之上的长庚星。
但其实谢铮并不是很能想象他号令三军的样子。她记忆里的青年总是温和沉静、不怒不争,也肯耐心地包容她年少时的任性。
山间不知哪儿响起了一声绵长的鹿鸣。谢铮回过神来,香灰烫了手。
她默不作声地拍去,撩好耳侧散落的发丝,良久,看向院中。
少年时的陆惊蛰有八载光阴都曾立在这棵榕树下,日复一日地替她绾起精细的发髻,指下缱绻而温柔,浮光碎在少年宁静的眼底。她那会儿怀着姑娘的心思,想,这一生里,她只肯嫁给他。
可她还是冷漠地说了不等。
或许人都是这样,說得残酷无情,就好像一辈子都不后悔似的。
谢铮想,她期盼告诉他的话分明不是那样字字诛心的。
庚未年间雨水,陆惊蛰往掌心的伤口浇过烈酒,曾神色平静地问她:“铮儿,那你肯和我走吗?抛下扶风,和我远赴塞北。”
几乎浅显得呼之欲出的否定。离别无对错,她原本就身无立锥。
谢铮只是怨他连一纸关于归期的承诺都不肯留下,哪怕它长达上万年。
十年、百年,甚至沧海桑田,她不是等不起的一个人。
(柒)
“当家的,咱们就在这看看?不顺点东西?”
谢铮含了口水压在舌根,若有似无地瞪了伙计一眼。
蠢东西只会吃饱饭。钱毅踹了小跟帮一脚,满脸上火的表情。偏偏小跟帮像是灵光一闪,拳头砸在掌心,飞快地说:“哦,懂了!大当家是来看梁王李……嗯!”
狗嘴吐不出象牙,钱毅忍无可忍地捂着小跟帮的嘴,将他拽走了。
方才钱毅看谢铮的眼神,像是她下一刻就会跳过去把人活活捂死一样。
谢铮咽下那口水,子虚乌有的帽子扣得她有点无辜。
这么多年来,人人在她面前讳莫如深,不敢提陆惊蛰,仿佛这是一条不成文的禁令。可在她眼里,陆惊蛰是一场温柔至深的旧梦,纵然短暂,那也是好的,而不是所谓分道扬镳之后的怨恨在心。
有些话却不好为外人道,谢铮望着下面浓墨的夜色,只好高深莫测地一笑。
这或许是青召最后一个年头。两日前,探子来报,梁王李摇兵分二路,各占据东西,而自己亲身领兵横涉练江,单刀直入。其目的不言而喻,是要斜插雍埠关,自取朝都。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后半夜眼里染上熊熊火光。
橘色的暖光几乎要熔化冰冷的城墙,铁骑的战甲泛着精锐的冷光。谢铮放下手中的水壶,紧盯着中间被簇拥着的那个人。
二十二岁的陆惊蛰模样没怎么变,挺着一副如松如竹的脊梁,下颌宛如刀削。玄铁轻甲披在他的身上,他似一只狡黠逆行的乌鸦,恰好衬出后面呼啸而来的银白色的亮光。
是暗枪……谢铮眼神一凝,在暗处张弓搭箭,不一会儿,短矢鸣镝破风而出。
偷袭官兵被箭矢击落武器的瞬间,陆惊蛰反应过来,反手用刀划过他的颈间。然后,他短暂地回头,像在看背后百里黄沙,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转身扬长而去。
那一眼若有似无,谢铮握着蓝翎长弓愣了片刻。
他好像对她笑了?她摇摇头,又打消了这个说法。高地逆光暗沉,就算抓到个影子,他也不可能看清的。
听了他五年传闻,如今她才亲眼一见陆惊蛰的风光霁月,便早早地圆满了所谓求而不得的遗憾。起码他腰间仍挂着在乌南渡求来的青玉,存着故人多年念念不忘的真心。
那就够了。
(捌)
上元佳节,软裘红裙的小丫头抱着单宣凑到他的跟前,眉开眼笑地唤了声:“摇哥哥。”
陆惊蛰低着头笑了一下,抽出一张纸折成精巧可爱的圆鹤,耐心地哄走了韩家的小千金。夜风带着雪,他撑在高阁上漫不经心地朝下看。
灯火连绵京都十里,满城浮光熔金,白月都映着泛暖的红光。
扶风寨过年没这么繁华。人们聚着捧一碗元宵,拍去酒坛泥封,喝到不醉不归。这节日就算过去了。
碰到谢维平这样酒品不好的,喝到兴头上,他还强硬地按着陆惊蛰坐下,看他打一套伏虎拳。
那会儿谢家的丫头也还小,吃完手里的饴糖,再打劫一圈,最后回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姑娘一双眷烟眉,眸子乌亮,像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陆惊蛰当年君子端方地坐着,其实暗地里悄悄瞥了人家好多眼,却偏要故作不动声色。
还有入主雍埠关那天,他听见短矢破风的声音,心下便了然。
陆惊蛰转身时,余光捕捉到姑娘一方鸦青色的衣角。她脸上是很浅的失落,大概是以为他没看见她吧,真的怪可爱的。
高阁上,雍容锦衣的青年思及此,忍不住勾起嘴角。他的手指抚过横栏上的鎏金錾花,笑意隐去,神色平静地看着脚下的歌舞升平。
陆惊蛰十万八千里走过,有鲜衣怒马、烈焰繁花,也有黄沙漫天、兵戈不绝,却都抵不上那一咫尺方寸间的小寨,只能道句不过如此。
“方才姝儿打扰殿下了吧?”
他闻声,回过头去对韩颂笑了一下。当年景仁帝旧部的韩家一脉,存亡危难之中,韩家仍誓死追随,算得上是推心置腹的忠骨。
“没关系,不拘这个礼。”陆惊蛰指尖叩着檀木,忽然轻声说,“我要还政给熹儿了。”
韩颂的头猛地一抬。
太子李稷北上溘死于青召十五年,只留下七岁的独子名熹,乃为正统。念及君王年幼,新政至今一直由其皇叔李摇摄政。山河稳固,众朝臣并未催梁王尽快放权。
韩颂也算梁王半个旧部,摸得清这位的心思,却仍忍不住回道:“君王尚幼,天下还……”
“熹儿再小,也已经十六了。”
陆惊蛰转过身来看着他,站了一会儿,薄雪已覆满青年的肩头:“父皇赐我名摇,字雁还。您应当读得懂他给我的寄托。”
摇光,北斗第七宿,命主破军。
景仁帝是希望这个儿子紫破同宫,担得起将星的期望,复兴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家国,还于旧都。
甚至不只是皇帝。当年那么多人拼尽性命在腥风血雨中保下了他,那么多人用希冀的目光看他,希望他能够终结这段屈辱的过去。
所谓“深恩难报”,只好一步高山、一步深渊地去填,大概也不知道会栽在哪里。
“所有你们期望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至此问心无愧。”他注视着下面绯色的灯笼,轻声对韩颂说,“可我还欠一位故人的光阴——您见过的,在乌南渡时救了我的那个姓谢的小姑娘。”
那温和的目光终于投向韩颂,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清晰。
“这里并不是我的故乡。”
塞北狂沙,京城繁荣,却一个也不会成为他的故乡。
(玖)
雨水顺着屋檐悄悄落下,溅在她鸦青的睫毛上。
谢铮伸手抹了一把,不确定是否红了眼眶。她好多年不曾掉泪,大起大落时,声音也保持着安稳、平静:“当年只言片语都不留,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呢。”
果然,谢家姑娘还记他当年的仇呢,和七八岁时那个赌气的小丫头一样。
陆惊蛰这么想着,似是想笑,心间又止不住泛起暖意。
“景仁帝曾向我娘许诺过十里红妆,恩爱不离百年,到头来不过京都的断壁残垣。我那是经年一往,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怎么敢向你空许诺?!”
那双眼睛沉静温和,藏着一池暖酒,隐藏了表里山河。
“所以,除非我亲自跋山涉水地走回来,哪怕差一步,那都是不作數的。”
幸而万水千山,终究让他走到了。
陆惊蛰朝她伸出手,垂眼轻笑,一字一顿地说:“大当家的食言而肥,还是等我了。那么,还肯不肯再给我一次落草为寇、白首不离的机会?”
谢铮决意绝情的时候,哪怕情绪惊涛骇浪,却能照样违背本心而铁石心肠。
就像当年在乌南渡口,他掷地有声说了不等,每天便果真固执地只肯思念她一点点。
经年累月,滴水穿石。
终于有一刻江海决堤,洪荒卷流,淹没漫无边际的、荒草丛生的旷野。
青年的怀抱干净温和,美好到叫人不可思议。
这个人走过荆棘血路,性命悬于刀尖上朝不保夕,却仍旧一步一步地回到了这里。她这么想着,心口一酸,眼里的泪水淌下落到实处,隐没于陆惊蛰云雾般的白衣。
谢铮趴在他的肩上,口是心非地应了一句:“不给,你做土匪能有什么用?!”
“能给当家的鞍前马后,侍奉左右……多着呢。反正我注定回来,早有一生的打算。”
注定回来?谢铮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赐字里有个‘雁字。铮儿,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陆惊蛰低着头,最后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目光仿佛能洞穿骨肉。
——大雁是无论多远都会回家的动物。
而吾心安处,即是故乡。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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