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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意识、预言价值与诗歌的公共性表达

时间:2023/11/9 作者: 神剑 热度: 18354
殷实

  《中国船,从南湖启航》,是诗人朱增泉代表性作品的一个精选本,收录了作者不同时期的长短诗作112首,风格整一,语言华美,哲思隽永,是诗人几十年诗歌成就的一个“回顾展”,其中的一些政治抒情诗,像《中国船》和《前夜》等,差不多都创作于30年以前,今天看仍具有强烈的当代意识,或者说现实意义,说明诗人保有相当稳定的艺术思想和一以贯之的政治素养。考察一个诗人艺术成就的最好方法,莫过于重读,当作品问世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距离,当阅读者也已经因生活洗礼而更新了其内在世界,甚至,当社会政治语境、文化风俗乃至语言习惯都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之后,那些似乎应该已被“尘封”了的诗歌样式和抒情内容,是否还能够随时被激活,进入人们的心灵世界,引起思想与情感的共鸣?这一点至关重要。所以,重读即是检验,唐诗宋词如此,诗经乐府如此,远古先民们的哼唱咏叹,也是如此。2021年是中国共产黨建党一百周年,重读《中国船,从南湖启航》这本题旨鲜明的诗歌作品集,我们正可以领略诗人的思想高度和艺术魅力,亦可借此感悟百年风雨中“中国船”掌舵者的非凡业绩。

  政治抒情诗的品格

  《中国船,从南湖启航》共分为“中国的底色”“中国船,从南湖启航”“保卫南疆 享受和平”“中国在崛起”“地球是一只泪眼”六个部分,虽然各有题材上的侧重,但整体上都可以看作是与“中国”相关联的一系列政治抒情诗。与其说是其特殊的身份原因,倒不如说是内在的精神世界使然,朱增泉似乎在涉入诗歌创作之初,就是专注于公共领域的,就在抒写公共感情、驾驭重大社会历史题材,也由此奠定了其诗歌美学的宏大格局。讨论当代诗歌,尤其是政治抒情诗,人们可能会忐忑于“政治”二字,或者是敬畏特定的意识形态,或者忌惮诗歌被“工具化”,所以往往有对文学“载道”与否的正反两方面诉求。然而,古往今来的诗歌艺术实践早已证明,文学从来都不避讳“道”,也就是特定的政治思想、政治理想和政治价值诉求,从屈原、杜甫、辛弃疾、陆游到文天祥,家国之情、山河之痛和“吾国吾民”之忧,从来都是诗人们歌咏的重要主题,也是渗入了我们每个中国人骨髓的中华文化审美的重要元素。

  当代汉语新诗的时尚,我们听到最多的,是“个体”和“私人”,是“语言本身”还有“文本内部”什么的。但有趣的地方在于,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在所谓精英圈层中被推举为“经典”的最主要作品,像北岛的《回答》之类,其实也是政治抒情诗,而且是在抒发狭义的、只针对特定历史创伤的愤懑之情,是在以咒语宣泄不满,也是在用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去批判另一种政治意识形态。相反,朱增泉接续的,是现代汉语新诗中从个人世界、私人写作中超脱出来的宏大叙事传统,与土地、家园、人民、英雄和革命事业相关,与和平思想、人道精神和国际主义立场相关,我们更容易想到艾青、郭沫若、何其芳、贺敬之,而不是新月派、朦胧诗、“第三代”什么的。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和综合国力显著提升,特别是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日渐提升,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涵进一步拓展,一个开放的、崇尚和谐、自由、平等、法制、民主的现代文明国家正在崛起之际,我们再看《中国船,从南湖启航》中意味深长的诗句,就会明白,什么是“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什么是政治理想、信仰力量的诗化表达,什么是心忧社稷、情系家国的社会主义情怀,而在对共同体命运的浪漫想象与深刻警醒中,又蕴含着什么样的美学因素。

  哦,中国船/从嘉兴南湖重新起锚时刻/龙骨犹在/船帮漏水/苦难超载

  这是《中国船》一诗中的句子。毋庸置疑,诗中的“中国船”这一核心意象,来自嘉兴南湖一条具体的船,这条船一直停泊在那里,已成为象征或者说是纪念物,而“中国”这艘大船,自晦暗中启航以来,已经驶过了无数急流险滩,驶过了百年风雨,“十三名勇敢的水手”风雨同舟,“扬帆、操舵、堵漏、舀水”,“齐声高唱英特纳雄耐尔船夫曲”,完成了一段看似完全不可能的航程。只是,“苦难超载”的“中国船”,自启航之时就注定了要一往无前且永无止息,换一句话说,改造世界(而非解释世界)的伟大社会工程,从奠基之日起,即意味着一种永远的“进行”时态,“继续革命”具有真理意义。这才是诗人对中国革命、中国共产党历史使命的独特理解,用今天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对“初心”的确认。如此的话,相对于“胜利”和“成就”的辉煌,着眼未来可能更为必要,百年也只是一小步,即便驶出南湖也经过了延河,前方还有凶险的大江大海,考验远未结束,壮阔的远航还在后面:

  哦,中国船/今天仍在远航途中,彼岸/还很远、很远/这不是最后的航程/切记/倾覆或沉没/都是发生在航行途中的事情/世上没有一条船会一帆风顺

  同时,“中国船”也并非横空出世。国家民族的历史记忆中,不乏“船”的身影,仁人志士虽前仆后继,“船”的故事仍不免令人唏嘘感叹。所以诗人深深意识到,“中国船”必须出海,“中国船”渴望航行,“中国船”也要走出历史周期率的恶性循环:

  中国的命运历来同船有关/自从郑和的船队浩荡出海驶往西洋/为朝廷卖完了瓷器、丝绸和香料/自从邓世昌的“致远号”弹药耗尽/悲壮沉没/自从西太后将营造战舰的白银/铸成了一艘无法航行的石舫

  荒诞的过往可以借镜,沉重的苦难或能转换成动力。唯有历史地、辩证地、发展地、并且是在民族危亡和文明存续的意义上,认清了国家的落后现实,认准了涅槃重生的前进道路,“中国船”才有可能开启新的航程。在这样的坦荡磊落的表达中,尤其是当我们考虑到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即20世纪80年代末的政治风波结束不久时,我们除了可以从中感受到一个诗人的真诚、一个中华赤子的拳拳爱国之心,其实更能感受到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军队高级将领的政治节操,即对中国共产党的忠贞,对自己信仰的呵护。而最后一点尤为重要,因为这关乎一个人、一个诗歌写作者精神世界的内在和谐,也就是文学志趣与个人价值理想的高度统一。

  由此,我们不能不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政治抒情诗在当代社会文化中的地位问题。现实中,文学在特定圈层内自我认知过度,而在社会政治、文化地位方面获得的认知评价不高这一现象,一直都存在着。也就是说,文学写作者自视甚高、自我陶醉,但作品内含的社会思想价值、政治理想价值、时代精神内容等,往往微乎其微。比如在中国这样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诗人作家们往往对“政治”题材避之唯恐不及,大部分居于“主流”地位的文学写作,就其精神蕴含来看,基本上都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无涉,与社会主义理想信念无关。政治思想价值、意识形态内涵的缺失,使许多文学写作最终不过呈现为一种畸形的经济模式、一个特殊群体的生存业态——引车卖浆罢了,这当然是极不正常的。虽然说,政治内容、政治思想,并不是非要通过某些政治话语直接表现出来,而是通过形式意味、风格力量等艺术创造原则,通过对生活世界批判的甚至是否定性的内在特征表现出来,从而构成与现实的关系,达成一种特别的“诗歌政治”,比如《孔雀东南飞》,或者是《离骚》,但回避现实,漠视历史内容,只能将诗歌导入一个狭隘的、孤芳自赏的小天地。

  在中国千年诗歌史上,虽然也不乏“愤怒”的诗人和“孤独”的思想家,还有消极遁世的隐者之类,但更多的还是有现实关怀,对社会政治事务兴趣强烈的士人,在他们苦心孤诣的艺术创造中,从来都不缺少对自身所处时代的精神文化担当。我们甚至可以说,政治寄托和社会关怀,就是历代中国诗人的文化品格,而自诗三百至今,辞尚体要、干预教化、文以载道的中国诗歌,其实都是广义上的政治抒情诗。从这个意义上说,朱增泉毫无疑问是一位居于正道的诗人。他的大部分诗作,都没有回避中国政治生活现实,他的写作实践,是自己社会思想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胸中的“志”“气”表达,是对时代精神内容、道德文化风尚和重大历史主题的正面回应,而他的语言特点、诗体建构,不追风,不流俗,自成一种风清骨峻、气贯长虹的宏大与庄重,这反而有点独领风骚的意味。同时,朱增泉诗歌艺术的社会接受及影响,也证明了政治抒情诗在今天应有的品格,那就是跳出个人意识和“自我”世界以外的社会观察、世界观察,以及生命伦理观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表现民族的伟大精神,思索国家民族乃至人类的命运走向。

  英雄气质与生命之诗

  《保卫南疆》一辑,是诗人20世纪80年代完成于战壕中的诗作,我们今天翻阅,并没有任何过时的感觉,这至少说明了一点,朱增泉当年的写作是真情实感的流露而非应景。在20世纪80年代的南线边境战争中,诗人和歌手深入猫耳洞采风的情形并不鲜见,也留下了数量可观的诗歌作品,“战争诗”一时兴盛,但今天看,除了像周涛的《山岳山岳,丛林丛林》、简宁的《麻栗坡》等极少数作品尚可再读之外,大部分真的也就过时了。最近,喀喇昆仑山西部边境,我边防官兵与外军在一线对峙,誓死保卫国土,四名牺牲官兵及负伤官兵的英勇事迹公布后,打动了无数国人的心,这再度把人们的一部分注意力引向了边境,网络媒介常出现的一句话是,“之所以岁月静好,是因為有人为我们负重前行”。这听上去是一种良心话,是对前线军人的理解,但说实话并没有什么诗意,因为真正的诗,意味着血脉的激荡、灵魂的震撼,意味着生命力的爆发,意味着对未知的探测乃至对死亡经验的分享。所以,我们有必要通过朱增泉的诗作,回到战壕,回到战斗的一线,看看那些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的人的内心风景,看看壮烈牺牲、惨烈搏击映照之下的生命之诗。

  如果不是反复亲临火线,如果不是直接目睹了战争,诗人的笔恐怕很难描绘出像《雾锁盘龙江》一诗中的奇幻世界,这个世界是陌生的、未卜的,也是超越时空的,一个人随时都可能与死亡相遇:

  白蒙蒙/黑魆魆/蓝幽幽/湿漉漉/混混沌沌的漫天大雾/你是要吞没我吗/你是要融化我吗/我浮上了云端吗/我沉入了海底吗……/我走进了中生代三叠纪地层吗/我将被凝固成恐龙时代的化石吗

  很显然,这是沿盘龙江两岸的崎岖山路前往老山时的感受,这是去战场途中的胜景。穿越山谷抵近前沿阵地时,凌空回旋的山路在云雾中隐现,让诗人看见了“龙”的身影;从回环往复的险途瞥见弯曲向南的盘龙江,让诗人感受到了“龙”的气势。而只有到达了老山主峰的阵地,看见丛林中大雾笼罩下的哨所,看见了屹立于疆土的勇士,真正的“龙”现身了:

  我进雾海访洞穴/哦,我看见了龙/年轻忠诚的士兵群/硝烟里孵化雾海里升腾的龙种啊

  这首诗有极强的画面感,先是由实而虚,南疆的山岳丛林、峭岩沟壑,在浓雾中变幻莫测,通往战场的路,忽上忽下左右盘旋,在上升与下降之间,诗人似乎有会被“吞没”和“融化”的感觉,仿佛走进了“中生代三叠纪地层”,想到自己会不会被“凝固成恐龙时代的化石”,正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龙”的意象也一路盘桓;然后是由虚而实,在火线,在堑壕和工事内,在现代的洞穴中,年轻忠诚的士兵群像映入眼帘,他们是硝烟里孵化雾海里升腾的龙种。不同于一般人抵达战场时的心跳加剧,没有对厮杀、爆炸和致命深渊的恐惧,诗人只是把视线定格在了被笼罩于大雾中的万千将士身上,就好像他们是山河的一部分,亘古即在那里。

  在战地的军帐中,诗人偶得一尊仿制的秦兵俑:

  你是一具灵魂的化石/看你的表情/有满腹的话要对我说/然而你什么也不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也是一个兵啊/穿越两千多年纷乱世事风云变故/在对战争的同一个思考点上/我们相向会合(《我案头,站立一尊秦兵俑》)

  这是另一个中国军人,“纵横扫六合驰骋了一生/挥剑决浮云鏖战了一生”,这是一个有军功的战士,一个古代的思索者,身临前线时的最佳陪伴者。诗人从他的沉默中获得的启示是:“兵,应当代表自己的民族,永恒地站着”,而且,“活,要站着,死了,也要站着!”。

  在前沿阵地,诗人最惊异的发现莫过于穴居的“猫耳洞人”:

  沿着国境线硝烟熏黑的峭壁/依着谷地焦土中不屈的危岩/像一群不朽的石窟/像一片不可亵渎的神龛/像一个个凌空高筑/俯视狐鼠出没的鹰巢/穴居着一群裸体人(《猫耳洞人》)

  20世纪80年代的南疆,人们都听说过赤身裸体的穴居人:潮湿酷热的猫耳洞内匍匐的战士,与阵地共存亡的新一代最可爱的人。诗人以他们中一员的身份向世人宣称,自己是神农架“野人”,是“山顶洞人”的老乡,是“蓝田人”的后裔,是“元谋人”的血亲,而这对一系列的“人”的形象的标注,对中国先民踪迹和来路的识别,都是为了佐证“何为真正的人”这个深刻的命题。这首诗哲思意味浓重,再度“无视”战争本身而任思绪自由驰骋:经历了直立行走、树叶围腰和长短服饰之后,使用过弓箭长矛、有护心镜镶嵌的战袍、长剑与甲胄,以及狙击枪和远程炮之后,何以又出现了一丝不挂的猫耳洞人?这是文明的悖论吗?还是对进化的讽刺?诗人坚称,在这个意义上,比裸体祖先的故居更矮更暗更潮更闷热的猫耳洞,其实是“一座辉煌的人生大学”,猫耳洞人之所以裸体穴居,是要“先从自己身上寻找真正的人”。是的,“真正的人”或许衣冠楚楚风度时髦,在校园里学习和创造,在都市的繁华中做无忧之梦,但是,当这一切都和猫耳洞人在非人生存的环境里的生存并行时,就有必要继续追问:千万年了,在“弹丸似的地球上,在茫茫无际的宇宙里,都在苦苦寻找的人”,我们找到了没有?《猫耳洞人》的战场观察、战争之思,不仅是关于和平的,更是关于人类本身的,诗人的诘问和回答,都围绕何谓“真正的人”而展开,如此,猫耳洞这样一种奇特的出现于20世纪的战场设施,当然就和历史上那些“不朽的石窟”“不可亵渎的神龛”以及“凌空高筑俯视狐鼠出没的鹰巢”一样,只能膜拜而不可亵渎。

  《老山风靡相思豆》《妻子给他邮来一声啼哭》《阵地上的一窝鸡》和《连长之死》,是几首妙手天成的小型叙事诗,从题记看,都是发生在前线参战部队的真实故事。这些故事给我们的最大提示是,当枪林弹雨也成为生活的一种“常态”时,这样的生活中仍有出人预料的惊奇、叹息或是冷幽默,战争生活也只是“正常”生活的继续:

  一名很羞怯的战士/漆黑夜,冒险去采摘相思豆/炮声突然响了起来/不知怎么他踩到了地雷/炸掉了一条腿/又不知怎么被弄进洞来/他始终紧握的手/向战友们摊开:/“我采到了一粒相思豆!”/一粒包在青皮里的相思豆/青皮上沾有血/大伙跟他一起笑了起来/全都满脸是泪

  妻子在顺利分娩后,用录音带寄给前线的丈夫新生儿的啼哭;有人把一只老母鸡带到阵地上,老母鸡在林中孵出一窝小鸡,敌人开炮时,老母鸡把小鸡领进哨位,炮击停止,老母鸡带上小鸡出去“巡逻”;出征在即的连队,粗暴的爱训人的连长突然倒下,因为癌症“倒毙在战争的门槛之外”,他请求医院院长,把自己抬到整装待发的连队,他问他的士兵:“你们敢去死吗?”回答是声震群山的“敢”,然后他用烈酒为士兵们送行,他最后一个捧起酒碗对天豪饮后死去……这类叙事诗,近乎传奇,充满异趣,与诗人充满了哲理和沉思的诗作一起,构成了战场体验、生命观照的不同侧面。

  除此之外,朱增泉还有一类诗歌,是以大量内心独白的方式呈现的,死亡之谜、精神与肉体、思想和现实,以及超越庸常的英雄气质等等,都在这类独白中获得了直接的表达,这使得朱增泉的战争题材诗歌,与大部分“就事论事”的战壕诗篇判然有别。《战争·雨季·地球的又一个受孕期》《人类历史·人类耕种着历史》《月亮·钢盔·头颅·枪管》《风雨丛林·生命穿越死亡》《火光·血·分娩靈魂的辉煌》,是朱增泉“战场独白”系列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组。诗人往往假以暗夜潜伏者,或是战斗间歇困守猫耳洞内抵御寂寞的战斗者,抑或一个在爆炸的晕眩中返回人间但睁不开眼睛的带血头颅,展开想象的翅膀。这当然是极具张力的出发点:越是在纹丝不动的潜伏中,在狭窄逼仄的猫耳洞内,特别是在濒死体验中,思想的弹丸弹射得就会越远:从金字塔之谜,到斯巴达克的悲剧,从释迦牟尼的循环哲学,到孔夫子的安贫乐道,再到秦始皇的防御之墙,诗人最终把目光转向了“新的历史耕种期”:“历史和土地一样/是要靠人去耕种的/在祖先收获过骄傲的土地上/需要后人重新翻耕、播种和不断地刈草/才能收割到一季新的骄傲。”这才是地球母亲唯一赞许的方式,是真的猛士的不二选择。这类“独白”中,最具思想张力的,莫过于对英雄气质的表达:

  远征必死吗?/那么/就让我们进行必死的远征吧/没有风浪的远航/是乏味的(《南方烈士山印象》)

  一路跋涉/我终于到达生命途中/这座险绝的山/向前跌下是肉体的陨落/向后退缩是灵魂的沉没(《风雨丛林·生命穿越死亡》)

  英雄并非天纵,亦非凡人的自塑,而是在征途中、在格斗中被历史地创造出来的,此外,英雄也具有悲剧性,英雄还需要有健全的灵魂,这都是诗人所探究的思想深度所在:

  同去赴死的一群生命/抢回半个未死的生命/甘愿不惜生命的/是:生命/懂得爱惜生命的/是:生命(《火光·血·分娩灵魂的辉煌》)

  战壕中的悖论式哲学正是如此,战壕中军人的精神成长也是如此:一个军人失去了双腿,他对“远行”而去的双腿倾诉:“你走后我心中涌出的泪光/饱含着对你无限的感激/些许伤感,和无尽的爱/但我绝无悲哀,祝福你/出门远行的腿/你走后我才明白/远行,永远是腿的志向啊。”这样的倾诉意味着一个灵魂的分娩,“腿的羁绊是思想,思想的羁绊是腿”,在思念腿的夜晚,灵魂觉醒了:“在这/曾将人的双脚缠小/孙行者的思想被套上紧箍咒的/国度里/早该让腿放足远行了/早该让思想学会自己走路了。”如果我们从“诗外”来看,让腿放足远行,让思想学会自己走路,这其实正是“思想解放”年代的重要主题,因此,战壕中的思考就不仅仅局限于战壕了,而是诗人对历史脉搏的准确把握。

  长诗成就

  在《中国船,从南湖启航》这本最新选编的诗集中,朱增泉收入了《怀念毛泽东》和《前夜》两首长诗,可见诗人对自己的这些作品是满意的。两首长诗的写作时间都是20世纪90年代初,前者近八百行,后者九百余行,还只是节选。这里之所以指出长诗的行数,并非强调其规模,主要还是着眼于作品本身的宏阔气势、对时代精神的承载,和一气呵成的浑然之感。因为当代汉语诗歌中的长诗数量庞大,动辄千行万行的并不鲜见,但多半只是以篇幅之巨夺人,从结构、语言,从诗意空间的拓展及完成性看,特别是从长诗与时代政治思想文化的深刻关联而言,可称道者并不多见。朱增泉的长诗作品,很容易让我们想到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或者是美国的惠特曼,不同之处在于,朱增泉抱持的是中国精神、人民立场和人类解放主题,是对社会主义信念、共产主义理想的诗化阐释,而非完全放任的“自己之歌”。具体而言,就是诗人对当代中国的社会历史现实,有一种认知上的确信和思想上的把握,有严肃的政治立场和清楚的国家民族归属感。

  正如我们所见,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新诗的所谓现代性诉求,基本上是在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的焦虑”中亦步亦趋,怀疑、幻灭、悲观、愤怒、嬉皮、游戏文字、价值和意义的虚空是其主调,而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苏联解体、东欧剧变而不绝于耳的“历史终结”论,也似乎是从政治意识形态层面添加了某种注脚,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挫折,和资本主义世界一边倒的“胜利”,似乎标志着“自由”“民主”和“看不见的手”这类西式价值观在地球上的凯歌高奏、长驱直入。这也就是说,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知识界、文学界,乃至每一个个体创作者,实际上都既面临着“方法”选择问题,又面临着“方向”抉择的问题,而这正是长诗《前夜》的写作背景。今天我们清楚地看到,诗人是绝对清醒的,他立足中国而放眼世界,与失败主义展开雄辩,同悲观主义斗争,也怀疑那些被击碎了梦想的自我怀疑者,并且以大无畏的勇气叩问新世纪的大门:

  “世界哟/冷战之后/真的是热恋吗?”(《前夜》)

  答案是否定的:“这世界历来如一张餐桌/却永远等不来天仙侍女/端上冷盘热炒/菜单上只有一道传统名菜/——弱肉强食。”所以,新世纪的前夜是令人不安的,更需要审慎思索并认真回答一些严峻的命题。在大部分中国诗人放弃公共意识、主人翁意识,集体性地转向所谓主体的“内在”世界,或于价值迷惘中徘徊,或乐此不疲追逐西方荣誉和“国际化”风格之时,《前夜》的作者意识到的,是地球文明所面临的更为可怕的风险:“长久对峙的冷战/一方突然绷断神经,垮掉/但另一方战争总部阴森的密室里/仍然挂满了别国的地图/图上一个个锐利的箭头/如一把把匕首/被抵住了喉管的民族/脖子稍微一拧,流出的血/够你瞧。”事实上,我们也只有在多年以后才能看明白诗人心迹:冷战格局的改变,丝毫都没有降低意识形态斗争的烈度和强度,只不过是在形式上有所改变而已。以市场为平台的全球化,实际上暗含着不折不扣的西化,从科学技术(互联网)、文化教育、电影娱乐直至诗歌写作,处处渗透着颠覆性的价值观,甚至是文化上的敌意,和平演变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发生,但整整一两代“学人”似乎都习焉不察。另一方面,作为军人,职业的敏感更使其感受到毁灭性危机的无所不在:

  哦,地球在宇宙大爆炸中诞生/在地球上不断制造爆炸的人类/命中注定/只得拿炸弹当枕头/一直在企求做一个/短暂而宁静的梦/却常常在半夜里/被一声声爆炸惊醒/人类已将五万多枚核弹/土拨鼠藏冬粮似的/掘了地洞藏起来(《前夜》)

  无论如何,《前夜》中的“古典”骑士精神,还有“浪漫”主义情怀,看上去都是逆现代主义诗歌潮流的,也是非常另类的,至少在那样一个晦暗的历史时刻,诗人对当代汉语诗歌中无枝可依式的感伤、孤独、颓废以及佯装的愤怒,是不屑一顾的,对消费主义聒噪声中“地球是平的”之喻,也嗤之以鼻:

  我作为一名中国诗人/我想对中国的年轻人/重复惠特曼的话/——未来的战争属于你!

  我作为一名中国将军,临死前/将对年轻的中国军人说/——别关心我,去关心/战壕!(《前夜》)

  正像我们今天才后知后觉到的,历史当然并未像福山所认为的那样“终结”,第二个千年行将结束,21世纪的前夜并非良辰,资本和世界市场,跨国公司和金融寡头,军工巨鳄和高科技战争,对文明的侵蚀几乎无孔不入。总之,帝国主义的全球霸业并未消停,世间仍有屠刀高举。诗人提醒世人,更多的是提醒中国人民,仅仅有善良的愿望是不够的,而发愤图强则必然会招致霸凌,因为丛林哲学的信奉者和海盗传统根深蒂固的竞争者,并不习惯别人的强大:

  我们厮守着这片土地/继续诉说我们永不熄灭的/渴望/面对大洋彼岸的蛮横/亚洲在喊:“不,坚决不!”/我不安的灵魂,却又梦见了/刀光剑影/切瓜的旧刀虽然一再折断/只要地球仍然浑圆如瓜/必定有人打造新刀,并琢磨出/新的吃法(《前夜》)

  诗人是祖国的赤子,而军人是家园的守护神,两种身份在《前夜》中相互交融而又各自游离:

  人子哟/我多么同情追求/温饱、自由、独立/富有、安宁、甜蜜、创造/世界哟/我多么憎恶/侵占、掠夺、蹂躏/欺诈、扼杀、称霸、奴役(《前夜》)

  身为军人,“从身上每一条伤痕里/去读懂对手/从对手的拳脚中/去读懂自己/然后,举目审视世界/用心谋划新的战役”,是职责也是本能;身为诗人,朱增泉视自己在世纪末变幻不测的风雨中前行为一种幸运,并将自己的生命与祖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我们要理直气壮扔掉/那顶贫穷落后的破帽/我们同样属于人类/我们有权/成为创造新时代的主人。”这里的“我们有权”,是什么意思呢?当然是说我们也有人权。这首诗里的人称代词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而不只是“我”,所以诗人言明的是集体人权,也就是中国人民的生存权和发展权。《前夜》的抒情主人公,面对的是公共领域、公共世界,或者是整个世界,而不是个人的梦呓、潜意识,“自我”的患得患失,个体的小小癫狂与悲欢:

  祖国,我如芥的生命/负载着对你命运的忧虑和希冀/随你卷进风暴,闯进大海/夜色覆盖海面,风雨/催醒我生命的活力/我随你沉浮啊,祖国/呛水之后,于浪谷浮起/渴望再度与风浪交手/才令厄运生畏呢(《前夜》)

  当代汉语新诗中原子化个人的出场,始于20世纪90年代,且不说万千“个人”在审美上的同质化问题,这种隐含了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底色的千篇一律的表达本身,已经走向了对“诗意”的消解,走向了句法雕琢和修辞迷宫,继而走向了人的反面,看来看去,最终留给这个时代的,或许就是某个小资文人的那句自鸣得意的名言:“我不在乎大国崛起,我只在乎小民尊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前夜》与当代汉语诗歌中的绝大部分“自己之歌”判然有别,诗人倾向于建构一种“大我”的声音,倾向于选择做一个大众的歌者、一个公民立场和共同体利益的呼告者,倾向于集体主义、理想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美学,而这也恰好是现代汉语新诗曾经的路向。

  同样,长诗《怀念毛泽东》也是朱增泉上述诗歌理念的一个实践范本。放眼中国的古老大地,毛泽东的身世,从华夏农耕文明的薪火代传中显现出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个农民的儿子,“挟南粤海风三湘灵气”,在黄河边手持一本《天问》,在古烽燧、断垣旁,“用西方盗来之火,点燃中国之柴”。诗人所怀念的毛泽东,不是传记意义上的毛泽东,而是作为“中国道路”缔造者的毛泽东。这个人与盘古神农炎黄等华夏人文始祖精神相通,这个人以中国的农民为上帝,这个人怀抱大同理想,浑身是变革的激情,这个人对中华民族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五千年兴衰由黄河去诉说好了/五千年纷争由黄河去诉说好了/五千年悲悠悠恨悠悠情悠悠愤悠悠/五千年辉煌和黑暗/都由黄河去诉说好了/这片土地绝不会走失/滔滔黄河之水绝不会断流/交融在这片土里水里的英魂绝不会死灭/东方地平线/终有破晓的一天/毛泽东和他的队伍/人困马乏地来了

  如前所述,长诗的突出特征,不在于篇幅之巨,而在于题材的重要性,在于诗人对重要题材的从容驾驭和控制。《怀念毛泽东》由对毛泽东开天辟地般的革命业绩的赞美起,以对邓小平改革开放的勇气的称颂结束,看似是有所偏离(怀念对象),其实是以两个传奇人物不同的历史贡献,印证了中国道路在不同阶段的不同特征。在这首如同卷轴画一般展开的长诗中,毛泽东是中国革命的化身,象征着一个觉醒的民族,寓意着一个自我解放的现代神话: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从农村到城市,从江河到大海。然后是“小平您好”,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共同富裕不是搞平均主义,统一中国可以是“一国两制”,姓“资”还是姓“社”是个伪命题……很顯然,在当代中国,这是一个辩证的、连续的、行云流水一般的过程,本身就具有史诗性质。按照诗人最直接的表达就是,“毛泽东生前说,是奴隶们创造了历史/奴隶们说/我们翻身靠的是毛主席/邓小平说,没有毛泽东就不会有新中国/三种说法互相支撑,构成经典理论”。所以说,朱增泉透过自己的诗歌写作,早已在风云变幻的20世纪90年代初期,触及了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这样一些极为严肃的命题。

  “现代性”与国际视野

  中国当代诗歌审美中,一直绕不开的一个问题,就是对所谓“现代性”的理解:是作为一种批判精神、一种“叛逆诗学”,从属于人类解放的大主题,从而接续启蒙现代性理想呢,还是仅仅作为一种从先锋、试验、形式游戏等所谓自律性艺术获得意义经验的审美伦理?如果说前者,则在郭沫若、闻一多、戴望舒、田间、穆旦、艾青等早期新诗的开创者那里,原本就不是问题,事实上直到以舒婷、北岛等人为代表的“朦胧诗”兴起,这一诗歌传统都一直存在;如果说后者,则正如我们今天已经看到的,大量迷恋外来诗学资源的写作者,都不幸陷入了语义和修辞的泥淖,在“文本内部”的黑暗中盘桓已久,由经院哲学、弗洛伊德主义和“身体”理论调配而成的怪味酒,灌醉了众多的现代汉语“写作”者,还有的则放弃自命不凡的救世主义式傲慢而改宗商业伦理。

  毫无疑问,朱增泉的诗歌写作,是在前者基础上的继续拓展,关注人生与社会,情系国家与民族,思索人类整体的命运,是诗人始终不渝的追求。如此,朱增泉诗歌中的“现代性”之思,反倒超越了沉溺于“语言”、潜意识、身体、欲望等所谓“自由个体”的写作,也超越了在诸如荒诞、变形、隐喻、反讽、救赎等形式机制中乐此不疲的晦涩表达。诗人的语言任何人都能明白,诗人的抒情样式并不难解,诗人关注当今世界力量构造中的民族压迫、军事与经济强权霸陵,揭示帝国主义、金融资本主义带来的战争危险与人道灾难,深入思考人类生存状况和世界秩序,用一种与现代意识而不是“现代派”腔调发声。用一个我们并不陌生但早已弃置不用的概念,就是一种国际主义的视野、国际主义的精神,还可以说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观,这样的视野,这样的精神境界历史观,在理解今天地球文明的微妙境遇和变数时,显然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在《地球是一只泪眼》一辑中,诗人以莫斯科红场的黄昏、巴黎公社墙,以及在垂暮之年不得不走向法庭的民主德国领导人昂纳克、苏联解体后发表告别演讲的戈尔巴乔夫这样一些历史“符号”,抒写对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制度衰落的慨叹,记录对人类乌托邦梦想陨灭时的深沉哀戚。

  圣诞的日子/来源于一则久远的传说/而传说/往往比确切的记载更具诱人的魅力

  1991年12月,戈尔巴乔夫选择在圣诞节向政坛告别,这绝对是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场景。在人类为自己勾画出的诸多千年王国中,基督教天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也是一个。“圣诞节,诞生了一个永存的许诺/普洒甘露的确切日子是‘明天/‘明天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这就是它的魅力”,这个一度几乎已经销声匿迹的节日,之所以再现于俄罗斯的土地上,不仅仅是一个旧有宗教传统的复活,而且与西方对苏联和平演变的胜利关系重大,因为“圣诞”是基督教文明的象征,更是西方文明的核心标志。而在现实世界里,反对阶级压迫和劳动异化,寻求社会公正公平,寄望于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和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伟大乌托邦工程,看上去出现了坍塌,世界范围内的社会主义事业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遇到了空前的挫折。问题在于,以永远的“明天”相允诺的泛爱的天国,真的可以取代大地上苦难的人们自我解放的追求吗?答案当然只能是暧昧的,甚至是否定的。正因为诗人在这一点上是清醒的,他才没有简单附和“圣诞”的复归,在看待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重拾圣诞庆典的宿命式剧目时,心中不禁惋叹,笔底未免辛辣:

  当发亮的希望锈蚀为失望/人们需要选择一个日子/重新燃旺心火/将另一个希望,往失望上焊接/敲打,翻腾,锯割,火烧/疙疙瘩瘩结成疤痕,成为节日

  这首《告别》,大约是当代汉语诗歌中最具政治讽喻价值、警示力量而又不直接使用任何政治话语的作品了,今天读来依然是振聋发聩。三十载时光过去,剧变后的苏联和东欧世界怎样了呢?被资本主义拥入怀抱后得到真正的温暖了吗?圣诞节所包含着的西方基督教文明中的神圣力量和天国允诺,究竟怎样抚慰了痛苦的俄罗斯灵魂?这一切都可以随时间的延展而看得更为清楚明白。这首诗歌作品所选择的“告别”场景,其实更让我们深思:十月革命前的俄国不是也有自己的牧首和教皇?但在沙俄时代痛苦的诗人与思想家那里,圣诞节虽不至于被抛弃,却也绝非真正的救赎力量,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社会主义革命,为俄罗斯带来了希望,为不平等的世界敲响了洪钟。很不幸,这一史无前例的伟大社会试验,却被自身的异化力量——官僚集团和特权阶层给葬送了,这一悲剧在任何时候都是需要引以为戒的,尤其是对当代中国而言。当一种已经被扬弃了的精神文化观念又要被捡拾起来时,也就是“将另一个希望,往失望上焊接”,这意味着人们的信仰会“疙疙瘩瘩结成疤痕”,这当然是悲惨的。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躲在象牙塔里的诗人,永远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而即便在今天,也未必有多少人真正读懂了这首诗。

  朱增泉诗歌中的国际视野,还包括了对巴尔干战火、中东战争的审视。20世纪90年代,巴尔干地区陷入了战火,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狂轰滥炸,导致南联盟两千五百多名无辜平民丧生,六千多人受伤。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心脏地带最为痛楚的创伤,也是掌握着话语霸权的西方舆论一边倒地围观称快的战事。隐形轰炸机和精确制导炸弹,被摧毁的总统府、广播电视大楼与外国大使馆,被捉拿审判的国家领导人,恃强凌弱的剧目在亢奋的媒体直播中近乎一场欧冠杯足球赛,但在诗人忧郁的眼睛里,却只有绝对的战争之恶:

  一支光柱,从炸塌的房顶跌进黑洞/如一条炸断的僵直的手臂/在断魂的一刹那/仍想抓住已被炸断/半埋在瓦砾堆里的/血红色的琴颈/昏暗浑浊的光柱下/几根炸断的琴弦/在腾起的尘土硝烟里/悠悠颤动/哦!巴尔干的神经/在震颤

  这痛苦的一幕下还有更深的痛苦:

  断墙上,斜吊着最后一只镜框/照片上的老游击队员满脸皱纹/在镜框里重温这幅熟悉的场景/他已无力投身巷战/只有一脸深深思考的表情

  萨拉热窝、贝尔格莱德这样的城市和瓦尔特这样的游击队员,在20世纪80年代曾因一两部电影而让中国人格外熟悉,但在1992年夏季的黄昏,炸弹惊了飞鸽群,墙上的古老提琴碎裂,铁托铜像所在的广场化为残垣断壁。作为冷战“收尾工作”的局部热战,在不同意识形态的观照中,意义是截然不同的。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废墟中,反法西斯战争中的游击队员的照片,触动了诗人的心,这个场景意味深长:终结了上一次战争的战士的家,被新的战火所摧毁,柏林墙倒塌后在意识形态上对“胜利者”表现出忤逆的南斯拉夫联盟,被加诸“种族灭绝罪”,被施以“外科手术式”打击,最终被肢解。这就是新的世界秩序和国际关系准则?这就是值得欢欣鼓舞的“民主的胜利”?今天我们或许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答案绝非那么简单。但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世界风云晦暗,历史大潮汹涌,当诗人挥笔写下《巴尔干的枪声》一诗时,他已经心明如镜。

  同样,在《底格里斯河在呜咽》一诗中,诗人以《圣经》中曾经提及的古老河流,以及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内巴比伦时期文物这样一些重要的符号,哀叹一种看似是永恒之物的碎裂,痛惜文明的不堪一击,反思今天人类文明究竟有什么样的缺失。朱增泉的这类感触和思考,也曾见诸他的一些散文作品,可见这并非一时的灵感。我们看到,无论从政治的、军事的角度观照,还是从人道立场、和平理想出发,都指向了基于对当代世界基本判断的明确的倾向性,即对帝国主义和霸权主义的不义战争的谴责,和对世界弱小民族、被压迫民族的同情。而且,越是深入思考,就会发现,在我们认识现实、感知历史、判断未来时,掌握一套哲学武器是多么重要。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当市场、贸易、技术和人口的交流愈加频繁,一切矛盾和问题都似乎可以归结于全球化時代的经济问题时,政治的问题,价值观的问题,正义和非正义战争的问题,仍然存在,仍需要严肃面对,人类的苦难,是不可能在另外一部分人闷声发大财的过程中自动消失的。阅读朱增泉的诗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基于政治素养和政治意识形态倾向的预言价值,这是诗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修养的具体体现,可以说,没有这样的哲学武器,没有这样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就不可能有这样的诗歌面貌。

  我想,这是《中国船,从南湖启航》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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