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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 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18515
吴玉龙

  亏了啥也不能亏了庄稼。老疙瘩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秋天,他深沉地面对着一大片玉米地,眼里盛满了慈祥与期待。其实,从玉米拔节进入生长旺盛期开始,老疙瘩就长在玉米地里了,或者说他也变成了一棵玉米。婆娘颇多怨言,说你不如找棵玉米过了算了。老疙瘩嘿嘿一笑,回敬道:“我的确是打算抱棵玉米热炕头的。”无论婆娘如何说,老疙瘩依旧我行我素,不肯慢待任何一棵玉米,似乎那些玉米都是他可以换命的兄弟。

  眼下,正是玉米灌浆的关键时期,对今年的收成至关重要。老疙瘩的心思全在水上,为此茶饭不思。他曾经有过庄稼浇不上水的惨痛经历,那次他没抢到水,大病一场,差点西去。此后,每逢庄稼浇水的时候他就莫名紧张,竟至落下个摇头晃脑的毛病。

  老疙瘩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给庄稼浇上水,哪怕豁出命去。村里都是旱地,自古以来为水发愁,在村民的意识里,水就是血脉,水就是乳汁,对水资源的争夺贯穿了整个村子的历史。为了占有最宝贵的水资源村民们绞尽脑汁,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本来,老祖宗为了长治久安,给村民定下了抓阄的规矩,那座镌刻了村规民约的古碑至今仍矗立在村头,上面写着“命由天定,水由命定”。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前些年抓阄的时候,有村民为一己之利做了手脚,差点闹出人命。抓阄这一沿袭了几百年的分配水的方式被迫退出了历史舞台。此后,村里屡屡因浇地引发乱战。为了水,平时和和气气的村民,会立时换上一幅六亲不认的嘴脸。小到龃龉口角,大到拳脚相向,甚至搞出人命。“水斗”成为了村史上的一个专有名词。

  为了万无一失,老疙瘩提前去给村长送了一大盒上好的烟丝。他可真是上心啊,这些烟丝精选了自家地里出产的最优质的烟叶精心制作而成。老疙瘩最会拾掇烟地,他种出来的烟叶是全村最好的。每年,收烟叶的人都会提着点心匣子来求他,让他来年扩大种植面积,提高产量。老疙瘩办事周密,连卷烟纸都给村长准备好了。他跑到村部抱回一大摞报纸,累得“呼哧呼哧”直喘,又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用心裁剪,每片烟纸的大小一致,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到了村长家里,老疙瘩啥话不说,卷起一根纸烟,点上,直接塞进了村长的嘴里。似有默契,村长亦是一言不发,他深吸一口嘬掉半根烟卷,半眯着眼缓缓地吐出烟来,顿时满屋生香。这时老疙瘩便要走了。村长再深吸一口,嘬掉剩下的半根烟卷,冲老疙瘩的背影大声喊道:“放心吧!放心吧!”老疙瘩并不回头,暗自得意地笑笑。都说,打蛇要打七寸,村长是个老烟枪,最得意这一口儿,老疙瘩投其所好。

  即便是村长打了包票,老疙瘩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对浇地的所有事情都严防死守。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家浇地并未排到最好的时间,而是被排到了凌晨,一个最人困马乏的时候。即便这样,老疙瘩也谢天谢地了。只是后悔给村长送的烟丝太少,否则,他家浇地的时间也许能靠前点。

  头天下午,老疙瘩就带着几个儿子到地里做浇水的准备了。主要是疏浚水道、培实田垄、清除杂草等。擦黑的时候,儿子们劝他回去,并要求夜里值守。老疙瘩坚决地拒绝了,说浇地这事容不得半点闪失,说他们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显然,老疙瘩早已做好了要等一夜的准备。可是,一夜那么漫长,要等一夜就连年轻人都吃不消哩。但是老疙瘩吃了称砣般,铁了心地赶儿子们回去,固执地认为浇地这事只有他亲自上手才能干得漂亮。拗不过他,儿子们只好回去。临走,老疙瘩给他们分派好了任务,嘱咐他们夜里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去另一块地里干活。他再三严肃地告诫他们,农时绝对延误不得,关键时候谁都不能掉链子。几个儿子都知道他家法的厉害,个个默不做声地服从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就在接下来的这一夜,大浪荡率领他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趁虚而入,对老疙瘩进行了偷袭。村里的“水斗”史上又增添了极不光彩的一页。

  老疙瘩经过一夜的苦熬,终于轮到了浇地。他一听见汩汩的流水声,便从昏昏沉沉的睡意中惊醒了。他抖擞精神,迫不及待地把水口改了过来。水流在月光的映射下发出银色的光辉,如一匹巨大的绸缎铺陈在大地上。老疙瘩看着汹涌的水流扑进自家的地里,心花怒放,似乎听见了地里玉米噼噼叭叭竟相拔节的声响。他抬头看看月亮,低头看看庄稼和流水,竟抑制不住得哈哈大笑起来,惊得一群宿鸟乱飞。水量如此丰沛,很快就浇完了几沟庄稼。老疙瘩身手矫健,改起水口来干脆利落。他顺着田垄来回走了几趟,见一切正常,便放下心来。到底年龄不饶人,老疙瘩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呵欠,他干脆坐在地头上迷糊一阵子。他半梦半醒着,心里始终挂着根弦,估摸一沟庄稼快浇到头了,便立即起身去改水口。老疙瘩是侍奉庄稼的好把式,对农事有天然的悟性,他估摸出的时间往往毫厘不差。可没想到的是,在浇第六沟的时候突然出现了状况。当他再按相同的时间去查看水情的时候,却发现水并未到头。他顿生疑窦,便借着月光仔细查看。一查便查到了险情,水流已经决口。他暗暗埋怨自己准备工作做的不细,没把田垄培实。于是,麻利地抄起铁锹三下五除二把决口堵上。

  老疙瘩松了一口气,正要卷根烟点上,却意外地看见几个人影幽灵般从旁边的庄稼地里窜了出来。他吓得浑身瘫软,以为遇上了鬼魂,这里最早是一片坟地。他揉揉昏花的老眼,想看个究竟,却听见有个声音在恶狠狠地责问:“你咋断了我们家的水路!”老疙瘩定睛一看,原来是大浪荡和他的三个儿子。他们气势汹汹的,摆出了闹事的架式。

  老疙瘩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理直气壮地对大浪荡说:“你胡咧咧啥哩,干啥都得有个先后,我浇完了不就轮着你了。”

  大浪荡说:“说的倒轻巧,眼瞅着马上就要停水了,哪还有我的份儿?”说着就蛮横地改开了水口,水立刻拐了个弯儿哗啦啦地流进了他家的地里。

  老疙瘩当然不乐意了,他虽势单力薄,却要誓死捍卫自己浇地的权利。双方展开了拉锯战,对方一挖开水口老疙瘩就堵上,老疙瘩一堵上水口对方就挖开,最后铁锹演变成了武器,一片金属碰撞刺耳的声响。可到底对方人多势众,老疙瘩孤军奋战几个回合,终处于下风。最后他干脆直接躺在水口上,悲壮的“以身许水”。大浪荡和他的儿子像一群疯狗,抬起老疙瘩扔到了地头上。老疙瘩竭力反击,混乱中,挨了不少的拳脚。

  大浪荡丧心病狂,他气喘吁吁地威胁老疙瘩道:“你再挣摇我就把你摁进水里淹死。”

  老疙瘩悲愤地哀嚎:“浇不上地不如死了拉倒。”

  战局以老疙瘩的完败告终。大浪荡家刚浇完地就停水了。老疙瘩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悲愤欲绝。大浪荡带着儿子心满意足地走了。老疙瘩孤独无助的在地里盘桓了半晌,天快亮的时候只好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老疙瘩的几个儿子就下地干活了,庄稼人干活起早贪黑,图个凉快。事后他们推算,他们出发的时间正是老疙瘩在地里受苦受难的时间。

  老疙瘩回到家里就闷头睡了,一直到儿子们回来吃晌饭才醒来。大儿子一眼就看见了他身上青紫的瘀伤。看见自己的儿子,老疙瘩心里便有了主张,他沉痛控诉了大浪荡的暴行,最后说:“我受辱事小,庄稼没浇上水事大。”这句话多么让人扎心!儿子们群情激愤,各自抄上趁手的家伙,去为老疙瘩报仇雪恨。更确切的说是为干渴的庄稼报仇雪恨。他们成群结队地走在村里,杀气腾腾的。这更是一次示威,犯我者必诛!但根本没人理会他们,农忙时节各人的心思全都在庄稼身上,就是天塌下来也顾不上。

  弟兄几个热血沸腾地到了大浪荡的家门口,一心想给大浪荡一家开开瓢儿。没曾想,大浪荡家大门紧闭,任他们吼破嗓子叫阵,拒不开门迎战。大儿子火极,怒骂:“缩头乌龟!”一脚上去把大浪荡家大门踹裂开来。仍不解气,又抡起一米长的砍刀,朝门劈去。老疙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说:“没准真没人在家哩。私闯民宅可要吃官司,切不可乱来,否则正中人家下怀。”

  大儿子则不管不顾,火声火气地说:“怕甚鸟官司,舍得一身剐也要把大浪荡拉下马。”

  都说老疙瘩粗中有细,真是不假。悄然间,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怕这几个愣头青儿子把事情闹大,全给搭了进去,便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干事不能有勇无谋,咱不能干没脑子的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必要图一时痛快。”

  大儿子被老疙瘩泼了冷水,多少冷静了点儿。想想也是啊,见不着大浪荡的人影儿,跟空气作对有啥意思。随后,他朝大浪荡家的上空吼了一句为自己争脸的话:“大浪荡,你给老子听好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子早晚得剁了你。”

  自己给自己找到了下坡的台阶,老疙瘩便奓开双臂轰鸡般赶儿子们回去。几个儿子只好鸣金收兵,尽管心里老大不服气。可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遭遇到了敌人的暗算:一大盆秽物从天而降,泼了他们满身。周围立即被恶臭弥漫,他们每个人头上、身上都沥沥拉拉的。仓促间,大儿子扬起巴掌抹了一把脸,中了毒气般,喘气都不顺畅了。他抬头一看,肺都气炸了。大浪荡正骑在墙头上,得意洋洋地悠荡着双腿,仰天大笑,手舞足蹈。

  局势急转直下,老疙瘩和他的儿子不得不重新投入战斗。大儿子被气懵了,敢死队长般决计拿下大浪荡家。几个人手中的家什雨点般落在大浪荡家的大门上,大门瞬间变成了劈柴。大浪荡惶恐至极,从墙头上滚落,跑进堂屋,把门插死,负隅顽抗。哎!自家孩子都下地干活了,防守空虚,他本来想好好唱出空城计的,可现在弄巧成拙。

  大儿子带头突入大浪荡家院子,正欲继续强攻堂屋,村长却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村长是村里公认的救火队长,总会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他用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喝止了大儿子等人。老疙瘩像一下有了主心骨,请求村长主持公道。村长已耳闻两家因水交恶一事,他很公允地说:“大浪荡不对嘛。”老疙瘩闻听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胆气壮了不少,强烈要求村长做主。村长说:“秋后大浪荡赔你两袋粮食。”老疙瘩表示满意,连声道谢。村长摆摆手,要他们回去。这时大浪荡连滚带爬的从堂屋冲出来,埋怨村长拉偏手。他哭丧着脸说:“两袋粮食?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哩。”村长鄙夷地看着他,丧声丧气地喝斥道:“舍命不舍财的东西。”大浪荡红着脸,嘟囔着,还在为两袋粮食求情。村长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老子的话是圣旨,谁不听话就法办谁。”大浪荡看看村长拉长的黑脸,不敢吭声了。

  秋后,在村长的督促下,大浪荡很不情愿地推来了两袋粮食。他到了老疙瘩家门口没好气的把独轮车一歪,两袋粮食就滚下来堵住了大门。他冲老疙瘩家啐了两口痰,恶狠狠地骂道:“老东西,要是哪天你家犯在我手上,看我不弄死你。”村里人都知道老疙瘩有个不争气的小儿子,经常干一些不着调的事儿,想抓住他家的把柄很容易,这点大浪荡心中有数。

  按说,老疙瘩和大浪荡还沾亲带故。在农村就是这样,论来论去的都是曲溜拐弯的亲戚。照实说,老疙瘩和大浪荡年轻时曾经关系不错。可渐渐的两人之间便有了嫌隙。对此,老疙瘩颇多怨怪,说大浪荡娶妻生子拖家带口之后,损人利己,光顾自己过日子。比如,两家的地毗邻,大浪荡每次浇地的时候都会偷偷地截流老疙瘩家地里的水源,还在收获的时候顺走老疙瘩家地里的粮食。这是老疙瘩绝不能容忍的,水和粮食都是他的命根子。所以,每当有人在老疙瘩面前提起大浪荡的时候,他总会愤愤不平地说:“不值个!”然后再擤一把鼻涕用力甩出去,说大浪荡不值一提。而大浪荡则倒打一耙,反说老疙瘩浇地的时候抢了他家的水源,收获的时候顺走了他家的粮食。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最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积月累便酿成了大矛盾。

  但两家总归生活在同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上还算勉勉强强过得去。特别是两家的孩子,更不以为意,你来我往,我行我素。农村的孩子嘛,本来就心大。另外,老疙瘩的小儿子栋梁和大浪荡家的小闺女树叶还是同班同学,他们都在镇上的高中念书。两人走得很近,栋梁每天都骑自行车驮着树叶上下学。为此,还有了两人关系不一般的传闻。那时,在农村,十七八岁的男女便过在一起,所以即便栋梁和树叶好也不算啥新鲜事。

  但现在,既然两家翻了脸,那就得坚决、彻底地断绝关系。老疙瘩怒斥栋梁道:“你天天驮着那妞儿干啥,被她当驴使!”又一脸严肃地警告栋梁:“不管你和那妞儿啥样的关系,都必须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栋梁竟爽快地答应了,还顺便臭骂了大浪荡几句。

  老疙瘩喜出望外,到底是自己的种儿,和自己一心。他的小儿子在美色面前经受住了重大考验,他相当满意。他称赞栋梁是个有立场的好孩子,关键时候能拎得清。的确,栋梁虽经常做些不着调的事儿,但整体上算是个好孩子。他性格温和,从不和人红脸,特别是在老疙瘩面前,无论老疙瘩说出多么无理的话,他都俯首贴耳。于是老疙瘩再进一步怂恿他:“最好和那妞儿成为仇敌。”这句话简直就毫无原则,可栋梁也无条件地答应了。

  时间过了一年,又是一个秋天。说来奇怪,老疙瘩家一到秋天就会多事,是真正的“多事之秋”。所以,老疙瘩在秋天里总是神色严峻忧心忡忡。果然不出所料,这个秋天老疙瘩家又多了一件事,不过这次是件大喜事。一向不争气的栋梁不知怎的就突然出息了一把,考上了大专,成为村里第一个吃国库粮的。老疙瘩家世代为农,到了栋梁这里终于改写了历史。他欣喜若狂,说这叫金榜题名,要在以前能登上皇帝的金銮殿。并自夸给小儿子起了个好名字。那一刻,老疙瘩成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胜利者,他打败了村里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大浪荡,他曾遭受的委屈都化作了尘土或烟云。

  如此重大的喜事当然要大张旗鼓地庆贺。老疙瘩计划请个戏班子,搞一场流水席,醉生梦死个几天几夜。一切准备停当,丝弦即响,鸡鸭将烹,意外的是却硬生生被树叶搅黄了。

  树叶没有考上,脸上甚是无光。栋梁越是风光,她就越是难受。更可气的是,栋梁一考上大专便和她提出分手。她躲在家里整日以泪洗面,寻死觅活。没考上不怨自己无能却乱咬人。她对大浪荡说,自己落到这般地步全赖栋梁,是栋梁和她搞对象,乱了她的心性,耽误了她的学习。正好二大娘来串门,她自有八卦的天性,啥事都喜欢刨根问底。树叶被她牵着鼻子走,激愤之中失了方寸,和盘托出了实情,哽咽着说栋梁欺负了她。二大娘越听越带劲儿,警察破案般揪住不放,问起话来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他咋欺负了你?”“啥时候欺负了你?”“在哪里欺负了你?”树叶竟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对我干了那样的事”“每年庄稼长起来的时候”“在庄稼地里”。二大娘听了喃喃道:“又是在庄稼地,又是在庄稼地,这该死的庄稼地!”这勾起了她自己的伤心事。

  说实话,树叶刚一交代完就后悔了。但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哪能收得回来哩。可又一想,管他呢,谁让那个没良心的栋梁现在只顾自己快活对她置之不理呢。

  听了树叶的哭诉,大浪荡的火气一下窜到了屋顶上,当即要去找老疙瘩算账,可被婆娘死活劝住了。她说这种事吃亏的到底是姑娘,要是张扬出去,树叶可就不值钱了。大浪荡觉得婆娘言之有理,只能气得手握空拳对天叫嚣,不得不息事宁人。

  可这事到底没能捂住,二大娘的嘴比风还快,全村人都知道树叶被栋梁吃了豆腐。这样一来,大浪荡便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要是再蔫不作声,就会被人看成软蛋,以后没法在村里混了。

  大浪荡硬着头皮找到老疙瘩兴师问罪,老疙瘩当然不会给他好脸儿,讥讽道:“你别血口喷人,我儿子是啥人呐,咋能看得上树叶?”

  这话可真是噎人,大浪荡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翻了几下白眼,说:“牛脚窝里生不出龙种,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老疙瘩不讲理的时候也是很难缠的,又说:“兴许是树叶看栋梁太优秀主动勾引,这都说不准。”

  话说到这里,就算大浪荡是个出了名的“滚刀肉”也招架不住了。谁让树叶是个女人呢,这种事吃亏的总是女人,要是老疙瘩黑了心地继续向树叶泼脏水,他这当爹的老脸往哪里搁呀。这样一想,大浪荡便输了三分,也只能打掉了门牙和血呑了。他悻悻而去。

  栋梁和树叶的事一时成为村民们津津乐道的公案。二大娘公然为树叶喊冤,说栋梁就是陈世美,只顾着自己出去吃国库粮,一脚踹开农村的媳妇儿。老疙瘩坐不住了,事关家教门风,他不能坐视不管,他找到二大娘理论,神情冷峻地斥责她诋毁栋梁,败坏栋梁的名声。二大娘沉着冷静,说自己讲的都是实情,都有人证物证。老疙瘩阴着脸问:“有啥人证?”二大娘扳着手指头说:“大牛、二虎、三豹、四狗等等好多人都见过,每天天不亮树叶就早早的在东岭的庄稼地里等着,栋梁骑车过来,两人在庄稼地里腻乎半天,才一起去上学。” 老疙瘩怼她一句:“胡说八道!”接着又问:“物证呢?”二大娘“咯咯咯”笑得像老母鸡,说:“你这公公辈的人都不该问,物证当然在树叶身上了。” 老疙瘩面露羞赧,再怼她一句:“胡说八道!”转身走了,只不过现在他多少有点心虚了,走起路来有些灰溜溜的。摇头晃脑的老毛病也犯了,双手抱头也制止不住。

  事已至此,老疙瘩必须要搞出个子丑寅卯,否则白白的被人泼了脏水,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晚上,他把为流水席备好的菜拣出几样凑成一桌,招呼几个儿子坐下。老疙瘩先自己连干了三杯,他的脸色立时红了起来,话也稠了起来。他用筷子指点着栋梁说:“小子,你给我交个实底,你和树叶到底咋回事?”没想到栋梁一反往日唯唯诺诺之态,大大方方地承认。老疙瘩震惊,半天回不过神来。又问:“你们不是早就一刀两断了吗?”栋梁低头不语,脸红到了耳根上。老疙瘩明白了,栋梁欺骗了他。他勃然大怒,抄起鞋底就要抡向栋梁,可抡到半空又停住了。眼前的这个儿子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儿子了,眼前的儿子就要吃国库粮了,将来就是国家干部了。按这个道理说,他打栋梁就和打镇长差不多,哪能下得去手呢。

  大浪荡落了下风,当然不甘坐以待毙。他强梁了一辈子,哪能咽得下这口鸟气。

  树叶整日在家哭哭啼啼,大浪荡烦得要撞墙,他怒斥树叶说:“还有脸哭?都怪你不自重。”这种话多了越发地刺激树叶,她都变得魔魔道道的了。婆娘直怕闺女有个三长两短,拍着大腿求大浪荡说话要留口德。

  大浪荡和婆娘天天在家里商议对策。两口子上了大火,牙龈都肿了,一说话就出血。婆娘一边拿手绢擦拭嘴角的血丝,一边对栋梁破口大骂。大浪荡被她搅活得心烦意乱,怒怼道:“窝里横有啥用,有本事去把那小子给骟了。”两人合计来合计去,仍束手无策。婆娘急哭了,骂大浪荡没本事,活该被人欺负。大浪荡则嫌婆娘上不了台面,遇事光会着急。他说:“人太急则无智,知者减半省者全无。最好冷静下来,做事则得心应手。”婆娘听得不耐烦,说:“亏你念过几年书,可现在吊书袋子有屁用,能解决啥问题。”大浪荡任凭她絮絮叨叨,一个后滚翻滚到了炕上,抓起一本古书研究起来,嘴里咕哝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杀人刀。”

  婆娘急得火烧眉毛,正要去拧大浪荡的耳朵,却听到有人在外面咳嗽了两声,跟着便一头撞了进来。“哟,村长!”婆娘一回头,便欣喜地叫了一声,声音甜得像吃了蜜糖。

  村长径直坐在了八仙桌上首的太师椅,黑红的脸堂严肃而又冷竣。大浪荡一个鲤鱼打挺蹦下炕来,先是支使婆娘快去坐水,然后便哈腰垂手侧立在村长身旁。

  村长开口便问:“树叶和栋梁的事儿你们怎么想?”

  在大浪荡听来,村长说话就是不一样,里面自有一种笃定和沉稳,格外有份量。

  大浪荡赶忙诌媚道:“没想法,全仗村长周旋呢。”

  村长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地说:“那就让他们赔你四袋粮食。”

  大浪荡一听傻眼了,他本想借此机会让老疙瘩伤筋动骨的,可村长提出的赔偿显然离这个目标太远了。他脱口而出:“太少了吧。”接着又慌乱地给出“太少了”的理由:“俺家树叶可是被栋梁那小子给糟蹋了……”话说一半,他又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换了种说法:“俺家树叶可是吃大亏了。”

  这时,婆娘也凑上前来,未及张嘴先已哽咽,断断续续地说:“村长,这回你得好好给俺做主,要不俺娘俩可真没法活了。”说完号陶大哭,要给村长跪下。

  村长最讨厌女人婆婆妈妈,他不耐烦地一挥手,问大浪荡:“你俩谁当家主事?”

  大浪荡和婆娘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我。”

  村长更加不耐烦了,站起来,说:“走了。”

  大浪荡一把薅住村长,摁在太师椅上,一边责骂婆娘:“滚,男人说事,你掺和啥呢。”

  婆娘怕村长真的甩手不管了,赶紧闭了嘴。

  村长作深思熟虑状,一锤定音:“翻倍!八袋粮食。”

  婆娘忍不住又发表反对意见,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村长说:“太便宜他们了吧。”

  村长怕节外生枝,瞪着大眼一拍桌子说:“谁不听话就法办谁。”这句话被他整天挂在嘴上,是他的口头禅。

  见村长面露愠色,大浪荡紧张得满头冒汗,忙不迭地说:“八袋就八袋吧,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谢谢村长,谢谢村长。”接着一把捂住婆娘的嘴,恶狠狠地说:“听村长的。”又说:“否则你他娘的毛都得不到。”

  村长又瞪了婆娘几眼,说:“那就这么定了,不少了,八袋粮食是好几亩地的收成了。”说完,便起身走了。

  婆娘仍心有不甘,捣着碎步跑在村长后面,做最后的争取。村长头也不回,皱着眉头还是那句话:“谁不听话就法办谁。”

  大浪荡赶紧给婆娘使了个眼色,制止住她,自己跟屁虫似地送村长出门,磕磕巴巴地试探着说:“村长,我还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讲。”

  村长微微地把头侧过来:“说。”

  大浪荡便大着胆儿说:“让他家服个软,给咱说句好话。”

  村长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没说话。

  大浪荡送村长回来,发现炉子上的水壶正开得哐当哐当响。他没好气地对婆娘说:“就知道多嘴,今天的事差点被你搅黄了。你要是早点把茶给村长沏上,说不定还能多得一袋粮食呢。”

  婆娘白他一眼,说:“嘁,你看村长那个霸道样。”

  村长摸清了大浪荡的底数,便胸有成竹地来到了老疙瘩家。他倒背着手,板着脸,嘴巴紧紧地抿着,整个脸上的沟壑像刀刻的一样。他这幅模样仿佛在告诉每一个人:大事不好了!

  他进门径直坐到了八仙桌上首的太师椅。这是他的专座,全村只有他配坐这把椅子。似乎约定俗成,他不在的时候这把椅子就得空着,家里椅子不够坐也得空着。

  老疙瘩早就卷好了烟卷,掐头去尾,把最饱满的烟肚子给村长点上。村长啥话不说,专心致志地吸了一口又一口,享受了好久,陶醉了好久。

  老疙瘩讨好地说:“咋样,味道不输给大鸡烟吧。”

  村长闭着眼睛“哼哼”了两声,算是肯定了老疙瘩的自我吹嘘。

  就在村长又点上一根烟的工夫,老疙瘩搬个小马扎坐在了村长的脚边。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十分滑稽的景象,村长便像高高在上的佛祖,老疙瘩便像个渺小谦卑的香客。

  村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又贪婪地吞吐了几口烟,才不紧不慢地问:“栋梁和树叶的事儿你们怎么想?”

  老疙瘩赶忙诌媚道:“没想法,全仗村长周旋呢。”

  得!不管谁家出了事,村长的问话都如出一辙,事主的答话同样也如出一辙。这种固定的句式暗含深义,就是充分表达对村长的尊敬和信任,有着任凭村长发落、处理的安心和妥贴。

  如此,村长说话便直来直去了:“人家要八袋粮食。”

  老疙瘩脱口而出:“八袋?太狠了吧!我得流下多少汗珠子使出多少力气。”他着实肉疼了一下。

  村长看看老疙瘩面红耳赤的像个受气包,笑了,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破财免灾吧。”

  老疙瘩梗着脖子说:“这个道理我懂,只不过代价太大了。”

  村长收起笑容,严肃起来,他把手里的烟屁股都捏碎了,提高了声音说:“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家栋梁可是强迫了人家……”

  老疙瘩像是突然被烧了屁股,猛的蹦起来,去捂村长的嘴。村长嘴里的烟卷被他扣在了手心里,燎出个大泡,他疼得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婆娘眼疾手快,抄起一个西瓜猛砸在地上,抓起一片瓜皮,摁在他的手心里。

  村长被老疙瘩干扰了一下,受了点惊吓,可从来没谁敢这样对他。好在他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很快便镇定下来。他严厉地质问老疙瘩:“你要翻天吗?”语气相当不悦。

  老疙瘩连忙赔不是,颠三倒四地说:“可不能乱说,可不能乱说,不是强迫的,是你情我愿的。”边说,摇头晃脑的老毛病又犯了,晃得地动山摇的。

  村长冷笑:“人家树叶就一口咬定是栋梁强迫她的。”顿一顿又说:“只要是强迫就要蹲大狱的。”

  这句话像原子弹爆炸,把老疙瘩震傻了,嘴瓢得说不成话,他语无伦次地乞求村长:“那您快给想想办法吧。”

  村长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事关栋梁的前途命运,还是你看着办吧。”刚才在大浪荡家久议不决,他觉得有损自己的权威,现在说啥也得镇住场面,治住老疙瘩。

  得!村长说出这样的话来明显不满意了。老疙瘩看村长在往外推他,一下六神无主了。

  村长看着老疙瘩的窘相,有点得意,他一边抽烟,一边说:“你再好好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疙瘩也点上一根烟,低头做深入思考状。烟灰烧到他手指头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即栋梁的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民事纠纷,而是涉嫌违法犯罪。要是真到了法办的地步,不但自己改换门庭的希望会破灭,栋梁的一辈子也全毁了。他吓得深身战栗,想,还是来点高姿态,速战速决吧。于是,老疙瘩抬起头来,硬气地对村长说:“事已至此,斤斤计较有啥意思,得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哩。”他顿了顿,一咬牙,接着说:“再加半袋粮食!”

  村长摇摇头,说:“咦,才加半袋粮食,一看就没诚意。”

  老疙瘩被逼到了墙角,心一横,又说:“那就加一袋粮食。”

  村长脱口而出:“好!怪不得你能把栋梁培养出来,到底是聪明人。”村长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碗弹跳起来,差点摔到地上。他又一次大声叫好。

  老疙瘩本以为付出九袋粮食的代价便能摆平此事,稍稍松了口气。却没曾想村长又节外生枝,说:“大浪荡还有个要求,就是让你给他说句好话,服个软儿。”

  老疙瘩听了一怔,他万万没想到大浪荡还会来这一手。这下可把他难住了,说好话服软儿不就是赔礼道歉吗,他这一辈子可没向谁低过头,他的信条是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于是,老疙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此事不光关系到我现在的脸面,还关系到我以后在村里的地位,如果我现在做了软蛋,以后村里人都骑在我头上拉屎怎么办?”

  村长说:“那你再好好掂量掂量,到底是栋梁的前途重要,还是你的脸面重要。”

  一提到栋梁,便捏住了老疙瘩的七寸。从老疙瘩的内心讲,他为了栋梁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可大浪荡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万万不能接受。他再次低下头做思考状,琢磨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那我再加半袋粮食,就顶说好话了。”

  村长头摇得像拨浪鼓,嘴里蹦出两个字:“小气!”

  这句话等于把老疙瘩架到火上烤了。他不得不忍痛说:“那就再加一袋粮食。”他说得有气无力。

  村长略一沉吟:“也行吧,但得征求一下大浪荡的意见哩。”

  婆娘不愿意了,冲老疙瘩说:“老头子,太败家了,屁时辰就败掉了十袋粮食。”

  村长最烦女人多嘴,拧着眉头说:“老子的话就是圣旨,谁不听话就法办谁。”说完便要起身。婆娘赶紧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烟叶,对村长说:“见了大浪荡可一定要多说好话哩。”村长把烟叶夹在胳肢窝里,吧嗒了一下嘴,倒背着手走了。

  说实话,老疙瘩刚才被村长拿了一把心里非常不爽。他悻悻地想:我儿子将来成了国家干部,管着你哩,你牛个屁。自从栋梁考上大专,老疙瘩不自觉地孤傲了几分。

  村长又转回到大浪荡家。大浪荡见面急切地问:“咋样?”村长微微一笑,不语。待坐定到八仙桌上首的太师椅才开腔,他极力渲染了压服老疙瘩的过程,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救苦救难的英雄。

  村长说:“我一共给你争取到了十袋粮食。”

  大浪荡喜出望外,说这回树叶值了个大价钱哩。又觉得自己说露了嘴,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村长又说:“其中有一袋粮食顶了服软。”

  婆娘嘴巴又痒痒了,抢着说:“要顶服软起码得两袋粮食才行。”

  村长对她这种漫天要价的行为非常反感,恼怒地说:“老子的话就是圣旨,谁不听话就法办谁。”

  婆娘吓得吐吐舌头,缩到后面去了。

  大浪荡不敢再言语,默认。队长很满意,全村没人敢蔑视他的权威,说一不二的感觉让他舒坦。

  村长再转回到老疙瘩家,照例是上好的卷烟侍候。他过足烟瘾后,又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压服大浪荡的过程。

  事情圆满解决,两家都对村长感激不尽,分别请村长喝了一次酒。村长心安理得地坐在酒桌的上首,摆出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对老疙瘩和大浪荡说了同样的话:“这么难办的事只有我能摆平。”大浪荡能吃能喝,两桌酒席各值半袋粮食,老疙瘩的婆娘和大浪荡的婆娘都很心疼。

  老疙瘩一心想让此事板上钉钉,免得夜长梦多,便央求村长主持个仪式双方签个字据。村长把他和大浪荡叫到一起,签字画押后,说:“我也不能白忙活,我扣下半袋粮食,算是没白磨嘴皮子。”大浪荡听了眼都红了,指着老疙瘩说:“村长,您这半袋粮食该他来出。”村长根本就不理他的茬,说:“老子的话就是圣旨,谁不听话就法办谁。”嗐,这句话就是人见人怕的金箍咒,大浪荡只好低了头。

  老疙瘩把己方的字据揣进怀里,就回家推粮食去了。他把九袋半粮食推到大浪荡家门口,胡乱地把独轮车一歪,那些粮食就堵住了大浪荡家的大门。然后,他又把半袋粮食推到村长的家里,扛进屋里,倒进瓮里。出了村长的家门,老疙瘩长舒了一口气。娘的!总算了了一块心病。

  栋梁大专毕业后,分配到县政府上班。老疙瘩憋屈了一辈子,现在沾了栋梁的光,彻底扬眉吐气。又加上栋梁正在和县长的女儿搞对象,他更是得瑟得不得了。

  即便栋梁立了如此大功,老疙瘩也没忘了和他算账。栋梁发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他说:“当初为解决你和树叶的事,我们家赔了十袋粮食,那可都是老子的血汗呢,你得还。”

  栋梁笑道:“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你还记着哩。”

  老疙瘩翻翻白眼又说:“你从小到大糟蹋了老子多少粮食?那些都不算了。但这十袋粮食必须得还。”

  栋梁本来就有补贴家用之心,便说:“好。”很爽快地去集上买回了十袋粮食。

  老疙瘩又变本加厉,一边打着算盘一边说:“当初为了解决你和树叶的事,我给村长送了不少的烟叶,还请村长喝酒。这些也得折合成粮食还我。”

  栋梁见老疙瘩得寸进尺,有些急眼,说:“要不是我有出息你咋能直起腰来,我没和你要‘直腰费’就不错了,你倒反过来敲诈勒索。”

  老疙瘩又翻翻白眼,说:“一码归一码,啥事都得算得清清爽爽,要不以后父子都没法做了。”

  栋梁真急了,说:“快饶了我吧,这点工资要是都买了粮食,我咋活。”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又说:“县长的女儿可是只好吃懒作的鸡,得天天给她撒米,我要是没钱她可就飞了,她要是飞了咱家可就甭想翻身了。”

  老疙瘩吓得一下变了脸色,噤声。

  不过,意外的是,栋梁所剩无几的工资最终也没能留住。

  那天,栋梁下班回来,天都蒙蒙黑了,突然从庄稼地里杀出人来。那时农村劫道的很多,他骤然刹车,差点从猛然翘起的后座上飞出去。好容易稳住车子,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女的,抱着一个孩子,牵着一个孩子。

  那女人先发话了:“哟,当了大干部就不认人了。”话里话外酸溜溜的。

  嚯!栋梁认出了树叶,他自从上了大专后就再没见过她。眼前的树叶浑身上下埋里埋汰的,头上粘着乱草,脸上抹着锅灰,浑身鸡屎味儿。简直与以前判若两人。

  栋梁觉出来者不善,正想开溜。树叶却对两个孩子说:“快喊爹。”那两个孩子便异口同声地冲栋梁喊“爹”。栋梁听得头皮都炸了,赶忙从包里掏出好吃的东西塞住他们的嘴。

  栋梁气呼呼地问:“装神弄鬼的干啥?”

  树叶直截了当地说:“给我十袋粮食。”

  栋梁反唇相讥道:“凭啥?”

  树叶质问道:“当年咱俩的事你忘了?”

  栋梁理直气壮地说:“切!当年咱俩的事早就完了。”

  树叶更加理直气壮地说:“当年只赔了俺爹,没有赔我。”

  栋梁不愿再和她废话,说:“你知道你在干啥吗,你这是拦路抢劫,犯法!”

  树叶看出了栋梁外强中干,嘿嘿一笑说:“别吓唬人,要不咱俩到庄稼地里说。”

  栋梁心虚,说:“黑灯瞎火的,去地里干啥?”

  树叶倏然变色,咬牙切齿地说:“胆小鬼,当年咋把老娘往庄稼地里拖。”

  栋梁无语,脸红成了大柿子。

  树叶穷追猛打,说:“怂货,不给十袋粮食甭想逃脱。”

  栋梁想自己大小是个干部,不能让树叶当软柿子捏,硬气了点说:“我要是不给呢。”

  树叶和他硬杠上了,说:“老子的话就是圣旨,谁不听话就法办谁。”

  栋梁不屑地说:“这是村长的话,我现在是村长的上级,吓不住我。”

  树叶凶相毕露,说:“我说句话,看能不能吓住你。”

  栋梁不语,等着她出狠招子。

  树叶盛气凌人,点花着栋梁的脑门子说:“要是不给十袋粮食,我就带着孩子到县政府堵住你喊爹。”

  栋梁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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