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滴露珠叫醒了他。
当时他还在做梦。雾霭再一次笼罩了山林,他看到了童年的那头青牛。青牛已经负伤,低垂着头在山林间来回逡巡。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再看一看。忽然,青牛调转了头,朝着山林深处远去了。在飘渺的雾色中一闪,就再也看不见了。
同样的梦已经做了两三天,直到露珠无声地滴在脸上,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院子的木床上。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葱绿,那是院子里的葡萄藤。他缓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这样的梦境代表着某种神秘的启示,才悚然一惊。
他翻身起床,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凌晨五点,小镇最暗的时刻,启明星遥远地悬着,在近乎墨蓝的天空里发出清亮的光泽。他呆呆地看了会儿天空,好像要看出什么启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在院子里捡了张马扎坐下来,打电话给大哥。
电话关机了。他又翻了翻通话记录,上次通话是一周以前,大哥说身体不太好,正在家里休养,暂时不去上工了。他没多想,心里盘算着下次去大哥家里看一看,给他送点米面油,最好再给他一些钱。但忙起来,他又忘记了。他想着天亮了再想办法联系大哥,却再也睡不着了。
从他调到这个沙漠里的镇子教书开始,从两间学校分的红砖房起,这是他搬的第三个房子。一砖一瓦地积累,才有了这样几间像样的房子。他在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还有几藤葡萄,葡萄叶下边是木床。夏天的风从沙漠里飘飘洒洒地吹来,又幽魂一般远去,把炙热的气息留在院子里。他一边想着大哥,一边躺在木床上发呆。
按照哈萨克人的说法,相邻出生的兄弟总是格外亲近。即使父母生养了不少孩子,他也确实最依赖只相差两岁的大哥。这会儿风又来了,吹得葡萄藤簌簌地响,好像是脚步声。
他想起盖这几间屋子的时候,大哥背着一个小包来了。包里是他的瓦刀,他一进门,就开始干活儿,在那两间旧屋的旁边,从无到有地为他砌砖、起屋、遮顶,忙活了整整一个夏天。
等他把家里装修完,准备正式搬进家里时,大哥又从包里掏出一些翠柏的枝叶,用火点燃,在房间的角角落落熏了一遍。他说:“这样驱过邪的房子,才有福气,人住着才能安稳,我早就准备好了的。”那一年大哥不过四十来岁,却像老人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迷信。他虽然只小两岁,却似乎是一个孩子。有兄长的人,似乎有着永远不长大的特权。
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睡着了。夏末秋初的季节,总是昼夜温差极大,夜里他还觉得凉爽怡人,清晨却凝了露珠,已经有了湿气。
他刚准备再给大哥打电话,电话铃声却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对方说着一股山东味儿的普通话,问他:“你是XX 的弟弟吗?”
他说:“是的。”
还来不及说第二句,对方说:“我从萨尔布拉克打来电话,你大哥生病,已经病重了,在我的车上。你快来接他吧。”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电话那头又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居然是姐姐。
他和姐姐交谈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久前他就听大哥说过,萨尔布拉克有一种神秘的野物,猎来吃它的肉就可以治好他的病。他很愤怒地训斥了大哥,说这是什么迷信思想,他的病治不好,只能是好好保养,好好打胰岛素。但大哥显然觉得那个神秘的野兽才能治好他的病,只是怕他才不肯再说罢了。
没想到他还是偷偷去了。他们的小镇坐落在天山北麓,只翻过一道婆罗科努山就是他们的故居地尼勒克。在他们这样已经远离故土好几代的人眼里,水草丰美的伊犁草原似乎有着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事物,神秘的野兽只是其中一种罢了。他想大哥一定是骑着那辆国产大摩托沿着山道翻过山岭,去山的另一边寻找野兽了。
他又回过神来,电话那头又换了男人的声音。他问:“大哥的情况怎么样?”
对方说:“已经不大好了,你快一些。我好人做到底,帮你把人送到五台,你快来接,我们在路上相见。”
五台是小镇和伊犁之间的补给站,多年来往返两地的卡车司机们都是在这里休息和吃饭。说是补给站,也不过是几间旧平房改建的旅馆和小饭馆。看来司机是个常年往返两地的人,才会想到在这个中间点交接。
已经来不及细想了,他甚至也没想过对方是骗子。他相信那个梦就是某种预言。又或者,他对这一天早有准备。
其实他早有预感,只是生活的难题总是一个接一个,他没顾上细想。
这几天他总是在做梦,梦到他和大哥还在牧业学校念书。那是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牧场上开办了牧业学校,他们这些常年在牧场跑的孩子就有了一个去处。牧业学校开学的时间经常没个准,开学了他们就去读,关了就继续放羊过日子。班里的学生年龄也参差不齐,大哥比他大两岁,和他读一个班。这样兄弟俩一个班的,在牧业学校很常见。
大哥那时候是很不受人喜欢的孩子。尽管长着一头今天看来很是时髦的金发,还有近无血色的白皙面孔,大人们却经常对他视而不见。大人们喜欢的是寡言伶俐,能在家里帮上忙的孩子。有时候讨人喜欢看的是眼缘,有些人天生招人疼,有些人则相反。大哥很勤快,不到五岁就是个挺像样的劳动力,照顾弟弟妹妹,一天到晚没个歇。但他很拙,不太会掩饰自己的错误,干得多错得多,总是挨骂。
他却不同,从小就聪明,会察言观色,是那种很让人喜欢的孩子。黑色的卷发和小巧的鹰钩鼻,把他修饰得棱角分明,哪怕是父亲那一大堆的孩子里,他也是极为惹人注意的一个。
长到十岁,一头把邻居那个霸道的小儿子撞倒,顶着流血的歪鼻子回家的那天,他似乎已经确立了某种少年式的权威。
和大哥一起放羊,他总是趁机偷懒,回了家挨骂的却是兢兢业业的大哥。看着他穿着那件总是干干净净的黑色羊羔皮袄,再看到大哥邋里邋遢地穿着宽大的脏袄子,邻人总是说:“一个圈里出来的羊羔子,还不重样呢。这两个,一个黑发,一个黄毛儿,一个伶俐,一个却蠢笨,谁能相信是亲兄弟?”
早些年,他们还小,兄弟两个骑着一头青牛往返牧业学校和家里。到了放学的时候,他总是耍小聪明,趁着大哥不备,骑上青牛就跑。看着大哥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掉转头来接他一起回家。再大一些,念了初中,一头牛已经载不动兄弟两个,于是大哥总是自己步行,把牛让给他骑。
就这样,到了初三毕业的夏天。
前一年,大姐已经去县里念了高中,一年才能回家一次。父亲说,大姐是女孩子,女孩子有文化,才能不受人欺负,以后才当个好母亲。男孩子,做点什么都能活着。
父亲叫来他们,坦率地说,去县里上高中,只能是他俩其中一个。他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奶奶年纪也大了,你们是最大的,该是为家里出力的时候了。”要父亲说,最好一个也别去,都在家里帮忙,弟弟妹妹大一些,家里负担才能轻。
父亲说完就拍拍马裤上的灰尘,站起来走了。留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你去吧,你聪明,总不能耽误你。”大哥这么说。
他也几乎默认了。大哥能读到初中毕业已经是到顶了。这两年来的数学课,大哥总是在写写画画,算家里今年能产多少羊羔,该配几匹母马。哥哥的兴趣几乎全在牧业上,一道数学题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快乐,而一头牲口就不一样了。而他,在牧业学校也算是老师最喜欢的聪明学生了。再说了,难道真的要骑着马放羊度过一生吗?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那双还没被生活磨砺过的手。
就这样,那一年的秋天,他背着干粮,拿着父亲给的五块钱,跟着大姐去县里念高中了。而大哥,就留在了父亲身边。
他飞快地做出决定,冲出家门,开着那辆已经开了十万公里的旧标致上了国道。那是一条从上海到伊宁的普通公路,长达4967 公里的漫长工程修建了很久,他曾经对此叹为观止,今天却要在这条路上接回血肉至亲。
他不敢细想,只是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给弟弟,让他通知其他人,快些把父亲的房子打扫出来,做好接大哥的准备。其余的他都没多说,弟弟却很快地说,好的,放心。听到他笃定的语气,他略微放下心来。
小镇到五台的距离是90 公里,他一个小时就到了。停好车,他就找了一个较为僻静的馆子,在馆子前找了个条凳上坐下来,点了一碗汤面片儿和一缸三炮台。饭很快端上来,他却吃不下,只是端起那杯三炮台,徐徐地喝着。
司机打来电话,说就快要到了,他开的是一辆桑塔纳2000。这个时间,旅游季已经过去,路上的车不是很多,那些插着彩旗行走天涯的摩托车队也不见了。他几乎不用费力就可以看到从地平线尽头倏忽来去的车子。
过了一会儿,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黑色桑塔纳,他的呼吸几乎摒住了。结果这辆车没停留,飞快地驶向远方。他提起来的心又放下,天气到了中午还有些热,他已经有微微的汗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苍茫的戈壁上只有热浪是有生机的,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是一部默片,他张张口,却似乎失语了,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路的尽头来了一辆桑塔纳2000。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辆桑塔纳从路的尽头渐渐开近,然后拐进了他坐着的饭馆门口。车门打开了,是一个敦实的黑汉子。一件旧条纹衫,一条不合身的西裤,修饰着他略微走形的身材。他的裤腰上别着一个手机套,皮套敞着口,里边空空的,手机被他急切地握在手里。他很快就知道了,这就是那个山东汉子。
他们简单地握了个手,交接了一下情况。他是一个常年跑牧区的司机,大哥骑着摩托车到了伊宁,已经体力不支,无法再上山,就租了他的车。据司机说,他原本也不想接这一单,但他正好要去萨尔布拉克看一看寄养的那几头牛,索性就拉上了大哥。结果还没到半路,大哥就呼哧带喘地发病了。
当他看到后视镜里的乘客的面容时,立刻停了下来。他们简单地商议了一会儿,大哥就说不去医院了,送他回家就好。他说,此处不远有他姐姐的家,把他交给姐姐就好了,他绝不会多添麻烦。于是他很快到了姐姐家,和姐姐商议一会儿,看到六神无主的女人时,只好又打给了听起来能决定事情的弟弟。
山东汉子是个爽快的人,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原委。他也认可了。行走在西北大地上的人们,大多讲一种宿命,山东汉子就觉得捡到了大哥是他的命。司机就是这样说的。他说,节哀吧,老哥,能把大哥带回老家,好好地发送,你这一趟就没白跑,我也算积了个德。
虽然早有预料,他却无法开口,几乎不敢打开车门,还是那位汉族司机帮着他打开车门,把大哥的遗体转运到了他的车后座上,没让他动一点手。他很愧疚,按理说司机是很忌讳亡者的,但大家都是命途上奔走的平凡人,谁家不会有点丧事呢?
他苍白地连连道谢,连连作揖。这陌生的礼节,让司机惊诧地看着他。说完了安慰的话,司机挥挥手,一踩油门,飞快地消失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上,似乎这样不吉利的事情就会甩在身后。
看着远去的车子,他很想痛哭一场,但理智告诉他要把时间花在有用的事情上。早就无人居住的祖屋能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收拾利落吗?那边的情况他还一无所知。想到这儿,他才想起来,要给手机充一会儿电。大姐已经平静了一些,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壶,拧开瓶盖,递给他。他接过来,是一壶热奶茶。
“原本是给你大哥准备的,他一口也没喝上。”大姐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他恍惚地接过保温壶,一边喝那劣质保温壶里早已变温的奶茶,一边打开手机。几乎是立刻,电话和短信就同时冲出来。他接起来一个,又接起来一个。是的,接到了。已经走了。是的,把所有东西准备好。我会把其他东西带回去的。好的。好的。
他知道,丧讯会像飞鸟,无声无息地传遍所有与亡者紧密相连的人们。大哥的生命中有紧密相连的人吗?父亲母亲都已经走了多年,兄弟姐妹虽是亲的,但也已经各自成家,唯有这个大哥是个光棍儿。他没有妻子和子女,总是孤零零地在工地和家里飘来荡去。老人都说,家里没有个烧壶热茶的女人,那还能叫家吗?可大哥的半生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大哥现在正屈辱地躺在后座上。他很庆幸几年前买了这辆车,不然现在的情形该怎么带回大哥呢?他任由自己在刹那间飘荡出成千上万的思绪,却不敢回头看。
过了一会儿,他喝完最后一口奶茶,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他开得出乎意料地平稳。一路开到那条就要拐向父亲家里的街道时,他停下来,下了车,在那个专门卖穆斯林用品的商店里买了卡凡(裹尸布)。卖白布的店主立刻迎出来,握着他的手,说着节哀,显然大哥的死讯比他自己要更快地回到了这里。他一边说着感谢,一边付钱,拿着白布走出门去。
仅仅有两公里的路,他一边开着,一边听着大姐说话。大姐也知道跟开车的人说话有多么干扰他,尤其是这样的时刻,可他似乎是现在唯一的依靠,她只能靠不断地诉说才能安慰自己。
“我是听到你大哥来了伊宁,没联系上,就又听说他去了牧场。有人说,牧场上有什么野兽,打来吃就可以治病。直到司机打来了电话……我接到大哥,就知道他真的不行了。脸色都青了,不能说话……我就求司机,不回伊宁了,直接送大哥回精河……路上,我一直抱着大哥,后座位置太小了,他只能曲着,我陪着他说话,没走多久,大哥的手就凉了。我不敢告诉司机,怕他们忌讳。可我觉得,司机已经知道了……”
大姐说话毫无头绪,总是来来回回说着同一番话。他一边听,一边毫无头绪地安慰她。
就这样,他们回到了祖屋。那间父亲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已经有了炊烟,他放下心来,知道弟弟妹妹已经打扫好了屋子,做好了发送亡人的准备。
他就这样去了县城。那是1982年的秋天,他刚刚16 岁。县城里和牧场上不一样,他的班主任是县长的女儿,她烫着卷发,骑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在校园里穿行。那是县城唯一的一辆自行车,而这个姑娘让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穷小子。
他的五块钱交了学费,就没剩多少了。他在宿舍里吃母亲做的馕,过了一段时间,馕失去水分,变得硬邦邦的,只好泡在水里接着吃。他经常饱一顿饿一顿。
县里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上课的时候经常发现自己懂得太少。那些住在县里的同学无论是衣着还是见识,都远在他之上。他开始不想听课。他听说,三年以后他们就要考大学了,可是连饭都吃不上,还能上得起大学吗?如果不是来了县里,他连牧场都没离开过。
暑假,同班的同学都回家了,他只能留在宿舍,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在宿舍里躺了整整两天,决定回一趟家。一年来,除了偶尔有下山的邻居给他送来干粮和一些钱,家里还没有别人来看过他。而姐姐因为是女孩,在一位亲戚家里借住,帮他们家干活儿,还能混些日子。但他也不好去找她,她的日子没比他好多少。
他就这样踏出了学校的大门,沿着县城那条满是驴粪的大街朝着南边走去。他们的这个小县城三面环山,就在北面那个狭小的山坳里,一直向着北面延伸。而他们的牧场要沿着驴粪大街一直朝南,穿过一个回族人聚居的村庄,那是牧场和县城之间最后的联结。他走到那个回族人的村庄时,县城的白杨树已经逐渐稀疏,目之所及开始出现大片的荒野戈壁。
他们的牧场就在戈壁的尽头,那朦胧的山的影子不远不近,可是模糊不清。他判断着可能的距离,再回头去看县城。县城在不远的十公里之外,可是回去就要挨饿。想到这里,他只好又朝着南边的戈壁出发了。
那是一个漫长的白天,夏天的烈日和戈壁的风一起向他扑来,他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太阳已经西晒,口渴难耐,再一抬头,沮丧地发现那座山的影子一点也没有变近。他感觉嗓子已经干得粘在了一起,气息就是从粘连的喉咙里艰难地呼入呼出,这样一来,他的肋骨也呼扇着,让他感觉到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走到了夜里,终于靠近了山脚。那里是他们往年跟着父亲转场时过夜的地方。在山脚下的溪流边,他弯下腰,用手掬起水,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然后倚靠在一个废弃的牛棚边,看着天空。暮色已经四合,他知道对于一个徒步的路人,这才是赶路的好时候。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了,只好靠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发着呆,思绪是和体力一起远去的,包裹他的只有茫茫大地。
他想着家里的情形。从他记事起,弟弟妹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母亲一年到头大着肚子,已经累弯了腰。去年奶奶已经失明,只能拄拐在毡房周围晒晒太阳。家里的粮食总是不怎么够,还要应对各种各样的天气。父亲……父亲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总是脾气很大,只有大哥能忍受他。思绪越飘越远,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那一天,他是被大哥叫醒的。夜里的月亮亮得惊人,他睁开眼睛,看到大哥伏在身边,正关切地叫着他。睡了一觉,体力和思绪似乎又重新聚拢在他的身体里。
“你怎么会来?”他惊喜地看着大哥。
“我本想去县里接你回家。一路上不放心,四处留意,你果然在这儿。”
大哥把他扶上马背,自己也骑在他身后,然后又行了许多路。半夜里,他们到了一位蒙古牧人的毡包前,大哥轻轻地唤他的名字,牧人果然醒了,把他们迎进家里。他们胡乱安顿下来,在牧人的毡包里睡了半夜。
“他还是个孩子啊,居然在野地里睡着了。还好我有感应。”第二天他醒来时,大哥正在和牧人坐在餐桌上闲聊。他连忙爬起来,收好被褥,和他们一起坐在餐桌上。
牧人是父亲相熟的老邻居,因为有一把猎枪,所以他家里还算宽裕。他近乎慷慨地招待了他们,把他们当成大人那样交谈。走的时候,他说:“孩子,你要爱你的哥哥啊。他可是在野地里找到你的人啊。”据奶奶说,他们的家族曾有巴克斯,所以大哥从小就有些通灵的感应力。不知道哥哥是不是真的有某种神奇的通灵之力,又或者是他们兄弟之间心有灵犀。
那天,他们又骑着马,赶了一天的脚程才到家。如果他真的徒步回家,虽说不至于死在路上,但也肯定是吃尽了苦头。家里的情况并不比他在县里好多少,父亲疲于奔命,也只能勉强地养活弟弟妹妹。在家人看来,他这个在县城上学的人反而是最享福的。
哥哥长大了一岁,十九岁在牧场上是真正的男子汉了。难怪他会感慨试图徒步回家的弟弟还是个孩子。他在牧场上忙活了一个夏天,结结实实地承担着家庭的责任。家里已经在给大哥张罗亲事。大家提起他的婚事,总是挤眉弄眼地开玩笑,大哥却从不言语。
暑假结束了,他又背着行囊,装好母亲打的馕和父亲给的五块钱上路。大哥骑着马,把他送到临近县城的回族村庄,把他放下。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给他。他知道大哥不宽裕,何况他还要结婚。那沉重的彩礼只会让他们这样的人家负担更重,可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确实也需要一个当家的女人。
想到那一大串儿的弟弟妹妹,再看看穿着一件破汗衫的大哥,他心里很痛,说:“大哥,你说,像咱们这样的穷人家,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孩子?”
大哥看了他一眼,用一种平淡的口气说:“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啊。”
他于是不再言语,但也不肯要那五块钱。大哥却执意塞在他的口袋里。他心里一动,说:“大哥,你来我的学校看一看吧,去县里看一看,县里的人还会骑着自行车呢。”大哥却不肯,执意走了。
这样的穷苦日子,他又过了两年,考上了师范学校。
当他开着车进到院落时,家里的人早就把院落收拾得整齐利落。一间耳房被收拾出来安置已经长眠的大哥,弟弟妹妹和亲人都聚集起来在院子里等待着亡人的到来。他把手里的卡凡交给一位大哥自幼的好友,然后看到大家用已经备好的担架抬着大哥进了屋。
他和弟弟进到那间耳房,为大哥清洁遗体。这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看到的亡人。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小,从头到尾都是大哥和亲戚们操办,那种生离死别之苦,他还没来得及品尝。
他把大哥身上的衣服脱下,将布单盖住他的身体。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向哥哥。他的肤色还像幼年时那样白皙,几乎没有血色,只有脸上是常年晒出的红棕色。阳光无情地侵害了他的面颊,每一道纵横的沟壑,历历都是他人生的际遇。他金黄的头发已经微微泛白,像秋天的树叶一样,失去了光泽。他有一些秃顶,头发在他的脑门上弯出了两个圆弧,却那么妥帖适宜。其实哥哥是非常英俊的男人,只是对于一个牧羊为生的人来说,这样的俊朗其实毫无用处。他那口常年抽莫合烟的牙齿已经几乎坏光了,发黑发黄,牙龈萎缩得很厉害,有一些牙齿掉了,但他没有修补。他的左手无名指弯曲,无法伸直,那是干活儿时被铁锤击中,没钱去看病,他就简单包扎没再处理落下的病根。他的右腿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那是他在牧场上骑着摩托车摔伤,在人民医院缝合的伤口。他的脚很大,像两艘船,行过了不知道多少路。他隐秘的地方,已经松软如泥。
按照哈萨克人的说法,如果不是到了一生要品尝的盐和水都用尽的那一天,承载苦难的肉身就绝不会陨灭。大哥一生的盐和水,就到今天为止了。这一切早有前定,只是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人的身体真是蕴藏着无穷的秘密,也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苦难。
他不禁想,大哥的一生可曾有过欢快的日子?小时候受人欺负,长大了,却是一味地挨苦受穷。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可能地照料大哥,在牧羊为生的亲人眼里,他是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人,比他们的境遇不知道好多少。可是每个月钱到了手,总是有了各种实实在在的去处,他不仅没帮上什么大忙,连日常的照料都很疏忽。反而是大哥,自己就一无所有,却还极尽所能地帮助他。
他用清洁的纱布尽心擦拭着大哥的身体,生前那些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日子里未能照料大哥的愧疚,像那一年怎么也走不到的山一样,极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能和大哥相处的时间了,过一会儿,附近的邻居都会闻讯赶来,他们会按照严格的流程清洗大哥的身体,将他用白布包裹,然后尽快下葬,入土为安。他所要做的,就是接受邻居和亲友的帮助,沉默妥帖地完成大哥的丧事。
他和他们握手,交谈,接受他们的告慰。他们商议好,第二天再下葬,让那些遥远的亲人来得及看大哥最后一面。商量完,他和弟弟把耳房的位置让出来,交给他们。
入夜,来帮忙的亲戚和邻居都走了,只剩下他们兄弟姐妹。他在碗里铺上细沙,把纱布缠在草杆外面,浇上一些清油,插在细沙上,点燃。油灯的烟袅袅地升起。
据说,这样的守灵仪式要每天一盏,在傍晚点燃,在亡人曾经住过的房间一直长明整整四十天,直到亡灵真的走到了彼岸。这只是第一夜。七日巳日之后,这里的亲人各奔东西,哪里还会有人为大哥点燃油灯呢?想到这里,他又做了几盏灯,一并点燃。他要在七天里点够四十盏。
油灯发出微妙的气味。为了防止下巴脱落,他们用白纱缠住了大哥头顶到下巴的部分,这让他的面容有些许的诡谲,但表情却安静如水。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大哥的额头,仿佛石头的质感。也许人死去以后,身体就变成了石头这样的物体,在地下永远地安眠吧。
比起其他年幼的弟妹,他和大哥更亲。这是因为他们只相差两年,一个挨着一个长大。他从师范学校毕业以后,辗转了好几所学校,最终在一所学校落了编制,端了公家一碗饭。大哥在他考上师范的那一年结了婚。
大哥越过了定亲、娶妻的流程,和一个邻村的女孩儿私奔了。他们先是在一个亲戚家里住了一个多月,然后等姑娘的家人得到了消息,接受了这桩婚事,才又回到父亲家里。那一年,他们艰难地补齐了娶亲所需的彩礼,虽然比真正定亲要少,但对他们来说也真的不容易。
没过几年,三弟和他相继结婚,大哥就分了家。家里贫,没分到几只牲畜,他索性不干牧业,住在村里为别人盖房子、修水井过日子。他那位妻子经常打骂大哥。大哥还像幼年那样,总是忍耐着。过着过着,日子却过不下了,大哥得了糖尿病。那是一个富人才有资格得的病。他的妻子在他没法挣钱的季节把他赶出家门,在他能出工的季节把他带回家,结算工钱的日子就提早去把钱结清。大哥逐渐丧失了劳动能力之后,他的妻子也突然消失了。大哥就这样成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想到这儿,他又看了看大哥,大哥常年皱着的眉头今天舒展开了。他想,大哥已经抛下滚滚红尘中的一切,开始了一段轻盈的旅途,这些烦恼和不甘都只留待活着的人。活着的时候,都没听他说过一句不公,更何况是现在。
守灵的夜晚极长,夏天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偶尔有风从戈壁飘飘洒洒地吹来,又悄然无声地走了。他终于想起,今天从五台接到大哥到进家门,他几乎一眼都没敢看大哥。大哥会责怪他吗?
不知是到了几点,他睡了过去。梦里,似乎还是那片牧场,他们又在那位蒙古牧人的家里,他听到大哥说:“他还是个孩子啊,看他那样瘦,在县里哪里过了什么好日子呢?”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时,他听到屋外细细簌簌的声音,是昨天离去的人们又回来了,哥哥下葬的日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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