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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 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18438
鱼禾

  有些时刻的记忆注定是失真的。似乎时间曾经有过即兴的错位,你经过那里,犹如伸入水中的手指呈现出错节的形状,你也曾淹到某种时间之水中,被拧得变了形。现在你已经抽身而出,一切都复原了。不过,那曾经被拧得变形的模样,已经潜伏到你的印象中,它其实是活的,它会赋予你某种诡异的、非先天的条件反射。这应该就是所谓“变化”,是时间给予的强制,也是回忆里的蒺藜。

  我与冯乙、梁奚和胥江一起出行而不带车,那是唯一的一次。

  说起来有些俗气,这一趟短程是临时起意,主要是冲青木川去的。几年前走河源,我们的越野车从伊城到西宁,绕行柴达木盆地北缘,从大小柴旦向南横穿柴达木腹地,从格尔木方向进入约古宗列盆地,然后出河源地,向南下到若尔盖草原,斜穿秦岭回到伊城。我们的路线从陕甘川交界处掠过,曾在略阳停留过一宿,岷江边冷清的客栈曾让冯乙盛赞偏居之妙,但是阴差阳错,那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起青木川;等终于有人想起这个擦肩而过的小镇,我们的越野车已经开到了佛坪。那算是河源之行中小小的缺憾。所以这一趟闲走,几乎算是一个补丁。

  本来已经把越野车开到了宝鸡。胥江在那里的事情正在收尾,绕道主要是为了接上他一起去。我们计划在宝鸡附近稍作逗留,等胥江冗务了结再一起南行。但冯乙看到了绿皮火车。从宝鸡到燕子矶的老式绿皮火车至今还在铁轨上跑着。冯乙见到了这么个稀罕东西,一心想要坐一坐。他建议把越野车撂到酒店停车场,搭绿皮火车进山。我与梁奚都无所谓。胥江虽然说了句“这样会很麻烦”,但也没有反对。在路上,胥江似乎是个把关者。几年前,梁奚与妻子分离的时候,一直把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的冯乙建议把我们的集合称为“单独部落”。胥江说了句“别找事”,单独部落便按下不提。胥江对自己“单独”的原因讳莫如深。每当我们轻描淡写地谈及前任,胥江总是一副哨兵的神色——视线中仿佛没有焦点,什么都看不见,又什么都能看见。

  以现在的交通条件,青木川距我们居住的伊城并不遥远。但也许跟它颇具传奇色彩的兴起历史有关,印象中的青木川很有些神秘。绿皮车走得很慢,三步一停,五步一等,仿佛是对这神秘气质的应和。好在车厢几乎是空的,像是给我们开的专列。中途不时有挑着担子或?着篮子的老乡上车下车。都是到异地卖山货的。他们带上火车的东西林林总总,有薄皮山核桃、干香菇、皱巴巴的小橘子、野酸枣、白里透红的小苹果,还有一份一份调制好了的焖子、豆腐干、酿皮子。山货的价格低得让人吃惊。梁奚见一样买一样。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很快堆得满满当当。这些东西让我不断想起去河源的长路。那一趟回程中走过的秦岭腹地,像一床撒花棉被似的温暖软和。住宿过的小县城和路边农家宾馆都有清鲜喷香的农家饭食供应,那种憨实的丰富,让人有一种回到老家的错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年,但是那种滋味还在。它不时泛上来,进入我们的话题,使得冯乙对于青木川的闲谈断断续续。

  绿皮火车从宝鸡到燕子砭走了十个小时。冯乙的闲扯贯穿全程。绿皮火车停留的小站,名字多是陌生的。车窗外的幽僻景象,或者是那慢慢爬行的速度,让我靠在座位上有些发懒。有个名字从冯乙汩汩滔滔的闲扯中不时冒出来。那是一部电影里的主角儿的名字。冯乙正在叙说跟那个名字有关的一场枪决。彼时我还没有看过那部电影,我对那个名字感到陌生。冯乙的讲述特别动情,连胥江都听得专心致志。

  绿皮火车的车窗大开着,铁轨对面的小站站牌上写着“观音山←青石崖→秦岭”。隔窗望出去,火车的车身正泊在一处隧洞前的弯道上,像一条向某个角落缓缓爬行的蟒蛇。冯乙端起相机对着窗外拍照。窗外景色清新。刚落过一场薄雨,白雾之上青山层叠。有这么个被人忽略的角落多好啊,可惜它出名了。冯乙说,总是这样,一个好端端的角落,忽然出名了,然后就迅速变得跟集市一样。

  先是在略阳下了车。它是这一趟行程与河源返程路线的交集处。几个人都想再去岷江边那家酒店住一住。说下车就下车了。平时带车出行、随时停留的习惯并没有因为搭乘火车而改变。没想到,那家酒店关门了。而旁边正停着一辆要去青木川的客车。想都没想就上了车。车况不是太好,尽管仿佛开足了马力,依然走得很慢。走到阳平关,司机声称天黑路滑,就自作主张,直接在一家客栈门口把我们甩下。客栈外面看着粗朴,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在这小地方算是条件不错的了。已经这样了,就住下吧。大家都乏了,晚餐后溜达了一圈,便回到客栈倒头睡下。

  我至今记得那天半夜突然响起的拍门声。正常的敲门一般是连叩三下,不急不缓,咚、咚、咚。我记得我曾煞有介事地给别人讲办事礼仪,讲敲门。手指蜷起,手心对己,以食指中关节叩门三下,咚、咚、咚。力度不至于太弱或太强,是合乎礼貌的敲门。但把我从沉睡中惊醒的敲门声,是连续四下,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听声音像是以手掌拍门,或竟是整个拳头对着门猛砸。砸门声凶恶、迫不及待,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人破门而入。

  我的第一反应是着火了。梁奚大约也以为哪里出了意外。他几乎是冲过去开了门。

  一帮身穿制服的人径直闯进房间。我只穿着睡衣。我披上外套,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一帮人竟然杵在床边不动。我暴喝一声,流氓!滚出去。这一声暴喝显然让他们有些意外——大约从来都是他们咋呼,没谁跟他们大声。

  他们犹豫着退到门外。我下床,蹬上鞋出去。

  你们要干嘛?我问。为首的制服说,例行检查,请你配合。我说,这房间我们登记过身份证,交了住宿费,退房之前就是我们私人住地,例行检查就可以不经允许半夜闯进人家屋子里去?站在后面的制服嚷嚷,都是这样查的,就你特殊?我说,听你意思,“都是这样查的”就对了是吧?我看看你们的工作证。为首的制服拿出证件。我问其余几个,你们的呢?为首的制服说,不用都看吧,一起的。我说,有证件就查,没证件滚开。后面的制服又嚷嚷。我们是协理,没证件,怎么了?我们专门查那个,没鬼你怕查。你敢妨碍公务,治你。梁奚上来劝,讲点道理好不好,你们都是公职人员,不能这样吧。我不禁冷笑一声。什么“讲点道理”,这是跟你讲理的架势吗?我说,工作证都没有执行什么公务?少跟我装神弄鬼。一个人掏出手机对着我,威胁道,我现在就把你给录下来,再闹拘留你。我最恨别人威胁我了。刚刚按捺下去的怒气陡然爆发。我抬手拍掉他的手机。敢动我,就宰了你。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冯乙和胥江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我清楚这帮“查那个”的人,他们真正的目的在于敲诈。敲诈者手里捏着堂皇正大的借口,所以,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如果他们愿意,他们还真能如威胁的那样对待我。我无法证明我们只是旅途同住,并非他们要寻找的“那个”——虽然看起来他们似乎也明白了,我们不是很合适的敲诈对象。但我们这样的人,活得大大咧咧的,怎可能没有任何把柄?除非怀有破釜沉舟的决意,我们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我看见胥江跟后面的人嘀咕了一句什么。那人上来扯扯领头的制服。领头的制服过去看了看胥江的证件,就带着那帮人离开了。

  很久以后,冯乙还不时说起当时的情形。冯乙说我当时活脱脱就是个泼妇。冯乙模仿着我的泼妇腔调:敢动我就宰了你。冯乙说,这句话我在心里说过无数遍啊,敢动我就宰了你,我就是没有一次说出口,姐姐,一次都没有。我只有苦笑罢了。说出口又怎样呢,若不是胥江悄悄亮了工作证,那帮人会怕一个泼妇?不会。

  当时,在那个被敲诈的深夜,我不确定那帮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胥江似乎心里也没底。走吧,胥江说,偏地多险,不可久留。大家心照不宣,收拾行李离开酒店。店主十分不情愿地把我们送到火车站。绿皮火车造成的浪漫假象像个气球一样噗地瘪了。那时候我才明白了胥江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事实证明,不带车进山是个错误。车站只有到宝鸡的一趟过路普快,且只有站票。那也走。

  梁奚一上车就找列车员补卧铺。卧铺没了,列车员说,我们自己休息的地方还有几张铺空着,你们要不要去?梁奚很懂,随手把钱递过去说,这更好,谢谢啊。我躺下,却睡不着。心里乌泱乌泱地像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梁奚说,出门就是这样,比这莫名其妙的事也常见,不值得在意,睡吧。

  就那样,我们回到宝鸡,又开车进了青木川。

  那一片山区在我印象里是偏僻区间之一,但当时穿山公路已经修得很平坦,从宝鸡开车进入青木川不过用了大半天工夫。穿过了几道隧洞,就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了。沿途秋山历历,草木茂盛,富含游离氧的空气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前一天的不快如骨鲠在喉。但无论如何,有这么个“角落”在前面等着,还是值得来一趟。

  正午,车进青木川。

  青木川小得让人意外。初进小镇看到的几块标牌示意图,全都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方位与正常地图相反。匪夷所思的是,标示牌上的方向标注却跟平常的地图标示一样,向上的箭头指向“N”。谁也想不到公共场所的方位示意图会出现这样的常识错误,加上在青木川的几天一直是阴天,失去了自然光线的参照,我对这个方向标示错误完全没有觉察。尽管后来查了卫星地图之后,我用力修正自己对青木川的方位记忆,但第一印象顽固且持久,记忆中的青木川保持了与真实方向相反的样子。

  这让我对于青木川的记忆仿佛镜像。

  我是在查找一处古栈道位置的时候发现当地标示图错误的。那是在青木川的最后一天,对小镇的方位直觉已经很难调整。我对青木川方位颠倒的记忆是这样的:金溪河自东而西穿镇而过,在那片青翠谷地上划出一道弦月般的弧形,把青木川分为东南、西北两部分。金溪河西北,在河流构成的月弓之内,是著名的古建筑老街——回龙场街,明清至民国不同时期的古建筑沿河而筑,形成了一道与河流弯度一致的弧形;在回龙场街北部,也是月弓的圆心位置,是集纳了青木川半部传奇的辅仁中学——冯乙提起的那一场枪决,就是在这个中学的操场上举行的。金溪河东南沿岸的休闲街边,全是近年来新建的木质小楼,主要是客栈和饭馆。休闲街与南岸老街之间有飞凤桥相连。金溪河在小镇西部分流南北,河汊以西的小金山与回龙街隔河相望。著名的魏氏庄院——魏辅唐家族的老宅坐落在小镇东南端。

  方向是颠倒的。我试过在叙述这个小镇的时候把方位纠正过来。但这样一来,直觉仿佛在作假,似乎我正在描述的是我虚构中的某个地方,与我所经见的小镇无关。那就颠倒着吧。

  我们先绕小镇兜了一圈,然后在金溪河南岸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客栈原本是两层的木头老房子,内部做了加固翻新。和许多其他类似的小镇一样,一过旅游旺季,饭店宾馆冷冷清清。几个小孩正在柜台边玩,见我们进门,马上迎过来,要帮着拎行李。冯乙拦着没让他们拎,逗着他们说话、拍照。小孩长得太漂亮了,一律卷发宽额,高鼻深目。这个小镇在上个世纪前半叶曾经聚集了许多洋商和传教士,其中不乏与本地人交结通婚者。估计这几个孩子的曾祖或高祖里面可能有西洋血统。

  冯乙抓拍的特写后来获了奖。你们注意小孩的眼角了吗?冯乙指着放大的照片说,没有内眦褶,跟我们不一样。我当时也注意到这个细节。没有内眦褶的眼睛袒露着小小的泪丘,更为清明悦目。人种和文化一样,基因驳杂往往能造就更出色的后代。但我们的伦常中却有一种对纯粹的迷恋,对任何“不一样”都会警惕、排斥。站在客栈小小的柜台前,我怕这个话题会被视为冒犯,没好意思刨问。

  大家决定先逛逛老街,看看辅仁中学。我看着方向颠倒的标示牌,建议从飞凤桥到“北岸”,先向左,到山坡上看看辅仁中学,原路下来“向西”走,看看沿街古建筑,然后走个回头路,趁黄昏慢慢逛街。这主要是照顾冯乙的嗜好。迷恋摄影的人珍惜天光,尤其晴天的一早一晚,太阳刚出和偏西未落的时候,光线强弱适度,最宜拍摄。古建筑细节繁复,更需要这样的天色。胥江看看我,会心一笑。也许是多年的职业习惯使然,胥江话极少,却是事事明白。他本是外出极便宜的人,找个借口就可以四处“巡察”或“交流”。那些人都是这么干的。但胥江从不找借口,跟我们外出也必是请求休假。我唯一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乐于跟我们一起开辆破越车烟火缭绕地穷走。我说,我们这些人都有些各色,不好玩。胥江笑笑,你这么一说,就把我关到门外了。

  我们穿过飞凤桥进入回龙街。在我记忆里,我们是穿过飞凤桥“向北”进入回龙街。但是梁奚玩笑说,到“河南”看看。梁奚不是第一次来,所以清楚这里的方位。但梁奚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方位感被标示牌误导,是颠倒着的。一路上我都在纳闷儿梁奚所指的东西南北。这人平时特机灵,怎么一到这里就颠三倒四的了,我心里嘀咕。

  这座桥曾经几番成毁。现在的桥看上去古色古香,使用了廊桥中的风雨桥形式,其实是新世纪以来重建的水泥仿古桥。廊桥形制林林种种,我最喜欢的还是和它的名字相称的一款——平展修长、廊柱成列的风雨桥。在我印象里,这种桥在闷热多雨、河流稠密的地区,比如黔桂湘交界地带、皖赣浙闽交界地带、四川盆地西北部等地,特别常见。我曾在那些地方——凤凰、千江、廿八都、泰顺、雅安——见过形形色色的廊桥。奇怪的是,廊桥对我而言始终有些神秘。看见廊桥的每一次都有莫名的恍惚——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第一次涉足,但总是有一种切肤的熟悉,仿佛我与它们是旧相识,仿佛很久以前我曾不止一次从中经过,去到河的对岸,见过什么人,说过些什么话。廊桥成为一种恍如隔世的事物,它每一次出现,都会颠覆我的时间感,让我觉得自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裹挟,生生拖回过去,或竟如拖回前生。梁奚总是在我呆住的一瞬间提醒,嗨,又发癔症了?而冯乙总是在事后把那些发呆时刻的照片给我看。在冯乙的镜头里我表情空茫,如元神出窍。

  有廊桥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瞬间混为一处,仿佛我经历过的那些时刻只是同一时刻的反复再现。此刻也是一样。这一次是胥江提醒了我。他只是碰碰我的手臂,就把我从“癔症”里唤了回来。

  胥江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病人。难以说清楚为什么,自从胥江加入后我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轻微的紧张,几乎可以忽略,但偶尔,在被注意的某些瞬间,潜意识中的那种紧张会变得陡然明显起来。这当然不是男女相悦之类的情绪引发的紧张。那么这是什么?我心里打了个激灵。我想起我们平时对胥江鬼使神差般的听从。他说出口的那些告诫,对别人并不见得起作用,但是对我们,也许也对他自己,却等于扯动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分别经历过什么,互相从不曾谈起。但是,每当胥江用短短的一句话来阻止我们的任性,我们会心照不宣地听从,仿佛前头洪水滔天,而胥江的话是最后的堤坝。

  行人稀少的回龙场在斜阳下格外安静。“回龙”两字概称它的形状。回龙场就是当地人说的老街,发轫于明,形成于清,东西蜿蜒八百多米。老街两侧的民居多是二进二出双层房屋的四合院,大多是保留完整的古建筑,最早的建于明代成化年间。上世纪四十年代,因为魏辅唐的治理,回龙场成为陕甘川交界带颇负盛名的商业和文化交流场所。兴建于当时的唐世盛、辅友社、辅仁剧社、荣盛魁、荣盛昌等商业文化建筑遗存至今,遐迩闻名。

  从飞凤桥进入老街,向右是旱船屋代表作荣盛魁,向左是洋房子代表作唐世盛。荣盛魁外表像一艘巨大的乌篷船,内部结构也和船只相像,房间设计成了各式船仓的样式。在当时,这座旱船屋的用途是供往来商贾吃喝玩乐,类似于当时大都市的夜总会。唐世盛则是彼时的乡公所,魏辅堂办公的地方。唐世盛使用了典型的欧式建筑风格,只是看上去砖石崭新,应该是近年来重建的。唐世盛隔壁是青木川民俗馆。经过时,楼上有个人招呼我们上去喝茶。

  那人似乎喊了一声梁奚的名字。我问梁奚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梁奚却矢口否认。我们踱进院子,梁奚飞步上了二楼。楼梯狭窄。胥江站在楼梯口等了一下,让我和冯乙先上。冯乙跟主人点个头,径直走到窗前,从二楼的窗口伸出镜头,探身对着下面的大街拍照。梁奚已经喝掉一盏茶了。我跟胥江也坐下来。盖碗里泡的是铁观音。因而胥江问馆主,老板是福建人?梁奚对馆主笑笑,他觉得只有福建人才泡铁观音。馆主也笑,解释说,我是甘肃人,来本地好多年了。主人的发音是“吾社刚塑仍”,的确是西部口音。胥江举杯一笑。显然,他不信。

  那边有个烟馆,冯乙旋转着长焦镜头说,你们先喝着,我下去看看。我坐下喝茶,问馆主,当时的本地人怎么看魏辅唐。梁奚接着问一句,是离不开还是受不了?馆主跟着梁奚嘻哈,又离不开又受不了——魏辅唐种罂粟,欺男霸女,说他是恶霸、土匪那也不冤枉,不过他又做了许多好事,所以说人呢,他复杂,他不是四四方方的死物件儿,没法拿尺子量。民俗馆建好不久,只有个架子,内容还没充实。我们喝了几盏茶便告辞。馆主停杯起身,示意我们到窗口去。他指着老街斜对过说,那边有一家种德书屋,种德就是徐种德,是魏辅唐带出来的人。

  种德书屋门面很小。门槛内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正对着火盆打盹。老人醒了,却只是跟我们点点头。问什么,她都是只点头不回答。看来是耳朵听不见了。墙上挂着徐种德的遗像。徐种德是第一批受魏辅唐资助选派外出读书的学子之一,后又回到青木川追随魏辅唐做事。看了墙上的照片和介绍才知道,坐在火盆边的老人是徐种德的妻子,这书屋是他们的儿子兴建的。耄耋之年的她神态怔忡,像是在睡梦里,与眼前的世界隔着幕障。

  老街对面的一条石阶便道直通辅仁中学南门。校门嵌在青砖墙上,面对笔架山,门前青柏森森。门楣上镌刻的校名正是徐种德题书。辅仁中学整体建筑在回龙场围合的马家坪高台上,与小金山互相呼应,构成小镇的两处制高点。中学所在的高台大约是小镇最为优越的位置,地势高,视野好,距小镇中心的回龙场很近,却又闹中取静、独处高阶,不受打扰。居高临下,古镇山川尽可入目。这大约也是教育在魏辅唐心中的位置吧。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辅仁中学,教学设施与课程设置已是相当现代,教室、宿舍、礼堂、图书馆一应俱全,同时不吝高薪聘请名师,在常规课程之外开设英语、俄语、戏曲、武术、体育科目。辅仁中学在校生最多时有六百多人,大多来自陕川甘三省。魏辅唐规定,本地满七岁儿童必须入学,大龄生不受班级限制,允许随时插班;学校实行学费全免和奖学金制,品学兼优的贫家子弟会得到资助到异地深造。充足的教育投入和不拘一格培育人才的教育理念,造就了大批成就斐然的学子,也使青木川声名大振。

  眼前的辅仁中学大多数建筑都是新的,唯有大礼堂还保留着原样。院内影碑墙上镌着当时汉中专员魏席儒题写的“履道崇仁”;几步开外,学校新建的东门门楣上赫然刻了四个大字——适者生存。梁奚咕哝了一句,转身就走。冯乙耸耸肩,也转身离开。胥江依然是一脸“就知道你们会看不惯”的微笑。胥江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你在观察我,他说。

  我们循着越来越浓的酒糟味往前走。果然,一家写着“回龙场酒坊”的小店门前堆着半干的酒糟。我很久没有闻过酒糟味了,上一次在什么地方闻见过,都记不得了。不用说,必是要看看的。前厅没人。我听见后院有人说话,便径直进去。

  原来连着前厅的几间半敞开的坡顶土屋便是作坊。作坊右手靠山墙砌着三锅连灶,左手地上铺着几张大篾席,席子上摊晾的酒糟还冒着热气。看来酒作坊酿的是本地最常见的苞谷酒。几个壮汉正在往麻袋里装酒糟。见我好奇,其中一位便放下活计迎客,细细介绍这些酒家当的用法。土法酿酒的原理原也不止一次听人讲过,但是总不留心,听来听去,到底不甚清楚。店主指着作坊右侧的锅灶说,这是甑锅,酿酒头一步,就是把粮食捡过了洗净了放到甑锅里,加水猛蒸。我问他锅台上封的泥是怎么回事。他说,封住灶台锅沿,甑锅就变成高压锅了,这才能把粮食蒸到开花。冯乙在旁边笑,这可不能告诉她,她是个探子,小心把你生意抢了。店主笑笑,指着角落里几口大缸说,蒸好的粮食放到这里面,拌上酒曲,封严了,发酵半个月,然后再蒸。我看着这台锅灶,它构成够复杂的。甑锅顶上叠着一口大铁锅,铁锅两侧各伸出一根塑料水管;甑锅半腰则伸出一根竹管,搭在一只木桶沿上。店主指着塑料水管说,铁锅里是凉水,水管一头进水一头出水,锅里的水一直凉着,下面甑锅里的酒蒸汽才能凝成酒滴流出来。又指指竹管,这里出酒。我连声问,是不是出来就可以喝了?我可不可以等着喝一碗啊?店主笑着搓手,这可得等上一会儿呢,刚蒸上,不过刚出来的酒不好喝,冲得很,前头有醇放好的。

  店面柜台里摆放着一排大酒瓮。店家用酒勺盛到小碗里,给我逐一品尝。土制纯粮食酒喝起来很冲,有地道的酒糟气。梁奚让店家把自酿的苞谷酒、青稞酒、高粱酒各灌了一壶,付账出门。我手里攥着店家送的两只小陶盅。这种小陶盅容量至多一分,是小时候见大人用的,我第一次从父亲的壁龛里偷喝张弓酒,也只敢倒了这么一小盅。现在都用玻璃酒杯,三四杯便是一两,这么小的陶盅似乎早已不见了。

  天色昏暗。说好的先看古建筑呢?我看看冯乙。冯乙却无所谓,说,明天再看。梁奚说,就这样看看吧,黄昏有黄昏的好,别老惦记拍照。这意思是明天没时间逛老街了。

  再向前就是下街了。路北但见一处门面,屋檐深阔,很是惹眼。走进细看,才发现门前牌子上写着“荣盛昌”三个字。荣盛昌原是魏家二房的产业,当年专门经营进口洋货,如今门面破落,有一半改成了核桃酥铺子。院子已经锁门,只有核桃酥铺子还张着灯。天色已经黯淡,计划要看的烟馆和辅仁剧社俱是一带而过。

  老街上的小吃让人眼花缭乱,一不留神就吃多了。梁奚建议去爬小金山,消消食。

  小金山的步道全是木板铺排,一路张灯,让人觉得不是在爬山,而是在逛公园。我记得梁奚什么时候说起过这座小山。我问他是不是来过。梁奚听了,竟支吾起来。喝晕了的冯乙坦白地说,他来过,分手游。梁奚一把抻住冯乙的胳臂,低声警告,喝多了你。胥江跟在后面,提醒我回头看身后的古镇。我站住,回身看了一眼。它看上去很神秘。我开始小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在山顶等你们。梁奚放掉冯乙跟上来。我甩开他,一气跑到回龙阁。回龙阁左前方的平台才是夜观古镇的绝佳位置。

  夜色中的灯盏星星点点,更突出了小镇月弓般的轮廓。远处的山丘在天光中隐约可见。在无涯的夜色里,这小镇显得何其孤弱。事实上,北有秦岭、西有群山的地理位置,河汊深沟遍布的地形,在交通条件有限的时代,注定了这里是“地之角”,是一个道路不通、消息不达的闭塞角落。明清时的行政区划虽然对这个角落有所顾及,但也只是给了它一个概念上的归属。千百年来,这个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这里的人怎样生活,终是消息隔绝。让它闻名于外的是魏辅唐。那个集残暴与恩惠于一身、劣迹斑斑又功德昭彰的混沌人,用大半生成就了青木川,也画地为牢报废了自己。以某种不及物的玄念判断是非功罪,比较容易逼死别人,却给自己留足了余地。被纳入这个判断系统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以为这样就能幸免于难。他们从无机会活给内心,而只能——从而也渐渐乐于——活给评价,仿佛活着就是为了能够“说清楚”,能够标明归属,不落把柄。强力挤压下形成的姿态犹如病梅,美也好丑也罢,都只是展示强制效果的介质,并非天性生成。这也许就是人们忍不住要远行的原因?为了相信或努力成就某种脱离桎梏的幻觉?我一时想起河源之行在藏地偶遇的“解脱洲”,那座在阴郁寂寞的草甸湿地上肃立的白墙金顶寺院。悲凉犹如落瀑,顷刻之间灌注而下。

  山上的寂静忽然凝结了一般,变得有了压力。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跟上来。但独处山顶的感觉还是让我心中惶惶。也许就是这样吧,一切过分的美,总是得自缺憾的被遮掩,也无可避免地潜伏着危险。

  他们跟上来了。

  川陕甘交界带多低山,古时为交通运输之用,缠山栈道很多。位于青木川西沟的古栈道曾是秦陇通商要道,如今却鲜为人知。栈道在那块方向标示颠倒的景区示意图上未得标记,涌向青木川的人群大约也不知道这么个去处。因为不得不使用卫星地图才能查找到栈道的位置,我的方位印象到此拧转,终于保持了与真实方位的一致。

  沿309 县道向西大约一公里,在沈家坝右转,是一条沿着西沟沟谷北上的乡间公路。公路路况还算不错,但在长沙坝就到头了。再向北需要步行一段山路。古栈道在长沙坝以北的山腰上,经过大木通,跨过凤凰山陕甘边界直通陇南,长约六公里。栈道顺着一条不知名的河流向北延伸,许多段落就开凿在岩石崖壁上,或用吊索,或支木桩,或趁山石之间的凹缝,曲折险峻,不一而足。

  这条栈道最早建于明代,清时经过加固修整,现代以来有了更为先进的路桥技术,栈道便被废弃了。因为年久失修,走上去需要十分小心。所谓蜀道难,其实不止于蜀道。在岷山和秦岭之间的川陕甘交界带,因小规模地质断裂造成了密集的峻岭深谷,自古交通艰难。很难想象,以明清时代的机械条件,工匠们是怎么在陡峭的山岩之间开辟了这样一条半悬空通道。我恐高,勉强走了几步便停下来。梁奚向前走了不远,折回来陪我。我扔给他一支烟。我们各自抽着,等那两个人看够了回来。栈道上除了我们再无别人。沟壑横断,荒草满目。所谓“世外”,就是如此吧——它给你人烟断绝、时间倒转的幻觉。这种荒芜,对我来说太广大,有些难以经受。梁奚说上一次他自己来,整条栈道就他一个人。他走到尽头,又走回来,下栈道时天已擦黑,他第一次迷路,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出这片山了,只好在山里待了一夜。像是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梁奚说,那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害怕——那种邪性,你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你有再多的聪明和力气都没有用。

  梁奚的话让我浑身发冷。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也恐惧过吗?在这里?被一种混沌不明的势力所缠裹,只能团团打转?栈道四周阳光朗朗的情景仿佛是某种刻意营造的假象,仿佛有某种骇人的真相即将呈现。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只好一支接一支抽烟。烟的气息如此真实,似乎可以提供一点脆弱的支持,提醒我,恐惧中的一切不过是想象。

  冯乙和胥江很快回来了。胥江一出现,我心里的雾霾立刻消散。眼前的胥江像个打鬼的钟馗。冯乙对栈道之行很满意。简直不能再好了,冯乙拨拉着那些照片说,晚上吃辅唐十三花,我请。

  9

  特色吃食大多在老街上。挂着辅堂宴和辅唐十三花招牌的店家有四五家。我们选了一家可以室外用餐的店铺坐下来,冯乙要了两坛酒,胥江挡回去一坛。胥江说,以吃为主。

  辅唐十三花也就是十三道本地特色菜,据说都是魏辅唐当年爱吃的,现在则是本地人红白喜事待客的席面。四个人所需有限,只得从十三花里挑了几道。几支烟罢,店家先端上一大碗红彤彤的油泼辣子,跟我们闲聊几句,朝里间喊一声“上菜”,两个小伙计便噼里啪啦摆上六个冷盘,都用小碗扣着。覆碗揭开,原来是猪肝耳丝豆芽萝卜条之类的家常荤素。我们打算混吃,于是把各色凉拼全投到大碗辣椒浓汁里面搅和,打开酒坛。

  农家粗酿的香气里含有浓浓的酒糟味,很是勾人。我喝过多种农家烧酒,也曾不慎大醉过,很知道这种酒的脾性——入口和顺,内里却藏着霸道,要是忍不住喝猛了,三五两就能把人撂倒。没等回龙鱼之类上齐,梁奚和冯乙就喝成了话篓子。我忍着馋,小口慢啜。胥江全程保持着清醒。每当这种时候胥江总是坚持“少喝点”的那个,平时的借口是要留着他开车,这一晚的借口是“至少留一个清醒的”。好吧。梁奚永远是喝不醉的。有过多少回,胥江把喝得烂醉的我或者冯乙扶到家里,给冯乙灌下汤水解酒,听他颠三倒四地唠叨,或者一言不发听我痛哭。都知道我是个“日子过得滋润”的人,我平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哭的,但逢醉酒,便哭得撕心裂肺,像一个转世的窦娥,心中充满了冤屈。

  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我也很想再放肆一回,像冯乙那样醉一场。但我依然在慢慢啜。我被一个越来越紧绷的东西限制着。我看着胥江——我没有“观察”,我“专心”品着杯中酒,却看着他。这就是所谓的“心眼”?用心眼看着这个人,他是不会发觉的吧?虽然他发觉了也没什么。至少,到这个夜晚为止,他还从来没有使用过一直别在腰后的那个镍色小玩意儿。那也许只是职业所需,他习惯了挂在那里,就像数码时代,某些人依然习惯在手腕上戴一块几乎总也用不到的手表。

  梁奚和冯乙在谈论魏辅唐。醉酒的人声音是洪亮的。在青木川寂静的老街上,两个人像在对着虚空演一场话剧,你一句我一句,有板有眼,字正腔圆。胥江在看戏。我在看看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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