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 子
在内蒙古额济纳旗,特大沙尘暴被当地人叫作黑风暴。走酒泉,过火焰山,八百里大漠迎上来,那真是迷迷茫茫,变幻莫测。在当地,没有人能说得准老天何时会发疯,并且发疯到什么样子。
这天凌晨,天还是相当晴朗的。奇怪的是,不尽的沙子从天上落下来,无声地落。排长雷大山,骑一头毛驴从驻地奔赴沙井雷达站。那个雷达站的天线失灵了。他干过一号操纵手、机械师,碰上别人修理不了的雷达故障,立马就得上去。
去沙井,赶上好天气,要走半天,没有路。前方,隐隐约约的,只有野骆驼足迹。人迹罕至,沙丘连成片,红柳丛算是路标。雷大山从驻地出发,走得特别急。这是一次紧急任务,必须尽快让雷达运转起来,为即将飞来的一架大型客机导航。人命关天,安全第一,不能不让他心急如焚。
他有个预感:黑风暴就要来了!
这样的黑风暴,埋葬过额吉纳的牧人和羊群。
人和驴,近乎狂奔。
偏偏在此时,他的未婚妻乘“沙漠之舟”,从酒泉方向赶来了。她是来与他成婚的。因此,在排除雷达故障之后,他还要尽快去接迎新娘子。
人和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赶到沙井,顾不上喝一口水,急匆匆爬上雷达天线……
排除故障后,又急鞭快驴往回赶。到驻地了,驴累得趴在地上。
这时,鞭炮声突然响起来。雷大山惊讶地发现,战友们已经为他收拾好了洞房。这洞房,其实就是一间仓库。门面虽说寒酸些,却也装饰得花花绿绿。地毯上,铺满了大红枣、杏干、鸭梨、葡萄干、酥糖之类。这些,他都没顾上看。
他抓起一只行军壶,晃了晃,里面还有水。就一边狂饮,一边转身要走。忽听有人大叫:“婚礼演练开始!”
这还演练什么呢?多此一举。其实,站长执意要这样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再看看天气变化。倘若路上会发生什么凶险,那就不能让他去接新娘子。而新娘即便被黑风暴卷走,问责之事也就找不到他,那只能归咎于老天爷。
站长的心计,雷大山不晓得。要不然,他会气得暴跳起来。这时,一群人围住雷大山,要他演练如何背新娘。扮演新娘的,是一个老兵。他披了花头巾,抹了红嘴唇,扭着屁股走来。无奈之下,雷大山只好背起这个假新娘,快步走进洞房。
接着,哈萨克族老兵阿不都上场。他头戴窄边羔皮帽,身穿黑地绿条纹的长袷袢,唇上粘着两撇向上挑的小胡子,双肩还不住地耸动着,搓动拇指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像旋风似的围着假新娘转圈。一边转,一边唱道:
好新娘,好新娘,
像喜鹊一样轻盈哟,
像奶牛一样漂亮。
我来为你祝福……
听到这儿,雷大山还笑骂道:混蛋!我老婆是奶牛哇。一语未了,抬脚就走。假新娘便追上去拽他,不料花头巾滑落下来,露出一个大光头,又引出一阵哄笑。
谁也想不到,欢笑声中酿着悲剧。
为未婚妻紧悬着一颗心的雷大山,这时说什么也要走了。站长只好说,你今天太累了,接新娘的事,我另派人去吧。这是一句搪塞话,雷大山也听得出来。他只好一笑:“我的老婆,能让别人接手吗?岂有此理!”
他究竟怎么想的?没有说。很可能,他想到了黑风暴。黑风暴要来了,怎么能让别人替自己去冒险呢?他是不会的。不愿意连累别人,这是他的一贯品性。
就带上枪和狼狗,又匆匆上路了。
走到天色昏暗。看西边,烟云翻滚,犹如核爆炸一般。他身边的火焰山,蓦地腾起铁青色的沙焰,与急旋而来的沙柱乱搅在一起。
黑风暴以极快的速度扑过来。眺望酒泉方向,隐约有一峰骆驼和骑行者。这时,雷大山怎么向未婚妻狂奔,我们无从得知。
人,仿佛陷入混沌初开之中。站长这时就急红了眼,在院子里发疯般踅来踅去,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知道,这时出去找雷大山,近乎自杀。
而此时,雷大山穿过一片怪树林,仍在向前狂奔。这里,遍地是枯死的胡杨,那些断肢残臂触目惊心。沙尘滚滚,如无边的涌浪一般。那隐现着的驼峰,在迷茫中已经没了影踪。人和狗,完全陷入黑风暴的漩涡中。
接下来,是一串枪声,几声犬吠……
这时,站长带着战士们奔过来。他不再犹豫,索性狠下一条心,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当缩头乌龟。正一路疾行,他突然大喊:“聽,枪声!”
这枪声意味着什么,毋庸讳言。奇怪的是,怎么能听到枪声?那海啸般的黑风暴,完全淹没了一切,满耳朵充斥着呜呜呜的鬼叫,哪里会听到求救信号呢。这,也许就是一种心灵感应吧。不管怎样,站长就带着这支小分队,一头扎进疯狂咆哮的沙浪中。
能找到的,也只有狼狗。这狼狗,从小到大,都是雷大山养育着。他俩的情感,可以说犹如弟兄。主人失踪,让狼狗的情绪失控了。它不肯离开这里,就在胡杨林中低低呜咽着,到处用鼻子嗅着,到处用爪子扒着。
到深夜,一弯残月悬在火焰山上。黑风暴走了,一切都变了原样。在无边无际的沙浪中,谁还能寻觅到雷大山啊。
雷大山,在接迎未婚妻的途中,被黑风暴断送了性命。
那条狼狗,任你怎么呼唤,就是不肯离开这片胡杨林。它就那么默默地,守候在雷大山消失的地方,仿佛在等待一个奇迹出现。有人听见,在夜深人静时,那狼狗放声长嚎,如泣如诉。半个多月后,它就死在那里了。
大山的父亲,在此地立一石碑,铭刻着:雷大山,大漠之子。
雷达站的全体官兵,来此地凭吊这位大漠之子。这时候,胡杨林在风中长啸不已,那些虬根枯枝犹如满地的断肢残臂。说不准,在拭泪肃立的战士们心中,又会生长出什么来。
据说,胡杨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
未婚妻
艾玉娇,江南人。江南可采莲。雷大山有一次出差,在鱼戏莲叶间的地方,采到这个水灵灵的小女子。两人随即书来信往,你侬我侬,忒煞情意绵绵。
说话间,就到了谈婚论嫁之际。在艾玉娇的憧憬中,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该是何其壮观,而弯弓般的雷达天线,又是何等诗意盎然。她年轻,那梦想也多,尽是些浪漫而美好的,唯独没有劫难。
现在,她已经辞别了姑苏,昼夜兼程,奔赴大西北。大漠深处,有她的如意郎君,他在那里急切地等待着,等待着与她成婚。
然而,从启程就不顺利。火车上人多,持有站票的她很无奈,只能蜷缩着身子钻入座席下。一连三个昼夜过去,人已经鬓发凌乱,精神萎靡了。
到了酒泉听人说,她要去的地方还很远,一路尽是荒无人烟的大沙漠。一句话,让她惊诧得不能动了。那时候,没有公路通往雷大山的驻地,也没有长途汽车。要去那里,只能骑骆驼,也就是乘“沙漠之舟”。
一位勘探工人告诉她,走大戈壁要带三件宝贝:小镜子、火柴、枪。迷了路,这三件宝贝就用上了。白天,用小镜子反射太阳光,朝着可能有人发现的地方;夜晚,用火柴点燃篝火,既能取暖又能引人注意;枪呢,可以防狼。
她没枪,一咬牙,骑上骆驼。拉骆驼的大胡子,相貌野蛮。她瞥了他一眼,身上不禁哆嗦一下。想从驼峰下滑下来,又怕摔坏了。骆驼太高了。一狠心,豁出去了。
一路跋涉,过了火焰山,意外的劫难降临了。当山上腾起铁青色沙焰,与急旋而来的沙柱搅在一起时,拉骆驼的大胡子也惶恐了。好在这匹骆驼听话,被他大声吆喝着卧下了。转瞬间,天昏地暗,沙浪吞没了一切。小镜子,火柴,都不起作用了。
这时,艾玉娇失去了知觉。黄沙掩埋了她,使她窒息了。大胡子急忙手扒脚踹,把她从沙丘里救出。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大胡子抱在怀里了。她就尖叫着推开他,跳起来拼命奔逃,两只鞋子都甩掉了。很快,她又像小鸟一般被逮回来了。大胡子无语,只从腰间抽出一把“鹰吉沙”,托在手掌上递给她。刀尖朝着他自己。
她握起这把尖刀,心里踏实了点。接着,他双手将她举上驼峰,又牵起了骆驼。而她呢,又这样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哭起来,哭着哭着就抱着驼峰没动静了。也就在这时,她被正在寻觅雷大山的战士们发现了。
大山失踪了,这可不能让艾玉娇知道。于是,站长委派一个兵,将半昏迷的她背回驻地。躺在为自己预备的婚床上,她竟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她病了,不吃不喝,发高烧说胡话,在梦里惊呼大山。而她的大山,已经长眠在黄沙底下了。
几天过去了,没人告诉她大山在哪里。站长来看她,只说:大山同志有特殊任务,不能即时赶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也不知道。说这话时,他的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她听了,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过,这主要是不祥的预感。还心存侥幸地想,或许大山真的就有紧急任务,过几天他一定能赶回来。毕竟,结婚是人生大事。
身陷困境,艾玉娇也只能夜对孤灯,苦苦地等待她的大山。一周过去了,毫无大山的音讯。小院子里一片死寂。每天,除了通信兵来送饭送水,几乎没人来看看她。她心里不能不奇怪:这些人怎么都像是在躲着我?
在那个简陋而寒酸的小婚房里,她默默地躺着,坐着,走动着,也思虑着。过去的孟浪、轻率和天真,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成熟了。她问自己:你还要嫁给雷大山吗?你还敢这样做吗?果真嫁给他了,只要他不转业回内地,那么你就必须离开温柔乡,投身到这可怕的大沙漠里,跟这些粗俗的大兵一样,过艰苦而又寂寞的日子。何况,成家后会发生什么事,那又该怎么办?有些后顾之忧,是可以预见到的。更可怕的,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被黑风暴卷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艾玉娇又哭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想不出个好归宿。
从与雷大山相识、相恋到即将成婚,想来也少不了荷尔蒙的作用。说到两个人的感情,大都是在书信中、电话里建立起来的,没有什么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经历。可以说,跟谁相恋,就可能跟谁相爱下去。走到眼下这一步,也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罢了。
很可能,艾玉娇是这样想的。人心善变,不管怎样吧,反正她是横下一条心,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临行前,她搬个小凳子,对着小院子里的胡杨树,在速写本上画着。对这棵树,她很有些迷恋,这棵挺拔高傲的胡杨树。与其说是在画树,莫如说是在画雷大山。在她的心里,毕竟对他充满了眷恋。终于,她在这棵树下留言了:
“大山,你是一棵坚忍不拔的胡杨,不能不令我敬重。我愛你!可是,我不能跟你在此地生活,因为实在无法适应。理解是一回事,而终生相伴是另一回事。请原谅我的懦弱吧。还望你多保重!”
她从速写本上把这页纸撕下来,默默地放在胡杨树下,用一块小石头压住。然后,她就双手抱住这棵树,再度痛哭了一场。
离别之时,她特别想再与大山见个面。可是,人去了,哪里还能见得到。
父 亲
噩耗传来,父亲表现得相当镇定,似乎不相信这个长途电话。怔怔地,他坐在办公室里,如石雕般沉默着。据通信员说,他送来一份机密文件时,老团长双手抱头趴在桌上,好像是在打瞌睡。他悄然走近,老团长却抬了头,说:“小刘,我刚才接电话了吗?”
一团之长,设若在战斗中全团覆没,而他自己只要一息尚存,那就必须继续打下去。是的,他必须镇定自若,绝对不能失态。
傍晚,他给老伴打个电话,说是有急事,不能回家吃饭了。然后,就躺在室内的沙发上,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这是个梦吧?是梦,醒来时一切都好了,但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到天亮。丧子之痛,就像一把尖刀突然扎在心窝子里,第一感觉只是猛然一愣,而撕心裂肺的剧痛随后才来。这种心灵的痛苦,没法说。
早饭也没吃。又打电话告诉老伴,说他要去大西北办个事。老伴疑惑地问什么事,他用一种罕见的温柔语气说:“军人的事,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接着,他向团里其他领导交代了工作,饭也没吃一口,提了行囊直奔机场。
八百里戈壁滩,用漫天风沙迎接他。仿佛只一步,他就跨到儿子的遇难地了。说是遇难地,其实也难以确认,因为大山的遗体并没有找到。这片枯死的胡杨林,就权当祭奠大山的地方吧。在这里,静候着雷达站全体官兵,一个个全副武装伫立着,迷彩服、钢盔和钢枪掩映着每张粗粝的面庞,肃穆成铁绿与苍黄铸就的阵势。
老团长走下吉普车。只见站长站在队列前,高喊:“雷——大——山!”
官兵们立正,齐声大吼:“到——!”
那些远远近近的沙丘,涌浪般向胡杨林聚拢。胡杨林中,激荡起重重叠叠的回声:
“雷——大——山!”
“到、到、到、到、到……”
老团长,大山的父亲,这时不禁愣了一下。那即将滚出眼窝的热泪,硬是被他逼回肚里去了。面对这些儿子般的战士,他必须像老胡杨树一般,坚忍地挺起铮铮铁骨来。
站长又喊道:“向我们英雄的父亲,敬礼!”
上百只洁白的手套,迎着风沙齐刷刷举起来,朝着这位威武而尊严的老团长。
恍惚之中,老团长觉得儿子没有死,他还站在这支钢铁的方阵中。这些小战士,在齐吼一声“到!”之后,从浑身的装束、动作到气质,也都颇像他的儿子大山。不知怎么的,他就觉得心里挺不是个滋味,特别难受。后来他在回忆中说:人心都是朝下长的,看着这些孩子,我就不能不想,我想啊,这要是再有谁被黑风暴吞噬了,就像我的儿子一样,那……那他们的父母可怎么活呢。
而此刻,这位年逾半百的父亲,把他的身子骨硬是挺得笔直,一脸刚毅不屈的神色,就那么缓缓地举起右手,向这些英武可爱的儿子还礼,还一个崇高的军礼。
站长请老团长讲话。老团长却沉默着。不是没话说。可到底该说什么,他说他想了一路也没想好。于是,他对站长挥挥手:“你们都走吧,让我在这里独自站一会儿。”
大家只能默默地离开。走了一段路,站长很不放心,便悄悄停了脚步,又反转身去。只见团长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的身子摇晃起来,就倚了一棵老胡杨树,又是一动不动,似乎在凝望着茫茫沙海。
后来,他说当时好像进入了梦境,恍惚中就望见沙海上浮起一轮落日。在那又大又圆的落日中,雷大山和狼狗活蹦乱跳地走来了……
情不自禁地,他张开双臂狂呼:“大山啊!”
接著,他的身子向前扑去,一头栽在黄沙里。站长急忙跑过去,抱起他一连声呼唤,却不见他睁开眼睛。
人啊,凭谁说他有多么坚强,其实也就是他一说你一听罢了。
说到这儿,想起一个人:艾玉娇。在确知雷大山罹难之后,她去看望大山的父母了。在老团长面前,她哭着说:“是我不好,你们恨我吧。”
这位父亲该怎么回答她?
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沉默着,慢慢将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高远而湛蓝的天空,就在他的目光所及处,似乎又卷起蔽日的沙尘来了。
那是天边,谁知道今天会不会还有黑风暴呢?
沉默了半晌,他到底还是说话了。他说:“不,不恨你。你们有好日子过,那大山他们就没有白拼命。”
没有人晓得,此刻他的心境如何大起大落。
小孙子
人心都是朝下长的。老团长退休后,人闲了,心却闲不下来,梦绕情牵的就是小孙子。小孙子在身边,他一天到晚眉开眼笑,不在身边呢,他多是若有所思地枯坐着,不知不觉地鬓发就染了寒霜。老树瘦石伴孤影,看尽了白云苍狗。
暮色中,问他在想啥,没有回音。再问,老团长,你在想小雷雷?他身子一颤,扭头看是我,就点了点头。
是想小孙子雷雷了,他苦笑着告诉我。刚才,在梦幻似的想象中,就觉得小雷雷连声喊爷爷,还撒着欢儿跑过来。三岁半的小男孩,伸张着一双小胖手,跌跌撞撞地扑入他怀里。他就说,迫不及待地说,小雷雷,咱们来玩吧。
一老一小,便一如往日那般如影随形,玩了个忘乎所以。这一次,玩的是个虚拟故事。这故事的题目是:看奶奶去。
本不情愿演绎这故事,可是小孙子旨意不可抗拒,人有了孙子就得当“孙子”,你咋能不听从他的呢?小孙子很想念奶奶,不明白奶奶为啥不回家。其实,奶奶病逝快一年了,就埋在山东老家一座山上。
爷爷说,这就上路去看奶奶,你看好吧。小孙子说,快点走,快点走呀。说话间,爷爷起身绕着假山转一圈儿,小孙子跟在他屁股后也转一圈儿。爷爷说,奶奶的住处是一座山,长满了带尖刺的酸枣树和荒草,还有大灰狼。小孙子说,不怕不怕,我有爷爷。爷爷说,你太淘气了,不小心会从山崖上摔下去。小孙子说,那我就不淘气,再也不淘气了。爷爷说,那座山你爬不上去。小孙子说,我要爷爷背着。爷爷说,见到奶奶,我就说你可乖啦,特别懂事。奶奶就会笑起来,抹着泪花说,俺的小孙子哟,他要是能来就好了……
听到这儿,小孙子就抢着说,奶奶,我来了呀,奶奶抱抱。爷爷又说,你没来呀,爷爷不能带着你,那么远的路,那么难爬的山。
话还没说完,小雷雷“哇!”一声就哭了。
“唉,这本来是虚拟的嘛。”老团长从想象中回过神儿来,叹了口气,对我说,“这明明是胡思乱想的,咋就当真了呢。”
虚拟的情境,在小孩子心里也是真实的。爷爷为此很是内疚,又叹了口气:“说没带他去,是逗着玩的呀,没想到把他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
不是说虚拟的吗,可奇怪的祖孙俩都当真了。沉默一会儿,他打定了主意:“看来,我必须去天波那儿。”
天波是他的大儿子,小雷雷的爸爸。
我一听,就吓得跳起来,脱口说了句:“不,你不能去!”
“什么?”他诧异地瞪着我,“我去看儿子孙子,你为啥不让去?”
这,让我可怎么说呢。
三年前,在大漠的黑风暴中,他的小儿子大山不幸遇难。祸不单行,另一场令人揪心的横祸,他至今还不知道。
这会儿,他的目光变得疑虑起来,盯住我:“你老实说,什么事瞒着我?”
这,我不能说。我说了,不啻一刀扎在他心窝上。事实是,三年前一个黄昏,天波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家,给他折叠一只纸飞机,又匆匆叮咛几句,就锁上门走了。不料,这个小淘气鬼从窗子钻出去,手里高擎着纸飞机,嘴里模仿它的轰鸣声,一溜烟蹿到外边的马路上。就在这时,有一辆小轿车疾驰过来……
而此时,小雷雷的爸妈都在忙,一个在试飞的预警机上,另一个在机场塔台上,谁也听不见那尖利刺耳的刹车声。
当时,作为预警机团的干事,我参与了这场车祸的处理。过了些日子,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忽然被调到老团长身边。又过了好些天才明白,这是出于天波的良苦用心。
那时候,天波是预警团的雷达主任。他多次在电话叮嘱我,要想法子拖住老爷子,千万别让他来看小孙子。对此,我自然心领神会,可时间长了,这件事还瞒得住吗?
思念和疑虑,总是不能让人安宁。有一天,老团长不翼而飞。
接到天波主任的电话时,我的头“轰!”一声就懵了。
那一天,老团长在试飞基地上突然出现了。他背着行囊匆匆走进营区时,西天边火烧云还热烈着。在部队家属院里,有几个小孩子玩得十分入迷。他就走过去,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问道:“小雷雷家在哪儿?”
有个小男孩,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用小棍子抠蚂蚁洞。听了这句话,就抬起头看看他,忽然眼睛一亮,大声说:“爷爷,你是找我的吗?”
“噢!”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小雷雷?”
定睛看去,像是梦中的小雷雷,圆乎乎的脑瓜儿,胖嘟嘟的小脸儿,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他就乐得叫起来:“你真是小雷雷呀,还认得爷爷!”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抱住孩子,一下子举起来。
这虎头虎脑的小家伙,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认得的,爷爷就挂在家里的墙上。”
孩子说话的时候,腿上就哗啦响了一声。爷爷低了头看去,竟是一条细锁链牵着他。这锁链的另一头,还牢牢地拴在树上。
“哦,谁把你锁在这儿了?”
“爸爸。”
“为啥要锁住你?”
“爸爸怕我跑到马路上,像哥哥那样。”
“什么,你怎么会有哥哥呢?”
“有,你去看。”
此刻,老團长该如何震惊,不得而知。他的双手猛地发力,竟一下子拽断了锁链,接着抱起孩子就走。顺着孩子的指点,就进了天波的家门。
厅堂上,果然挂着他的大照片。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是谁?他又一惊,仔细看去。哦,这不是小雷雷吗?
他就懵了,又瞧瞧抱在怀里的孩子。
“你叫什么?”
“小雷雷。”
“你几岁了?”
“三岁半。”
“墙上……”他紧张得喘了口气,又问道,“这,这是你哥哥?”
小雷雷点点头。
“他叫什么?”
“小雷雷。”
“啊!”他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着孩子转过身,一脚踢开门就走。一场飞沙走石的黑风暴,猛然间在他心里掀起来。
三年前,那个小雷雷离开他时,是三岁半。而怀里这个小雷雷,现在也是三岁半。这就奇怪了,两个孙子都叫小雷雷。为什么?
而且,后生的小雷雷,他压根就不知道。为什么?
一路走,心头就像是擂鼓,竟引起一阵耳鸣:莫不是……哎呀,不敢往深处想了。走,找天波问明白,那个小雷雷哪儿去了?
越想就越担心,冷汗都下来了,一路上脚步踉跄,气咻咻地去找天波。到了团部值班室,一个少校告诉他,雷主任还在天上飞。
“噢!”他失态地叫了一声,一伸手揪住少校,喝道:“告诉我,我的大孙子呢?”
这个少校一愣,却只是张了张口,啥也没说。老团长问谁,谁都说不知道。他只好抱着小孙子,心急如焚地往回走,又问这孩子:“你哥哥到底去哪儿了?”
“哥哥上学去了。”小孙子回答。
“谁说的?”
“爸爸妈妈说的。”
“晚上,哥哥就会回家来,对吧?”
小孙子摇摇头。
又问为啥,还是摇摇头。
进了天波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他就不吃不喝的,在屋里踅来踅去,哄睡了小孙子,又坐在电话机旁等着。一直等到夜深了,天波和媳妇还是没回来。打电话询问,机场那边的语气不对劲,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心紧捏住了。心在挣扎着,血脉在急剧偾张,头便疼痛起来了。
推开窗子望去,夜空寂静得令人发怵。一颗流星,在天幕上划出耀眼的火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那架试飞的预警机,怎么还没有返航?
试飞,这意味着什么,不必说。
再打电话,塔台的回复毫无礼貌:“不要问了!”
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雷达”,也只能竖起耳朵倾听着,倾听着。
那一夜,他是怎么熬过去的,我不知道。
后来能知道的,是那架预警机真的失事了,就坠落在安徽一座毛竹山上。据说,在事故现场还有几个幸存者。
那么,幸存者都是谁?
一夜之间,老团长真的白了头。这种事,往往要保密相当长的时间。等到真相大白,他已经憔悴不堪了。我看见他时,觉得他头上仿佛落了一层雪。
这场飞来横祸,早不来晚也不来,偏偏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一下子砸在他头上。
那么,他还能挺得住吗?
我听说,当天波还活着的消息传来时,老团长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而此前,他的腰板还挺拔着,有点奇怪吧。
躺在病床上,他和小孙子有一段对话:
“小雷雷,茶叶在哪儿?”
“在这儿呢,爷爷。”
“拿过来,爷爷要沏上一杯,尝尝生活的清香。”
“哦,爷爷好傻,不知道茶是苦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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