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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米的节日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18991
袁智中(佤族)

  一

  翻过阴历八月,就是佤历的九月,芒公村绵长的雨季开始呈现晴雨各半的天气。

  天一放晴,村落的男人和女人们便从村落坡脚的羊肠岔道涌出,先是三三两两,然后结队成群。男人不再扛着犁头赶着水牛,而是扛着扁担捏着麻绳。骑摩托车的则在后座托着三两个人,女人鲜亮的头巾、闪亮的镰刀、宽大的背箩夹杂其间。村委会门前空寂的村落大道立即变得喧闹起来。

  支书王林说,谷子开始进家了。我知道,支书的意思是到了谷子收割的季节。

  太阳穿过厚重的云层,将芒公大寨80 户人家暴露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雨水正从上寨坡头羊肠小道间的缝隙奔涌而下,合着牛玲的叮当声、狗的狂吠声、音响里飘出的歌声,随着淡蓝色的炊烟飘舞、升腾。虽然寨子坡脚下的群山仍旧白茫茫一片,但人群的喧闹却变得敞亮起来。

  二

  为了背靠大山、迎着早起的太阳,几乎和所有的佤族村寨一样,芒公村委会所辖的六个自然村都建在了像芒公大寨一样陡峭的山坡上。这样一来,各家各户的旱地和水田,要么开在另一座山的坡面上,要么种到离家数公里外的河谷间。往来一趟,少则一二个小时,多则二三个小时,这也让同一个村落数十户人家收割的时间参差错落近一个月。东户人家的新米还未完全进家,西户人家的稻谷又开始收割了。此起彼伏间,田间地头、整个村落热闹得如同节日一般。

  王林说,这种繁忙的景象要到10月28日才结束。每次说到一个节令时,平时连开会都不能准点的支书总是能够准确到天。今年云南遭遇百年不遇的旱情,芒公村的雨水总是下不下来。支书说,芒公的雨季来得比较晚也比较绵长,一般头阵雨最迟不会迟过4月20日。4月20日那天,雨果然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只是应该更加缠绵更加充沛的雨水变得稀稀落落。

  虽然杀了母猪祭了山神、叫了谷魂,但秧苗仍然栽插不下去。地神没有在充足雨水的浸泡下彻底苏醒过来,田里的泥土就没有办法彻底唤醒,秧苗就无法落脚,谷魂就入住不了大田。稀稀落落的雨水让栽种的时日向后一推再推。王林说,到5月10日还无法栽插,长出来的就不是人吃的谷子而是牛吃的草了。但许多人家还是顽强地将秧苗插满了地块。

  栽种的延迟,导致了收成的减少和收割的延迟。但各家各户的粮仓都还装有去年,甚至是前年的存粮,大面积减收并没有引发族人深切的焦虑。族人们仍和所有丰收的季节一样,将全部的热情投入到新米进家的喜庆之中。

  三

  村委会干部中,最早收割的是治安联防队员陈昆家。陈昆家的田地距离芒公大寨五六公里远的河谷地带,每年接回的谷子都要比别的人家多出十几麻袋、几十麻袋,粮仓也比别人家的宽大得多。

  在族人们眼里,这样持续不断的丰产是神灵特别的恩赐。有一种传闻在族人间暗地流传:陈昆家供奉着一堆像黑眼珠一样深幽通透的神石,每粒神石都住着一种谷物的精灵。每次家族祭祖的前夜,陈昆的父亲和家庭男性成员便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祭祀神石。据说,因为拥有这样的神石,就是在饥荒年代,陈昆家粮仓的米也永远没有吃完过。但没有人见识过这些被叫作“向”的神石,但几乎每个族人都能够绘声绘色讲述有关这些“向”的传奇。

  雾还重重地压在坡脚的群山顶上,陈昆从30 多公里外乡街买来的二十多斤猪肉、四五箱啤酒、两条香烟已经堆放在案头,前来帮忙的亲友挤满了木楼。煮茶的,倒水的,喝酒的,聊天的,挑水的,煮饭的,洗菜的,切肉的,人声越是沸腾,火塘就越是热烈,整栋木楼肉的香味就越是浓烈。

  当太阳驱散了浓雾,将阳光洒满整栋木楼、整个竹笆晒台、整个村落、整片山坡的时候,收割的队伍便开始出发。陈昆挺着胸、昂着头,骑在崭新“150”大红摩托上,一脸的荣光。旁边是男人们组成的摩托车队,各自的后座上载着三两个强劳力,在陈昆的带领下,伴着摩托车上低音炮唱响强劲的节奏,向着五六公里外河谷的大田奔去。虽然外出打工的潮流让田间劳作的场面不像往昔一样壮观,但摩托车队和音响的加入,为传统的劳作平添了许多乐趣:

  是谁吹响了我的口弦?

  是谁拨动了我的心弦?

  远飞的鸟儿是否还会回还?

  归乡的路上怎么看不见你的脚印?

  村口的榕树下怎么听你唱响的歌声?

  散落的珍珠找不到串起的珠线,

  思念的人儿总是藏在白云的深处……

  这首流传了几代的山野情歌,被陈昆摩托车上的便携式音响播放着,在田野间、人群中飞舞。女人的高音站在白云的深处,只听得见歌声看不见人;男人的高音藏在深山密林间,只感受得到深情看不见模样。男声落了,女声又起,循环往复,在田野、密林间穿梭回荡,感人肺腑,摄人心魂。这是佤族男女最古老、最传统的劳作方式和情爱方式,许多情爱都是在播种、媷秧、收割这样充满欢乐的气氛中滋生的。

  我不想踏进你家的寨门,

  我不想踩响你家的竹笆;

  我不想看见家乡飞来的斑鸠,

  我不想听见思乡的琴弦吹响。

  断了的弦子谁来接?

  掉了的腰箍谁来捡?

  思念的人儿总是藏在云深处,

  为何只听见歌声看不见人?

  ……

  女人的高音掠过金黄的稻浪,情歌的记忆撩拨着丰收的激情。稻谷先是在女人们的镰刀下卧成一层层、一迭迭厚实的金黄,有的被一把把捆了手脚站成一排排的稻垛,有的直接被男人捏在手中在打谷桶前摔打成了谷粒。

  几个人身长的竹笆将数十亩连片的稻田分割成一块接一块的方形方舟,方舟上堆满了金灿灿的谷粒。女人站在一人多高的木梯架上,扬着装满稻谷的篾筐。饱满的谷粒穿过阳光落在了方舟上,瘪谷和杂草则顺着歌声和风向飘落田间。梯形的打谷桶前,男人“乒乒乓乓”的打谷声和女人们的笑声融成一片在山谷回响:

  月亮爬累了会蹲在房顶歇脚,

  蟋蟀叫够了会钻进草丛伸腰。

  不知是谁家栽的竹子眼那么高?

  不知是谁家种的芋头那么麻手?

  是不是飞来的阳雀歇错了桩?

  是不是清晨的公鸡叫错了音?

  ……

  歌声中,会有麻鸡、田鼠、野鸭、蛇突然腾起窜出的身影,田野的放歌会立刻转化为临时的猎场,劳作的乐趣又会以另一种方式展开。

  夕阳西下时,陈昆带领的摩托车队便会驮着半人多高装满稻谷的编织袋,穿过旷野、穿过村落后面的密林,冲向自家木楼。这时,阿妈的苦茶早已经熬好,米饭也已经煮好。只等他们一落座,饭桌就可以摆开,肉和菜就可以端上,一场酒肉的宴席就将展开。

  陈昆是一个嗜酒的人,平日里总爱用白酒泡一些兽骨、鸟骨、鹿茸或是植物根茎一类的药酒。喝到半酣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示人,将兽骨、鸟骨、鹿茸里的故事通说一遍之后,便再次推杯换盏,喝得个瓶底朝天,将田间劳作的欢乐再延续一次。一些平时不被唱起的歌谣会在这时被再度唱起,许多远去的记忆会再度被唤醒,丰收、劳作的欢乐冲刷着日常生活的烦恼。

  同样的热烈在陈昆家持续三天后,又续转到另一户收割的人家。陈昆和摩托车队的男女们,也会从这一家的稻田辗转到另一家的稻田,每天都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看不出任何因减产带来的焦虑和失落。

  四

  的确,在陈昆这一辈人眼中,粮食不再具有神奇的力量。自第一批到沿海打工的族人通过邮局寄回第一笔汇款开始,他们便发现了潜藏于货币背后的巨大力量:一个月打工挣得的钱,竟然能够买回盖整栋房子所需的石棉瓦片;打工半年寄回来的钱可以买回一台带有彩色的电视,配上播放器和音响,音乐就可以整日整夜响遍村落的每个角落。

  虽然村落道路还没有完全畅通,建盖新房的浪潮就从芒公大寨、贺怕大寨一直向着山背后的芒旧、怕塘、怕迫三个村落蔓延。最早的人家将茅草房顶换成了石棉瓦顶,将透风的竹笆墙壁换成齐齐整整的实木板墙。后来,又将踩着“噼啪”作响的竹笆地板换成了厚实的实木地板,房柱由之前的四棵增加到了六棵,窗子由之前的一扇增加到了两扇。房柱、横梁、楼梯、火塘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毛树、花桃树、黄栗树、红栗树,因为觉得刀斧劈出的木料不够平整笔直,全部改用了电锯。

  就是在连绵的雨季,陡峭的山路上,仍然能够看见男人们光着臂膀拖圆木、扛木料、背石棉瓦片、拉石料的场景;女人也不会懈怠,她们头力、背力、脚力并用,将田间地角的石头一块一块装进竹篾背箩背回家,堆放在院场边。似乎过了这个雨季,盖房的机遇就不复存。所以,当几个四川人、山东人踏着泥泞的拖拉机路来到寨子,将5000 元或10000 元现金摆在阿妈的竹篾桌上时,一些女人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山寨。

  外出打工和远嫁外乡成为了一种潮流。自20世纪80年代,艾不勒的姑姑跟随着四川人离开山寨后不久,两个妹妹也相继离开了山寨。先是到了广西,之后又辗转深圳、东莞。几年后,便追随着姑姑的脚步,分别远嫁湖南、安徽,成为了说着普通话的外乡人。

  “钱那么轻,却可以帮全家买回好的生活;米那么重,却只能帮我们填饱肚子。”

  “打工,不仅晒不着太阳、淋不着雨,挣得的钱还多,还可以打开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见外面的世界。”

  在这样朴素的真理面前,钱和外面世界的越诱惑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男女离开了山寨。先是一些未婚的姑娘,后来是一些读过初中的男女,再后来连像依惹这样只念过几年小学、已经结婚生子的女人也加入到了打工的行列。寨主达尼门的两个女儿一个去了东莞、一个去了深圳,魔巴高尼门的两个儿子一个去了广东、一个去了杭州。王林的儿子、陈昆的弟弟、肖永华的侄女、王永华的女儿都一个踩着一个的脚印长年远赴外地外打工,广州、深圳、东莞、广西、河南、安徽、北京、杭州这些之前从未听过的地名,成为了村落后生们向往的天堂。

  子女外出打工的越多,家里建盖新房的时间就越早,用料也就越讲究,消费也就越铺张。仅仅一栋木楼的诞生消费的啤酒就是几十箱,烟也是不下几十条,肉酒更是不计其数。没能盖起新房的人家,也以自己的方式消费着打工的成果。除了电视的常规消费外,有的人家将半人多高的音响挂在了房门外,让音乐从早到晚在村落上空盘旋回响。

  继电视、音响之后,碾米机、巡耕机、摩托车、电锯也相继进了村。族人亲眼看着一袋袋黄灿灿的谷子,仅十多二十分钟就脱成了白生生的大米,巡耕机的气力也远比水牛的气力大得多,摩托车的速度和给生活注入的活力也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眼前的一切,都不得不让族人们和从未进过县城的寨主、魔巴、族长们对那个未知的世界充满着敬畏。

  电视替代了歌舞,巡耕机替代了耕牛,电锯替代了斧头,碾米机平铺直叙的响声替代了富有韵律的舂米声,摩托让族人的脚长出了翅膀,许多被世代坚守的传统开始隐退。

  五

  尽管每年秧苗下田、青苗拔节、稻谷扬花、新米进家的时节,族人仍按照祖辈传承的习俗,将猪暗红的血滴在神灵的土地上、将鲜活的猪肉祭献给山神,用鸡血安抚正在成长的谷魂,从鸡头骨卦中窥探神灵的喜怒、来年的收成。但是,在产业结构调整浪潮的席卷下,包括一村之长的支书王林和大多留守的族人,对粮食的情感却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2007年的新米才刚刚进家,全村便掀起了千亩核桃种植的大会战。早在会战以前,有关核桃产业创收的传奇便在村落广泛传扬:一个叫作安石的地方,因为种核桃,家家户户盖起了两层高的洋楼,一些二三十年的老树还连续几年创下年收入万元的奇迹。每种下一棵核桃就相当于每年存下了3000 元钱,种10 棵就是3万元,100 棵就是30 万元!这对于年人均收入不足千元的芒公来讲,是多么致命的诱惑!

  支书王林去过那个叫作安石的村,亲眼见过万亩核桃挂果的诱人景象,亲耳听过当地农民讲述核桃创收的传奇。他暗地里盘算了一下,按照每亩种植10 棵的标准计算,如果芒公村委会6 个自然村、360 户人家,投入一个冬春,每户完成30 棵种植任务。那么十年之后的芒公,家家户户就全都是年均纯收入八九万元的富裕户了,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愿景啊!

  整个冬春,芒公失去了往年自在悠闲的生活,全民投入到了千亩核桃种植的大会战。虽然时逢大旱,坡地上、灌木丛、茶叶地里仍旧人头攒动:刈草的,打塘的,运苗的,背水的,种植的,培土的,施肥的……一些地块还挂上了“大干冬春一百天,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横幅。

  运送苗木的农用车、拖拉机,进进出出的官员,来来往往的督导组,驻村入户的产业辅导员,打破着山寨的宁静。一些外出务工的青年也被裹挟回村。大干冬春一百天、每棵年均收益3000 元的诱惑,像一个巨大的魔盘。支书王林家、治安联防队员陈昆家、各村落小组长家的茶地、坡地、房前、屋后,甚至村委公的门前地角、村落主干道的两边,都种上了半人高的核桃苗。

  当核桃年度种植任务由2007年的1000 亩攀升至2009年4000 亩,总面积由2007年的1560 亩攀升至2009年的10128 亩时,产业风暴几乎席卷了芒公村委会的每一块坡地、每一片灌木、每一块茶地:生长野鸡、麻鸡、斑鸠、白鹇的灌木丛被开垦成了千亩连片的示范种植基地,播种旱谷和玉米的坡地打满了1 米×1米的深塘,荒芜的茶叶地里栽满了核桃茁壮的幼苗。

  雨水一年比一年来得迟,土地一年比一年干燥,太阳则一天比一天热烈。为了拯救稚嫩的幼苗,留守村落的劳力、半劳力背着20 公斤、30 公斤的塑料水泵,走半里或一里的山路去喂养那些干涸的幼苗。但是,一个水泵的水只能够喂养一棵幼苗,更多的幼苗只能等待上天的雨水。许多活了一年,甚至两年的幼苗,如恶鬼附体般渐渐枯萎,直至根部腐烂,整棵树杆干枯如柴,曾经热烈的壮志也随着日渐荒凉的盛景冷却了下来。

  族人们发现,我们向土地要得太多。三年的时间,1 万亩核桃、10 万个深坑、10 万棵幼苗,要汲取多少土地的乳汁啊!很多很多年以前,先祖们就知道,土地不仅养育着森林、养育着天空、养育着河流,肚子里面还埋藏着金子、银子和许多的宝藏。但先祖只向神灵索取过猎物和谷种。神不喜欢想要得太多的族群,她只会眷顾那些懂得感恩的人们。族人们对之前对土地的疯狂掠夺充满着愧疚和慌恐,他们希望山神、地神、木依吉神、谷神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愧疚和虔诚。

  六

  当田野的稻谷已是一片金黄,新米乘着欢乐的酒香不断走进家门,一年一度的叫谷魂、接新米的日子也就日益临近。这一年,芒公大寨叫谷魂、迎新米的日子定在农历八月十五,也是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日子。

  因为连绵的雨,神灵的土地汲取了足够的水分,空气里的尘埃已经落尽,许多杂草趁势抽出一些嫩绿来,东一簇西一片,古树因换了油绿的新装而显出勃勃生机。因为雨水的滋润,山神祭祀房院落的围墙上也布满了浅绿的苔青,寄生石缝、墙头的植物抻展着宽大的叶面,祭祀房的茅草顶上和房檐上挂满着晶莹的雨滴。这是族人为神灵保留的栖息地,是交付山神主宰的世界。树木、杂草、清凉的空气,小鸟、飞鼠、流动的阳光,都住着一个灿烂生动的魂灵;祭祀房的院落、苔青、繁杂的野草,杂石垒起的围墙、竹子实木栅起的门栏、暗黄衰败草顶,都暗含着神灵世界的密码。

  神灵的枯枝已经清理干净,进寨的木桥已经重新搭好,谷魂回家的路已经清扫干净,谷子进家的寨门已经敞开,祭祀山神的黑毛母猪已经剽倒在祭祀房前,煮熟的肉已经供奉在祭台前。魔巴的祈祷中,《司岗里》创世神话已经变得面目不清,有关祭祀谷魂由来的片段仍旧鲜活: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组织各种动植物开会,推荐万物的首领。从蚂蚁到黄牛,从老虎到大树,几乎所有到场的物种都被一一推举了一遍,唯独遗漏了谷种。养育了人类的谷种委屈得掩面而泣,她要离开忘恩负义的人类。她跑出了深山,跑出了树林,躲进了大海的深处。无措的人类这时才明白,背弃了谷种,就是背弃了自己。他们祈求亲亲的木依吉神。亲亲的木依吉神派出了长尾巴的蛇,会飞的小鸟,偷吃粮食的老鼠,打猎看家的狗,为人类请回了谷种。

  为了感激亲亲的木依吉神,为了安抚被人类错伤的谷神,先祖发誓:无论是开荒还是播种,无论是薅秧还是收割,都要按照木依吉神的叮嘱,杀鸡问卦、剽牛杀猪,为开垦的荒地、落地的谷种、长成的青苗、进家的新米,举行隆重的祭祀……一声沉重的叹息后,魔巴咏叹一般的声调开始在密林间盘旋回荡:

  亲亲的木依吉神看见了人类的忏悔,

  就会让我们调顺风雨;

  亲亲的谷神看见人类的诚意,

  就会让谷穗长得像马尾巴一样粗壮,

  让牛像猪一样繁殖,

  让猪像鸡一样成群,

  让部族的后人站满山岗。

  ……

  七

  寨主达尼门家收割的第一把谷穗已经供奉在木依吉神像前,女人们捏着一元的纸币、抬着收割的第一筒新米,踩响了寨主家的木楼。钱是用来叫回离家一年的谷魂,新米是用来敬献亲亲的木依吉神、逝去的先祖、村落的寨主、族长和长辈的。等到傍晚,从寨主家抬回赋予木依吉神性的新米烂饭后,各户就可以接回自家的谷魂、迎回自家的新米了。

  亲亲的木依吉神,

  谷子长成青青的叶苗时,

  我们选龙的日子祭祀你;

  青苗开出串串的谷花时,

  我们选蛇的日子祭祀你。

  今天,

  谷花已经长成饱满的颗粒,

  谷魂已经敲响寨子的竹门,

  新米已经等着进家。

  叫魂的母鸡已经杀好,

  祭神的母猪已经杀倒,

  第一锅新米饭已经贡在案头。

  请你帮我们将恶鬼赶出寨门,

  请你帮我们的谷魂接进家。

  别让我们做错事,

  别让我们走错路;

  别让我们的心神不定,

  别让我们触犯了神灵。

  ……

  魔巴起伏悠扬的祈祷伴着芦笙婉约迂回曲调,三步一停、五步一跳,时而婉约凝塞,时而欢快舒展。铜铓低沉浑厚的声音时而穿行其间,为曲调平添了一份凝重,为欢快增添了一份厚实,让族人对谷神祭奠的诚意传扬得更远、更长。

  在寨主家昏暗的木楼里、木依吉的神像前,族人们双手擎着烛光,将头埋在双臂间,不时合着芦笙的节奏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昏暗的光线阻隔了俗界的纷扰,以便让族人们乘着蜡烛的点点星光抵达先祖的神灵世界。

  支书王林总是避讳亲临这样的现场,宁可待在木楼下面,或是跟三五成群蹲着的后生吹牛聊天,或是跟挑水洗菜的妇女开几句玩笑,或是看着艾倒和尼门把祭祀山神的母猪肉分成均匀的小块,再望着各家将属于自己的那份领走。大部分人家都停止了一天的劳作,等待着魔巴将谷魂接进寨主的家门。

  天空没有盘结乌云,四周一片湛蓝。族长达旺率着几个壮小伙举着竹子编织的人头兜鱼贯而出,向着村落后门走去。只是,今日的人头兜里供奉的不是人头,而是用芭蕉叶包裹着从祭祀母猪各部位割下的指甲壳般大小的鲜活肉块,上面插着几面施加了魔巴咒语的白幡。后门是为凶神恶鬼开设的专用通道,插上施了咒语的人头兜,恶鬼就会被拦截在后门以西的地界,谷魂和新米便可从容回家。

  神龛前,达叠手里的铓锤变得舒缓起来,声音变得高昂悠远。达隆、达旺开始舞动双腿,手里芦笙的音节也错落展开,形成两个高低相合的声部。音节由急到缓时脚掌向上扬,由缓到急时脚尖向内紧收;音符密集串连时,整个身子前后倾伏、左右摇摆。这是迎接谷魂的舞蹈,这是新米进家的脚步。火塘热烈地燃烧起来,铁三角上的大锅散发着迷人的肉香。木楼的拐角上,魔巴悠扬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田的谷魂,

  小田的谷魂,

  回家的道路已经为你铺平,

  家里的粮仓已经为你修好。

  请你跟着我的声音来,

  请你随着我的脚步走,

  你不要害怕你不要慌张,

  遇到人魂他会领你回家,

  遇到狗魂他会为你让路,

  遇到公鸡他会为你打鸣。

  请你跟着我的声音来,

  请你随着我的脚步走,

  翻过前面的陡坡,

  跨过前面的木桥,

  进到我家的竹楼,

  住进我们的粮仓。

  ……

  太阳爬上了房头,穿过房头的红色透明瓦,在满屋的黑暗中溅起一片红霞来,为箩筐中像山峰一样隆起的新米镀上了一层金黄。

  神龛前的长桌宴上,第一碗新米饭已经盛好了,第一碗肉汤已经端上,大块的肥肉已经分好,寨主、主魔巴、族长和老人们已经安坐好,一场由长辈引领的尝鲜新米饭宴拉开了序幕。

  八

  村落的谷魂刚一进家,各家各户的谷魂、新米也挤满了田间、挤满了地头,心急火燎地等着家人领回家。

  王桑木永杀倒了自家养的肥猪,在村委会的小卖部旁搭起了零时的卖肉摊。卖肉摊前聚满了接谷魂、打新米人家的主顾。所有部位的肉价都是10 元一斤,最好卖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煮在菜锅会浮起一层厚厚的油花,切成坨放在桌前也是一幅油光可鉴的模样。不能付现的人家,就将名字记在账本上,等领了低保、卖了春茶、猪鸡,或是收到了儿女寄来的汇款,再一次还清。

  陈昆家大田里的谷子虽然进了家,但新谷新米全都好好存放在粮仓里面没有尝过新。今年,他们一家将和往年一样将叫谷魂的日子定在爷爷去世的兔日。

  一大早,当小田里的第一把稻谷放在神龛前时,陈昆家收割的队伍再次出发了。与前一次收割相比,这一次收割仅仅是一种象征。全家一起出发,仅半日的功夫,最后一丘稻谷便收割完毕。等待他们的是收割后的新米家宴。陈昆的阿妈打开了粮仓,翻出半年多没用的舂臼,舂了半口袋多的新米。其中的一小半是当天煮了吃,余下的一大半则分成若干小袋,等着第二天分送两边的父母、兄长、至亲尝新。

  村落的族长、老人,陈昆的父母、兄长、岳父岳母、嫁到外村的姐姐和一些至亲都已经到齐。大部分人家专程送来了自家的新米,陈昆外嫁的姐姐除了新米,还送来了几斤新鲜猪肉和两瓶苞谷酿制的白酒。陈昆的父亲将红毛母鸡的血滴在神龛前,开始了向家魂家祖的祷告。经过十余年的跟学,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可以独立主持家庭祭祀的魔巴。他将当年的旱情报告了家魂家祖,对大旱下的收成充满着感激之情:

  没有山神怎么会有村寨?

  没有谷魂怎么会有新米?

  没有父母怎么会有儿女?

  拜了山神以后别忘了拜谷魂,

  拜了谷魂以后别忘了拜父母。

  我们要用红毛母鸡祭献谷魂,

  要把第一碗新米供奉在神龛;

  我们要把新米送给父母共享,

  要把新米分给兄弟亲友共享。

  我们要让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我们要让世世代代幸幸福福。

  ……

  这几句祷告词被他翻来覆去地吟唱着。陈昆的母亲将煮熟的鸡头放在了陈昆父亲的饭头,两只鸡腿分别放在了陈昆的舅舅和岳父的饭头。此时,肉汤和菜已经端上桌子,煮熟的肉块也一块块平分在每个人的桌前。新米的饭宴在陈昆父亲最后一轮祷告之后拉开序幕,又一轮村落的盛宴就这样陆续展开。

  九

  收割进入了繁忙的旺季,陈昆仍旧骑着他崭新的大红摩托,出了这一片的稻田,又进了另一家的地块。歌声便会伴着摩托车上低音炮混响强劲的节奏,一次又一次在田野中回荡:

  月亮爬累了会蹲在房顶歇脚,

  蟋蟀叫够了会钻进草丛伸腰。

  不知是谁家栽的竹子眼高?

  不知是谁家种的芋头麻手?

  是不是飞来的阳雀歇错了桩?

  是不是清晨的公鸡叫错了音?

  ……

  新米进家之后,新一轮起房、嫁娶即将紧锣密鼓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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