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月圆时
不远万里从上海来到云南边疆,过了三个多月的“半个农民半个兵”的军垦生活,就遇到了中秋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啊,第一个中秋不在父母身边过,百感交集。连队的司务长老吴是1948年入伍的老兵,1955年军队大授衔时,也扛过一杠一花,是有过少尉军衔的军官身份的。吴司务长是安徽肥东人,整天乐乐呵呵,平时总对我们说,从华东地区六省一市论,我们与他也算是大同乡。而且他和我们也一样,十六岁就离开父母到云南来的,只不过我们是一路坐火车汽车来,他们参军后,可是靠两条腿一路走到云南的,边走还要边打仗。一次晚饭后,老吴司务长喝了点苞谷酒,脸通红通红的,趁着酒兴,对我说他参军时是在二野陈赓将军的四纵,后来全军整编时改为十三军。部队过江后一路向西赶,他自己小仗打过几次,但没参加过什么真正的大仗硬仗,就是不停地追,不停地抓俘虏。老吴是过来人,非常懂我们这些少男少女们第一次在外过中秋的心情,一定会想家啊!当天老吴除了安排炊事班杀猪宰鸡,准备晚上大会餐外,知道我们爱吃花生米,还早早托了一位熟悉情况的当地老乡,走了十几公里路,到靠边境的勐嘎中山那边的互市上赶街,买了些深红深红的小粒美国花生米。虽然当地老乡都是这么叫的,我想这个美国花生米不大可能真是从美国大老远运来,很可能是美国的种子,在缅甸种的吧。不过,这种美国花生米油脂含量很高,炒熟了吃起来特别的香。
更令人没想到的,老吴了解到上海知青喜欢过节时有水果,便悄悄让原本就生活在坝子周边山上的农场老职工回家,请老乡们的马帮驮了十来垛梨子来连队。这些老乡们虽生活在很远的大山里,从坝子往山那边面看,云里雾里,很有神秘感。他们不是少数民族,都是汉人,据称他们的先人们奉明朝皇帝之命,同样是五百年前以军人的身份,从内地长途跋涉到此屯垦戍边的,所以自称祖上都是南京人,照这个道理算下来,他们既是我们的先驱,也算是我们的大乡亲,值得尊敬。这些长年居住在中缅边境大山里的汉人,与近期常被作为新闻热点出现的果敢族(人),应该是同祖同宗的。
老乡们的马帮驮来垛子,一垛是两筐,有个五六十斤。见到老乡们从马背上抬下来的梨子,我们一个个看的都傻了眼,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些梨根本就没个梨型,一个个像放大了十多倍的土豆,每个都有二三斤重,表皮与安徽的砀山梨相似,捧在手里能闻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甜香,怪里怪气的外形使得我们也不削皮了,直接捧起来就啃,一口下去,真是又嫩又甜又多汁,是久违了的梨子味!
老吴司务长从梨子卸下来开始,就看着我们疯,你一个我一个,差不多等我们几乎把肚子快撑圆了,连打饱嗝冒出来的都全是梨子味时,才在一旁叫我们别吃了,给待会儿的大会餐的各式硬菜留点肚子。这时我们才想起问司务长这是什么梨,怎么这么大这么好吃。
“这叫跩梨”,司务长的笑眼都眯成一条缝了,“跩”是个谐音,这个字正确该怎么写,我现在也不知道,它是当地傣族景颇族等少数民族老乡们约定俗成的一种计量单位,一跩就是十六两制老秤的三市斤,可见此梨大号叫跩梨,其个头真是名副其实。
离开云南多年后,我又数次回到那个地方,最近几年我几乎每年都回去,但每次都想再买些跩梨来旧味重尝,可没有一次如愿,最近几年更是离谱,问当地的年轻朋友,他们都说没听过有什么“跩梨”啊!
一个跩梨让我思念了近五十年,可见那个中秋过得真甜。
蚂蚁蛋和鸡枞
来云南之前,我是通过地理书上的介绍,了解到我国南方的许多地区,并不是按我们熟悉的春、夏、秋、冬分四季,而只分雨、旱两季,当时感觉还真是有点不解,等人真的到了芒市之后,经历了雨季和旱季的截然不同,才明白了,适应这神奇的时令之分,已成为我们生活必需的一部分。我们是七月一日到达芒市的,七八月份,正是雨季最盛的两个月,不是几乎,而是天天都下雨,还都是雷雨,但下雨的时间不长,白天往往十几分钟一场雨就过去了。但到了晚上,一个霹雳下来,隆隆的雷声会在山谷中久久回荡,甚至震得屋顶上的瓦片都哗哗作响,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怕啊,老想拖着老马班长别走,可又受不了他身上的汗味,真是进退两难。后来逐渐习惯了,白天上山干活,累得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就不想动了,晚上雷声哪怕大到可以掀翻屋顶,我也照睡不误,一觉到天亮。
九十月的雨,又是另一番模样,一改七八月的火暴脾气,变成了温柔少女,绵绵细细的,长雨不断,一天到晚就没停的时候。不管上山种树锄草,还是下田犁地薅秧,什么鞋都穿不成,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赤脚,还得把裤腿卷到大腿,晚上弄盆水把脚冲一下,上床睡觉,第二天下床再光脚着地,一天重新开始。
到了中秋节过后,雨就开始逐步少了,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一月前后正式进入旱季,旱季就是旱季的样子,实实在在,一滴雨水也不见。一到旱季,从团部到营部,必开几次大会,部署动员每年都进行的开荒大会战,一般有大战三十天,大战六十天等。最长的一次我记得是连续大干一百天,实际上也是个口号喊得响,效率却不高的疲劳战,任务就是上山开荒修梯田,挖坑打塘,为雨季到来前的橡胶树苗,金鸡纳树苗移植上山做好准备。
连队附近的荒山,基本上也不算是真正的荒山,以前的农场时期也种过咖啡和茶叶,咖啡不算是必需品,茶叶与战略物资橡胶和金鸡纳霜比起来,也不是“要准备打仗”的战备品,加上“文革”初期的闹腾,林子没人管理,亚热带气候湿润温和,雨量充沛,没几年便成次生林,杂草丛生,灌木疯长覆盖了原有的植树,山上又成为荒坡。所以,这时期的开荒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荒,重点是清理依稀可辨的原有梯田,把杂草杂树砍锄干净,重新修整梯田,同时开辟新的道路,以便今后拖拉机可以直接上山,实现梦想中的农业机械化。
每天一早,抬头望望还掩隐在一片白茫茫浓雾中的山头,看不见山顶,沿着依山势而筑的便道,我们稀稀拉拉扛着锄头缓步向上,很快,四周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人已在山腰的晨雾中,向上向下都是一片白茫茫。继续拾步向上,迷雾逐渐被排开,露出了早已灿烂的阳光,再努力向上攀登到达山顶,只见山下连队的一切,都被锁在了厚厚的迷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这时的山顶上却早已阳光明媚,环顾四周,洁白的迷雾中,群山连绵起伏,仿佛人已置身于仙境,融入了神话般的另一个世界。如此大好的风光美景,那时候对我们来说,也就是每天如此的一瞥,抡锄头干活吧。
十天半月后,一层层梯田开始清晰起来,因为开荒前,营部有技术人员做了等高线标志,所以梯田层次分明,夕阳西下时环视四周,望着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绵延起伏,感觉有一种粗犷豪放的美奔来眼底。收工时,我和老马班长最后下山,信步走在新垦出的梯田上,忽然脚下一松,似乎踩上了一个人为的陷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条腿已被陷下去过了膝盖,慌乱中我不知所措,老马忙赶过来把我拉了出来,好家伙,竟然显出了一个水桶般大小的空洞!谁干的?我一头雾水,可老马班长却乐了,招呼我别忙着下山,只见他俯下身子,把洞穴中的浮土捧出,很快,我也看明白了,这个空洞居然是一个白蚊巢穴,看着从浮土中爬出的无数白蚁,我觉得这有什么可弄,催促老马班长赶紧下山吧。可这时老马班长更乐了,他问我身上有没有手帕,“有啊”,手帕随身携带是怕万一有皮肉伤可作包扎布用,“赶紧给我”,老马接过我递上的手帕,继续把洞中的一片片,似乎是脆脆的土片用手刨出,快到洞底时,我看到了一片白色晶莹的颗粒,圆圆的,比芝麻粒大一点,很漂亮,“这是蚂蚁蛋,可是好东西!”老马班长极小心地把这些混着白色颗粒红土捧出,轻轻地放在我给他的手帕上,动作极其认真,小心到了几乎一粒也不能漏掉。
看看淘得差不多了,老马班长把手帕四角提起,再打了个结,包严实放在一边,再次把手伸到洞穴中一阵用力乱摸,不一会儿找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土盒子,我定神一看,这个土盒子还分了错落有致的几层,很是精致。老马班长这时的神情真是得意无比,见我在一旁看的愣神,他拍拍我肩膀说:“这是白蚊的皇宫,里面有大大的蚁后,我们今天发财啦!”
下山的路上,老马班长告诉我,白蚂蚁和鸡枞菌是一家子,有白蚂蚁的地方一定有鸡枞菌子,到了明年的雨季来临,晚上只要雷声一响,第二天你早点上山,一定能在白蚁窝旁找到大大的一丛鸡枞菌。
那天老马班长与我没有直接回连队,他带我到了山下的一条小溪边,把手帕中裹着的白蚂蚁蛋一遍又一遍地淘洗干净,最后只剩浅浅能填满手掌的一捧白蚁蛋,白生生亮晶晶,其中还有二三粒豌豆般大,很是可爱,老马告诉我这大粒的孵出来就是蚁后,又是令我一惊。随后他将蚁蛋再次小心翼翼地包好,两只裤袋一边放蚁蛋,一边放蚁后“皇宫”,带着我急急向连队西面二三公里远的一个傣家寨子走去。
芒市坝子过了十一月以后,就到了忙碌的甘蔗收割季节,太阳下山前天气凉快,寨子边一片片甘蔗田里,老乡们正在有序地砍收甘蔗。看来老马班长与正在忙活的傣家大哥很熟悉,他走过去与他们打了招呼,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但看得出老乡听罢非常开心,我站在田埂上,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那位傣家大哥朝我挥挥手,大声喊道:
“小伙子啊,都到田里了别客气,甘蔗你随便吃,爱吃多少吃多少!”
老马班长把淘洗干净的白蚁蛋和藏有蚁后的泥块送给了傣家大哥,与他告别时,我和老马一人挑了两大捆甘蔗回连队,而且都是傣家大哥亲手挑选的,又粗又红亮的那种,看着就十分诱人。回连队的路上,天已快黑了,老马班长一路上气喘吁吁地告诉我,白蚁蛋在傣家老乡眼里,是很难得的食物又是补品,而那个泥巴皇宫,老乡叫它“饭盒”,里面有一条比春蚕小些的蚁后,更不得了,是补品中的极品,一般都要送给家中辈分最高的长者享用。
挑回来的两捆甘蔗,堆放在宿舍的门背后,我和宿友小赵、小胡三人,整整啃了一个星期,腮帮子几乎都嚼到抬不起来的地步。
酸甜酸甜的
第一次在芒市到帕地乡赶街,什么都感到新奇,山上下来景颇族老乡,德昂族老乡,坝子里来的傣族老乡,还有我们各色汉人,熙熙攘攘挤在一起,很是热闹。刚挪进去时,对街子里浓烈的酸笋味非常不适,但很快就被地上摆放的各色鲜果吸引住了。我逛了一会儿,发现有一位傣族大姐的量具很有意思,她卖的是李子,有两种,一堆是紫色的,个头比较大,一堆是黄色的,小一点。有趣的是她既不用秤称,也不是论个数数,而是用一个粗粗的毛竹筒,你要买,自己抓,放满一筒五分钱。我实际并不想买李子,街子里鲜果很多,想买的是菠萝啊,香蕉啊什么的,在她的面前停留,是被这种新奇而原始的称量法吸引,“希(吃)吗,希(吃)吗”,她见我不走,以为我想买李子,挑了个紫李子递给我,“希吗,很好吃,酸甜酸甜的”。
傣家大姐的热情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接过她递过来的李子,因不知味道如何,只是小小的咬了一口,啊哈,真是领教了,这个李子酸得我连冷汗都冒了出来!这以后,傣家大姐啊小姐啊,卖的水果有不少我们都不识,但凡称“酸甜酸甜”的,我就知道一定是酸多甜少。不过时间一长,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饭的时候配有一点酸菜,还感觉挺爽的。
我们有一个连队,以成都知青为主,而且是女生居多,这个连队的位置有个特点,他们去主要作业的橡胶树、金鸡纳霜树苗圃,必须经过一个傣家寨子,中间还有一条小河。有一阵子因知青相互打架,出了点乱子,我作为营部工作组成员去该连协助工作,代理该连的指导员,与大家同吃同住。
八月份是芒市雨季的最盛期,与其他月份不同,八月下的雨不是绵雨,而是阵雨,往往一天要下好几场,来得快去得也快,时间不过十数分钟,有时看着远处雨雾压来,赶紧到田头去拿雨披,甚至还没来得及披上,那头的雨就停了。若收工前下了阵大雨,那么寨子后的小河水最深可涨到齐腰深,这时候傣族小伙子们,就会把他们的水牛群赶到河里,伙子与水牛在河里一起嬉水,其乐融融。
河上有一座用三四根大龙竹搭成的便桥,是该连知青收工回连队宿舍的必经之路。有一天收工前下了一场大雨,大部分女孩子都淋湿了,我见状就让大家提前收工,我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经过寨子时一切顺利,大家高高兴兴的,快要过桥时,发现队伍不动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朝前赶去,问她们发生什么事,可她们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往后退,都不愿说。看到这里,我有点火了,刚想发作,这时有个女班长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河。
小河有七八米宽,能有什么事,难道是桥被冲断了?我赶紧上前查看,不看则罢,一看还真有事,原来桥边的河水中有五六头水牛,已洗的亮晶晶的了,与水牛同在还有五六位傣族小朴冒(就是小伙子),一个个赤条条地站在水中嬉戏打闹,河水只有过膝深,这情景怎么让姑娘们过桥啊,难怪她们停下来不走了。
见此状,我赶紧跑到河边,好在我们那时有个传统,新任的连队党支部书记一定要与驻地村寨的党支部建立联系,我当时代理了指导员也就代理了连队支部书记,所以去过几次寨子,与他们村的党支部书记联系。仔细一看,在河中的有一位小伙子稍有点熟悉,我就走到河边对他说:小朴冒,小朴少(就是小姑娘)她们害羞啊。我示意他们在姑娘们过桥时,蹲在水中,别站起来,他们表示同意,嘴上一边说着不害羞啊,一边人还是蹲了下去。
我见他们都蹲好了,再说下雨后的河水也比较浑,没问题,就示意姑娘们赶紧上桥过河,刚开始还好,虽然过桥的女生有点紧张,但局面在掌控中,大家都低着头,一个紧跟一个快速过桥。但过着过着,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过桥的女生中有一人突然尖叫了一声,这下不好了,姑娘们在竹桥上慌乱地尖叫着跑了起来,又喊又叫地闹成了一片,局面一下子大乱,完全失控了,河里原本老老实实蹲在水里的小朴冒们,一下子被姑娘们的尖叫声激得比桥上的姑娘们还兴奋,瞬间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了,一个个呼啦呼啦又从水中站了起来……
还好失控的时间很短,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现在每次想这件事,都想大笑,以前总是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来描述当时的状况,今天突然觉得:
酸甜酸甜的!如何?
都挖到泥炭层了
伙房后面有个水塘,严格说来也是个是土坝拦起来的小水库,我们到连队后不久,有一天晩上遇到了一场很罕见的大暴雨,从山上倾泻下来的洪水很快就漫过了坝顶,很可能会出现整个水坝垮塌的危情,老齐指导员不在连队,陈连长带着我们几个勇敢者,手拉手越过已漫水的坝顶,到山脚下水坝的另一头,冒着如注的暴雨在坝顶上挖开了一条排水沟,顺着洪水的水势,沟被越冲越深,最后形成了一个四五米宽的大口子,塘里的水位一下子就降了下去,洪水从水坝下的山沟排走了。天亮以后,太阳一出来,我们看到水坝的大部是保住了,可塘里的水几乎见了底。芒市只有雨旱两季,别看雨季几乎天天有雨,水多的无处去,可到了旱季,一滴雨也没有。水坝上被挖开的大口子一时还没填上,紧跟着旱季就来了,伙房天天要大量用水,老职工家属日常生活天天也要用水,水源就这么点,你挑我挑大家挑,没多久,塘里的水几乎干涸,不久前的暴雨成水灾,一下子又变成了缺水的旱灾。
老齐见状,围着连队四周转了几天,最后决定就在伙房后面的空地上打口井,以解决伙房用水和大家吃水的难题。连队的伙房当时可是全连最大最好的建筑物,既是食堂也是礼堂,开会学习都在这里,而挖井的地方距伙房最多也就七八米远,弄不好连伙房都可能塌倒,所以老齐不敢自己蛮干,专门托人到城里去请了个“专业”的打井队来查看,与老齐谈定后,过了几天来了两三个当地小伙子,其中有两个好像还是我们连昆明知青的朋友,以前见过。他们把伙房后的场地清理了一下,即刻开干,起先我也没注意,后来见井口越挖越大,越挖越深,就过去看了一眼,也就是个口径四五米的圆坑,几把铁锹几个竹编箩筐,什么专业工具也没有。
这两三个人干活倒是挺卖力的,天黑了也不停,挑灯夜战,还动员了几个昆明知青帮忙,四五天后,井挖得有七八米深了,挖出的黑土在旁边堆得有一人多高,还是不见有水花冒出来,这下来人有点急了,还继续挖吗,我见他们停了一天后,第二天不挖了,扛了一根长长的钢钎下去,用重锤打下去,再拨出来,还是不见叮点儿水花冒出来,完了。
过了几天,老齐让我用树枝把井坑围了起来,说是怕小孩调皮掉下去出事情,轰轰烈烈的打井事,就算这么过去了,没人再去提起。
大约半个月后,那几个打井的小伙子又来到了我们连,完全是变了个样,一身新衣服,每人骑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耀武扬威,好不气派,看得我们心里痒痒的,不知他们从哪里发了大财。过后不久,就有风言风语传出,他们的财就是在我们连打井时发的。
很快,团政治处派了个以苏干事为头的调查组来到了营部,事实立马查清了,老齐与这几个打井的人签了合同,但其中没有不出水不算完工的条款,结果井打了八米,而且是五米深以后每挖深一米工钱加倍,最后滴水未出,老齐却按合同付了人家六百多元工钱,这在当时可不算个小数目。那怎么会被团部发现问题的呢?原来这几人中有两人是亲兄弟,就住在团部大院旁的一排破棚子里,平日里靠给建筑公司敲碎石赚点小钱糊口,怎么忽然就阔了起来,又是买新衣,又是买自行车的,哪来的钱?苏干事在部队可是当过保卫干事的,一下警觉起来,一调查,原来是在我们这里发的财。
团部认为,老齐是个1948年就入党的老同志,为什么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会不会有其他问题存在?深入调查后,老齐自己也承认,在付给他们的工钱后,他们兄弟俩送了一套刨子、锯子、凿子等木工工具给他,因为平时老齐也喜欢自己干点木工活计。
不久后,团里任命了六连的指导员老丁为三营的副教导员,原本这个位置铁板钉钉是老齐的,无论资格、能力,老齐都高出老丁一筹。这个任命下达后,老齐话更少了。开始建新营房时,他天天顶着烈日,带着绰号小矮子的小赵认真为房子打走廊的砖柱,这可是最有技术含量的泥工活,我知道,他也跟我说过,要走了,要离开芒市回山东老家了,走前他还是想为连队建设留下点什么。
我被提为指导员接了老齐的工作后,有一次去团部开会碰到了苏干事,问起那两个小伙子后来怎么啦?苏干事告诉我这两个小混混涉嫌诈骗被扣了起来,理由呢,是因为他们挖到两米深时,就发现了泥炭土,他们是知道的,在本地,若打井时挖到泥炭层是不会出水的,即便有水渗出来,也是含各种有害物质的污水,完全不能饮用,但他们没有停工还继续挖下去,而老齐不是本地人,他不懂这个道理。
人扣了以后,苏干事在调查中发现,他们兄弟俩家中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母,无依无靠也无收入来源,也是穷苦人家。算了,把买的新自行车和剩下没花掉的两百多元钱充了公,在三营营部关了几天,好像还挨了胖营长十几个大嘴巴后,放了。
纯天然温泉
二营的底子,是原来的芒市囯营华侨农场,60年代从东南亚各国归来的华侨分配来芒市定居的,都安置在那里。国家那个时候对这些农场逐年有投入,各方面的条件比较好,还有很气派的大礼堂,所以团部除了一年一度的生产会议大多安排在这里开之外,还有一些团里的重要会议,也会放在此召开。知青们陆续到达连队后,基层干部在如何管理他们上,办法不多,意见并不统一,尤其对现役的军队干部来说,各地来的知青完全不同于他们以前大多面对的农村兵,不好管。再加之从中央开始,各级领导部门又有严格的政策要求,时间久了,不满的情绪开始发酵,牢骚话不少,在具体的工作中,也不断出现了简单粗暴的苗子。师团领导觉察到这是个问题,决定再召开一次专题会议,学习讨论,统一思想,参加者是各连领导一人带一名知青,我那时已被提拔为排长,老齐指导员自然就把我带上了。
会议在二营的礼堂召开,师里来了一位副师长做报告,看得出他资格很老,级别也不会低,可他却讲得实在太慢,提不起大家的精神,台下听的人差不多都快睡着了,我更是连眼皮都撑不起来了,但还得强忍着,因为这可是师首长在做报告。好不容易挨到了会议结束,什么统一的想法也没有形成,好在晚上的伙食还不错,从一营来的几位连队干部还偷偷喝了些酒,被团里的协理员发现后,狠狠挨了一顿训。
吃晚饭时,老齐悄悄地问我,离这里不远,有个天然的温泉,想不想一起去泡泡?泡温泉,太不可思议了,到芒市已一年多了,天气热,活路重,每天都是汗流浃背,澡一定是天天要洗的,伙房倒也每天会烧一大锅热水,陈连长一开始就关照过,那是为女孩子准备的,没我们的份。所以我天天洗的都是冷水澡,大部分就是跳到水库里畅游一番,上岸后一切都妥了。热水澡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海进澡堂子时,在热气中搓背时的情景。老齐见我很想去,叫我快点吃完,说我们早点走,还有点路呢。
同行的还有一位另一个连队的指导员老朗,他是红河那边的哈尼族,也是不久前才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干部,性格很活泼。我们三人紧赶慢赶,很快就来到了一条大河边,河水并不深,最深的河中心估计也最多齐胸,但河水非常清澈,河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历历可见。沿着河岸向西走了没多久,就感觉空气中飘来了一阵一阵的硫黄味,越是向前气味越浓,老齐兴奋起来,“快到了,你看那边”,我顺着老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排锈迹斑驳的铁皮厂房,还竖着几座高高的井架,那是当地的一个还在生产的硫黄矿,温泉水就是从矿上流到河里的。
再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我看到在河边用鹅卵石围了几个圈子,每个圈子相隔十来米远,随随便便的散落在河边,从矿上向河边有一条半米宽的人工水渠,从矿上流出的温泉水散发出浓烈硫黄味,冒着滚滚的热气,奔向河边的石圈子附近,最后融入清澈的河水中。我对眼前所见非常好奇,直接跑到水渠边,用手试了试,哦,好烫,这应该叫高热泉水才准确。
下到了河边,我才发现水中的石圈子垒的是多么巧妙。鹅卵石垒起来的圈子并不能把水完全挡住,圈子里底部是细小的鹅卵石,水深刚好过膝,天色正在巧暗了下来,我们脱了衣裤鞋袜,赤条条跳进水中,水温合适,躺下坐下都相宜,圈子的外侧是清凉的河水,内侧则是滚热的泉水,圈子中的水温若觉得高了,把外侧搬掉几块鹅卵石让河水流入多点,内侧堵上几块鹅卵石,让流入的热水少点,作用与如同冷热水龙头,很是神奇。
全身的角角落落都洗搓干净了,不久,天色已完全入黑,我舒展四肢,枕了一块平滑的石块,仰面躺在水中,感觉之爽妙不可言。夜空中繁星点点,我正在水中舒舒坦坦放空思绪发着呆,突然老朗靠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忙示意我别说话,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个石圈子,我才隐隐约约看到那边来了几位傣家妹子,有说有笑也脱了个赤条条跳入温泉中,她们可不似我们老老实实躺在水中泡澡,而是不停地相互嬉笑打闹,远远望过去,稀稀落落的星光下,恰似一个个白色的忘我精灵,欢舞在清澈的河水中。
不一会儿,悠悠地从那边的石圈子传来一阵阵歌声,开始是轻轻地,很快,便是放歌了,是傣家语言,词是听不懂,但旋律非常美,听来很像情歌。这时老朗耐不住了,突然也放开了喉咙,和着唱了起来,唱什么我也听不懂,但感觉双方很合拍,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反复来回,像是在对歌。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就问老齐他们唱什么,老齐说他也听不懂,凑合着听吧,因为老朗是哈尼族啊。很可惜啊!我那时眼睛已经近视了,只有0.6,又没眼镜,加之只有天黑后的点点星光,始终没能看清傣家姑娘们曼妙的身影,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能是朦朦胧胧的虚幻景象而已。
第二天起床,老齐说我昨晚上打呼噜了,还很响,可我平时睡觉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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