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是齐鲁大地的一位实力派作家,生于斯,长于斯,犹如处于芝兰之室,自然受到深植于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儒家文化熏陶。我与他在北戴河海滨有一段不长的相处日子,令我熟知他的为人豪爽而仁义,生得北方男子惯见的虎背熊腰,心思却细腻缜密;豁开一颗黑如洞穴的大门牙,言语却多幽默风趣,常常逗得众人捧腹大笑,自己却一脸肃然,颇像一个江南水乡温婉多情的才子。因相隔千里,多半仅限于神交,因之我所不知道的是,他将这种儒家文化熏陶而出的细腻缜密,以五年呕心沥血之功,精雕细刻出了一部70余万字,厚重如砖头的《大河入海流》。这部家族叙事的史诗般皇皇巨著,带着油墨的芬芳,跨越黄河、长江,在某个阳光飘逸的早晨,悄然捧在了我的桌前。
这部作品以1911年辛亥革命为故事发端,历经中共建党、国共合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直至改革开放,着力刻画了胶东地区同宗同族的名门望族方家与房家五代人之间的杀戮与拯救、复仇与宽恕、死亡与重生、兴盛与衰落的家族史。这两家,每一代都有一两个出众的代表人物挺立在关乎民族命运的时代潮头,随着这一滔天巨浪的起伏而或荣或辱,家族也随之或沉或浮。他们的命运变迁与心灵蜕变,无不体现了儒家文化背景下人与时代的复杂纠葛。每一个家族中的人物,既不是脸谱似的全善,也并非模版式的全恶,人性在每一个冲突的细节中,得到了细致入微的展现。
《大河入海流》结构安排的精巧,是方远文学才华喷薄而出的奇思妙想,也是这部作品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全书以主人公方童年在一片动乱悲戚中的出生开始,又以他在一种和睦安详中辞世结束,时间跨度为整整一百年,前呼后应,浑然天成。
全书开笔:“实际上,方童年出生的那天应该是个黄道吉日”,一个“应该”便暗示了在娘肚子里待了十一个月的他,乃至方、房两个家族与整个国家的命途多舛。结果,在他出生那一天娶亲的三爷爷方兴迅的新娘李秋燕被土匪半道劫走,他自己折磨了母亲董月花许久,在一只慌不择路的神秘黄鼠狼踩踏在母亲的肚子上,才总算艰难来到人间。而他刚带着清亮的哭声落地,一家之主、太爷爷方英楚便命归黄泉。与方家同宗同族的房家,也在他降生的最初几天里,突然陷入血光之灾,老族长房国武被大清的掖县知县丁明才设计杀害,长子房乐平遭到通缉而匆匆亡命远方。经过百年风雨沧桑与是非恩怨,方家与房家合二为一,方童年在后代们喜气洋洋操办百岁寿诞时,面带微笑,无疾而终。“方童仁突然发现,方童年已是脸色蜡黄,伸手摸摸他的脸,已经冰凉了”,“亲人与乡亲们强忍泪水,为面色安详的方童年守灵,就像守着一个刚刚诞生而正在熟睡的婴儿”。
方童年的出生与死亡之间,便是方、房两家望族百年争斗,最终合二为一的家族史,也是中华民族从动乱纷争,最终走向和平、复兴的民族史。方远将幽邃的神来之笔,巧妙地安排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结构,不仅將纷繁复杂的人物与故事情节紧紧连缀起来,也将两个家族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紧密结合,从而使这部作品犹如天然而成的蓝宝石,浑然一体,熠熠生辉,思想根基也得以升华,免于沦落平庸与凡俗,而慨然迈入上乘之列。
鲜明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是这部作品成功的重要原因。全书中方、房两个主要家族前后跨越五代,各种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随着故事的徐徐展开纷纷亮相,却几乎人人带有胶东地区乡村人物的鲜明个性,令人过目难忘。
方英楚续娶的王玉玟便是一例。王玉玟小方英楚三十多岁,与方英楚长子方兴运年纪相仿,生得异常俊俏,“典型的瓜子脸,上圆下尖,三庭五眼分布恰到好处,柳眉弯弯,鼻梁高翘,樱桃小嘴涂抹得鲜红,秀发高卷,斜插着一支饰有牡丹花的簪子”,“那双剪水的眼,似乎会说话,眼睛一眨便将男人们的魂儿勾住了”。然而,这还只是表象,她极富心机,为了改变出身寒门的命运,十八岁那年,不会编草辫的她在熙熙攘攘的庙会上装模作样,每天与别的女人一道坐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编草辫,实则“守株待兔”,等人上钩,结果将年过半百、豪门丧偶的方英楚俘获,“纤指轻捻,方英楚便无处可逃了”。
王玉玟的心机,还在方英楚的葬礼前后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先是借方英楚的遗言,王熙凤一般地哭闹撒泼,逼迫名义上的长子、新的一家之主方兴运,先赎出被土匪劫走的亲生儿子方兴迅的新娘李秋燕,再操办方英楚的丧事。随后,她又在是否卖地给方兴运之子方德江筹措留学日本的学费上,迭施小计,恩威并用,成功地让自己在方英楚之后的家族中站稳了脚跟,得到了长辈的尊位。然而,来之不易的尊位得到不久,她却又主动将正房让给了方兴运,并处处维护方兴运的权威,悉心关爱并非自己所出的家族中晚辈,最终赢得了全族老小的敬重。她在方英楚死去后的一切怪异言行,都为着一个在家族中站稳脚跟、继续享受尊长荣耀的长远目标,最终如愿以偿。后来几十年中,她还用这种心机,多次为方家排忧解难,令方兴运、方德河等须眉男子望尘莫及。王玉玟这种胶东乡间女子颇具胆略的心机,被作者刻画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其他人物诸如方兴运、方兴迅、方童年、方荣光等等,也都可圈可点,极见作者描摹刻画人物的功力。
这部作品的另一个值得称道的成功之处,便是不动声色地在全书中运用了隐喻。开篇不久,作者在方家老族长方英楚的灵堂上,埋下了一个漫长的伏笔。长子方兴运屏退众人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蜡封的陶瓷罐,悄悄地塞进了方英楚的腋窝”,“这只神秘的陶瓷罐从此成了方兴运再也解不开的谜,他为此纳闷了一辈子”。方兴运活了70来岁,直到与房乐平一道被日军杀害,也没有等到这个谜底揭开的时候。几十年间,方家与房家,以及与之相关的两个村庄也一直明争暗斗,时敌时友。其特点是,两家联合时便都能无往不胜,兴旺一时;两家争斗时,往往是两败俱伤,各有痛楚。
多年后的方荣光带领一群民兵到方家祖坟破“四旧”,捣毁一座座坟墓时,挖出、砸碎了这只搁在方英楚尸骨旁的陶瓷罐,“里面装的是一张不为人知的契约”,于是揭开了一段令方兴运与读者们长久迷惑的秘密。原来契约签字画押的是方英楚的爹方继先与房国武的爹房成铎。房成铎当年体弱多病,没有生育能力,无奈之下,偷偷向方继先请求过继一个儿子。在两家巧妙掩饰之下,方家刚落地的房国武,也就是方英楚的亲弟弟,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抱到了房成铎家中,长大成人后做了房家的族长。后来,方家与房家多年明争暗斗,刀刀见血,却不知原来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方荣光挖掘祖坟,荒唐作恶,却也令两家人意外得知了这一惊天秘密,后来房家因此改回方姓,合二为一。作者以冷峻的笔调行文,其实隐喻了整个民族的一段纷争历史,也深切期待至今分裂的两岸最终能合二为一,民族得以大一统,重现复兴的荣光。这一隐喻,无疑是作者方远的巧思,也是全书精彩的神来笔触之一。
当然,方远笔下独具匠心的妙笔远不止这两三处。这部全景式描摹乡村历史变迁的作品,可以说是一部中国百年史的缩影,既有宏大叙事的高瞻远瞩,也有洞烛人性、以人为本的细腻谨严,无处不展示作者驾驭、建构作品的才华。这也是方远超越以往的自我,迈上新高峰的一个重要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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