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其矫最后的诗,是在行走中完成的。他用一生的愿望,是要走近珠穆朗玛峰,那不仅是地球的高峰,也是人生与诗歌的高度。
依然独自远行
1984年与1985年,蔡其矫年届六十六七,而这两年,大的远行就达四次,幾乎是马不停蹄般的在路上行走,而所得诗歌也是出奇的多,有时创作旺盛到每一二日便有一首诗入账,成为诗歌创作的鼎盛期。
蔡其矫多年形成的习惯是,冬天蛰居北京,开春后前往南方,在南方度过夏天,这种居住方式颠倒了常人理解的冬天应该在南方,暖和,夏天回到北方,凉爽的观念与习惯。1984年2月,不及清明,尚在北京的蔡其矫便匆匆收拾行装,开始南下,他没有直接回到福建,而是前往苏州,看太湖的梅花。几里地的梅林,几千株的各式梅花,在太湖的岸边,邓尉山的坡地,盛开,蔡其矫在此流连忘返,一连数日,天天进入湖滨,与梅花相会:“不信今年春天来得晚/一连三次探看邓尉梅花/趁着人静天黯淡/悄悄会见旧梦新欢”,蔡其矫在他的60行《香雪海》中,以“不信”来得晚与“一连”三次探梅的急切心情,游入曾在梦中的景象。“一望就知道不是雪/因为有湿风送来暗香/香中有独自的韵味/清至极点/有如沁入肺腑的幽思/有如忘情的旧事/有如上天界飘下的箫笛”,诗人用“幽思”“旧事”“箫笛”来比喻梅花暗香的韵味,将真实的情景转换为虚幻与缥缈的情思,更增添了梅香袭人的意境。“扇面般的枝条伸向空蒙/倚风好像要和路人说话/青春稚气的心在升沉/永远没有平静的灵魂/恍然堕入众香国/皎洁如苏州姑娘/只有她说得尽诗的生命/嫌太清太瘦都不是知音”,这后一句是经典,也是诗人的女性观念,此刻在他的身边,就有一个清瘦的姑娘,向他伸出纤纤玉手,他们谈着诗谈着花也谈着身材与爱情,“生活无处不在的柔情/对冷漠的人一无所赠/我是否竭尽全力服侍它/可以无愧地回顾长辞而不朽的一瞬?”这是于花事于情事于人间事很准确的表述,也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是艺术的境界诗的境界美学的境界,诗人常常在创造这种境界,攫住和进入这种境界,不让生活的柔情从身边悄悄溜走,诗人也清醒地意味到,“更艰难的岁月也许要来”,但是“即使太阳冬末凋零/与衰草同凄清/寒气在湖上天顶运行/也会带来初花如星/让细雨经过花瓣落在诗行/永远带有那一天的烟云……”借花事的盛衰,表达了对爱情对生活的珍惜与信念。
苏州赏梅之后,蔡其矫乘车继续南下杭州,欲前往灵隐,友人为他选择线路,“当你举出旅途四种设想/我果断地选择这一条:爱情是旧的难忘/路是新的好。”蔡其矫从云栖的竹林出发,登拾石阶,一路饱览钱塘远岸,一路走过十里山岗,到达灵隐。一般而言,蔡其矫每至一地,总有女士相伴,行走在如此诗意的十里山岗,岂能无女士相随?也许不止一位!这从他的诗中就可以感觉出来:
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情人
不在意一切过眼烟云
虽然幸福迟迟不来
有悲哀也难确定
……
早熟的你却像一阵风
曾给我许多青翠
如今黄昏潜入黑夜般瞳仁
该有青春的泪雨来临
……
《十里浪荡路》是蔡其矫离开杭州后不久写就的,而根据他的习惯,当时他的小本子里已经有这首诗了,甚至这首诗就是为那一位女士而作。
1984年夏天,蔡其矫在福州与厦门休整、写作,盛夏刚过,便又开始远行,从厦门到广州,在广州稍做停留,决定前往广西的南宁,本来南宁有火车道可行,但蔡其矫为了在路上随时停留,放弃了火车的线路,坐汽车前行。从广州出发,经肇庆、云浮到广西的玉林市再入南宁,一路停留多处,看陌生风情。南宁之后,改坐火车,经过柳州,到达贵州的贵阳市,住下后,做数日盘桓。蔡其矫在贵州大学中文系同学的陪同下,观看了位于贵大附近的花溪,花溪的名字好听,而20世纪40年代,巴金与肖姗在此举行婚礼,更为花溪添上一重色彩,但蔡其矫看过花溪后,大为失望,得出结论,《花溪无花》:
“踩过溪水漫溢的泥泞,/芦笙吹起的绿风犹在/毛毡裹着的情话久已不闻……”
我瞧不起那些目光如豆
不去栽花种树
让污水流入花溪
消灭了五里山径桃花……
从神农架到青冢到花溪,蔡其矫都在感叹大自然惨遭破坏,诗人本就是爱花爱草之人,纵在自己被关被押的环境中,还在百里寻花,甚至在入狱失去自由的日子,为采得两枝蔷薇插于铁窗之前而生出一天美好的心情,现在,他为寻找花溪而来,花溪却是污水遍野,能不让诗人愤慨?
在中国历代诗人中,蔡其矫生活观念与吟诗方式上亲近李白,在艺术的成就上推崇李白,甚至为一度的“扬杜贬李”愤愤不平。他甚至认为,将李白、杜甫、白居易放在一起研究就很不科学,李白的诗歌天才包括他在民间的行走方式,将中国的诗推到了极致,此后无人超越,尤其是晚年,李白自由的心灵释放,不仅是在创造诗的内容,也在创造诗的形式。蔡其矫来年远行的考虑,便是基于李白,他打算在李白晚年生活过的地方行走,踏着李白晚年的足迹行走。
1985年春末,蔡其矫为此单独上路了。
蔡其矫的出发地,北京,乘火车直达合肥,夜宿安徽作家协会的招待所。诗人打算在此买一架旧的脚踏车,驮了自己简单的行李,一路寻访。当他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前来探望的诗友时,诗友却持了反对的态度,理由是蔡其矫已是67岁之人,李白晚年在皖南生活,皖南为多山高山之地,一个人骑着脚踏车,既不方便也有危险。蔡其矫听从了诗友的劝告,第二天,乘上公共汽车,前往贵池,抵达石台。蔡其矫到此,为的是李白的那一组《秋浦歌》。“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秋浦歌源于秋浦河,秋浦河发源于祁门县,经石台浩浩荡荡流过贵池注入长江。晚年的李白曾五游秋浦,足迹踏遍秋浦河的两岸,留下45首诗作,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一组十七首的《秋浦歌》。现在蔡其矫就行走在李白当年行走过的秋浦河的岸边,初夏的繁荣,水草的茂盛,远处蛙鸣与飞鸟,却没有引起蔡其矫的兴致,此刻,今日的诗人企图潜入旧时的感觉。
《秋浦歌》十七首,自然不无寄情山水的轻松,但更多的是西望长安的惆怅与失落,怀才不遇而又绝不屈膝的自由与独立!蔡其矫从无怀才不遇之感,因而对李白如此心境难以进入,但对他的独立于山水之间的精神却感同身受,于是,他选择了李白《秋浦歌》中的第十五首“白发三千丈,/緣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作为题记,于1985年5月17日,以7首自由诗,开始与天宝末年的李白对话:
1
创伤之后孤寂荒凉
沉默就太委屈自己
哲人转向无我的沉思
凝视的闪亮瞬间
在自然中印染自己的色彩
2
永远在途中的生涯
情愿居身于荒山废垒间
独立在风浪之上
筑巢云松中
而从不对艰险却步
4
与人步伐一致代价惨重
仿佛走向万人冢
不向传统帖然就范
也不转身退出
在两者之间自立境界
7
由于黄昏临近
更肯定生命的把握能力
精神上的高度更新
举止的绝对自由
迟开的花最美
蔡其矫寻找李白的足迹,表达的却是自己的人生理想,一点也没有李白的忧愁与伤感,倒像是在劝说李白从愁绪中走出。蔡其矫写此诗时,大约比当时的李白大了十几岁,但他却全无那种“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的感叹,他说迟开的花最美。他们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恋着权贵在外浪游,一个是远离权贵放形自然,难怪蔡其矫面对他崇敬的诗人而遏止不住地要劝说几句。
后来,蔡其矫到了宣城,到了马鞍山,到了当涂,到了采石矶,都是李白神游过的地方,也是李白最后的归宿。一路上,蔡其矫都以李白在当地写下的诗为题记,然后开始借题发挥。在采石矶,蔡其矫以李白第五首《横江词》作为题记:“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蔡其矫仍像在劝说李白还是在劝说自我?“东西梁山双眉紧颦/江心洲绿树凄迷/云烟横空有如罗网/远古的波涛已成陈迹”。“胸中的湖海开阔/笔下才有烟云飞扬/大丈夫心中自存真诚/宫廷锦袍有何贵重?”“人如果自卑/头上黑暗就无比猖狂/历史不给怯弱者以同情/诗就是一种私下反抗”。好像是在自说自话,或者在劝这劝那,也许,横江的古战场引起诗人的感慨?在宣城,蔡其矫同样以6倍的篇幅,回赠了他所崇敬的诗圣:“生是爱的开始/死才是爱的终结/伟大的永不遏止的追求/在一切上面都留下感伤的痕迹”。这一回,蔡其矫几乎在当时当地完成他的诗歌创作,每到一地,寻访李白,见情见景,即时成诗,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一组踏着李白晚年足迹的诗,应该是超脱的呀,而蔡其矫却在功名面前不停地解说不断地解脱,直到他来到醉石边,直到他来到当涂太白的墓地:
为什么海上的骑鲸客
却息影在青山下?
行为品格都惊天动地
死时却那么孤寂
为什么流放归来之后
只恋江南风物好?
目中既无君王
功名权势又有何用
人生各种际遇都短暂
不过是浅颦深恨间
为什么并无捞月幻梦
却自己成了诗歌的月亮?
渴马奔泉的文思
终止在浪游地
为什么那胸中块垒
至今犹叫人垂泪?
全诗使用的都是提问句,诗人是在提问他人还是提问自己?可以看得出,蔡其矫这一路很不宁静,这与他携老伴同游昔日的晋察冀与延安,完全是不同的心境。这一年蔡其矫67岁,翻看这一年的历史文件,发现有一份蔡其矫《关于我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由1938年改为1936年的申请》,从客观上说,蔡其矫要的是一个公正的待遇,但蔡其矫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当他的申请递上去后,显然不会及时地批复,甚至还会引来非议,蔡其矫得面对这些,有时,也得说服自己。这里得有个说明,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由1938年提前到1936年,形式上看仅为两年,但这两年在中国对一个人的革命经历界定却相差了一个台阶,即1936年参加革命为老红军,1938年就只能定老八路了。这两个阶梯按照中国现行的政策享受的待遇相去甚远,诗人蔡其矫可以远离官场,但他不能超越待遇,所以,对那个老红军的身份还是看得重的。不知道这一路的心境与此是否有关?事实上,蔡其矫的申请,直到1988年才得以批复,最终迈上了老红军的台阶,这个身份在一定的意义上说给蔡其矫带来某种荣誉和光环,更重要的是在经济上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实惠(老红军可以享受每年多发两个月的薪水的待遇)。
这年的冬天,蔡其矫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菲律宾的邀请,前往马尼拉参加第一届国际诗歌节。这是蔡其矫自从1938年投奔延安后,第一次踏出国门。国际航班在太平洋上空静静地飞行,望着飞机下波涛汹涌的海洋,蔡其矫心情非常不平静,50年前,他乘坐的铁壳轮船,也许就是在机翼下的海洋上航行,那时,满腔热血,追求正义与真理,他不能说一切的追求都那么真实,但50年的世事沧桑,确实令人生出如浮云般的幻相,那时,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诗人,而这个诗人的头衔与天性,又使他尝遍人间的辛甜苦辣,或许这一切都是公平的?福建的一位老作家曾说过,论资格、论水平,蔡其矫是可以当省长的。话过后,引来一阵笑声。此时,蔡其矫想到这句话,不管那笑声代表的是何种含义,就是当了省长,又何如?
诗会同时邀请了美国的勃朗姆、日本的白石寿子,还有澳洲与欧洲的一些诗人,蔡其矫和他们不熟悉,但蔡其矫在菲律宾却是朋友多多,这里的华人大多来自福建,他们对蔡其矫太熟悉了,他们知道蔡其矫来马尼拉,一定要见上一面,要请诗人吃一次饭,菲律宾的新潮文艺社为了满足当地华侨的愿望,专门请蔡其矫举办讲座:《变革中的中国新诗潮》。按照国际惯例,诗歌节往往要安排一次朗诵会,由诗人亲自朗诵自己的作品,既展示了诗人的风采,又展示了作品的魅力。马尼拉也不例外,主持者预先选好作品,然后由诗人自己确定朗诵哪一首,或是先朗诵哪一首后朗诵哪一首。蔡其矫被选的作品有五首:《波浪》《距离》《川江号子》《雾中汉水》和《祈求》,五首诗,跨越了三个年代,即20世纪50、60和80年代,都是他的代表作,可见主办者对蔡其矫是很了解的。蔡其矫首先朗诵的是《距离》,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它体现了一种现代美,但是没有想到朗诵过后,反应平平,蔡其矫马上朗诵另一首节奏感强,也能体现语言力量的《川江号子》,当他用微带沙哑而又铿锵有力的声音朗诵出“你破裂人心的呼号,/来自万丈断崖下,/来自飞箭般的小船上”时,便引起全场的轰动。蔡其矫知道自己成功了。在灯光下,蔡其矫眼里闪动着泪花。
从菲律宾归国,蔡其矫在香港做了一周的逗留。香港,对蔡其矫而言,可说是他的文学之港,很少有大陆的诗人像他那样,在香港这片土地上,享有那样高的荣誉和待遇,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蔡其矫的名字在这儿风行一时,这自然与他的诗有关系,也与他的朋友有关系,现在,他们都来了,陶然第一个到来,之后,舒巷城来了,梅子来了,再之后是彦火、吴其敏、颜纯钩、古剑、舒非、韩牧、叶辉、梁秉钧、陈洁泉等都来了,《香港文学》的老总、著名作家曾敏之也来了,还有三联书店香港分店的总编辑萧兹、香江出版公司经理兼总编辑林振名,都先后设宴款待了诗人。蔡其矫在香港,可说是如鱼得水,如沐春风,能达到如此的人生境界,还奢求啥呢?
走近珠穆朗玛
1986年,对于蔡其矫而言,更有特殊的意义。这一年有两件大事值得记载,一是在他的家乡福建省举办了“蔡其矫作品讨论会”,这是蔡其矫自创作以来举行的首次作品讨论会。此其一。二是蔡其矫实现了多年的入藏愿望,并且靠自己的力量,走近了珠穆朗玛,当他仰望从云端中露出的神女峰时,就在那一瞬间,他被大自然的伟力深深震撼,他感到世界上有许多不可企及的巅峰,珠穆朗玛即其一也,曾经是共产党员的蔡其矫,此时,跪倒在珠穆朗玛峰前。
1986年5月4日至7日,“蔡其矫作品讨论会”在福州举行,出席这次讨论会的有北京、上海、浙江和福建的评论家、诗人和编辑计30余人,其中有谢冕、孙绍振、刘登翰、吴家瑾、张同吾、王光明、陈侣白、陈钊淦、朱谷忠、袁和平、陈志铭、俞兆平、周美文、范方、曾阅、徐木林、林祁、王欣、哈雷、王性初等,与会者提供论文18篇,《诗刊》的前任主编邹获帆,现任主编张志民分别发来了贺信,邹获帆的贺信充满了诗情:“你在创作四十多年的历程中,进行了认真的探索,在不断前进中树立了你独特的风格。不为世俗的诋毁所折挠,不为浮华的奖饰而骄矜。你给我们多少大自然的爱情的美丽,你在咏物诗中寄寓了你命运的多少情思。你的文笔那么自如而凝练,你的风格那么素朴而深远。那是南国的椰风蕉雨,北疆的冰花红梅。飘逸而不轻陋,情真而不啸叫。我祝愿讨论会集纳你的创作经验,使这株武夷山梅经久而弥存芬芳。”张志民的贺信从亦师亦友的视角,既阐述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又陈述了蔡其矫诗歌的贡献:“你是有鲜明的艺术追求,有创作个性的诗人,我们诗歌创作的风格不同,应该说,诗人间的这种不同,恰恰是件应该的、合理的、难得的好事。大约正是因为这种不同吧,我非常喜欢你的诗,十年浩劫中,我的书,抄的抄了,丢的丢了,但你的《回声集》《回声续集》,我仍保存下来,至今还摆在书橱里,看到这些书,就如见到你。这几天,我又翻出你的诗集来读,那些几十年前的诗行,仍像昔时一样感动着我。”
讨论会就蔡其矫的诗歌成就与地位、孤独的歌唱者的身份、精神自由与女性崇拜等等话题展开了广泛的讨论。与会者认为,蔡其矫是一位被当代文学史冷落轻慢的诗人,他始终没有占据诗坛“执牛耳”的地位,也不是像艾青那样振臂一呼、云集者众的诗人,其原因就在于他始终“以异乎别人的独特的声音在默默歌唱”。比如,当新中国成立后所有的诗人都在强大行政命令和统一思想的高压下走向创作的规范,而蔡其矫却不识时务离开一条大一统的轨道独自运行,远离了主流也就远离了视界,因而,当种种文学史以主流为叙述的线索,蔡其矫也就逸出了线索之外了。但是,正是由于这种独自的运行,最终又成全了蔡其矫,他的《雾中汉水》与《川江号子》就是这种独自运行的结果,当时遭到批判,但艺术是不以权威不以强权为准则的,艺术是人民的也是历史的,历史和人民最终证明了他的诗歌艺术的价值。有的与会者从文学内部发展的规律方面,阐述蔡其矫诗歌独自运行的未来性,认为,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达到顶峰时,也许同时,下一个时代的文学正在播种、萌芽,而新的文学现象在萌芽之初,要么被视而不见,要么被认定为“怪异”“异端”,甚至遭受到打击与摧残,但恰恰是这种“异端”代表了新文学的方向。这就是现实与孕育并存,时代文学显结构与隐结构的二重现象,蔡其矫的诗不被现有的显结构审美习惯所认同,他自己不仅踽踽独行,甚至招致批判,比如,有的大学会将蔡其矫的诗作为反面教材来使用就是这个道理,但他却符合隱性结构的审美风尚,后来的朦胧诗派恰恰就是这种隐性的审美风尚对接的(所以,蔡其矫能与北岛、舒婷这一批诗人产生那样密切的关系)。这就是在文学史与文学发展的规律上,显示了蔡其矫与朦胧诗之间的内存的联系。
应该说,这次讨论会给蔡其矫很高的评价,实际上讨论会这种规模和规格本身就是一种荣誉,面对同行和评论家们的赞扬,蔡其矫本人却出奇的冷静,他在讨论会上也有一个发言,这个发言的题目就很有个性:不被窒息就是幸福。蔡其矫在发言中说:“我并不重要,我自认为是一块跳板,一层台阶,踏着它是为跃向对岸或走向高处,我的历史任务是过渡,我的地位是在传统和创新的中途,研究我,是为了回顾和前瞻,检阅来路的曲折、缺乏和不足,准备向更高的质量和层次进军,希望在于年轻的一代,他们将使我感到炫目、骄傲和羞愧!”面对要给他以历史地位和文学席位的呼声,蔡其矫出言低调,这不是故作谦谦之状,而是以一个过渡人的身份吐露心曲,也许果真如他所言,因为过渡,前面的高峰是他人,后面的高峰也是他人,蔡其矫果真是个清醒之人。同时,蔡其矫将诗人的寂寞与独行,不单单看成是时代所为环境所为,而认为这也是诗的本质与诗人的生活方式,这种境界完全从外在的怨言进入到诗与诗人内在方式的剖析之上,也是惊人之语:
所有的诗人艺术家,无不历尽坎坷,屡经寂寞,不被窒息而死就是最大的幸运了!生命即使是伟大而勇敢,也难以到达成功!没有谁能保护我们,只有靠自己支持到最后一息。历史上一再证明,壮志不能完全发挥,价值也未被完全认识,失败的例子太多太多!即使成功了,也都有寂寞之感,并都在尽力掩饰这种孤独感,否则,他会对人类失掉信心,以至无法生存下去。所以,诗人自杀屡见不鲜,深沉的,透入心底的孤寂,是诗人异于常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因此,他们也极其需要得到共鸣和反响,我非常感谢同事和同行来讨论我的诗,这是我孤寂中辉煌的盛会。
蔡其矫作品讨论会不仅是一个理论的会议,同时也是一个诗人的盛会,主办者邀请了福州年轻的诗歌爱好者,那些崇拜蔡其矫的女孩,在省文联六楼会议大厅举行了一个蔡其矫诗歌朗诵会。主办者挑选了蔡其矫各个历史时期的代表作22首,由26位朗诵者进行朗诵,气氛热烈而生动,每一位朗诵过后,蔡其矫都与他(她)合影留念。诗人这次没有朗诵自己的诗歌,但做了一次极为生动的演说,表达了他的诗歌观念、艺术信仰和人生理想。蔡其矫的演说竟以诗的方式和诗的语言进行,第一句话:“艺术是人生的浓缩,意象的描绘,”分段,用的不是句号,接着说:“诗不告诉人走哪条路,而只是唤起他心底的渴望,”用的仍不是句号,说到第三句的时候,才打了一个句点。接下来,警句迭出:“能持久的作品,大都不是刻意经营的,反倒是瞬间的灵感,稍纵即逝的幻象。因为艺术的动人不在技巧,而在于人格,在于个性,不是词句的精心雕琢所能达到。”“诗人没有什么‘必须。他只能服从自己的本能,服从自己的天性。”“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不会停止互相诉说自己的经验,及记下部分经验的影响;也一定会有某些人的经验,象征或表现了万古不移的宇宙律,这就是艺术作品所以存在的理由。”“今日的世界,只有诗人艺术家能够真正地生活,自由自在,不受干扰,这是创作者完成他们的使命所不可缺少的。”“生命在于贡献,生命也在于享受。”“生命既不给我们快乐,也不给我们忧伤,时时感到生命的成长。”“我的快乐是梦境的快乐,所拥有的快乐别人都看不见,爱即是快乐,懂得爱的人才懂得快乐。”“爱是一切艺术之源,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批评李又然的一切从爱出发,也只说不仅从爱出发,并非全盘否定,一切艺术始于爱,历史上一再证明,爱的力量和献身的渴望产生天才,一切的价值与境界决定于艺术家爱心的强弱,想象力和同情心,乃是爱心的不同表现形式,正因为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都源于爱心,欣赏艺术品的最佳态度也是爱心。”“美都是瞬间到来,瞬间消逝。在美面前,既感到快乐,也感到悲哀,它是多么娇嫩,又多么难存!只有在年岁逐渐增长后,我才觉察美的难能可贵。沉浸在美与艺术的快感中忘却世上的痛苦,即使这欢乐只是昙花一现,但从美的奇迹中升起的染满哀愁的震慑力量却是历久不衰,沉着冷静是美的秘密与一切艺术的基础,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作家都是通过痛苦宣扬欢乐,颂扬生命的庄严,经过眼泪与痛苦的挣扎,将光明与欢乐带到世上,这就是诗人的任务。”在这个宣言式的演说中,蔡其矫完全超越了自己的经历与苦难,也超越了时代与社会等方面的规范,超越了意识形态与民族文化的制约,自由放任地说话,真情与个性洋溢于话语之间。这个宣言式的演说,比在讨论会上的发言,更具形而上的意义。这个精彩的演说,同样由诗歌编辑徐木林发表在同一期的《福建文学》。
蔡其矫作品讨论会后,他又参加了为期七天的福建省诗歌研讨会,当这一切都已完成,蔡其矫又要上路了,决计要去完成他进藏的使命。几天的讨论会,这个话题经常被提起,但朋友们大都劝阻,此时,蔡其矫已是68岁的高龄了,但他决不甘愿放弃,西藏未进,怎么能说走遍全中国?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先到医院做了体检,医生告诉他,他的身体状况极好,没有任何的问题。蔡其矫一听,兴奋得很,说,那我进藏是没有问题了?但医生又说,進藏是另一回事,你毕竟已近七十,心脏、血管、肺呼量等所承受的都有限度,古人曾有人到七十古来稀之说,七十岁的老人,儿孙们是不让出远门的。结论是,身体没有问题,西藏还是别去!蔡其矫更犯难了,他本希望体检能给予支持,没想到却多了一层犹豫。这时,曾为共产党员的蔡其矫,忽然想到神,他一生从不拜神,也不信神,但为了寻求支持,去了一座很灵的寺庙,抽了一签,他不像别的善男信女默念所求之事,竟是大声地问神,我要去西藏,可不可以?话音未落,签就跳发出来,一看,一支上上签!蔡其矫大喜,这次他决计要“迷神”一回了。
做好一切准备后,蔡其矫上路了。这回他从福州的马尾出发,走水路,先到上海,然后乘坐东方红客轮上溯重庆。
我一路上信心十足,心情特别好,我和上海大学一位女大学生同船,她姓赵,长得白白嫩嫩,典型的上海姑娘,我们一路谈得很多,走长江,我是很熟悉的,可以讲许多长江的往事,她也听得很入迷,长江七天七夜,我们形影不离,每天都写一首诗,献给那位女大学生,内容当然不一定都是写她,有的是怀念其他女孩子的,但她每天都可以得到一首诗,她也非常高兴和愉快。
到重庆后,我们分开,我到了成都,住在孙静轩的家,我把我入藏的计划报告给孙静轩,我说,我准备从川藏公路进去,时间安排半个月,但孙静轩不同意我的计划,他在成都,听的东西太多,说川藏公路太危险,经常有泥石流,一遇上泥石流,人就别想出来。这回我听从了孙的劝告,改从空中入藏,乘飞机,直达拉萨。恰好和我同一天进藏的还有西藏作协的副主席王承栋,他是湖南人,1956年就进藏,在西藏30年,老西藏了,但他还是不能适应高原缺氧,每次回湖南休假三个月,再回到西藏就得躺上一个星期,所以,我也做好了进藏后躺上一个星期的准备。但出乎预料的是,我的情况比他好多了。
从成都上飞机,地面温度是38摄氏度,那天是7月31日,真正的盛夏季节,但在飞机上就被告知,拉萨地面温度是11摄氏度度,我就把带出来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一下飞机,小雨,山上是白色的飘雪,许多人一下飞机就感觉不行,我这时却没有别样的感觉,我就看风景,很漂亮,在内地根本看不到,从机场到拉萨,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汽车路程,我也没有什么高原反应,真奇怪,到了拉萨民航的售票处,什么交通工具也没有,听说那时全拉萨就是4部公共汽车,一条街道,没有自行车,没有黄包车,怎么办?我就自己扛着行李步行到西藏作协,大概有三里的路程,去找马丽华。我进藏和到别的地方一样,没有带介绍信,也没有事先联系,连一个招呼也没有打过,到了作协,找到马丽华,她大吃一惊,说你怎么来的?她看到我自己扛着行李,说,不可想象,怎么就这样进藏的?马丽华本来我也不认识,当然互相知道这是肯定的,在成都,孙静轩给我写了一个便条,说,到了西藏,去找马丽华。我把孙静轩的信交给她,马丽华说,还什么便条,蔡其矫谁人不知呀。于是,她就安排我到西藏军区的招待所去住,军区的文化科听说我来了,很重视,叫人背来一个大氧气包,说,蔡老,你得先躺上三天,不舒服就吸吸氧,三天之后,我们再来安排你的行程。第二天,我真也躺了一天,也吸了几次氧,可我感到,吸不吸都一样,站起来走走,没有什么反应呀,我就去找马丽华,说,我不能躺,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马丽华说,真是少见你这样的好身体,怪不得艾青说你是吃珍珠粉的,这下我理解了。
后来马丽华就带我上八角街,这是拉萨唯一的一条繁华街道,我倒是没有买什么东西,外出旅游,不买纪念品,我只照相,留下记忆,中午到西藏日报社吃饭,在报社休息了一个下午,晚上,马丽华带我去西藏群众艺术馆跳舞,结果,我跳了一晚,一直跳到11点多,还跳快三,后来,我给在福州的朋友写信,说,第二天跳了一个晚上的舞,“快三快转,大气不喘”,意思是让他们放心。我后来去看王承栋,他真的躺了一个星期,体质不一样,外国人一下飞机就骑自行车到处跑,日本人差一些,中国人更不行,有的一下飞机就晕倒,只得坐下一个航班飞回去。因为缺少氧气,饭都煮不熟,馒头也蒸不熟,要用部队那种大的军用高压锅才行,我在西藏日报社吃饭,招待我的是罐头,没有新鲜的蔬菜,做什么事情都得靠部队。
也就是第三天,马丽华打来一个电话,说文联有几个人要去后藏考察石雕艺术,有一部小车,问我能不能去?我一听,说,能去。进藏后的第三天,我就随小车到后藏去了,一去就是一个星期,他们去考察,我就去看民情,地方志,庙宇,也写诗。回来的路上,经过羊卓雍措湖,啊,这个雪域高原上的湖令人终生难忘:那个风景就像瑞士的风光,非常漂亮,画家们都很激动,云老是在跑,天是蓝的,山是白的,湖是绿的,地是黄的,黄色的花,特别地多,色彩非常丰富,没有任何人工,纯粹自然,瑞士的风光,还有房子,有公路,这儿什么也没有,真正的自然风光,美极了。过一个山口,海拔5300米,山上风雪大作,下面是非常漂亮的风光,山上却是白茫茫一片,风非常尖锐,钻进衣里。我在进藏时,曾有人劝我要带一件羽绒衣,我没有听,我说,夏天还带什么羽绒衣?现在上到山上,才知道羽绒服的作用了。我到西藏时,作协的一个诗人得了一个奖,奖他一件羽绒服,非要给我,我才带上,现在体会到在西藏没有羽绒服真是不行。它的气候反差非常大,白天很热,尤其是中午很热,所以,西藏人穿衣服,是搭在身上的,便于随时穿上或敞开,晚上就得生火,用牛粪生火,屋里非常干燥,早上起来,嘴唇都是黑的,会裂开,外国人在西藏,嘴上涂的都是牙膏,害怕嘴唇冻裂。
蔡其矫到西藏,绝不像一般的旅游者,满足于到处一游,他想前藏、后藏、东藏、藏南藏北都得跑个遍,他将计划报告了马丽华,马丽华说,她进藏三十几年了,尚有未到之处,一次性跑遍西藏,恐怕不行。但蔡其矫执着于他的计划,马丽华说,她只能尽力而为。8月8日至12日,藏北要在草原举行盛大的赛马会,这里本是马丽华的据点,她进藏当初就在藏北,一待就是十几年,那里还有许多熟人和朋友,这回决定陪着诗人到藏北参加赛马会。蔡其矫和马丽华在赛马会的前一天到达那曲,这里的文化局局长与马丽华是好朋友,热情地接待了蔡其矫。到羌塘草原,一眼望去,绿草如茵,花开遍野,八月真是藏北的黄金季节!藏北赛马会每年都在这美丽的八月举行,马丽华告诉蔡其矫,藏北赛马会从藏王赤松德赞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到达赛马大会现场时,蔡其矫看到牧民们带着帐篷,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佩戴各式玲珑精致的饰品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一座座的帳篷,点缀在草原上,蓝天白云下的欢歌笑语,令诗人陶醉。在赛马会,蔡其矫看到了马术、骑马射箭、骑马捡哈达等比赛,还观看了藏族的男子汉们抱石头、拔河的比赛,真是一饱藏北的风采和草原牧民古老的民风。就在赛马会最后的一天,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雪,漫天的飞雪覆盖在绿色的草原上,现出了雪域高地草原的奇景,马丽华说,老蔡真是有眼福,美景都被你看去了。
从藏北草原回到拉萨之后,蔡其矫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恰在这时,遇到从上海来的一位大学生,此公是位摄影爱好者,上海大学生摄影协会的主席,靠三十元钱闯进了西藏。两个旅人在招待所一见如故,虽然他们相差了40多岁,但谈到旅游谈到进藏的感觉,真有说不完的话。就在一个晚上,他们决定前往林芝,去看那儿的森林,第二天一早,5:00便起床,上了公共汽车,两个人都没有经验,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带,原以为路上可以买到吃的,可哪有东西可买?一直饿到目的地,从早上5点到下午5点,足足12小时没有吃一点东西。在林芝八一镇,他们找到部队,战士们给他们搬来了压缩饼干,两人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了一气,等到部队开饭,他们又吃了两大碗,这才算解除了饥饿。在这里,他们开始和战士们熟悉了,也开始和驻地的人熟悉了,在这里,蔡其矫认识了卓玛。
卓玛是八一镇邮电局的职工,驻守边关的军人主要是靠邮政和亲人与内地保持联系,卓玛就成了与部队打交道最多也是最熟悉的人,蔡其矫是在与战士一道到邮局寄信认识卓玛的,卓玛的热情与亮丽一下子就点燃了蔡其矫,而诗人头衔令藏族的姑娘晕眩。他们很快就熟悉了,熟悉了的他们,便一块外出游玩,一日,卓玛将诗人和上海的大学生带到了千年的古柏前,热爱大自然的蔡其矫简直就要膜拜了,据说这株古柏已有三千至四千年的历史,而现在它独立一株支撑了这么一片高远的天空,雪域冰凉的高天远风,从苍虬的枝头吹过,古柏纹丝不动,蔡其矫似乎感到它就是主宰这片高原的神秘力量!他想象着,也许多少年前,这里曾是一片原始丛林,现在为何只剩下独自屹立的古柏呢?卓玛、蔡其矫、上海的大学生,还有五个战士,八个人,在蔡其矫的提议下,手拉着手,企图将古柏围住,但古柏确实太大了,八个人只围了树干的一半,之后,卓玛带了头,钻进了树的空心之中,欢笑声在雪域高原上回荡。
蔡其矫诗兴大发:
你的居处开满蔷薇
周身笼罩红润的青春
雪域初见仙女
喷泉般苗条轻盈
心灵和形体的魅力
可以办成世上任何事情
站在十几人抱大树下
千年古柏为你变得年轻
连空气都为你变得清新
有如森林流出的泉水
照出心灵的清澈透明
摇动在圆月中的嫩枝
祝你永远自由欢畅
为了你有一颗慈爱的心
这首诗叫《卓玛》,蔡其矫就在古柏下写成,就在古柏下献给了卓玛。后来,蔡其矫回到拉萨,在雪顿节上,与前来西藏的王蒙同台朗诵的就是这首《卓玛》。
蔡其矫在林芝地区一连住了好些天,在墨脱,还和大学生去寻访洛巴族部落。进藏之前,蔡其矫曾专门读了好几本关于西藏的书,其中有一本香港出版的书,介绍了洛巴族的生活习惯,那是一个还没有开化的民族,非常原始与落后,依然还保持近亲结婚的习俗,由于蔡其矫与大学生不懂藏族语言,终于没敢造访。但是,当他们决定回拉萨后,却找不到汽车,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见汽车的影子,两人只得到公路上去拦车,好不容易拦得一辆部队拉砖的解放牌汽车,但驾驶室客满,只得冒险扒在装满砖块的敞篷车箱里。和大学生坐在载重车上,无遮无挡的高原阳光,强烈地烤灼在他们的身上,蔡其矫只得用羽绒衣蒙住头和脖子,脚只能在阳光下烤灼,渐见其变得紫红,后来,载重车沿着雅鲁藏布江的山道行驶,头上是高远的天,山鹰在上盘旋,跟蹤汽车,如静止不动,而车的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奔腾不息的雅鲁藏布江就在险峻的公路底下,蔡其矫明白自己的处境,但他没有害怕,他说他在车上抓住一切机会,欣赏西藏的壮丽风光。
蔡其矫于8月底回到拉萨,参加藏族的雪顿节。雪顿节,藏族的传统节日,每年在藏历的6月底至7月初在拉萨举行,每当这时,西藏各地的藏剧团前往拉萨,在哲蚌寺与罗布林卡轮流演出,同时,还有游园等活动,藏民们载歌载舞,欢庆他们自己的节日。蔡其矫行走在人群中,沉浸在欢乐里:“为了节日的庆典/铜锣般的太阳叮当作响/仿佛心瓣被敲击/对于永不彷徨的灵魂/林卡是欢喜之地。”“紫铜色的面庞在歌唱/格萨尔王之迹沉郁雄壮/那焕发美色的眼神/牛奶般雪亮”。后来,蔡其矫在他的《拉萨》和《藏戏》中都描绘了那欢乐的情景。然而,拉萨带给诗人的绝不仅仅是欢乐,更多的是沉思,望着那些一步一磕头,从遥远的地方用身躯丈量着路程的朝圣者,面对那一批批衣衫褴褛、满身尘埃的朝圣者,蔡其矫感受到信仰的力量,也思考着信仰的罪恶:
……
金山上的金寺,大地托举莲花
纯洁在不纯洁的里面
高贵在平庸里面
望见它就忘记一切罪行
上苍不公平的分配,构成错误的海
宛如荒凉的采石场
饥饿的山,嗥叫的云
千百年前熄灭的火
苍天暴虐无度
又蒙上面具
庄严华丽的佛堂,卑微简陋的住屋
相亲相爱有如情人
绝没有什么今天明天的奇谈
只有前生,只有来世
残酷在内心深处永远得胜
天真的狂热不断加强
以至失却现实的辨认能力
唯有谛听冥冥的上界
幻想做个采云者
在没有慰藉的地方寻找慰藉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这首45行的《拉萨》,从藏民的信仰写起,亦步亦趋地爬向神坛的身影,到对这种信仰的质疑,直到对现代迷信的批判,成了蔡其矫晚年极有思想深度的一首力作。
雪顿节后,上海的大学生决定通过阿里进入南疆,蔡其矫也是心向往之,但那是一条艰难而惊险的道路,连军车有时也不知道消失在哪里,更何况两个陌生旅人?朋友都来劝阻老诗人,蔡其矫只能放弃,送别远行的大学生。蔡其矫被留下了,留下的蔡其矫,固执地要单独地去完成他在西藏最后的朝圣――走近珠穆朗玛。这一回没有人再能拦得住他。没有人陪伴,没有军车可搭,蔡其矫买了车票,独自一人上路。上路的那天,风吼雨雪,雪域的高原大地,一片迷蒙,蔡其矫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任汽车的颠簸,也没有白日黑夜,终于在两天两晚之后,到达定日县城。所谓的县城,实际也就是十几座房子,蔡其矫到达定日县城,已近黄昏,就在太阳最后的一道霞光里,远处的珠穆朗玛忽然露出一角,金色的雪域昏黄的洁白,仅仅就是在夕照中显露了一刻,但仅仅这一刻,就令蔡其矫热血沸腾,一路的辛劳全都烟消云散。晚上,蔡其矫来得迟,招待所里没有床位,但见过“第三神女”一面的蔡其矫毫无怨言,就在两张沙发之间躺下,并且立即鼾声如雷。第二天一早,蔡其矫以雪水洗刷一路的风尘,以极其庄严的神情,回到珠穆朗玛的面前,单等太阳的出现,眺望神女雪峰。然后,太阳一直未能出现,神女一直隐于云雾之中,蔡其矫双膝跪下,祈求心中之愿,但是,直到汽车就要返程,直到蔡其矫上了返程的汽车,雪山神女依然不现。也许是虔诚,也许是缘分,也许是修行,也许……蔡其矫上了汽车,愿还留在雪峰的脚下,汽车发动了,上路了,拐入弯道了,但就在这一刻,太阳出来了,天空一碧如洗,身后的珠穆朗玛忽然清晰地出现在蔡其矫的面前,整个汽车上的人为之欢呼,蔡其矫急忙央求司机停下车来,跳到路边,举起他的莱卡,继而又让旅人为他拍照,以珠穆朗玛为背景,拍照!果真,蔡其矫是幸运的,此刻,他的背后就是珠穆朗玛的西峰,而到了下午,在远一些的地方,他又再一次与珠穆朗玛相遇,东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向他道别。蔡其矫在心里默念,平生两次见此两峰,死而无憾了。
珠穆朗玛是一个向往一个高度一个境界,也是蔡其矫人生的向往、高度与境界,回到北京的蔡其矫,回到福建的蔡其矫,每日与珠穆朗玛相会,与那情景相会,与西藏相会:一方面是雪域高原浩瀚的壮美,一方面是远古洪荒的孤独与寂静,更有人的神秘,神的神秘,变幻莫测的大地与神灵,是什么力量在统治那片远古雪域?一年之后,应《中国文化报》的约请,蔡其桥把种种思考寄托在他晚年的大器之作《在西藏》中:
洪荒的冰风在蓝天的回旋中怒吼
一切既清晰,又朦胧
旷野和陋屋,展露与深藏
雪白与枯黄
大块色彩下蕴含热情
如焚的白昼,如炽的烟云
生命悲壮苍凉
因孤寂而更显沉重
命运迈入新夤缘
意识冲出肉体的束缚
无边浩瀚的美丽使我迷惘
再也没有什么广袤大地
能有这种想象的自由渺茫
漠漠雪野在云下飞转
如梦轻烟飘过不为人知的荒原
寺庙的金色高墙
印满牦牛脚迹的杂花草场
以豪华的寂寞,粗犷的寂寞
向苍穹论证大地的悲伤
灵魂孤独进入沧桑
有如命运那样不可抵抗
把意绪投寄无言的寂静
心灵进行另一次彻底裸露
身处大地边沿
感到混沌在扩大,飞升,飘逸
诉说人间无限的压抑
自由只能沿着已有的道路
荒漠不可能接近
一切旅途都在梦中
那漫长的道路
只有如雪的沉默到处富余
似乎永世洪荒的獨语
已深入我的灵魂
无数的高峰撑起梦境
瀚海一亿金星窥见女神
风餐露宿的旅程
一尺尺浸入暝色
积雪峰顶发光的忧思
高悬在命运的上空
通过使人憔悴的风尘
无人迹的荒芜
萌动大地的哀歌
用最强烈的无人知晓的寂静
颂扬宇宙万象
我永远不是单身
《在西藏》发表后,引起极大的反响,有人认为这是蔡其矫晚年最重要的代表之作,蔡其矫总在每一个年代,为诗坛留下他的精彩之笔,《在西藏》则是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献给诗坛的“盛宴”。像“寺庙的金色高墙/印满牦牛脚迹的杂花草场/以豪华的寂寞,粗犷的寂寞/向苍穹论证大地的悲伤”这样的诗句,百年也难得几句。著名诗人牛汉,蔡其矫的知己牛汉在读过《在西藏》《拉萨》这几首诗后,称他写的是“大诗”,这种“‘大并不是指题材重要,结构庞大而言,他写出只属于大自然的那种神奇而浑朴的大境界”。福建的另一位一直在跟踪蔡其矫文本研究的年轻学者邱景华,在读了《在西藏》之后,非常激动,说蔡其矫在诗中借鉴了埃利蒂斯的超现实主义的成功经验,不仅具有中国古典诗的境界,同时也显现了与西方超现实主义梦幻和现实交融的成熟技巧。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在西藏》之所以会成为大诗,就在于蔡其矫将中国古典诗歌和超现实主义相调和,既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情景交融的美学传统,又融进了超现实主义梦幻和现实相结合的艺术方法;这实际上是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创造性的变革和发展,是对当代诗艺最重要的开拓和贡献。”
《在西藏》也可能就是蔡其矫在20世纪80年代构筑的诗歌中的“珠穆朗玛”。
纵横五万里
西藏之后,蔡其矫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远行,也许是一连六年的6次独自远行,他有些累了,需要做些休整,也许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再行出发。果然,从1988年以后,蔡其矫又一连三年多次远行,1992年暂做休整,1993年以后,又是一个连续的三年。这期间,蔡其矫一度云南,二下“两广”,三“闯”西北,几经华中华东大地,五次“驻扎”海南岛,并有八闽之地的多次短途旅行,6年来,蔡其矫的行踪,犹如蛛网,布满神州大地。而这时,蔡其矫已近80高龄了。面对这一诗坛的壮举,公木大为感慨:“这才是中国诗史上空前的壮游,论其行踪广袤,远远超过徐霞客倍数的倍数。”
为了方便,只得以地理位置占先,时序为次展开叙述。
蔡其矫曾于1984年初秋从贵州入滇,在云南的大理与丽江盘桓时日,显然,蔡其矫留恋滇南那一片热带多彩而多情的土地。所以,蔡其矫在时隔5年之后的1989年再次入滇,便直接向着那片热带多彩而多情的土地。诗人从南宁出发,经百色市,从323国道上进入,如果从便利的角度考虑,蔡其矫应该从莲花塘南下,进入西双版纳,但诗人却从莲花塘北上,经玉溪,到昆明看石林,再向西,过楚雄和大理,直接插到了中缅边境的瑞丽市。诗人在瑞丽找了一个家庭式的小旅馆住下了,一住就是十几天,尽情地享受边地风情,他在诗中记载着当时的情景:“和风吹抚南国的骄阳/一切生命都成奇观/无穷无际凤尾竹/阡陌相连的广大耕野/日日都有欢欣晚霞/和愉快晨光”(《瑞丽》)。诗人好像在寻找一种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蔡其矫后来说,他确实就住在农人的家里,他的向往与当时的实际生活颇为相似,所以,他真有些舍不得离开瑞丽那座美丽的古城。但诗人终于还是走了,走到了西双版纳,住进了一个傣族村寨的竹楼里。在这里,蔡其矫借了一辆自行车,由一位傣族姑娘陪同,日日在竹寨、蕉林和缅寺中穿行,皮肤晒得黛黑,脸是紫红的,心情却愉悦清静:“缅寺在碧林中隐现/寂静的光明笼罩万物/清心的和平浸润一切/唤起人敬奉神明。”但真正感动诗人的还是那些傣族的少女:“吐气清雅的女子/为自由和爱情而生的面庞/在插花的发髻上/有一轮光圈在头顶。/成群少女比肩走过/总对人嫣然一笑/步履带着舞蹈的韵致/飘动的筒裙似有乐声。/世界最爱笑的姑娘/紫外线使她格外辉煌/紧身细袖勾出优美身段/雍容华贵而又纯洁欢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蔡其矫单身一人,他不仅得到了自由,还得到了他人的信任,甚至是少女的信任。从瑞丽到西双版纳,蔡其矫犹如生活在两个临时的家庭之中,一切都很陌生,一切又都很熟悉,无论是陌生还是熟悉,充满了一种温情一片温馨,这正是蔡其矫之所以要腾出专门的时间再次入滇的根本原因:全身心将自己融入少数民族风情,而不是蜻蜓点水,文人猎奇。最后,诗人乘了小火轮,像当年在汉水乘的小火轮,顺着澜沧江而上,直到橄榄坝,再度傣族的泼水节:
超前的夏季
一年中最后的晴朗
充满爱情的大地节日
所有少女都成神祇
所有胴体全怀春心
从干燥到潮湿
仿佛淋过一阵细雨
所有娇嫩之花
都染上火红火绿的艳情
飞翔的水散出雾光
肉色在青草地上飞扬
胴体的花淋湿之后
一朵朵曼妙无比
细读那裹身的黄衣
和紧贴的筒裙
成熟曲线
麋鹿般纤细
东方华彩胜过天然宝石
蔡其矫的二下“两广”,指的是1988年到广西参加在北海市举办的“北部湾诗会”与1991年到桂林参加的全国诗歌座谈会。从形式上看,到广西的两次均为会议,而北海在北部湾的海边,有着丰富的亚热带海洋景象,桂林的山水又有甲天下之称,但这两次诗人都没有做较长时间的逗留,让人感到,似乎在蔡其矫的前面,有着更美的景致在召唤他。从本性上说,哪一处的山水都可能令蔡其矫流连忘返,但哪一处都可能令他愤而离去,奇怪的是,这两次都没有在蔡其矫的诗中也没有在他的感受中留下多少痕迹。广东则不一样,50年代的珠江、湛江和雷洲半岛,都曾哺育过蔡其矫的诗情,1989年的广州和1990年的深圳、珠海、番禺、佛山和中山等地的考察,则是另一种情景,这几个地方在改革开放后经济特别的活跃与繁荣,对现代文明的感觉,蔡其矫没有多少把握甚至缺少灵性,把他放在一个流水作业线、现代管理的办公系统、现代通信系统以致灯红酒绿的豪华大厅里,诗人可能就显得迟钝。但他愿意接触这种生活,了解现代文明,广东珠江三角洲经济繁荣地带的考察,基本是体现了诗人这种对现代文明的立场,很显然,他不能容纳其中,更不能写出好的诗句。
三“闯”西北,像是有些夸张,现代旅行方式,有多少风险?用得着闯?但对于一个在南国生活惯了年近80的老者,确实有一次惊险的“闯”。
那是一个初秋的季节,蔡其矫一人独闯腾格里沙漠留下的故事。1996年9月2日,蔡其矫从北京飞到银川,很顺利,张贤亮接待了他,派了车送他到西部影视城与西夏王陵参观。之后,便独自一人乘火車到了中卫县(现中卫市沙坡头区),县文联也有人陪同,到了沙坡头,一路无惊无险,谈不上闯。9月中旬的沙坡头,已是旅游淡季,沙坡山庄也关门了,陪同的人员就安排蔡其矫在沙坡头的沙生植物园住下。沙坡头,以治沙成就突出而在中国出名,地理位置很特别,黄河湾道与腾格里沙漠之间。黄河与腾格里对蔡其矫都非常有诱惑力,每日就在沙漠与黄河之间漫游,蔡其矫的漫游,那是真正的漫游,连一块黄河石也不捡,他把心沉入瑰丽的大自然。这样,一住就是六七天,蔡其矫没有走的意思,其实,他一直在内心作着打算,要不要进入腾格里大沙漠?就在第七天的头上,机会来了,有八个香港的老摄影家要进入腾格里,蔡其矫得知,当即请求与其同行,于是,9人,15头骆驼,浩浩荡荡进入腾格里,蔡其矫也成了摄影师,拍下了很好的沙漠夕照。晚上回到植物园,蔡其矫觉得意犹未尽,由于有了初次进沙漠的经验,决定第二天再进,香港的摄影师已返回中卫,蔡其矫决定一个人独闯。他雇了两头骆驼,一个导游,还有一个女模特,清早,一行3人,在清脆的驼铃声中,走进了腾格里沙漠。
腾格里,蒙古语,翻译为天一样辽阔,蔡其矫进入沙漠,兴奋得很,催着导游往深处赶,一边走一边拍照片,感觉精彩便下了骆驼,让模特摆出各种姿势,拍了个够又向深处走,全然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到了中午,张开自带的帐篷,午餐、休息,但就在他们走出帐篷外时,发现风沙骤起,霎时便分不清东南西北,风并没有刮多久,但风沙过后,他们迷路了。沙漠的迷路,这在蔡其矫来说是平生第一回,导游在沙坡上跑上跑下,但还是辩不清方位,蔡其矫心有些急,可他毕竟是长者,不敢表现在面子上,于是,也爬上沙坡,可腾格里茫茫,延绵起伏的沙坡,四面都涌向天边。就这样,他们走了一个下午,完全凭导游的感觉走,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内蒙古的一家盐湖炼硝厂。原来他们走了一个L形的歧路,一下子从宁夏到了内蒙古,住下来后,蔡其矫又感觉到这番闯沙漠的经历很有意思。
而这之前的1993年1月,在东北名城哈尔滨举行冰雪节诗会上,蔡其矫觉得只有冷而又冷。1月的哈尔滨,冰封大地,诗人们在参观过冰雕、冰塑、冰灯之后,在一个飘雪的午后,来到了位于呼兰河边的呼兰县城,访问年轻的女作家萧红的故乡。其实,萧红比前往访问的任何一位诗人都要年高,之所以称她为年轻的女作家,因为,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女萧红年仅31岁。现在,这座年轻、多情而忧郁的萧红塑像,就立在她当年背叛了的家族庭院的风雪之中。老诗人靠在萧红的雪中塑像前沉思良久,他读过她的作品,他了解她悲苦的命运,有一年在香港,他曾经提议去看看萧红的墓地,但香港几十年的世事沧桑,哪里安得下一处孤独的灵魂(坟)?现在,蔡其矫就在萧红的故乡,就在萧红的身边,远天的风雪令诗人寒骨,但他想到的是萧红,就这样永远地立于风雪之中?屋里也冷,没有暖气,没有炉火,后院曾是萧红少女时代的乐园,那儿有一个磨坊,那儿有个老头,那儿是少女萧红常去的地方,因为,那儿是冷落孤寂的少女之心能得到温暖的地方。后来,这一切都写进了萧红的自传体小说《呼兰河传》中。蔡其矫同情女性,更同情弱女子,萧红不为弱女子,但她的美过早地凋谢与毁灭,确实令人心痛。回到哈尔滨,已是华灯初上,也就在这个晚间,冰雪节诗会要举行诗歌朗诵晚会,由诗人朗诵自己创作的作品。蔡其矫在进到朗诵晚会的现场方知此事,在一处暗淡的灯光下,诗人略做深思,一气完成《萧红》这首诗作。当主持人致辞,报告下面将由著名老诗人蔡其矫朗诵他刚刚创作的《萧红》时,全场一片寂静。蔡其矫从灯光下走向前台,手上捏了一张菜单薄纸,脚步走得有些不稳,但他站立时还是很有气势。蔡其矫没有望台下,也没有示意是否要点音乐,他低着头用他沙哑的嗓音,念出了第一句:生命承担爱的重负……停顿了,很久,诗人念不下去了,哽咽了,甚至流出了眼泪,全场为之寂然,继而响起一片掌声,诗人终于从情景中走出来,说了一句,对不起,继续念道:难与庄生化蝶起舞/纤枝细条发声的年代/呐喊一朵花的半开。这后一句刚刚落下,满场的掌声四起,蔡其矫已经泪流满面:
人海辽阔,世途多歧
呼兰河的灵魂
溶入南国滴血的心
受难的秘密,深藏墓碑下
大地之恋如老去森林
依然落叶纷纷
下面就大叫,好啊,好一个落叶纷纷,而此时诗人已经走出了朗诵的大厅。他觉得今天真是有些失态,他知道他的朗诵的成功,但他没有想到老者蔡其矫,竟也控制不了对一个远去陌生女性的感情,竟然潸然泪下,哽咽不成声?
这一年的秋天,蔡其矫再次来到东北,从北京先去了内蒙古东部的海拉尔,去看呼伦贝尔大草原,旋即去黑龙江边的黑河看中苏边境的贸易,然后,经长春,到大连,过渤海到蓬莱,本应在此长留,本应在20世纪50年代远游的北海,如今还能了写遍“四海”(东海、南海、黄海和北海)的夙愿吗?蔡其矫没有看到蓬莱仙境,也没有住上几天,便坐了长途汽车,经济南,回到北京的家。这一趟下来,诗人写出了《呼伦贝尔草原》《渤海》《黑龙江》等诗作。
从南而北,自东向西,蔡其矫不停地在大地上布网,他说,他要走遍全国,这个遍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标准,每一个角落都要走到?那绝对是不可能!而每个省看几处重要的景点,蔡其矫早就做到了,可他还是在不停地像蜘蛛那样布网,也许他没有一个标准,如果说有标准的话,那就是布网要布到布不动那一天为止,远行到不能归来的那一天为止。在诗人南北东西不停地布网时,像上海、南京、武汉、長沙、郑州等等中东部的城市,则就成了轴心,在他的一生中,记不清有过多少次的经过、路过、走过和宿过这些城市?但是,到了1991年,蔡其矫为了系统地看一看天下的三大名楼,即黄鹤楼、滕王阁与岳阳楼,诗人选择了一条熟悉的线路,即在扬州下车,从南京至武汉,先看黄鹤楼,之后到南昌,次看滕王阁,再到岳阳,最后看岳阳楼。一路上,诗人先后写下了《风雨黄鹤楼》《雾罩滕王阁》《烟波岳阳楼》,从题目看去,似有组诗的味道,实则是诗人将这三大名楼,作为一种系统的文化符号来考察。蔡其矫发现,所谓名楼,其实都是新建筑,仿古的东西总是与古韵相去太远,“晚唱比古调总不如”,在这一点上,诗人很失望,但他并没有停留在眼前的景观之上,通过这些,即“多次毁掉又多次重建”(指黄鹤楼),“已经二十八番生死”(指滕王阁),“又何止毁灭过三十遍”(指岳阳楼),引出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思考与发问:“费伟是三国蜀臣/为什么在这里骑鹤登天/吕洞宾是失意文人/为什么来楼前播弄笛声/难道英雄俊杰的末路/都成神仙?”(《风雨黄鹤楼》)包括后面两首,诗人都在历史与现实的层面展开文化的追问和反思。这种从文化的角度考察与反思名胜古迹,成了诗人晚年创作的新特点。
两年之后,也就是1900年,蔡其矫又下海南,这回是到中部的少数民族地区考察。三年两次海南岛旅行,加上他在50年代几次的长驻,诗人几乎是将海南岛走遍了,就是本地的作家也未必能做到这种遍及的程度。但就在这之后,即1993、1995和1996年蔡其矫又连续三年来到海南岛,这就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诗人为何对如此痴情于这个热带的岛屿?解答这个问题,也许要回到20世纪50年代,回到在这里写就《莺歌海月夜》《南海上一棵相思树》《红豆》等爱情诗作上,也许爱、爱情诗、生命,在热爱的岛屿上显得格外活跃?也许爱、爱情诗、生命,在热带的季候中将得到充分的张扬?全中国,除了蔡其矫的居住地北京和福建之外,没有另一处更让诗人超过对海南岛的留恋与痴迷!甚至到了不是为了诗,不是为了写海南岛才进到海南岛,他对海南岛的热爱,到了超功利的地步,这里的解释只有一种:那就是生命的需要。他需要到这热带的岛屿去积蓄生命的力量,而后到别处去释放,到别处去流浪,到别处去寻找爱与诗的激情。
也许还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列出蔡其矫的远行之举,尤其是在他的晚年,有如此的动作,如此的远行,如此的诗行,确实非常人所为。有一次在一个颁奖大会上,老作家郭风对蔡其矫下西沙、进西藏、八十岁能写出那么漂亮的诗大发感叹。其实,这一切,都是从他人的角度去理解去感叹甚至去描写的,对蔡其矫本人而言,他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的远行和游走,这似乎就是他的生命形式,正如有人就喜欢坐在宽大的办公室一样(那也是一种生命形式),诗人蔡其矫,他的生命就在于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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