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碎了,青花碎了,碎成了一窑残片。
顶着雨滴的寻找,我失落在景德镇街上。满脑子雪花般的碎片,沾着幽蓝的水珠在飞旋。我被期待冷却,等着出现一缕窑火。我很少有浪漫的梦,甚至拒绝虚妄的倾诉。可是,我无奈于梧桐叶下的淅沥,它如泣。
不要苛求历史会停下脚步,不要苛求城市素颜老妆与你对话。这里能有几座博物馆敞开着,知足吧。
青花,这是一个姑娘的名字,暗恋的人不止我一个。如今,我青丝渐疏,却去放逐一个念想:想在她的娘家,寻见她的青涩,觅到她的懵懂。想探身她出浴的窯火,感受涅槃的温度。我甚至想,景德镇总该留有她的闺房。不要,不要令我失望。
第一个把姑娘比作花的人,是聪明的。第一个把花比作姑娘的人,也不俗。而我是无数个若干之后的庸庸辈了,除了美丽的姑娘可有一比,还有其他相称的类比吗?是湖光,月色?是云晦,雪晴?是长歌,短韵?是焦桐,墨风?
我直想着在水中央,露白风清,一片香泽里飘过的影子。我就是一个单相思的愚汉。
奶奶有一个带盖的茶碗,是家传的老物,我依稀地记得上面画着两个孩童在嬉戏。“文革”时,被人碎了。奶奶用抖颤的手拣起碎片时,竟划破了食指。奶奶说,这是乾隆青花。那时,孩提的我只知道用碎片去打火镰,哪晓得康雍乾的瓷物,是青花四个巅峰时代的落幕之作。“雨过天青云过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这句很耐寻味的古诗,被周杰伦唱进了歌里:“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等谁?等青花吗?
二
刘家弄,吊脚楼,古窑址,这是陶瓷文化基因库,不是江南烟雨景。
噢,看不到悦目的光鲜,展馆中央深坑区的那堆瓷片,如丘茔暴骸,在荒野的朔风中,等待黑暗淹没。那浇灭的高温继续被时间冷却着,直到霜结我的目光,青花,这难道就是你的闺房?那菱花铜镜悬何处?青丝璎珞结与谁?咋不见一片天青色,不闻一声燕语吟?我来晚了,整整晚了一百年。不,不是一百年,是晚了一个汉,两个唐宋,三个元明清!
我开始颠倒时序,开始去泥土里寻找青花的胚芽。开始质问火:为何降至汉才学会升温?青花是瓷的后代,瓷是陶的子孙,陶出落于黄土,这似乎又归结到民族的那个根。我们也来自黄土,是女娲捏出了我们的人形。我们被谁烧制过,是从哪个窑火中诞生?
磁山,仰韶,河姆渡,甚至桑干河畔的泥河湾都有陶的碎片。甚至美洲的玛雅也有冶陶的灰烬。人类文明的曙光中,一直有一缕陶育器物的火苗在传承,将泥土推到了极致。
一万年,太久。我们已无法想象得出,面对第一个烧成的陶器,人们叩拜着太阳神,作何欢呼?只有碎片享受过那等尊崇,它对视过那个眼神。一万年,很短。仅仅是陶的一场梦。天青色,是何时染上彩釉?
青瓷,是石破天惊的标志。哪怕只留凤毛麟角一片斑驳的光泽,也界定了一个伟大的年代,瓷,肇制于汉。
之前,早有汝、官、哥、均、定五大名窑誉世,更有“片瓦值千金”的柴窑传奇。景德镇于默默修持中突放一道青花的异彩,照亮了沉闷千年的瓷业,照亮了元的江山。也令寻常百姓的厅堂几案一片天光,生机盎然。
序幕开启没有闭合,从此,青花唱响了一个又一个时代。
是青花太冷艳,不入诗?还是诗人自此都去写元曲了?我海捞了一通,也没有找到元人赞美青花的句子,倒是青花瓷上流淌着满满的唐宋诗意。清人郑廷桂一首《陶阳竹枝词》成了代表作,那句“蚁蛭峰窠巷曲斜,坯工日夜画青花”常被人乐道。中华文化的精髓被波斯的苏麻离青镌上瓷胎,一股传统的叛逆新风成就了一个奇迹。人们活在了真实的器物面前,竟冷落了诗。文字的虚拟,终究没能与生活同步,青花占尽了风骚。
三
我淋着景德镇的街雨,持着一往情深,想径直走到青花面前,受一番醍醐灌顶的洗礼。我穿梭在老街巷、古窑址、博物馆之间,虔诚地膜拜一件件传世精品。它们供在祭台上如神,它们衍射着圣光。就连它们身上的棕眼、冲线、窑裂、剥釉都是羽化的证据。
我精神失陷了,目光堕落了,在青花幽蓝的世界里,我心旌摇曳地走进了那片灿烂……
我,飞旋了起来,一如梵呗在荷叶上跳舞。太阳都是蓝的光芒,照耀着前方一页注满泪水的湖,极似青花的凝眸,沉静于千年的深处。风也有了青青的划痕,在旷白的瓷面上吹起了波褶,呈现出迷人的宝相花,漩涡纹,更具紫罗兰的幽雅。这是景德镇时代,是元最嘹亮的歌。瓷土加高岭土,二元配方,树起了一座陶瓷的丰碑。
我流连忘返,思绪愈发越界,精神流泻成一波又一波的纹饰,那便是青花的涟漪与我交织,如晨岚映林霭,松鸣伴竹瑟。我已入化境,全然红尘于不顾,管他三教九流,降龙十八掌,我打出去的手,定要搅出那乾坤宝物。
青花,你是洛水神,我是高阳徒,怎不醉倒在你的裙下?
哦,显身了,在时间的曦光中,一件件宝物被照亮。它们闪着青花的魅蓝,发着清越的声响,如磬般,破云撕帛。
元青花大碗,四爱图梅瓶,鬼谷子下山图罐 ——无法想象,这些青花之翘玮,是如何以玲珑之躯浴火千载,锤炼为世间奇物,国之瑰宝?碗是哪个皇家的御用之物?瓶是哪个高士的案上清供?罐是哪个商贾的内室帏宠?它们或因天灾而埋没,或因兵燹而流落。它们居于高堂,妆点过华丽。弃于陋室,叹息过衰亡。它们早已不再是一件任人摆布的器物,它们被岁月滋养出了灵魂,高贵且苦难着。
有一个敢于迁都的天子,有一个酷爱蟋蟀的圣上,明朝那些事历历可数。青花于这个高调张扬亦扑朔迷离的时代乘势而上,窑火愈发地炽盛。这是一个典范时期,器形与纹饰尤胜以往,并令后世绝尘。仕女纹碗、花纹鱼篓尊、海水异兽高足杯仅是故宫博物院藏品中的几件小器,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对于一个捧着粗瓷白碗长大的人来说,青花就是碗沿上那根蓝色的描线。如若看到有只青花鱼在盘中游动,那会令我许久垂涎于想象。
大清朝更接近现代人的视线,那窑火的脂香盘绕于天空,踯躅未去。康雍乾的巅顶之耀无法掩隐咸丰、同治的衰落,那些余烬在光绪之年也未能完成中兴的梦想。清的遗存最多,康熙的青花五彩,雍正的斗彩,乾隆的玲珑、粉彩,以至于后人有言:青花“至乾隆,精巧之至,几乎鬼斧神工”。然而,青花至乾隆也是个转折。国运衰,则青花衰,这就是青花的宿命。
奶奶那只乾隆青花,碎了。它,也许早已还原为一抔寻常的泥土,或已为尘埃。
四
青花无言,昨日已冷却。窑火不热,松下待斧钺。我为异乡风雨客,谁携青花让我识?
王国嵘,窑工之后,景德镇陶瓷高级技师、高级美术师,一个痴迷青花的中年男子。陶瓷为其毕生追求,青花为其至爱。在他的工作室——国嵘瓷莊,我被他的讲述引领到一个奇妙的青花世界。
他说:陶瓷是火的艺术,青花是火中精灵。这个世界因火而获得超越,让泥土走上了圣坛。
“我为陶瓷所生。”他自信地说。父亲烧窑,母亲描图,都是一线工人。从小耳濡目染,尤为青花所迷。瓷是一种特殊产品,温度管控是关键,烧制过程尽藏一切变数。古有“千瓷难得一宝,十窑难出一珍”之说,不是夸张。不可控因素是瓷的玄疑之处,运气有时比努力还重要。窑炉一开,命运转瞬即变。或倾家荡产,或身价百倍。这就是陶瓷行当的风险,也是魅力所在。
我不懂瓷,几乎没有懂瓷的理由。一切由感性出发,在想象中完成心路的铺设。
人与火结缘久矣,能将全部情感投入火中的并不多。那如绚花之火丽的焰光,顺着人的脉搏流向沸腾,令人心房澎湃,魂魄飞扬,犹如一次身心的全新冶铸。国嵘先生说,他爱青花,更爱青花挺立于火中的高贵姿态。得一次观火,获一次升华。
他说,青花烧制过程中最奇妙的是“磁化”现象。当窑温升至1200℃时,画上去的青花彩釉会暂时离开胎体表面,呈悬浮状。不沉,不离,不游,不散,以等离子状态于彤红的窑火中一同燃烧,业内称之为“磁化”。最不可思议的是,釉彩已离开胎体有一小段距离,肉眼都可以观察得到,却为何能克服地球引力,在空中悬停?不逃脱,不流浸,不变形,这是何等的定力?但当窑温升至1300℃时,彩釉便又会慢慢地吸附回归,最终融为一体。这一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没人能解释得清,又实是令人着迷。
他说,青花是高温下蜕变的精灵,不可思议的现象蕴藏着天地密码。人类操纵着火,火也操纵着人类情感。温度是多维世界的一维,左右着物质的升炼。青花,是喧嚣间的幽静,彤红里的冷蓝,高扬后的低调。难道世人看不到吗?看不到她有士子的骨质,浅浅的怀郁,有秋风里的一派剑气吗?
萍水投缘,竟相逢不问出处。我感怀这种倾吐,這种释放与纾解。终究因为青花,而一同活在了诗意中。
五
末了,在雨丝离析,灯火渐华的行道上,我眼前还是那堆碎片在叠压里呻吟。
我用过打钉的碗,像浮着龙井的叶芽。铁碗钉会生黑锈,没见过金碗钉、银碗钉。我突发奇想:要是将这堆碎片再行装配起来,需要多少个钉?大概需要梧桐叶上洒落的雨滴那么多吧。可惜,那些雨滴滚下来也摔碎了。顿时,奶奶当年说过的一句话让我有所开悟。奶奶望着手指间捏着的青花碎片,是很低声地自语道:“碎了,是迟早的事。”那无望的眼神里竟掠过了一丝解脱。
我且为青花吟着,吟着那窑火彤炽,余烬低淼的悠悠岁月,吟着那风啸云动,碎片如雪的凄凄旷凉。一切真的美,也只是在那亘古长空里闪烁过一般,无论日月,还是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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