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县城的角度来说,这个小山村坐落在向西的山坡上,虽叫河尾村,其实没有河,就一条又窄又长的山梁子,放眼望去四围尽是苍苍茫茫的树林,几十户人家的房屋棋子一样散落在半山坡上,老祖辈们没有规矩地择地而居,择亲为邻,不知道是先有房子还是先有树林。总之,房就长在树里,树又长在房里。村子中间有一棵马桑树,三人合抱才能围起的树干,大概也有上千年了,千年的老树结着千年的疮疤,每一个树结的凸起都是经过岁月的历炼,像一个揣满了故事的老人。华美而巨大的树冠可以挡住下面几间屋子的阴凉,每到夏季,桑树会结出甜蜜的果子,那些紫黑色的果子有成年人的食指长,都是熟得挂不住果了,自己从树上落下来,落在黄色的泥土上。小孩上学路过,放牛的路过或是挑水的路过,偶尔会捡一个塞进嘴巴里,就是一口紫黑色的甜蜜汁液,把每一个牙缝都灌满了。而更多的果实,会被过往的脚印,牛羊的蹄印深深地按入泥土中间。于是,每到夏季,桑树下就会多出一片黑褐色的泥土,长成路面上一条又一条深紫色的创痕。
桑树下有一道围墙,围墙前面有一块用水泥坪过的场地,原先围墙下有几个大石头,可以当成板凳坐,后来为了响应文化村的建设要求,把石头堆成了假山,又在旁边添上了水泥做的石桌子石凳子,就成了村里孩子们打闹,老人们晒太阳抠脚丫,男人女人们插科打诨暴粗口的地方。今年,那道厚实的老围墙又用雪白的石灰重新粉了一遍,上面用红油漆色彩鲜明地写着“精准扶贫,践行友善”几个红通通的大字。白是正义,红是血色,两者如此融合,从墙前经过,顿觉热血沸腾,正义满腔。
沿着围墙往西,上一个土坎,就是刘书耕的家,从外往里看有小小的院落,原先的红泥屋子拆了一半,建成两层楼的砖房,把剩下的两间老屋围到了新房背面,成了关牲口的地方。院落打扫得干净整齐,门面上贴了白瓷砖,挂上了新对联,院角停着他的红色五羊摩托。
此时,刘书耕穿着红色背心正在和老婆张兰清理沼气池。沼液早在三天前就放干净了,今天晨起后,为以防万一,刘书耕还是把一只鸭子扔了进去,过一个小时再来看,那鸭子正在池底昂首阔步叫唤不停。确定没有危险后,张兰扶住梯子,刘书耕小心翼翼下到池底。
池底里弥散着一阵阵陈腐的恶臭味,他皱了皱鼻子,感觉眼睛里涌上一阵火烧火撩的疼痛,想是被陈年的腐物散发的气体熏了眼睛。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是忍着痛努力眨了眨,就着流出来的泪水冲洗一下干涩的眼球,便握住铲子撬开那些腐烂物体,又将他们铲进桶里,由张兰拉着绳子把这些东西拉上去,不到一刻钟功夫,两人就干得大汗淋淋。池子清理了一半,张兰对着池底喊:你上来休息一会儿。
刘书耕嗡声嗡气答应着,又忙活了半个时辰,方才扶着梯子往上爬,脸上身上都沾了些污物,接过张兰递过来的毛巾,随便擦了擦双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顺势盘腿坐在地上。
怎么又坐地上。张兰边忙着把刚刚清理上来的粪草往外送,边责怨地说。
刘书耕呵呵傻笑着抬起眼睛看老婆,强烈的太阳光线刺得他一脸的皱皮,脑袋歪扛着,眼睛也歪斜着,尤其是抬头纹简直重叠成了波浪形状,实际上不难看,只是有几分孩子式的顽皮,那傻傻的笑分明毫不掩饰写清楚满足和幸福两个字。
在村子里,刘书耕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人前人后从不忌讳,他明白怕的含义,怕是因为爱,因为心疼,因为喜欢,因为心甘情愿,因为心悦诚服。再看看张兰,两个孩子的妈了,腰是腰臀是臀,肤色白里透红,黑眉大眼,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两个甜甜的笑窝,再说了,人家可还是村里的高中毕业生呢。当然,外表美不如心灵美,张兰自从嫁给他以后,舍得吃苦,任劳任怨,伺候老人,教育孩子,这样从里到外都美的女人在刘书耕看来,是自家祖坟上烧了高香才找到的。
前些年,刘书耕在市里的一个汽车修理厂打工,张兰一个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把家里里外外照顾周到,还得伺候着十几亩山地,刘书耕心疼得不得了。但是,为了生活不得不如此选择,他在外面舍不得吃穿,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挣到的钱都攒回家,生怕花错了一分,就连小到袜子都由张兰置办,他乐意享受老婆的照管和体贴。
后来,刘书耕占着自己的高中文化水平,成了县保险公司的业务代办员,虽然夜里可以回来和老婆睡个热乎觉,可天不亮就要起床,夹着他的五羊摩托出门,十里三乡哪家有人生病,玉米地被洪水淹了,几亩辣椒患煤灰病,只要是能列入保险范围的案子,全得刘书耕到现场取证。有时一天可以跑几十公里的山路,若是遇上连天大雨,山体滑坡还得命悬一线。工作虽然苦一些,但刘书耕心里乐意,能为乡亲们实实在在办点好事,多争取一点保险款,看着乡亲们接过保险赔付款时感激的眼神,他心里就高兴,连额头上的汗珠都亮闪闪地发着光,唯一令他感到歉疚的依然是对不起老婆张兰。
去年,村子里换届选举,也许就因为他这些年给大家办保险实诚厚道,村民们一致推选了刘书耕做村主任。刘书耕开始没同意,没同意的理由很多,河尾村这穷乡僻壤,上不挨天,下不挨地,一年到头公款少得可怜,多数时候干公家的事还得自己贴钱,村民大小事情得张落,在这点上,他当了一辈子村长的爹深有体会。可刘书耕还没来得及摇头呢,他爹似乎已经看懂了他的心事,黑着脸瞪了他半晌,满脸的皱纹刮着呼呼的冷风,瞪得刘书耕头皮发麻发痒,他爹才抛下一句话:这担子,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给老子挑起来。
刘书耕一愣,不是被老父亲吓到,而是被一个威严的老村长的正义感给狠狠震了一下,他慢慢地垂下了头,再想想张兰和两个孩子,这些年在外奔波什么都顾不上,他也想好好停下来操心操心自己的家了。
这个沼气池早就想清理了,去年底几次着手准备都没时间,总惦记这事,觉得家里装了个定时炸弹。也难怪,刘书耕忙,是真的忙,没上任前他知道这活儿不好干,干起来才知道这活是真的不容易。
刘书耕刚上任第二个月,恰好进入了全国上下脱贫攻坚阶段,什么是脱贫攻坚战,就是国家要实现农村贫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住房安全有保障。刘书耕是农民,是农民的儿子。放眼望去,河尾村正是贫困村,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家都穷得叮当响,都算得上是贫困户。至于穷的原因有很多,孤儿寡母没人照顾的,老弱病残没人料理的,家有病人把医院当家的,家里没有劳动力的,在这个村里,穷就像肿瘤一样无法彻底根治。刘书耕抱着杂乱无章的脑袋想来想去,要想在这盘豆子里筛出好豆子坏豆子,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起脱贫攻坚,这可是全国农民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的好政策。那几天,大家一到老桑树下坐定,就开始聊这个话题,聊到满天星斗了还不肯回家,这个好消息给河尾村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也给刘书耕鼓足了士气。他握紧拳头对着张兰喊道:老子要好好干一把。
张兰是识大体的人,当然是全力支持他,这是国家的大事,是县上的大事,也是村里的大事,是事关乡亲吃喝问题的重要事情,张兰推了一把刘书耕,说:忙你的去吧,家里的活儿不用你操心。刘书耕知道老婆不容易,但身不由己,很快就投入到了脱贫工作中去了。从去年底到今年开春,都是层层的调查和公示,虽然哪几家是什么情况,刘书耕心里基本有底,但既然是大事,大事情就应该做仔细做完备,不拖后腿,不留尾巴,得一家家入户调查,一户户核算统计,工作量可不一般。
好在做普查期间,县里的联系部门派了两个年轻的小姑娘下来帮着做调查工作,刘书耕特意从附近小学搬了几套桌椅回来,又让张兰用清水擦洗干净,好让小姑娘们安心工作。成堆成堆的表格发了下去,再收回来统计汇总,一遍遍填写一道道公示,向乡亲们解释,迎接上级检查。几个小姑娘工作认真,业务能力强,几个人常常一干就是深夜一两点。安静的夜里,除了偶尔听见一两声老狗的狂吠,就是老村长蹲在屋前一边吸烟一边咳嗽,给他们把门壮胆的声音。刘书耕巴不得手脚并用,家里的活儿还是腾不出手,还是只能眼巴巴望着老婆一个人顶着太阳下地干活儿。
只是,如果用流汗流泪可以解决的事都是小事,最让刘书耕犯难的还是特困户的敲定上,就像一根藤子上挂着的七个葫芦娃,你能偏疼谁。这一个村里的乡亲,都是一衣带水,一锅粥里喝大的亲人,从生到死从小到老,一个圈里的猪时间关长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村里的人,一碗水端不平,如何向村民们交代。凭良心来说,刘书耕一个都不想落下。
刚听到这个政策的时候,村子里顿时炸开了锅,刘书耕家的房前屋后都站满了人,那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热闹,连老村长都吓得不敢大声说话,只忙着端水找凳子。对于到来的人,刘书耕把自己对政策仅有的理解一个个解释,最后连张兰也能背个滚瓜烂熟,就连刘书耕那刚满十二岁的女儿果儿,也会扯着又嫩又尖的嗓子眼对进门的人喊:要查收入,查财产,住房情况,看贫富程度,查生产生活情况。
那段时间,村子里开大会都不用发误工补贴,整个会议室坐得满满的,有的村民还主动带上笔记本,把听到的内容一笔一划记下来。大家见面都在说穷,都在哼穷,都在念穷,平日里穿的新衣新裤收起来了,肉也埋到饭下面去了,相互间猜忌埋怨,穷像一场瘟疫一样很快蔓延了整个小小的村庄,把本来很穷的小村染上了一层白雾般的神秘,像突然间揣了一个巨大的心事。
对于这些情况,刘书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于年轻的刘书耕来说,那是一段没有硝烟但有战火气息的日子。好在经过层层评议,层层筛捡,最终尘埃落定,整个村子确定下来了十一户建档立卡户,随着村里的声音渐渐平息,刘书耕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当他准备再下到池底接着干活的时候,孙立新从院门外几个大步跨了进来,对着刘书耕生气地说道:轱辘又被偷了一个。
啥。刘书耕明明听得明白,却张大嘴巴不肯相信,他眉头拧起来的时候,像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二
孙立新是和刘书耕一起新当选的村副主任,也是刘书耕从小一起放牛长大的好伙伴,初中毕业后就停学了,但人聪明,前些年在县城做过小本生意,之后告老还乡,承包了几十亩果树林,做起了真正的农场主。进入夏季后,他把果树林打起围墙,当初他打围墙的时候,村里就有人笑话,说一个农村人想把几片大山围起来,不等于给长城贴瓷砖,给太平洋围栏杆吗?可孙立新偏不信,断断续续用了几年时间,当真把山给围了起来。围山养菌是一条新的致富路,真正给他创造收入的不是果树,反而是菌子,菌子在这个年代是野味,是纯天然,是山珍,是绿色无污染,是珍稀,是佳肴,是有钱人的口头禅。众多的名头把菌子的身价炒得一年比一年高,据他捂着嘴小声透露给刘书耕的原话是这样的,一年菌子的收入,等于三年果树的收入。吓得刘书耕捂着嘴巴半天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牙缝就会走露风声,直夸他发财有路,不知道他家祖宗是哪朝哪代烧着了高香。
边走路边擦手,刘书耕是真的发火了,他在心里大概地估算了一下,这应该是这个月以来被偷的第十六个轱辘。近几年来,微耕机逐渐代替了养牛犁田的历史,一个拖拉机头在前,犁铧在后,重量轻,功能多,效率高,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农民的负担,也成了农村家庭必不可少的生产工具。孙立新说的轱辘,就是微耕机的轱辘,一个月来,先是大华家的左侧被偷,接着宝兴家,路发家,侯三……,村子里真是见鬼了。
刘书耕边走边在心里琢磨,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六个轱辘,到底是谁偷的,它偷了又有什么用,他偷啥不好,这轮子偷回去不能吃不能睡,十六个轱辘若是堆在家里,可以堆起半间屋子,谁敢把那么大一堆东西偷回去放在家里,又是谁有那么猖狂,接连一个月下来顶风作案?而且,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河尾村向来平平静静,突然间出了这桩鬼事情,像是谁投了一枚烟雾弹,搞得人心惶惶。
这件事情搞得风言风语,若是这样无休止地偷下去,那村子就得大乱。
会不会偷到市场上去卖了换钱。
那也没见过谁往村外拉轱辘啊,又不是小东西,可以藏着掖着,夹在胳肢窝下带出去。
也是。孙立新想了想,同意他的看法,又提议:要不,咱们组织几个人动手搜,挨家挨户地搜,准能搜出来。
不行,不能那样做,那是犯法,再说了,那没偷的人家不是跟着白受冤枉了。刘书耕想来想去,最终下了结论:干脆报警。
真要报。孙立新还是拿不定主意。
我看这个小偷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不报案不行。说着,刘书耕骑上摩托,孙立新往后一跃,跳上了后座,等张兰从屋子里追出来,让他换件衣服再走的时候,刘书耕的红色五洋摩托已经进入了那棵老桑树遮挡出来的阴凉里。
就在这时,从围墙方向跳出来一个人拦住了两人的去路,刘书耕一个紧急刹车,两人差点摔到路上,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常花妈,她男人死得早,前些年一个人带着儿子女儿过日子,年过六十的人了,头发一半黑一半白,油腻腻的挽在后脑勺上,前额的头发掉光了,露出粉红色的头皮,像是刚刚被开发过的矿山。她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懒,虽然穿的只是一件薄衬衫,身上却像是罩了个臭气层,三米外就能闻到那股特殊的味道。人很懒,但脑子还好使,这些年就靠打些小聪明,勉强应付着娘几个的日子。
儿子七年前出门打工,从此人间蒸发似的音信全无。女儿常花从小呆头呆脑,喊坐着不敢站着,苍蝇停在脸上不会用手赶一下,她妈唤她:你去地里拿两棵青菜回来做饭。等了一个晌午,她当真捏着两棵豆芽似的小青菜回来,两棵就两棵,一棵不多一棵不少,这不是死脑筋吗,气得她妈想打她都没法下手。大家就奇怪了,这孩子咋就没遗传到母亲的半点泼辣和悟性。前些年女儿出嫁了,嫁到了更远的村子一户放羊的人家,常花妈就成了一个人。这次扶贫工作全面展开后,县里的头项措施就是硬性拨款给这些特困户每户人家一头能繁殖老母猪,常花妈理所当然分到了一头。
你要干啥。刘书耕本来心烦,再看见常花妈那油腻的嬉皮笑脸的嘴脸,心里更烦。
村长,猪饲料吃完了。她恬着脸回答。
咋又吃完了,吃完了自己不会买,还成无底洞了。孙立新坐在后坐上,不耐烦地接了一句话,用手轻轻戳了戳刘书耕的腰,示意他赶紧走,别理她。
我要是有钱买饲料,就不养猪了,不是有困难找政府吗?你们得给我想想办法。她呵呵笑着,用双手来抓住摩托的龙头。
不是猪都买给你了吗?又给你买了两回饲料,那么多饲料都被你吃了不成。刘书耕铁着脸说。
你说话别那么难听,那猪一顿能吃半桶呢,连我菜地里种的小瓜洋芋,人舍不得吃,都拔回来喂了它。好吧,既然你们不管就算了,让它饿死好了,省得我成天伺候,我还不想养呢。
老婆子把脸翻了过来,像是谁不小心踩了她祖坟上的茅草,刘书耕觉得晦气,实在想不出招了,只想赶紧离开,大手一挥回答:等下从集市给你带回来。听到这句话,常花妈才放了手,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满意地看着两人向着山道滑去,苍青色的山道上卷起了一股轻烟般的灰尘。
尽管经过了“村村通”工程,这段山路用柏油路铺垫过,可毕竟山高路陡,路面又窄,摩托车只能控制速度环山行驶,到了县城还是得一个半小时。两人到了县城不敢耽搁,直接就到了派出所,上四楼找了小李警官。小李警官从警官学院分配回来工作就两三年,白净细长的脸上带着眼镜,看上去文文静静,稚气未脱的学生模样,一只手放在办公桌上,几个指尖粉红粉红的,那手指头生得和女孩子一样的秀气。刘书耕和小李警官已经很熟了,这两年河尾村办的几桩案子都是小李警官经的手,虽然人年轻,可办起案来比一些老干警还有经验,刘书耕从他身上不得不相信了知识的力量,不愧是专科院校毕业的,他工作时身上的那种沉稳和干练让刘书耕打心眼里佩服。
当然,多元合作英译模式仅是一种宏观的指导思想,要想做好“花儿”外译还需要提出具体的英译策略与方法。“花儿”是一种典型的民间口头传承诗歌,与传统诗歌有着极大的差异,不能简单套用译介传统诗歌的方法,必须另辟蹊径。对民俗学的口头程式理论和表演理论进行跨学科的阐发,可为“花儿”的英译研究提供新视角、新方法。
说起来,他们第一次打交道就是因为一个案子。去年,小李警官正在公路上值勤堵卡,一辆小货车在接受询问时突然强行发动汽车闯卡,当时,小李警官就知道事情不对,和另外一名警察开车猛追,小货车很快拐进了一条窄小的山道,暗夜里只能看清楚路的一边是密密的树林,而另外一边不知道是峡谷还是河道,小李警官只能凭经验紧追其后,在山道上足足追出去四十多里,并多次鸣喇叭示意对方停车,但对方不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一直在提速,两张汽车一前一后,在山道上演了一场真人版的速度与激情。
小李警官握着方向盘,坐在旁边的是一名协警,协警没有持枪的资格,小李警官眼看情况危急,急中生智选择了一段稍微平坦的山路,一只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持枪伸出车窗外,用他那精美绝伦的实战技术,一枪击中了对方的车轮。据旁边的协警事后回忆,那是一道完美的惊鸿般的弧线。经过审讯,车上拉着五头盗来的黄牛,有两头正是河尾村的。

李浩 书法
今年初,河尾村发生了一桩血案,开春之后,村里来了一个劁猪匠,每天清晨拎着一个铜做的小罗盘在村里闲逛,走几步敲一下小罗盘,那声音清清脆脆回荡在山谷间非常悦耳,到了黄昏之后,这声音就停了下来,没人留意过他的去处。后来,柱子妈逢人就说,她们家的屋子夜里会摇晃,听的人说你怕是头晕了,该去查查血压正不正常,柱子妈不信,就给儿子打电话。柱子这些年在城里工厂打工,偶尔逢年过节回家一趟,家里就剩下媳妇和老母亲,老母亲眼睛有萝卜花,看啥都看不清楚,模模糊糊一团黑影子,柱子媳妇经常虐待婆婆,剩菜剩饭不说,数九寒天打盆洗脚水也是冷的。柱子接了母亲电话,觉出不对,悄悄回家躲在耳房里一天仔细观察着动静,到了深夜,等房子再摇晃的时候,他提起了砍柴的斧子,一斧子把劁猪匠的性命结束在了自己的床上。
柱子的案子就是小李警官来调查取证的,在刘书耕家里住了三天。柱子被判了刑,他那瞎眼的老母亲几十年没流过一滴眼泪的萝卜花眼睛突然就流出泪水,等她流干净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滴泪水后,她的眼睛连黑影也看不见了,整个人成了瞎子。每隔几个月,小李警官会买些吃食过来看看她,对于这个有能力又有感情的国家干部,刘书耕打心眼里欣赏小李警官,把他当成了自家兄弟。
小李警官听完两个人的讲述,也皱起了眉头,询问近段时间村里有没有出现过陌生人,或是有没有可疑对象,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真没发现什么异常。可无论丢失的东西价值多少,那都是侵害了人民的财产利益,如果不及时处理,有可能会出现第十七个,第十八个,如果想让这件事情彻底停止,就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看来,今年的平安村保不住了。孙立新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递给刘书耕。
刘书耕半天才伸出手去接,孙立新说的这一点,正是刘书耕最焦心的地方,每年县里对各个村子都有综治维稳的考核指标,凡是这一年里社会治安出了问题,一年辛苦的创建工作等于是报废,今年这已经是第二桩了,若是报上去,不仅综治工作考核不合格,综治考核奖也就泡汤了,村民们的意见肯定大。
但他低头一寻思,纸能包得住火吗,平安村就要以平安为准,既然出了事村民的生活怎么可以踏实。如果平安村的创建只是徒有虚名,那纸糊的帽子刘书耕宁愿不要,至于奖金嘛,村民们损失的财产不同样是钱 。如此一想,刘书耕咬着牙在小李警官的笔录上签了名按下了红手印。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向晚,天边挂着淡淡的粉红色的云霞,感觉有些饿了,在路边随便找了家小馆子坐下,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匆匆扒了几口饭,本来想喝两口,因为考虑到刘书耕要骑摩托,孙立新一个人喝酒没味就免了。饭钱是孙立新抢着给的,虽然村子里有些工作经费,但是少得可怜,而且上面有规定,需要妇女主任盖上村委会的公章才能报销,现在妇女主任没在,三角关系没形成,只能自己掏钱。人是自己带出来的,办的也是村里的事,虽然孙立新不在乎这几个钱,嘴上不说,刘书耕心里过意不去。
吃过饭后,又到市场给常花妈买了一袋饲料,加在摩托车后衣架上,摩托车顿时被压矮了一截,再加上两个大男人,顿时成了一匹骨瘦的老马,发动时排气管冒出一股轻烟,发出突突的响声。孙立新不高兴,边用手扶着饲料边扯着嗓子和他嚷:凭啥给她买,你又不是她儿子,万一每个贫困户都要你孝敬,你那小家底儿能应付得过来。
刘书耕没说话,转回头看见有卖衣服的跳蚤市场,他突然停下脚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给张兰选了一件花衬衫,没讲价钱就直接付款,用塑料袋装好,放进后备箱里,这是他第一次给老婆买衣服。孙立新看在眼里,半开玩笑半生气地说:你做人还真公道,给常花妈买一袋猪饲料,也给老婆买一件花衣服,一视同仁啊,哈哈。
孙立新的话透着酸爽,刘书耕无奈地笑了笑,年轻的脸上挂着老成的沧桑,微微上翘的嘴角,分明写着几分苦楚和无奈。
三
地板砖厂在县城西侧,是县城最大的一家合资企业。据说厂长是福建人,生产的地板砖直接运到广州沿海一带出售,有上千名职工。厂房是用彩钢瓦搭的铁棚,前面有几幢办公楼,一律用天蓝色瓷砖贴了墙面,再配上同样天蓝色的玻璃幕墙,在蓝天之下仿佛停了几只体型奇异的怪鸟。刘书耕记得几年前曾经来过一次,那时候他刚开始跑保险业务,知道高中时有个同学在这里做办公室主任,因一笔保险业务过来找过他,那是公事公办。至如今,已经多年不联系了,刘书耕不敢确定这名老同学是否还能记得自己,毕竟读书的时候,同学家是县城的,父母又是知识分子。而刘书耕来自农村,虽然这个同学修养很好,没有表现出歧视他的意思,刘书耕出身贫寒,可自尊心强,反而不愿意主动联络。
艳阳之下,刘书耕莫名的有点发毛,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宝华,他真的不愿意再来打扰几年不联系的老同学。
宝华是河尾村的村民,魁梧的大个子,脸上的线条有点硬,说话和咳嗽的声音都很响。在这个地板砖厂工作有几个年头了,家里还有老父母,就那么一个儿子,年龄四十岁了也没说上个媳妇,这些年,村里的年轻姑娘纷纷外出打工,嫁做城里人,如宝华之类无城市户口无房产无财产的三无人员,想要从城里说个媳妇回家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急得宝华父母逢人就托媒。上次县里的联系单位下来做慰问工作,刚好联系他们家的是一个姑娘,姑娘抬着笔记本,细声细气问宝华妈,家里有什么困难就敞开说。宝华妈拉着姑娘的手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才说家里穷些没关系,总能熬过去,就是差一个儿媳妇,让姑娘怎么的也得给儿子说个媳妇。吓得姑娘撒手就跑,从此,再没敢来过。
现在,刘书耕向着那几只巨大的怪鸟走去,艳丽的秋阳之下,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正在热哄哄地冒着冷汗,他站定在那里,使劲地搓了搓手,又把头发往后抹了抹,才重新抬起了吃力的脚步。走进大厅的时候,他快速用目光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空阔的展厅,金黄色的水晶吊灯,镶着金边的乳白色墙面砖,而地面则选择的是庄严而肃穆的哑光青黑色。虽然刘书耕出门前,特意换上张兰刚给洗干净的草黄色夹克,依然觉得自己的出现仿佛这个富丽堂皇的空间突然落下了一粒巨大的灰尘,显得极不协调。
好在正当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老同学已经站在电梯口喊他的名字。刘书耕跟着老同学上了楼,坐在老同学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仿佛明白了一个人的出身将决定他未来的道理,无论你如何打拼如何忙碌,他刘书耕就是有七十二变也没能翻出命运的手掌。命运在他们面前似乎一尘不染,二十年前,他来自县城,他来自农村,二十年后,他依然在县城安居乐业,他依旧在农村打拼生活。
什么事,直说吧。看得出来老同学不想耽搁时间,一边给他倒茶水,直言直语地问到。
刘书耕清了清嗓子,才把此次来的目的说清楚,宝华在地板砖厂工作有几年了,工资一直是一千五。刘书耕直接说明来意,希望借老同学的力,给宝华换一份工作,因为这次扶贫工作中有一项规定,家庭月均收入达到两千元以下的,将列为贫困户,而达到两千元就算是脱贫。在刘书耕看来,宝华年轻力壮,应该可以自食其力,所以,希望宝华家能够尽快脱贫,这样把名额让出来,让给更需要的贫困户。
听刘书耕说完,老同学思考了一会儿,转身把嵌在墙上的一个显示屏打开,刘书耕凑近仔细一看,才知道那可真是高科技,原来是整个厂区包括每条流水线的监控视频,在这个屏幕上每个细节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老同学倒没有生分,直接进入主题,笑着说:厂里所有人的工资都是按照工作强度来制定的,宝华现在是在门卫室工资肯定低,说实话,宝华这个人算老实也勤快,就是头脑不灵活,在厂里还闹过几个笑话呢。他刚来的时候,叫他进门的人都必须登记,结果县委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他抬着本子找人一个个签名登记,搞得跟追星族似的,害得门卫室被领导大骂了一顿,之后,他吸取教训,但凡看见开车来的,他连问都不敢问,直接开门让道,就连进来推销牙刷的也成了国宾级待遇,你说这不是走极端吗?
刘书耕听完,也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他知道宝华死脑子,就没想到有那么僵硬。
你看吧,老同学,还是帮帮忙。刘书耕挪了挪干涩的嘴唇,声音变得细嫩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烫水,才把这句含在嘴里半天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了出来。
老同学看他面露难色,赶紧安慰他:说实话,读书时我就佩服你,有正义感又有骨气,算是我见过的一条汉子,这些年你从来没找过我,既然你开了口,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先把他调到检砖的生产线上,这样,他的工资就会提高,至少能达到你说的两千元的标准。但是,我也要把话说明白在前面,检砖的生产线上工作肯定要苦得多,而且有一定的工作强度,还得先学习一段时间,就怕他坚持不下去。
可以了可以了。刘书耕双手抱拳对老同学千恩万谢,在心里念叨,这一趟没白跑,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事,他愉快地走出工厂,步子瞬间变得轻快起来。再抬头看看,天空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乌云之后,八月的凉风渐渐逼出了寒气,他用手搭成凉棚看了看浓云翻滚的天空,赶紧加快步子,向着门外那辆红色的五羊摩托跑去。
等刘书耕驾着他的老五羊摩托回到家的时候,天空的雨点已经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浓云翻滚的天空,没忙着回家,而是先到了住在半坡的兴旺叔家,兴旺叔年轻时未娶,膝下无儿无女,六十多岁的时候才和邻村一个寡妇搬到了一起,现如今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住在半坡的一处老房子里。
兴旺叔住的老房子是多年前用红泥拌了稻草后,搭模架子舂盖的土屋。因为年久失修,加上红泥屋子的使用时限本来就有限,经过这些年风吹雨淋,早就塌得不成样子,屋檐上的瓦片已经缺牙半齿地脱落,有的地方椽子就露在外面。而最糟糕也是最令人担心的是墙体,有一部分墙体已经倒塌,裂开的墙缝被他用尿素麻袋装上泥土塞起来,而房子的后方又是一个半山坡,前些年砍伐严重,看上去是一片红泥裸露的山体,古老的屋子已经如两位老人一样步入了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所以,每逢遇上暴雨的天气,刘书耕总惦记着两位老人,都要到现场看一看才放心,村子里住危房的还有几户,以前苦于没有能力,住房一直得不到改善,好在今年政府设立了棚户区异地改造搬迁项目,对于一些住在危房又无经济能力建盖新房的住户,尤其是存在滑坡危险的住户,由政府出资盖起了新房进行集体搬迁。
每次刘书耕从那排新房前经过,都要走进去看一看摸一摸,有什么地方安排得不妥当,也会亲手改造一下,全新的水泥浇筑房屋,既美观又结实,玻璃窗干净透明,墙体刷得粉白,红色的油漆大铁门,门楣上描眉似地贴了几块红瓷砖。最贴心的是屋顶就是个小小的晒场,可以晒谷子晒玉米,完全符合农村的生活需要,既时尚又接地气。在这小山村里一眼看过去,那几间屋子喜气洋洋地伫立着,像刚刚拆封的扑克牌般齐整,成了一种新的标志,每当想到村子里几户危房户很快就可以住上新房,刘书耕打心眼里感到国家的政策好,替几户人家高兴。
叔,下周咱们红花一戴、炮仗一放,就可以喜气洋洋搬新家啦。刘书耕呵呵笑着,有人说藏不住心思的人笑起来总透着股傻气,这一刻,刘书耕的笑是充分的证明。
啥?两个老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说人活得年岁太长,基本上就能成精,那双混浊的眼睛被深深埋在泥土般深黑的褶皱里,看不出是喜是悲。现在的刘书耕眨巴着眼睛,确实看不明白那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表情。
他还想接着往下说,口袋里的手机嘀嘀答答唱了起来。他掏出手机接了电话,电话是村尾的付玉华打来的,还没等刘书耕说话,就听见那女人火烧眉毛般的鬼哭狼嚎:刘书耕,你快点来看看,这日子是没法往下过了。
刘书耕装起电话,急匆匆往村尾方向一路小跑而去,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瘦弱的身上,薄薄的黄夹克全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八月的山谷透着入秋的初潮,村民们纷纷躲进了家里,小村仿佛一个空村,那棵老桑树在风雨中被摇得枝叶乱颤,形成一个巨大的暗影,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鼻子莫名的有些泛酸。
说起来,刘书耕该叫付玉华一声婶子。付玉华年青时还有几分姿色,是家里的独女,招了邻村的男人侯三来上门,侯三最大的毛病就是懒,在农村,老话就有“一懒穷三代”的古训,别人忙着下地干活的时候,侯三抱着水烟筒从村东头吸到村西头,家家户户的门槛上都落下过他的屁股印,但凡他坐过的地方,烟筒水就洒一地。别人天不亮上山捡菌子,侯三睡到晌午才挪下床,哼着曲子到别人田地里闲逛。尤其忍无可忍的是一双细眯眼,总是不安分地往村里的小媳妇身上瞟,在村里极讨嫌。
嫁鸡随鸡,嫁狗嫁狗,付玉华招了这么个男人真是有苦难言,几次闹到村委会想要离婚,可侯三死皮赖脸不肯走,村委会几次调解无果,付玉华只能把所有委屈千吞百咽,日子像女人穿着小鞋走路,别别扭扭地过了下来。
婶,啥事呢?刘书耕人还没进屋子,声音就和着雨声钻进来了。
你快来看看,整个屋子都漏雨了,就没有一块清静的地方,打雷的时候房子晃得厉害,我还以为地震呢,拖起付莹往外逃命,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等房子倒下来,一家老小压死了才干净呢。付玉华看见刘书耕,仿佛看见救命的菩萨,瞬时间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巴不得一起泼出来,边说边放声大哭,那声音像一只隐形的翅膀飘荡在狂风暴雨里,听上去成了黑夜里含冤哭泣的鬼魂。
听她这么一说,刘书耕反而放下心来,环视屋子,付玉华的房子其实不算差,虽然是土坯房但还算结实,只是年代久远,部分瓦片损坏脱落,今天的雨水又特别大,屋顶漏雨严重,家里用大盆小罐接着水,连床正中也放了一个豁了口的瓦罐子,那场景看上去无比凄凉。刘书耕知道付玉华打的主意,她想要一间安置房,但安置房数量有限,这次没能轮上她,她这是借题发挥。
压了压心里的火气,刘书耕自己找了个小板凳坐下,说:等天见晴了,找两个人来翻翻瓦吧,安置房的事暂时搁一下,村里那么多户人家,顾不过来啊。
哦,村里人,刘书耕,原来你是把我当村里人,你当上村主任连穷亲戚都不认了,当初你娘下田干活,有一半日子你是趴在我肩头上过的,你睡着了,口水顺着我的肩膀流下来,把我半边衣服给弄湿了,你现在都不记得了,良心都喂狗了。付玉华哀婉的嗓子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有力,尖酸而刻薄,在小村的上空回荡着。
刘书耕无力解释,更无心反驳,他坐过的地方,落下一滩暗黑色的水渍,等屋子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才站起身向门外走,走进了雨水里。黑暗中,一把伞悄悄向他头顶伸了过来,他回头看,原来是付莹。
叔,你别和我妈计较,她心里烦,到处找人撒气。孩子的声音清清软软的,像一条明澈的小溪水流淌时发出的声音,让刘书耕心里一暖。
不会。刘书耕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回答:高考录取通知收到了吗。
还没呢,应该就这几天的事了。
只要考上了,咱们再想办法,别着急,再不行,叔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大学。付莹摇了摇头,眼里噙着一湾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等刘书耕一路风风火火回到家的时候,远远看见张兰正打着手电筒在院子里忙活,看见他大喊:你可回来了,心里还有家啊,雨下得太大,下坡的雨水全往回灌,院子里被水灌满了,出水口也被堵了,水全往家跑,只能一瓢一瓢往外舀,把果儿都累坏了,刚进去歇着。
看着张兰分不清楚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的脸庞,刘书耕木头似地立在那里,好久才缓缓地说:你辛苦了。几个字石头一样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溅起了一地水花。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把他的眼睛淹湿了。屋子外的雨声随着风声渐渐远去。
四
黎明以黛青色的颜色出现了,层叠连绵的山体沉静而安祥,有一种朦胧而又极具气势的美丽。日出地平线,河尾村背靠北山,面向西方,当太阳缓缓地爬上山坡时,往东看去,千顷的山地会让人视野开阔起来,稻田如梯子般沿着山坡拾级而上,层层的谷浪把山坡染成了通体的金黄。这苍茫的金色,毫不夸张地说,真是比苍海还要宽阔壮美。而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可以听到松针落到泥土时轻软的呼吸,可以听到鸟儿追逐的缠绵絮语,可以听到一只小蜜蜂停在灿烂的山花上,把蜂针深深地插入蕊中,吸取它甜蜜的汁液,甚至可以听到一只蜻蜓飞过小溪时产卵的声音。当一抹初晨的阳光轻轻抚过万顷山岗的时候,也有一缕阳光悄悄爬过他断桩一样的胡茬。刘书耕还没有醒,或者说他已经醒了,在梦中他一直努力奔跑,身后有一大群人追赶着他,他跑得筋疲力尽,前面是一处山谷,终于感觉到了自己无力可退,他大口地喘着气,张皇失措,人群压过来了,从他的身边经过,脚步落地的声音仿佛要踩出一片破碎的山河,熟悉的陌生的脸庞从他的面前交织而过。
然后,他醒了,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睛,好象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还有一些事情牵着他的心,他在梦里梦外努力搜索着,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听到了鸟儿停在窗外的树枝上欢快鸣叫的声音,那声音简洁而清脆,却又孤独而凄凉,仿佛是一种诉说。
然后,他听到张兰在厨房忙碌的声音,村民的早饭吃得早,吃过早饭后就要接着下地干活。刘书耕揉了揉眼睛下了床,向着厨房方向走去。
怎么今天有肉吃。刚进厨房门,刘书耕就看地案板上有一块新鲜的猪肉,足有两公斤左右,平日里村子买不到猪肉,只有偶尔周末会有赶集的人用微型车拉一些到村口卖,村民们就买一点润润肠子。
常花妈把猪杀了,今天早上送过来的。张兰声音平淡地回答。
啥?她把猪杀了?刘书耕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还没睡醒,有淡淡的血红,说话的腔调突然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显得怪怪的。空间有暂时的沉默,或许是张兰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目光轻轻扫了他一眼。
你要她的猪肉做什么,把它扔出去,拿了喂狗。他的嗓子提高了,别看他平日温温顺顺,越是温顺的人发起火来越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可怕。
我没有要,是她硬扔进了我的背箩里,还让我跟你解释解释,我能怎么办,把这块肉转身扔在大路上吗?和谁赌气呀。再说了,猪肉没有错,错的是人,何必和猪肉过不去。张兰说话的腔调不急不缓,每一字都清晰透彻。她停了停,看见刘书耕走近那块肉,想是要自己动手,张兰声音软和下来,说:何必呢,孩子们都馋着呢。
刘书耕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回到院子中间,果儿牵着弟弟正在院子里玩一种抓石头的游戏,两个孩子正玩得开心,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他没法压住心里的火气,扯着嗓子对张兰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可是能繁殖的老母猪,到了年底,带一窝小猪仔,那不就是钱吗?她天天叫苦叫没钱,谁欠了她呀。
看刘书耕一脸痛苦的表情,张兰咽了咽喉间的口水,接着往下说: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固执了,这么大一个山村,什么事不会发生,就像治病一样,你以为一把药塞进去就能全治好啊,咱们村子里出现的怪事还不够多吗?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心是最难测量的,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实际上不是因为山穷水恶,而是因为思想的愚昧和落后。
张兰高中毕业,说话向来有条理,她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放下菜刀,走到刘书耕身边,看着他迷茫的脸上痛苦的表情,有几分心疼,接着说:其实,猪宰了也好,我早就想告诉你,你买给常花妈的饲料,其实,她并没有喂,她分做四回低价卖给了付玉华,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辈子懒惯了,哪有心思养猪,而且,成天做梦她儿子成了城里人,赚了一大笔钱,很快就会回家,或是把她接走,穷得就剩下做梦的份了,你能怪她吗?尤其现在,又有了扶贫款,她拿着那点钱过日子没问题,连田地都租给二花家种了,当然不愿意受这个累。
刘书耕无话可说,原来有些东西并不是用汗水和劳力就可以解决的,对于他来说,哪怕是苦一些忙一些,也许都心甘情愿,可关键现在是无能为力。或许是张兰说的太入情理,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地方是应该好好反思反思,他悄悄出了门,沿着村外的小路向山下走去,正是丰收的季节,谷子已经堆成了小山,等待着往回运。每到这段时间,谷花的香味会让村民的精神莫名地亢奋起来,山村就是这样,沿着时间的轨迹,周而复始,春种秋收,四季轮回。
小李警官来的这天,正是这样一个到处堆满了金黄的日子。自从报案到现在,轮胎连续又丢了两个,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刘书耕还有其他事,让孙立新陪着,小李警官呵呵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只要是家贼,就别想走出这个村。
那天,孙立新陪着小李警官,一户户走访了十六户轮胎被盗的人家,查看和询问了轮胎被盗的情况,所有农户几乎异口同声咬定自家的轮胎已经被盗,但是各家被盗的细节又各有不同,有的是白天,有的是夜里,有的在自家后院,有的在农田,甚至还有的在路边。反正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疑点重重,等小李警官拿出本子想要记录得更详细些的时候,似乎所有人家又都摇着脑袋摆着手说:算了算了,那东西不值几个钱,不用麻烦了。然后就急切地走开,分明就是想要躲开两个人的意思。
这让两个人都很诧异,但是通过查看以后他们发现一条惊人的相似之处,所有被盗轮胎均是左侧轮胎,为什么都是左侧轮胎,而且,经过查看,新换上的轮胎几乎就没有全新的。
到了黄昏的时候,终于有村民顶不住了,案件不告自破。原来,今年四月,大华家的左侧轮胎坏了,被大华卸了下来,撬去了中间的铁轱辘,把外胎给孩子做了秋千,现在还挂在他家院子的石榴树下,内胎用绳子捆起来,扔在门口当板凳坐着换鞋,本来要上街买,但是那段时间农田基本平整完了,接下来几个月没有农事,就搁了下来。
直到前段时间要用的时候才发现,因急等着用,大华从农田里回来,看见宝兴家的微耕机放在路边,灵机一动,就把宝兴家的轮胎拆
过来装在了自家的机器上。正是农忙季节,家家都等着用微耕机,等宝兴发现以后,只能自认倒霉,对着天空咒了几句祖宗八代,赌着气回家,第二天,趁人不注意又把路发家的给拆了过来,这时候,村子里已经开始有人议论这件事情,且传得神乎奇神,路发便打起了侯三家的主意。他说:反正已经被偷了那么多,也不在于多这一个。抱着侥幸的心理,路发得手。侯三家的被偷后心里不服气,于是如法炮制,周而复始,最终成了恶性循环。

李浩 书法
而平日里的小村太宁静了,大家更善于小题大做,有事没事喜欢炮制点新鲜的东西,寻找些刺激,没事的时候就把东家长西家短拿出来做话题,村子里出了这种事,一点风就能传出去几里。于是,轮胎被盗事件被传得神乎奇神,被偷轮胎的人家,实际上也偷了别人家的,却不甘心,总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只看到了自己受害的一面,有意识地把自己做的坏事理所当然忽略掉,只大呼小叫自家被盗,闹得人心惶惶。
那就是说,我们村子实际上一个轮胎都没有丢,却突然间多出了十六个小偷?刘书耕似乎不肯相信,一拳擂在了小桌子上,桌子上的三杯茶水晃了晃,茶水溅到了桌面上,漆面斑驳的桌面像是盛开了一朵朵湿漉漉的笑脸。
是没有丢。小李警官语气温和地说。
原来,就是一场闹剧。刘书耕自言自语,说不清楚是悲是喜,只觉得心口泛酸,莫名的揪心,他看了看落在桌子上自己五根短粗的手指,尽然感觉到一种来自内心的无助和无力。
那天黄昏,他坐在老桑树下,听孙立新在广播里通报这件事,孙立新说完之后,串联地讲到了道德、法制,讲到了平安建设和综治维稳工作。他奇怪这小子是哪里准备了那么一大篇稿子,能讲得那么好。他再回过头去看围墙下坐着的那一群男女老少,看得出他们也聊得正高兴,他们说的是村里前些年到城里打工的一个女孩子,被老板强奸了,生下了一个孩子,老板不愿意娶她,她就给老板做姘头,每次回家都扬眉吐气,一只手拖着拉杆箱,一只手拄着后腰,耀武扬威,前凸后翘,一脸老板娘的样子。
有女的听完后就感叹,有钱才是硬道理,换成是我,只要给钱我也愿意。大家就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停下手里的游戏,好奇地问:什么是姘头。旁边有个声音回答她:就是给有钱人当小老婆,人家就给你钱,等你长大了,当不当小老婆?小女孩就笑了,天真无邪的小脸印着红色的霞光,她甜嫩的笑声很快被淹没在一片更大的笑声里。
没有人听孙立新讲,孙立新的声音仿佛天外来客,进入不了他们的耳朵。刘书耕在想,落后的农村正在受到外来社会的冲击和影响,在这样的环境下,贫穷已经不再是最重要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新的问题又该如何着手,如何面对。
刘书耕是在背谷子回家的路上遇见宝华,才知道他已经辞去了地板砖厂的工作。那天,刘书耕打算把田地里收回来的谷子背回家,在背到第三趟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背上的谷子压得他走路都有些艰难,在举手擦额头上的汗水时,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对面走过来,在抬头看见他的时候,突然一个转身向着旁边的小路躲了进去。
这个动作引起了刘书耕的本能的反应,他干脆停了下来,把背上的谷子放在路边,跟进了小路,走了没几米,看见宝华背对着他坐在路边。
你躲我干什么。刘书耕看清楚是宝华后有些意外,生气地问。
我辞工了,不想见你。宝华把头扭朝一边,故意不想看他,说这话犹犹豫豫,底气明显不足。
辞工了,地板砖厂的工作不是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刘书耕不相信。
没想到,宝华竟然会像触电似的突然跳起来,对刘书耕挥舞着双手扯着嗓子喊道:我说刘书耕,我好好地干着我的门卫工作,你凭什么要给我调工作,检砖那活儿有多苦你知道吗,我就不干了,我告诉你,我们家的贫困补贴你休想停了,你要是敢停一分,我带我爹我妈一起死给你看。
你换一份工作收入提高了,老人跟着你有好日子过,也不愁找媳妇了。
领不到扶贫款,还指望讨啥媳妇,你以为一个临时工多了几百块钱人家姑娘就会看得上你吗。宝华的声音抖了起来,带着哭腔。
咱长点志气好不好。刘书耕声音软了下来。
志气是啥东西,能管吃管饱吗,我是穷怕了。宝华边说边抹眼泪,刘书耕看着他想,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哭得如此爽快,谁给他的勇气。他久久看着宝华上下抖动的嘴皮子,不知道后面还会蹦出什么,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以为靠扶贫款过日子,人家姑娘就会看上你,不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动发家致富,哪个姑娘敢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你。
宝华止住了哭声,半张着嘴巴看着他,他还想反驳,但是,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刘书耕默默地离开了,他相信总有一天,宝华会想明白这个道理。
五
院子里静悄悄的,墙角种了棵石榴树,正是花开的季节,那红色的花朵像是对着天空吐出的一口血,晚风里带着潮湿和温度弥漫在山谷里。刘书耕坐在堂屋里,往烟嘴里塞了一小撮烟丝,吸了一口。看着果儿正趴在天井的小桌子上写作业,果儿长长的辫子往上翘起,发尖上拴着红色的蝴蝶结,苹果一样圆圆的小脸上聚精会神的样子,根本没有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注视。刘书耕点燃烟筒,深深吸了一口,对于一双儿女来说,虽然嘴上不说,刘书耕似乎对女儿更偏爱些,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这话是有理由的。或许是因为果儿是老大的原因,似乎比春儿要懂事得多,乖巧伶俐,虽然才十三岁,但是已经会照顾弟弟,帮助母亲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儿,而且,果儿的学习成绩也是刘书耕引以自豪的,始终在班上名列前矛。
他看果儿写得用心,有几分好奇,放下烟筒轻轻走了过去,看见果儿正在写作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刘书耕来了兴致,弯下腰仔细往下看,只看了前几行刘书耕就差点崩溃了,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只见小本上海水蓝的框里,孩子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做一名建档立卡户,每月有固定的收入。
刘书耕没看完,一把抄起作文本撕得粉碎,又将碎纸屑扔了一地,果儿从来没见过父亲发那么大的火,知道自己闯了祸,又不知错在什么地方,没头没脑地吓得大哭起来,张兰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已经慌慌张张跑出来,边跑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看她写的什么东西,她的理想是什么,她的理想做什么不好,居然是要当一名建档立卡户,你说这孩子是谁教的,真是肺都给气炸了。刘书耕困兽一样在院子里来回走,边走边对着果儿咆哮。
张兰顿了一下,确实有些出乎意料,走了过去,把撕坏的作文本捡起来,又把果儿搂在怀里,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问道:你老实说,怎么想起了这么个理想。
我们班有一半同学都是这样写的,大家都说只要当上了建档立卡户,就不用下地干活,而且每年国家都给钱,旱涝保收,看病不用钱,还给盖新房呢。果儿抽噎着不服气地回答,边抹着泪水边转动小眼睛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
那你知道什么是建档立卡户吗?张兰又问。
不知道,大家都这么写,为什么我就不能写,当建档立卡户有什么不好,那段时间我们家的门槛都差点踩坏了,来的人不都是想当建档立卡户吗?不都是争着抢着的吗?果儿小嘴一撇,委屈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让张兰这当妈的看了心疼。
那你们老师怎么说。刘书耕突然停下脚步,眼珠子滴溜溜看着果儿问,果儿的老师是去年从城里分到这里工作的,一个年轻的城市小姑娘,不愿意和村里人来往,成天削尖了脑门想把工作调回城里,穿着高跟鞋,花衣服一套又一套,很少到村里走动,因此,刘书耕对她没多少接触和了解。
果儿想了想回答:老师也没说什么,就说了一句,你们这些山里孩子,也就是有那么大点志气了。果儿边说边模仿老师的样子,把下巴戳往天上,眼睛瞟着地面,小嘴巴微微翘着,盛气凌人的样子,那老成的样子若得张兰哭笑不得。
张兰扯了扯刘书耕的衣袖,轻声说:算了,孩子知道什么呀,别怪她了,只怪平时我们做父母的教育少了。
刘书耕还能说什么,他对于村里发生的一连串怪事无能为力,那可以解释成他们是成年人,你左右不了他们的思想,可是现在,连自己最疼爱的孩子居然写出这样让人触目惊心的话,而且,更关键的是班上有一半的孩子受到了这种思想的影响,那么整个学校呢,整个村庄呢,在这山乡遍野,又有多少父母有能力来教育自己的孩子,有多少留守儿童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学校的教育上,刘书耕不敢往下想。
他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一脸伤心的孩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差不多了,便对张兰说:你跟孩子好好说说吧,今天搬迁,我要去新房看看。说着就大步走了出去,院子里,只留下张兰抱着果儿,风轻轻地吹着,把娘俩轻声说的话送到了远方。
村子里有一条传统的风俗,搬家一般会选在夜里,因为在传统的习俗里,夜里十二点要在新家接灶神。因此,这次异地改造搬迁的住户选在了黄昏时举行搬家仪式,统一搬迁。刘书耕因为果儿的事情耽搁了,等他急匆匆赶到现场的时候,用被面做成的大红花已经高高挂在了新房门楣上,新写的对联贴好了,炮仗也挂好了,就等搬迁户到齐后,一点炮仗大家就喜气洋洋进新家了。
过了二十多分钟,其他九户人家都到齐了,就差兴旺叔家一个没来,刘书耕等得不耐烦,沿着山坡一路寻去,最终停在了兴旺叔家那一间破败的老屋前。他用手使劲捶了捶门,屋子里没有动静,又趴在门上往里看了看,屋子里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犹豫了一会儿,正想转身离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叔,怎么还在这里,赶紧下去集合,今天晚上搬家呢。怕老人耳朵背,刘书耕说话的时候有意加大音量。
我们不搬了。老人说话的时候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兴旺叔一侧脸,刘书耕看见兴旺叔的女人坐在灰暗阴凉的屋子角落里,正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发呆呢,她的手不停地在抖,像患了羊角风,忧伤而呆滞的眼神落在地上,看到这情景,刘书耕心里有些发酸。
为什么?
我们在这里好吃好在,为什么要搬,再说了,我们还能活几年,搬那新房子做啥。
可这房子已经是危房,万一倒塌下来,压了你们怎么办。
压了就压了,我心甘情愿,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老人生气地回答。
刘书耕一时间想不明白,感到事情有些蹊跷,老人怎么突然变卦,问题出在哪里,正在考虑如何做工作的时候,老人自言自语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听说了,搬了新房子,政府就不给我们发补贴了,我们住那新房做什么,只要吃饱了肚子就行。
这下刘书耕基本上是明白了,老人是担心住上新房,政府不再给发扶贫款,以为在领补贴和住新房之间只能选择其一。他后悔自己工作没做仔细,又把扶贫的政策仔细地给老人讲了一遍,老人开始听的时候,偶尔还愿意点个头,也有缓和的意思,可没多长时间又变卦了,把脸绷紧,说哪有那么好的事,一口咬定刘书耕是在骗他,弄得刘书耕欲哭无泪。就这样反反复复几个来回,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刘书耕已经嗓子冒火,只能先下山。他告别老人走出屋子,走了很远的路,转回头去看,老人还倚在门框上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被风轻轻卷起,瘦小而佝偻的身子,辛苦了一辈子,也穷尽了一生,生活何曾给他什么,他的姿势像一个孤苦无依的问号,就这样凝固在了刘书耕眼里。
主持完仪式,刘书耕特意提醒孙立新,一定要把老人的思想工作做通,他说不能让政策落下任何一个应该享受它的人。
入秋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凉了,一天的生活算是结束,刘书耕来到老桑树下,仰望满天星斗,他的背影被深深地嵌进了夜色里,唇间的烟火一明一灭,看着几间新房依次地亮起灯光,有几分欣慰,搬进新居的住户们一派欢声笑语。刘书耕慢慢梳理着记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桩桩如电影般在脑子里回放,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一扇古老而庄严的大门前,他想要敲开门走进去,孩子般吃力地踮起脚尖,却够不到高大的门环。
叔,我的录取通知书收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回头,看到是付莹向着这方奔跑而来,她穿着淡黄色的衣服,黑夜里像一只飞舞的萤火虫,身上发着小小的光亮。
是什么学校。刘书耕惊喜地问。
师范学院。付莹响亮地回答。
太好了,咱们村出自己的老师了。刘书耕说话的时候,感觉眼睛瞬间有些潮湿,这是一桩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
叔,我想好了,我不要村里人操心,我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等大学毕业后,就回到我们学校工作,争取把我们村的孩子都送进大学的校门。付莹说。
是该回咱们学校,我们的学校应该有自己的老师。刘书耕的笑容还留在脸上,他拍了拍付莹的头,接着说:你一定要记得,等你当了老师,对于农村的孩子,不仅要教给他们文化知识,更重要的是教给他们做人的道理,教给他们做穷人的骨气。告诉他们穷是可耻的,但穷并不可怕,怕的是人的良心没了,怕的是混沌和愚昧,怕的是又穷又落后还不思进取。
最近村子里闹的事我都知道了,叔,你辛苦了。放心吧,我们老师说过,任何一次社会的变革,都是一次历史的转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矛盾,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相信,我相信。刘书耕使劲点着头,看着付莹欢快的脚步向着家的方向跑去,那束萤火虫般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小小的村庄。
近段时间,正是老桑树挂果的时间,成熟的果子落在了地上,给土地灌了一口紫黑色的甜蜜汁液,每天都有人在树下,偶尔会有人弯下腰捡一个放在嘴里,更多的果子则深深的被印入泥土之中。没有人会觉得可惜或是讨厌,因为这是习惯,是日常,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刘书耕仿佛明白,有些道理或许不用去过多的解释,那或许是一个长期的潜移默化的过程,而影响他的因素是方方面面的,只有让他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人们便会自觉地去接受去改变。
浓黑的夜渐渐地笼罩着村庄,连绵的青山在暗夜里仿佛一片深色的海洋,远山近处的树林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而月光下轮廓渐渐分明起来的村庄,仿佛是悬浮在大海中的一艘船,载着村民们在风中摇晃,也在风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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