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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移中的找寻——谈祝立根诗歌的否定性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15368
☉杨碧薇

  我将当代新诗写作大致分为三种类型:肯定型、否定型、建构型。其中,肯定型写作最基础,也最普遍。这类写作有着被大多数人所认可的、恒定的内在价值,对事物、情感、思想的抽取也是基于肯定逻辑,至少是潜意识上的认可。在外在形式上,肯定式写作又多发现性、赞美性、陈述性、概括性话语。很多诗人在写作初期,都经历过肯定式阶段。例如对他人的模仿与学习,就是通过认可他人的创作来确立自身写作的路径,依托于他者来建构自我诗学模式。更有不少诗人在走过了初期阶段后,依然有意无意地保持与他者文本的嵌合,在他人的影响焦虑下写作。在这种情况下,“他者经验”其实发展成了一种“我们经验”,即集体经验。肯定型写作有其优势,它能帮助诗人在学步期就迅速找到认领的对象;聪明一点的诗人,还能成倍地吸收他者的经验,使他者经验在自身文本中实现内暴式增值。同时,优势也是局限。对他者经验吸收的有效性,首先取决于模仿者与被模仿者之间的相似度,如果他者(被模仿者)的经验(包括心性、气质、审美偏好等)能引发模仿者的共鸣,那么模仿者能汲取到的经验就更可靠有效。反之,若二者差异较大,模仿者往往会选择别的研习对象。其次,这种有效性还取决于模仿者自身的功力。在功力有限的前提下,模仿者能否将他者经验转换为自己的东西,就是一个未知数。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局限:对同质化经验的偏好,在给模仿者带来归属感、安全感之时,也会极大地束缚他(她)对异质经验的吸收。换言之,模仿者不过是在效仿的他者中分辨到熟悉的自己,却挖掘不到自身陌生的一面;他(她)陷入某一类型的审美舒适中,再难以在“我们经验”中突围,树立突出的个人诗学形象。

  祝立根的旧作里其实也包含肯定性的因子。他的上一本诗集《一头黑发令我羞耻》在很大程度上可视为一个时期地域写作的典型代表和较大公倍数。这里的“地域写作”不是指以地域为题材的写作,而是指在一个时期内受到云南诗人青睐的一种类型化风格。祝立根接受这种风格,与其自身经验密切相关。而“较大公倍数”是说他在这种类型化中实现了自我经验的增值,成为这种类型化的佼佼者。然而,祝立根并没有满足于此,在他的新作中,我看到了不同的变奏。从《一头黑发令我羞耻》时期就开始的自我审判(“自己审视自己”),也裂变为写作路径上的审判——他审视自身写作,开始找寻更多变化与可能性。最明显的一点是,继《悲恸海》《轮回》等诗后,“海”在他诗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我在《烟花》《深蓝》《参观钢铁厂》等诗中都读到了“大海”,较之以前的“大海”,这些诗里的“大海”更加具体。从“高山”向“大海”持续漂移,是祝立根写作转向的一个表征。由此我也要引出新诗书写的第二种类型,即否定型。

  祝立根的近作有更明显的否定特征。这种否定性体现在自我判断、价值质疑和诗歌言说三个层面。不同于一些诗人总是急于进行外在批判,祝立根首先是一位内剖型的诗人,其诗也具有明显的内倾性(introversion)。不管是他的新作还是旧作,几乎都有一个向内看的维度;即便是侧重于对外界的观察,他也要落实到自己的思绪和情感上。以《爱离别》为例,诗中有一个清晰的自我镜像,“我”与“他”的对话就是一种自我辩证。诗人在写“他”,其实在写“我”。《参观钢铁厂》则把观察视角从外扭向内。注意,这种扭转既是强制性的,也是自发性的。在钢铁厂,他看到的一切,都与自身的经验挂钩。随着看的深入,诗人自我解剖的纵深感也愈发明显。纵深感的延展,就像一个“挖”的过程。祝立根挖到了自己,也挖到了同命运的人,他从个体看到了群像,“有血有肉的/螺丝钉,一个又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看到“那么多的我,我、我、我,和我”的辛酸和无奈。群体命运升华了个体感受,浮现出一种共性,这使诗歌无论是在深度、厚度还是广度上都有了更多阐释空间。

  对价值的质疑,是祝立根诗歌的隐含维度,也是其否定式写作的核心。《明月照何方》是典型的祝立根式的表达,有着回顾的姿态,他从自己的过往经历中抽取出诗意,旧作《与兄书》《与友书》也分享着同样的“回顾”结构。而他抽取出的诗意,是对生活的无奈、抵抗与坚持。祝立根的诗,堆满了漂萍、伤心、无可奈何,这些情绪正是其诗否定性维度的显要表征:“即使在这吞咽的大海上/你和我,只是一朵又一朵,风中的蒲公英”(《烟花》)、“我们已经习惯了在低洼地里,排队/赶路,推推搡搡,领取属于自己的/小分量的悲欢和氧气”(《猛犸象之歌》)。在某种程度上,海,就是祝立根心境的写照。“如果你问我我是谁/就请看看海吧,它就是我/——具体的、放大了的一生”(《悲恸海》)、“中间的海,我已不想再一一填平”(《轮回》)。无奈与坚持,总在祝立根的诗里并排出现,这就是活着——他没有拔高现实、美化生活,也没有轻易妥协,因为人总得活着。再来看坚持,祝立根在一个访谈里谈到:“我有一百个来生还做诗人的理由,也有一百个不想做诗人的原因。如果来生的我不是我这样的我,我绝不再做诗人;如果来生的我还是现在这样的我,我必须要做诗人。”对诗的坚持,就是一种终极的不妥协。诗是他生命的一种供养,在他把痛的东西从生命里一点点揪出来、连根拔起,并挖了个遍后,余下的心坑只能靠诗去填补,挖开的裂痕也靠着诗去烘暖并修复。因此,祝立根的诗看似“寒”——尤其是他在审视外界时,总像在冷眼睥睨——实际上诗心又是有温度的,他是寒里包着火、沉默压着怒吼。

  我必须提一下《永州,谒柳子庙》,这是让我心里一动并反复回味的诗歌。这首诗从个人感受出发,推己及人,唤醒了一种被普遍遮蔽的共情性,从而在逝去的历史中还原柳宗元作为一个真实个体的温度,让人物的血肉取代其符号性。这种去蔽和重新赋形,需要诗人有一副热心肠,这样他才能真正地感受、体量所写的人物,而不是把自己的认识搁浅在景点的讲解和介绍中。此外,《永州,谒柳子庙》还有一个文化背景,它的共情性是历史的,我将它称为“历史共情性”。“历史共情性”表明祝立根开始将历史作为一个参照维度,将更大意义上的文化(而不仅仅是个体经验)作为坐标,他的写作有了更多方向。

  祝立根诗歌的否定性最终落实到言说方式上。通过填补、修正和再造,他在以往的诗写模式中寻求改变。《关于捕鸟的故事》正是这样一首诗。如题所示,“故事”一词带出了诗歌的叙事性,但这首诗里的叙事不是具体的,它是作为背景而出现;诗人关于捕鸟的所思所想,才是言说的主题。在祝立根笔下,“鸟”也不只是“鸟”,还象征着更多被忽略的生命:微小的事物、渺小的人。而诗人捕鸟的过程,也是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在诗意的发掘上,祝立根又一次启用了“挖”的动作,“想要捕获它们/我还需要饥饿,持之以恒的好奇心/类同于餐刀和手术刀,一把刀的/第三面,必要时,我会减轻灵魂的体重/进入它们的身体,成为鸟”。到这里,诗歌的第一个意义层面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诗歌很快转向第二个层面,即元诗层面:这首诗还将如何继续?祝立根意识到“对我的讲述而言,更重要的是/我首先要确认自我,确认/我应该看见什么,在意什么/凭借什么抵达什么”,诗人一边向内转,向内挖,一边实验着诗歌言说的可能,于是诗里开始出现辩论的声调,就像是“一个人的复调”。在元诗层面,个体身份与诗歌言说都处于转换与过渡中:“我需要边杀鸟边心生悲悯/我是网,是鸟,更是手举灯塔的/捕鸟人,我还得是一个路过此地的旁观者/一个狂热的宗教般的环保分子/任何的立场,都改变着讲述的语气”。改变讲述,就是不断否定自己的言说,反对之前的叙述,“让讲述出现了一个个悖论”。“悖论”其实在昭示:这首探索之诗是不可能完成的,因为诗人的自我剖析不会结束,他还不会这么快地对自己、对一切盖棺定论。因此,诗歌最后转向了另一个捕鸟的故事:说是故事,不如说是场景,以场景描写来结尾,灵活地处理了叙事无法终结的问题,也抛出了更多诗意。

  最后我还要谈谈建构型的写作。建构型的写作有两种。一种是“无中生有”,是在价值的空白阶段通过写作建构某种价值,《荷马史诗》《诗经》都是这样的建构。另一种是在“有”中破除“有”,即经过了肯定—否定,再建立一种新的价值体系。在后现代时期,建构型的写作常常建立在对既有价值进行解构的基础上,但它们并没有停留于解构,而是积极寻求价值与诗学的解决方案。吉狄马加、昌耀、臧棣、李少君、余怒等人的诗歌就体现出明显的建构性。总的来说,建构型写作还是当下新诗场域里的稀缺品。祝立根的诗歌,在对既有价值的反思和否定中持续地找寻新的突破,也让我看到从否定走向建构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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