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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你好(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神剑 热度: 15943
杨永汉

  

  

  一

  这天上午,临到顾晓平值日,“当当,当当,当当……”他走近校园西南角那棵大柿树,敲响了上课的铃声。

  韩樱子老师又请假了,去街上找她在镇粮管所的丈夫,孙校长临时也有事第二堂课才能来。敲罢钟后,顾晓平紧赶慢走先到一、二、三年级教室,一一布置了作业,安顿好学生,便到了他做班主任的四、五、六班的三个年级教室里,四年级的学生先读课文,五年级的做前一天的数学例题,又布置六年级的同学写一篇作文《我心中的父亲》。这边弄妥后,他又赶到西边的一、二、三年级走动了一圈,有的见了他过来告同桌状的,有的搞小动作打闹的,等到他唾沫横飞处理完,那额头上浸出的细密汗粒,在秋天的斜阳下格外显眼。他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颗高悬的心这才安稳下来。

  顾晓平所在的这所学校叫关冲小学,六个年级七十多名学生总共只有三位老师。他是高中毕业,在全校学历算是最高的,教四、五、六年级的语文、数理化,另一位韩樱子韩老师教一、二、三年级的语文、数学,因为山区生源和校舍紧张的原因,班级都实行复式教学,就是说,顾晓平所教的四、五、六年级在东边的三间红机瓦房里,而韩老师的不用说就在西边的三间房里,左右两边各有两间房子,就作为寝室和办公室,另一位就是六十多岁的孙校长,他不但负责全校的管理工作,还要兼着历史、美术、地理、劳动等辅助课程……

  再回到四、五、六年级教室,前后打量一番,顾晓平左思右想总感到哪些地方不对劲,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何小竹的位置是空着的,没有来。这才想起前两天何小竹就找过他,她妈妈的癫痫病又犯了,眼下正赶上收秋,她爹一个人还要摘绿豆、掰苞谷、割水稻,并且她还向顾晓平透露,下学期爹说不让她再上了,一是家里缺劳力,二则学杂费等提高了,她爹实在无法供养她继续读下去。

  何小竹是六年级的学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被选为班级的学习委员。如果她真的不上了,不但令顾晓平失去了六年级的顶梁柱,重要的是起了一个不好的示范作用。在他们侗寨山区,大多数人的思想都很保守,农村的孩子上与不上学都是那么回事儿,早晚还是回家来打坷垃、掴牛腿,很少有人能鱼跃龙门,尤其女孩子更是地位低下,认为她们早晚都是外姓人,只要多少认识几个字看懂名字便满足了。

  猛然想起这件事,不由得使顾晓平心急如焚,假若何小竹真的不上学了,这会产生多米诺效应,会带动更多的学生和女孩子辍学。

  第二堂课的时候,孙校长来了,他担起了一、二、三年级的辅助课,这样顾晓平就轻松了许多。不过在见到孙校长的那一刻,顾晓平还是忧心忡忡地将何小竹即将辍学的事情告诉了他。

  不等顾晓平说完,孙校长立时皱起了眉头,这咋行呢,多好的一个学生,不上太可惜了。

  顾晓平直直地望着孙校长,那意思问他咋办呢?

  孙校长马上有点激动地手臂一扬,你有空过去做做工作,不惜代价也要让她重新回来,不然,影响太不好了。

  顾晓平“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啥子不惜代价?自来关冲小学这三年中,为了保住那些贫困生,啥书杂费、资料费、作业本费,他那点微薄的工资已经没少贴进去了。他那做木匠的父亲早就不满意了,说他好歹得了孙表弟的济,托人花钱找了一份体面的民办教师的工作,哪想到死要面子活受罪,钱也没有得到几个,却田地顾不上务弄,靠他和他娘泥里水里奔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他学木匠这门手艺,如今城里也耽误了,乡里也耽误了。

  父亲嘴上说是说,就是当上这个民办教师也很不容易的,全乡九个自然村两千多号人,有多少人都在盯着呢!论起关系,孙校长是顾晓平驴尾巴绑棒槌的远房表叔,从感情上说,顾晓平对孙校长是心怀感激的。可惜三年前,他参加高考仅仅三分之差,与上大学失之交臂。当时的那种心情灰暗透顶,他死的心都有了。正在他人生走入低谷对前途一片迷茫的时候,当时关冲小学的孙表叔找到了他,说关冲小学的郑老师转正调往镇小学,目前还缺一个名额,问他是不是想当老师?当时的顾晓平扛着锄头走在去往后山麦地的路上,他望着孙校长,认为不会是自己听错了吧?孙校长问他,我等着你答复,说话呀?!顾晓平试探着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这还有假,孙校长不耐烦地说,我闲着没事儿还骗你?你快给我一个痛快话。这时的顾晓平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摩拳擦掌地询问道,啥时候上课?我马上去报到。孙校长微微笑道,你以为我有多大的权力呀?实际我只有推荐的资格,具体的安排还要有村支书、村主任批准,再报请镇文教办。一旁的顾晓平马上劲一下子泄了大半嘟哝道,我又没有贴己人,能行吗?再说,不就是一个民办教师嘛,还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从内心而言,他是想激一激孙校长。听了顾晓平的话,孙校长就小声向他解释,之所以推荐他,是觉得自己既是他的远房表叔又是教过他的老师,同时也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人品不错,自从上学的第一天,他就看着他学习、成长,自小学送他入初中,再后升到了高中,不断听到他的好消息,只可惜在临近高考时他却患了重感冒,临场发挥不理想才最终名落孙山。假若就是不搅着这层亲戚,出于惜才爱才的心理他也应该推荐他的。一番话说得顾晓平心里暖暖的。他望着孙校长说,说吧,下一步我该咋做?孙校长就面授机宜,让他花些钱买些烟酒和补品,送给村支书、村主任和镇上的教办室曹主任。估计这事儿才会有个眉目。

  顾晓平就照孙校长的意图办了。果然,所送的礼品产生了效果,一个月后,孙校长就找到他,宣布他正式成为关冲小学一名民办教师。可不要小看这样一名民办教师,在当时可受人艳羡的职业,非常吃香的事情,没有点门路很难有这份荣幸,再说每月可以拿到四十多块的工资,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不菲的收入……

  开始的时候,顾晓平担起了四、五年级的课程,过了一年,小学又增加了六年级,他就承担起了四、五、六,三个年级的班主任。

  关冲小学地处深山区,学生翻山越岭而来,多数时候上课的时间无法完全保证,只能随到随学。最麻烦的是这种复式班讲课,比如把四年级的课讲完,布置作业后,马上去为五年级的同学开讲,然后是六年级的,每每是你在课堂上唾沫四溅地讲着,可学生们在下边左顾右盼,说话的、玩小动作的,根本没有认真听课:有时赶上同学之间为桌子的空间或其他小事发生争斗,吵闹打架是常有的事。时间一久简直让他受不了。有一段时间他因为经常失眠,脑子恍惚产生幻觉,记忆力衰退,精神上受到很大影响,真的有了想打退堂鼓的打算。后来多亏了父母的苦苦哀求、孙校长的耐心解释劝说,又适当调整了课时,才使他慢慢地稳下心来…,,

  吃罢中午饭,顾晓平骑上自行车去了靠近熊河水库的白鹤湾,见到了何小竹的爹何家庆。那一会儿何家庆刚吃罢饭,挽着纤担准备去稻田地里挑稻子。

  何叔,你去田里呀?顾晓平赶忙赶上去搭话说。关冲村管着方圆十多里地的九个村湾,加上老亲旧眷,大多都扯连着一点亲戚,顾晓平所在的木家坝与白鹤湾有老亲,论起来他应该称呼何家庆为叔辈。

  何家庆回头来看到是顾晓平,脸色有点木然,不咸不淡地问道,顾老师有事儿啊?

  顾晓平扯了几句闲话后,便言归正传,意思是想让何小竹继续上学读书。哪知何家庆听完顾晓平的一番劝解轻描淡写地说道,家里这一摊子难办啊,吃饭顾嘴是大事,我看上学就免了吧。见何家庆一口回绝,顾晓平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二人陷入短暂的冷场。

  一看顾晓平没有回话,何家庆扛着纤担扭头走了,走了几步觉得不太合适,就回头敷衍似地交代一声,你该忙啥忙啥,天阴,我还要赶忙挑稻子呢。顾晓平急忙赶上去说,是这样,何叔,小竹不上学真的亏了,你是不知道她的学习有多好,要是日后考上个大学,你我面子上不都有光了吗!

  何家庆立时站下来,将手中的纤担搠在面前说,我看你也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等收秋以后,我还打算把小竹送到南阳他表姨夫那里哄孩子呢!说到这里又充满希望地加一句,她兴许在那里干他三年两载,在那里找一个临时工。光上学,过二年一毕业,有啥出息?撩下这些话后,何家庆不管不顾地向远处的稻田走去。

  顾晓平心头感到一阵发堵,碍于后晌的课,他匆匆回关冲小学了。

  后晌一堂课上完,他找到孙校长垂头丧气说了去白鹤湾见何家庆的过程。哪知孙校长听完后,在他那宿舍兼办公室不大的空间里,紧皱眉头喘着粗气来回走动了一阵,而后站下来红着眼圈指派顾晓平说,你抽空再去,一回不中两回,两回不中三回,一定把她劝说回来,不动员回校不松手,这样的学生走了我舍不得。

  此后,顾晓平连续去白鹤湾找何家庆三四趟,遭遇白眼也不在乎,而后还征求孙校长的意见,决定下学期免去何小竹一半的学费,她的父亲何家庆这才勉强地答应了。

  何小竹终于重新回到了校园,回到了班级。

  没有几天,重返教室的何小竹却与韩老师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二

  本来何小竹属于六年级学生,而韩樱子教的是三个小班,双方几乎少有联系。可这个阴雨绵绵秋天的下午,韩樱子韩老师却对何小竹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大打出手。

  韩樱子原是村主任韩先轩的姑娘,尽管她比顾晓平还年长四五岁,待人接物却比较任性。自从顾晓平来后,她推掉了一些应该做的事儿。在这个山区小学,像美术课、音乐课、体育课尽管课程表上排着,却很少上,就是偶尔上一下,也只作为学校的点缀。过去,学校的体育课和历史、地理、劳动等由孙校长担着,音乐课、美术课都是韩樱子一直担着。隔三岔五上一下,也算是外甥想妗子,想起一阵子,算是有这个意思。自顾晓平来后,韩樱子找到孙校长说自己的课程多,任务大,希望把音乐课“无偿转让”给顾晓平。孙校长说那咋行呢,晓平所担的还是三个大班,学生人数多怕是错不开。可韩樱子哭诉说,自己是一个结过婚的女性,麻烦事多。一边怨嗔一边威胁地说,反正我不管,你一定得把音乐课让顾老师担起来,不然我就罢课。看到孙校长还在据理力争,在外边教室听到韩樱子的撒泼,顾晓平立刻走进孙校长的寝室里,你们不要再争了,我教不就行了吗?!顾晓平觉得自己年轻少壮,多担一点课又有啥呢,便满口应下了。

  原本顾晓平是不太懂音乐的,为了教好音乐课,他买回了一支笛子和一只口琴,无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在空旷的夜晚反复演练,不知他确有这方面的天赋还是后天开发出的潜能,总之,一个月过去,他竟能用口琴和竹笛,吹奏出柔婉凄美的歌曲。比如打铃,本来规定三个人是轮着来的,如果遇上特殊情况可以轮换。可是自顾晓平来后,韩老师找孙校长说她不能打铃了,理由是她身为一个女同志,再者自己还有了孩子,她的丈夫在镇粮管所上班;更多的时候是她要去镇上。想想也是,而孙校长住在七八里地外皮的孙家湾,两个孩子在县城做事,老伴有糖尿病,他不时要回去照顾,这样,说是他与孙校长二人轮换着值日打铃,实际大多数时间都是由他一人在打铃,并驻守学校看护,因为他年龄小,家中几亩田地由父母亲照管,多做些事儿理所应当。

  可是那天的韩樱子却找顾晓平主动请缨,这个月的音乐课就由她来上。好一会儿,顾晓平像是不认识似地望着韩樱子,觉得她是不是吃错药了,发起了神经?顾晓平就反问一句,你这个月要教音乐课?韩老师十分坚定地点点头。顾晓平又紧追不舍,说话可不能反悔。韩樱子不耐烦地顶道,你咋那么多废话?既然说了我就会做到。

  顾晓平大撒鹰,把音乐课毫不合糊地让给了韩老师。

  学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语文、数学等主科分班上,像音乐、美术等课程,均由小班、大班挤在一起在一个教室里统一教学。

  那天四、五、六大班第三堂课的音乐课,由韩樱子来上。

  无论如何应该承认韩老师对音乐课还是称职的,她用的是学校唯一的一架脚踏琴,虽然那弹技不够完美,但乐声还是比较动听的。

  由于山区学校位置偏僻生活枯燥,逢上音乐课,学生们都是热情高涨精神焕发。好多学生知道第三堂课轮到韩樱子教唱歌,提前就有几个身形粗壮的男生早早把脚踏琴抬到了教室的讲台上。上课的铃声刚一响过,韩樱子就走进了大班的教室里。见了面后,她就在黑板上写下了今天所教的曲目:《妈妈的吻》。她弹琴领唱了两遍,就打算找人唱一遍。所找的第一人就是何小竹。

  要说何小竹个头高挑长相俊秀,并不怯场,因为她的表姨夫在南阳,还有一个姑父在柳溪镇做生意,偶尔走动,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当韩樱子喊到她的名字时,她站起来试着唱了两句,但总是找不到感觉,尤其唱到“我的妈妈已白发鬓鬓”的“鬓鬓”,好像从高到低快没有声音了。引得一片哄笑。

  这时的韩老师制止了一些学生的哄笑后。走到何小竹跟前,厉声质问她是不是刚才左顾右盼了,没有注意学习?何小竹说,我一直在用心学呢,没有左顾右盼。

  韩樱子马上来气了,你用心学了咋会唱出这样的声调?偏偏那何小竹也有点固执,脖子一梗重复说,反正我没有左顾右盼。此时的韩樱子就发火推搡了她一下。谁知这一下推搡不打紧,毫无防备的何小竹,不留神一下摔倒在一旁,额头撞在了邻桌的桌角上,瞬间鲜血直流。

  何小竹站起身抹拉了一下额头,看到流出了鲜血,一时心里紧张,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哪想到韩樱子喝了一声,哭啥哭,还有理由啦?何小竹就挣扎着离开座位想走出教室,被正在气头上的韩樱子拽了回来。经韩樱子的拉拽后,何小竹哭的声音大了。后来被旁边寝室里的顾晓平听见了,他匆匆过来急问咋回事儿?见到顾晓平过来,何小竹更加委屈了,哭声也更加响亮,弄得教室里一片混乱。何小竹几次挣扎要离开教室,都被顾晓平拉拽了回来。而一旁的韩樱子看着顾晓平冷笑一声说,这下子心疼了?早时候在干啥呢?而这会儿的顾晓平被韩樱子问得莫名其妙。实际,韩樱子对这次的何小竹事件是有预谋的,她一直看到何小竹感到不顺眼,因为何小竹个头高条,发育过早,而且她总是与顾晓平走得那么近,这让她心存不满,所以攒足劲故意挑战一下这个何小竹。

  直到何小竹冲出了屋子,被忙碌在学校菜园里的孙校长看见,他跑了过来,问明情况,对韩老师好一番数落。可韩樱子根本不服气,一再申辩,结果不了了之。

  第二天,何小竹没有来。第三天何小竹依然没有来,这下子孙校长坐不住了,他不得不亲自出马,趁一个晚上,他和顾晓平一起亲自去向何小竹的父亲何家庆解释、道歉,这才平息了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后来,何小竹虽然来上学了,但是她比平时话少多了,眉头总是皱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自从何小竹“唱歌事件”之后,顾晓平曾怨气十足地找过孙校长,希望他能一碗水端平主持公道。哪知孙校长息事宁人地说,你跟她一样干啥?!她爹是村里的村主任手握实权,我们在他这片天地里生活,得罪不起呀!再者,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你要夹着尾巴做人,最好争取尽早能从民师转为公办,这才是你唯一奋斗的目标。

  孙校长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解,的确起到了作用,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怎能不忍辱负重呢。想想也是,对于韩樱子韩老师的所作所为,孙校长总是克制忍让,比方说,这三年来,每年到了年底,村委会会在提留款中抽出一部分钱,买一些诸如糕点、水果、年历等物品下发给关冲小学,本应该三一三剩一分给三位老师,可韩樱子人特强势,一样的分法她颇不满意,说这种分法不中,顾晓平的那一份应该匀一点给她。孙校长问她咋不中?她说她应该多分一点。孙校长疑惑地问,都是一样的工作,你为什么特殊些?这样好像不合适吧?!而韩樱子振振有词地说,多给我一点这也是有名堂的,这一吧,全校我是唯一的一个女老师,平时不是经常讲,女士优先嘛!女同志应该受到优先照顾,女教师应该多享受点优惠政策,咋会一到节骨眼儿上你们就忘记了呢?这二呢,所有的这些分发的东西,虽然村支书做主,但也有她爹韩先轩的一份功劳,因为他是村主任呢,如果他不同意,这些东西能到了学校吗7再说了,顾晓平能成为关冲小学的一名教师,起码还有她爹的贡献,假若他爹不吐口,你顾晓平哪怕有三头六臂能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吗?关冲村两千多人,能人多得是!听韩老师这样一番夸张的表白,里面的暗示,孙校长当然心知肚明,一时也无话可说了。而旁边的顾晓平一看孙校长无语,知道人情不可晚做,就慷慨地说,韩樱子,没有关系,给不给我都没有意见,你们随便吧。顾晓平这一随便不打紧,他那一份糕点、水果等都给了韩樱子。他虽然嘴上没有再说啥,但是心里总像吃了苍蝇般的难受。事后,孙校长私下给顾晓平说,娃子,不要太在意这点小小不言的东西,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要向远处看。接着又向他具体透露了一些信息:一般县里一两年都有民办教师转正的名额,逮着机会就会举荐他转正。顾晓平却以狐疑的眼神望着孙校长问道,你不还是民师吗?咋能还给我转正?是的,孙校长的确做民师已经有三十多个年头了,一直没有转正动窝。在这所关冲小学教书,实际上他早已桃李满天下,教出的学生有的到了县里,有的去了省城,有的还当上了处局级干部,可他依然是两袖清风一介民办教师,默默地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正应了那句甘苦寸心知的老话,从一个年轻的青年人熬白了少年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到头来他还是一个拿着每月四十多块钱工资的民办教师,而且这些钱都是通过县镇和村里三级筹款,逢上县镇拨付的款被截留、村提留款一时收不上来,他们的工资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也难以到手,也只能忍着,继续手握教鞭奋战在三尺讲台。这时的孙校长尴尬地笑了笑说,晓平,你可不能那样说,俺们这一代人,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来了,你们与我们可不能够相比,你们年轻有为,文化程度高,将来是大有希望的。都生活在一个村,有一些情况顾晓平是非常了解的,像孙校长他们这一代人的确像人们称颂的那样,美其名日,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甘做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如今,他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这些年来的转正名额极其有限不说,而且从上到下再到他们这个小小的关冲,还能有他的份吗?据小道消息说,这两年J隋况特殊,他们柳溪镇大约有七八个名额,一到了镇教办室活争死抢花样百出,请客送礼暗箱操作,结果呢,所谓名额大多都被有头有脸的人争取了,最有趣的是,花园村的村支书的女儿,原在镇粮管所做临时工,却借教师转正之名一举转正。再说像孙校长这一代人虽然有丰富的教学经验,缺少的是文凭之类的硬件,就是参加每年的转正考试,要讲贡献,讲英语过级,他们一切皆没有,唯有的就是常年在山区基层小学的经验和坚守。顾晓平知道,走这条路很难,但是不这样做又有啥办法呢?就是这个民办教师的位置,村里有多少人在盯着呢。所以,他只能骑着驴找马,走一步说一步。毕竟他对民师的转正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有了这份希望,他是绝不能得罪韩老师的,无论哪一点,村主任韩先轩这一柄达摩克利斯剑都高悬在他的头顶,这一切暗示他不会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的。

  顾晓平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孙校长,以后坚决做到好好工作,不在为他惹是非。

  孙校长笑了,这就对了,男子汉就应该能屈能伸。

  三

  次年的开春,阳光正好,舒爽的风儿顺着靠近教室后边的山峰之间游荡。

  关冲小学开学已经一个星期了,其他的学生都陆续到齐了,唯独不见何小竹的影子,顾晓平坐不住了,去孙校长的寝室找他,正好韩老师也在,他打了两声呵呵不说话了,生怕惹出不该有的麻烦。孙校长看到顾晓平过来就笑着说,顾老师,你坐门前的板凳上,不要站那里像个门神,正好韩老师也在,咱们开个碰头会。

  孙校长点了一根烟吸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忙站起身来,走到床头的立柜顶上,端下来一只瓷盘,那里面堆放着一些糖果。春节大儿子回来买的,小白兔奶糖,你两人尝尝。说着先递给韩樱子。韩樱子象征性地捏了两颗。孙校长着急地催促:讲究啥呀,多拿几颗,多拿几颗。韩樱子才又再捏了三四颗。轮到顾晓平了,他摆摆手说不吃,孙校长嗔怪地说:啥子呀,外气了不是,春节咱们三人本应该在一起聚聚的,结果东拉西扯也没有实现,今天就算咱们在一起补开个茶话会。顾晓平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抓了一把放到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手中仅拿出一只糖果剥开填在了自己的口中。几个人扯了一通春节不少见闻。韩樱子风趣地说了他一位舅家表哥来家里串亲戚的趣闻:有天中午,酒席摆上了,找的陪客也请来了,在镇粮管所上班的丈夫王树德首先执壶在手敬表哥酒。可表哥却手一摆说最近得了重感冒,医生说让戒酒。王树德不满地说,你以前可不肯得这种毛病啊!而表哥脸上极不自然地说,最近身体一直不好才得的。看到表哥不喝酒,王树德说这样吧,我给你们说一个故事,有一年,一个女婿春节过罢的正月初四,随着老婆回门拜望岳父岳母,临行前老婆知道丈夫好喝酒,怕他出丑就告诫他,中午客人多,你去后人家让酒,你就说嗓子疼,不敢喝酒。他说记下了。果然,这天中午的确宴席丰盛高朋满座,每来一个人让酒,他就急慌忙站起身抓住酒壶说自己嗓子疼,医生说十天不能沾酒,不让人家倒。让酒人看他态度诚恳执意不喝,也不好迁就,便放他一马。每来一个人让酒皆是如此。整整一个中午他滴酒未沾。吃罢饭,他随着老婆出了村,只见他扇着自己的嘴巴说,谁让你嘴贱了,谁让你嘴贱,真正是掉进了桥孔里,一晌午一滴酒也没有喝上......听到这里孙校长和顾晓平都笑了。孙校长还加了两句“场外指导语”,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让脱气”了,喝酒人应该引以为鉴。

  看到现场上有点尴尬,顾晓平忙岔开话题,询问孙校长,看何小竹一直不肯来上学报到,怎么办?这时的孙校长望了一眼韩樱子又征求顾晓平的意见:你看呢?顾晓平沉思了一会儿说:何小竹虽然生在贫苦家庭,但她肯钻爱学聪明伶俐久后是个人才,我们一定要把她“请”回学校来,假若他家里书杂费不凑手,我情愿给她垫上。旁边的韩樱子嘴一撇,你跟何小竹到底有亲戚或是有啥扯连,出手这么大方?顾晓平理直气壮地说,难道不是亲戚就不行了吗?她是我的学生,我是她的老师。就凭这一点也应该帮助她。

  韩樱子无话可说了。

  而后,孙校长就分派顾晓平等一会儿就去寻找何小竹,至于他担的课就有自己来上。

  果然,顾晓平雷厉风行,骑上他那辆到处都响就是铃不响的破永久车上路了。山路崎岖难走,他时骑时走气喘吁吁忙活了大半天才来到何小竹的家,谁知却吃了个闭门羹,何小竹家的门上落着一把铁锁。他又在附近左右打听,方知何小竹的父亲何家庆去往前山半腰的一块麦地锄草。顾晓平就把自行车扎在何小竹家的门口,一路寻过去才见到了何家庆。

  在看到顾晓平的时候,何家庆有点吃惊:顾老师,你咋寻到这里来啦?

  我是奉了孙校长的指示,请你家何小竹回去上学。

  何家庆黯然地说:怕是你来晚了,小竹夜儿个去南阳一个亲戚家去哄小孩了。

  不中不中,顾晓平着急地说,你快一点去把她尽快接回来。何家庆搭蒙着眼没作声。顾晓平就发挥自己善于说理的口才,从小竹的未来前途入手,说到1了眼看再上半期就要升入中学,不上太可惜。而且他还先自去掉了他的后顾之忧,答应这个学期的书杂费全部由他来出。何家庆被感动了,他动情地说:你几回来叫小竹上学,我再要任性下去就成了混账东西。这会儿的何家庆扛起锄头背在肩上说:你回去吧,马上就托人叫她回来上学。

  第二天何小竹就回关冲小学报到上课了。

  孙校长见到何小竹的“归队”很高兴,并叫到寝室加办公室里勉励了一番,无怪乎让她争口气。为关冲小学考出好成绩。

  不过自打何小竹回来,韩樱子看顾晓平的眼神非常怪异,时不时还流露出轻蔑的表情。尤其见了何小竹更是翻开门神不对脸,见了面也总是横鼻子瞪眼,没有一点好脸色。有时还当脸挑她的毛病,明明人家长着一对粗眉大眼睛,她则说是扫帚眉,方人;有时何小竹心情不好脸上没有笑模样,她则说人家长着一张吊丧脸。何小竹就向顾晓平汇报了这些事情,顾晓平淡淡地说:你不要理她,她这人就这样,平时总想比人家高一头乍一膀子,突出自己的存在感。说到这里又粲然一笑道: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同性相克吗!

  韩樱子的确是一位心眼小疑心重的人,这下子就疑惑出了事情。

  她开始怀疑丈夫王树德有外遇。最早是从去年秋天感觉出来的。

  丈夫王树德是关冲村的王湾人,距离韩樱子的韩家坪只有四里地。韩樱子姐妹三人,她是最小的。因为大姐二姐早已出闺,她的父亲韩先轩把她看得娇,打算招个上门女婿,三挑两选就选中了王湾还算憨厚老实的王树德。那王树德的父亲老实巴交,一看有人上门说合,巴不得高攀上村主任韩先轩这棵大树,就一口答应了。很快找人合了八字,紧接着又选了个吉祥的日子定了亲。刚好那年的秋天,韩先轩从柳溪镇政府一位贴己的酒肉朋友口中得知,镇粮管所要招几个合同工。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后期,像镇上的棉花加工厂、粮管所、供销社等都是公家单位,属于年轻人追逐的香饽饽。韩先轩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当即打通关节,不久就让韩先轩找到了吃公家粮的单位,拿上了旱涝保收的工资,两个月后,王树德就与韩樱子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韩樱子在关冲小学教书,王树德在镇上粮管所上班,夫妻双方来往很不便。韩先轩也曾找人想将女儿韩樱子调到镇上的小学去,无奈她是民办教师,只有把希望寄托到民师转成公办,才能有去镇上的可能。

  按照王树德与韩樱子二人的约定,逢星期日轮换着相会见面。自打他们有了女儿之后,王树德回家的机会就少了。韩樱子抱怨他,王树德总能有各种理由搪塞,不是说单位上有事,就推说朋友之间的应酬多。有一回,王树德竟然三个星期没有回来,这不得不引起韩樱子的高度警惕。细想想,两个人都是二十七八岁如狼似虎的年龄,怎能好长时间不回家,这正常吗?后来,韩樱子多了个心眼儿,表面上不再嘀咕,却在心里埋伏下了窥视的种子。她先是告诉王树德,男子汉要以大局为重,好好把单位里的事情做好,家里有她呢。一方面,她找了家住柳溪街上一位有点扯连的远亲好姐妹于国珍,叮嘱她随时关注王树德的动向,一旦发现动静,随时向她汇报。那言外之意,就是让她盯王树德的梢。哪想到,好姐妹于国珍非常敬业,不到一个星期就查到了远房表姐夫王树德的蛛丝马迹。

  四

  通常,王树德与黄舒影的幽会是比较隐蔽的,比如柳溪镇北的水淋泵下,镇西的松柏林、粮管所南侧荒废的机井旁等都曾留下他们二人浪漫的足迹。而选择镇东柳溪河不远处的鱼塘才是最近几次的事情。

  这天晚上,王树德有了想幽会的想法,就到柳溪河那片鱼塘中间的窝棚里等候。

  月亮升上中天,清亮的银辉挥洒在大地上。

  过不多久,黄舒影姗姗而来。等到她乍一走进窝棚,早已在窝棚里等得急不可耐的王树德就把黄舒影搂抱在了怀里。蓦地,水塘里有几只水鸟腾空飞起,有急促的脚步向这里走来,王树德耳朵尖,忽然听到了响动,便和黄舒影马上停止了“争战”,凝神静听动静。随之,有腾腾腾的脚步向这边走来。王树德知道不妙,很快爬起身穿好衣服,而脚步声已经到了窝棚跟前,一道手电的光柱从南边直射进来。等到他向北侧刚走了几步,看到还有一个人站在了面前,在清亮的月光下分明看到,她就是韩樱子的远房表妹于国珍。

  不用说从南边过来的人就是韩樱子。

  她走进窝棚冷哼了一声,使出平生之力一把将刚穿好衣服的黄舒影拽起来,手起掌落,连向她掴了几巴掌。随后向她屁股上猛跺一脚说道:滚。

  等到黄舒影走后,韩樱子怒视着王树德好一会儿说:你今天还有啥话可说?

  王树德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望了一眼颐指气使的韩樱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有要杀要剐请便的架势。

  王树德,你听着,韩樱子怒气不息地说,不要看你眼下在粮管所人五人六的,不就是一个还没有转正的合同工吗!只要我爹一句话,你该回哪儿回哪儿。

  那王树德也不是傻瓜,韩樱子的父亲韩先轩,是关冲村多年的干部,由于他人脉好,在镇政府说话也是响当当的。这边韩樱子抛弃了他,那边工作丢了,可是虫儿没有虫儿,笼没有笼的事情。好在王树德能随机应变,只见他“咚”一声跪在了韩樱子的面前,痛哭流涕表示,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今后一定与那个勾引他的婊子一刀两断,永不再犯。听到王树德这样说,二人毕竟夫妻一场,孩子也有了,今后还能怎么样呢7不如顺水推舟原谅他这一回。之后,韩樱子向王树德约法三章,如果再犯,决不客气。

  自此之后,王树德果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和黄舒影来往,不但利用星期天回去,就是偶尔有空,他也会抽出时间回去看望韩樱子,甚至追到学校与她温存。为这还留下了话把儿和笑柄,孙校长不止一次当着韩樱子的面数落王树德,说他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竟然离不开韩樱子了。韩樱子呢,只是抿嘴笑不置一词。

  但是,韩樱子心里有数,不管王树德是如何表现,在她的心中,已经留下了一抹阴影:他曾经背叛过她。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初夏,农村到了插秧的时节。

  作为民办教师,他们三个人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田地。

  不过,在三位教师中,顾晓平和韩樱子家中的情况略好一些。顾晓平呢,好歹有木匠父亲撑持着,而韩樱子有公公婆婆照料,基本是不用她操心。负担最重的就是孙校长。两个孩子都在外边,老妻又长年有病,两亩多田地都放在了他的肩头,春耕秋种全靠他来料理。所以,他打算最近集中一两天时间,请亲朋好友把秧苗插到田里。事前他便告诉顾晓平和韩樱子,这些时希望他们俩要多担待一点,他所担的历史、地理、劳动等附带课程,就让他们二人分担。不过,孙校长向他二人保证,等忙过这一阵,他会主动请客慰劳他们俩。

  三个老师搭档,谁能不遇到一点特殊情况,以前,每逢他们两个小字辈有事,孙校长随叫随到从不含糊。于是顾晓平和韩樱子当即表示,你多忙乎几天没有关系,学校都有我们二人管着,你尽管放心。

  孙校长不来学校了,顾晓平心里有数,韩樱子是女同胞,还带着一个二岁的孩子,平时大多数时间晚上都回家,他应该担当起一个男教师的职责。可这个星期六,送走了学生之后,韩樱子没有回去,顾晓平心想,她可能是感到孙校长不在,也应该多分担一些学校的义务,和他做做伴。顾晓平走到她的门口故意问道:韩老师,你咋不回去7韩樱子呆着脸说不回。顾晓平就打趣地说:韩老师,你这样做可不对呀,王哥要是回到家里,那不是独守空房吗?韩樱子理直气壮地说:啥子呀,他每个星期天回来,让我烦死了,我说王树德,你能不能多以工作为重?你猜他咋说,我回来的少了你不满意,我回来的勤了你又数落,反正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对于韩樱子的丈夫王树德在街上的桃色新闻,顾晓平也早有耳闻,他想与韩樱子改善关系,就套着近乎,装作替她丈夫鸣不平感叹道,也是啊!总是你们女人有理,现在的男人难做呀!

  啥子呀,韩樱子不无抱屈地说,一个爱偷腥的猫,你咋管也管不住。说完后,她又开始认真批改作业了。

  站在韩樱子门口的顾晓平觉得自己有点尴尬,说:韩老师,你不理我,那我去菜园里忙乎去了。

  韩樱子转过脸来,用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尊敬的顾晓平同志,没人的时候,你能不能叫我韩姐?!这样亲切些。

  好,叫你韩姐。顾晓平喊罢后,心头涌起一丝不解,往常,韩樱子对于他总是抱有几分成见,今天是怎么啦!是不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随后,他说不打扰了,忙菜园去了。

  从杂物间里找出锄头、水桶,顾晓平来到了学校东南角的菜园,开始为那些孙校长经管的葱、上海青、豆角、西葫芦浇水锄草。可是想想刚才韩樱子向他要求让喊她韩姐那一幕,他的身上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用意何在呢?他想疼了脑仁也没有想出来结果。

  五

  平时,三个教师吃饭问题都是各自解决,偶尔谁要做了好饭菜会吆喝一声,或是三个人把不同的饭菜放到一起共同分享。

  这天晚饭前,顾晓平从菜地回来,拔了几棵葱、上海青,他还特意给韩樱子留了几棵。不过做饭的时候,韩樱子并没有用,而是炒了一个酸辣菜炒香肠,一个辣椒爆炒腊肉。虽然都是米饭,顾晓平只炒了一个上海青。并不是他不爱吃,而是他嫌麻烦。

  看到顾晓平端着一碗米饭吃着去了大院的简易的篮球架下,韩樱子就站在门口叫喊道:晓平,来来来,看看我炒的是啥菜。

  实际嗅觉敏感的顾晓平早就闻到韩樱子屋中传出扑鼻的香味。他深知自己家庭条件差,不能与她相比,吃饭时多数时候是有意躲避她。而韩樱子可能有一种优越条件的支撑,总会显示出任性高傲的情态,他会表现出敬而远之的样子,保持一种距离。而今天的韩樱子有些反常,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力邀顾晓平过来。恭敬不如从命,顾晓平为了显示出自己的随和自然,就走过来尝了尝韩樱子做出来的美味佳肴。看到顾晓平蜻蜓点水似的应付,韩樱子不满意了,说道:吃了韩姐做的菜就闹死你了7说着话,不容分说拿起筷子就向他碗里挟。可顾晓平仍然谦虚地推让。韩樱子向他妩媚一笑说:看你那脸最近瘦多了,多吃一点好好补补。

  在吃饭的说说笑笑中,顾晓平扯了一些学生中所出现的趣闻逸事乐一乐,然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每到晚上的时候,有作业他则改作业,如果没有作业,他就翻开自己过去高中的课本读读课文解解题。他一直没有中断考取公办老师的梦想,没事的时候暗自复习功课,渴望有一天自己的民师资格能早日转正。

  夜晚十点后,顾晓平站起身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扭动了一下腰身,迈动慵懒的步子走出了住室。一弯月牙缓缓向西移动,时有啁啾的小鸟在夜色中鸣唱,苍茫如黛的远山近野如一幅水墨剪影,很美也很诗意。他解完手后回来,将门拴好,脱掉裤子坐在床头,随意掀开一本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翻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一阵困意袭来,他脱掉上衣准备睡去。

  朦胧中有人敲门。“咄咄咄,咄咄咄”。

  顾晓平以为自己恍然听错没有理会。

  但是敲门声很执着,“咄咄咄,咄咄咄”,他终于感到是自己的住室门在响,就警惕地问了一声:谁?

  我,韩姐。是韩樱子的声音。顾晓平就问道:有事吗?

  废话,没事我找你干啥!韩樱子的话说得虽然生硬,但分明透露几分柔婉。

  顾晓平不情愿地披上衣服,点亮油灯去开门。等他刚把门拉开,韩樱子扭身关上门,就把他紧紧抱住了。

  有几分睡意的顾晓平,猛一下清醒了,他推着韩樱子说不不不,可又觉得不妥,只得随着韩樱子的拉拽凑近了床边。不想韩樱子又进一步动作,她轻巧地反转身立在床边,将丰满的胸部紧紧贴在了顾晓平的胸前。

  冷不丁,顾晓平一个激灵停住了动作,忽地坐了起来。与一个有夫之妇苟合,这可是一个道德品质问题,况且他还要追求进步,计划在三至五年时间从民师转成公办老师,如果这样混下去,那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韩老师,不不不,韩姐,不能这样啊!我还要做人,我还要进步,这样做,我不成了道德败坏的淫君子了吗?

  韩樱子完全听出了顾晓平的想法,感到非常可笑,就一把将他的上身按下来说:躺好,我的小乖,我的小傻瓜。随后,她给他慢慢解释,说王树德沾花惹草,与她不是一个路上的人,两人终究会分道扬镳,到时候她可以与那个淫贼离婚,与他结合。她还说,我虽然大你四五岁,凭着我的自身条件,要条个有条个,要人样儿有人样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哪一点配不上你?再说,你不是想民师转正吗?只要有我在,你转正的希望就大,哪怕我暂时不转,也会告诉我爹先让你转了。假若你嫌弃我,她“哼哼”了两声,应该明白今后的后果。

  当然,顾晓平心明如镜,如果他今晚不满足她的需要,不迎合她的心愿,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颇有城府的韩樱子会反咬一口,说他顾晓平强奸她怎么办?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还是先折中一下再说。很快,顾晓平刚才还惊恐万分的脸上,顷刻之间却溢满了笑意…

  几天后的一个后晌,田里的稻秧插完,孙校长就回到了学校。他向顾晓平和韩樱子二人表示了一番感谢后,并交代说,晚上让他们二人不要做饭了,由他请客。韩樱子爱和孙校长开玩笑,请客要有好吃的,你拿来了啥?吃的现在还保密,等一会儿摆出来你们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孙校长又卖了个关子,还有一件爆炸性新闻,都是你们喜欢听的。随后交代道:你俩该忙啥忙啥,做好后,我自然会喊你们的。

  开饭时,还真让顾晓平和韩樱子有了一点小小的惊喜,席间,不但有螺蛳肉、鳝鱼肉,他还提来了一只卤好的郭滩烧鸡、十斤祁仪黄酒。三个人又是打杠子虫,又是剪刀、锤子、布,闹腾了一阵后,韩樱子有点失落地说:对了,孙校长,你还没有说惊喜的事儿呢。

  这时的孙校长轻轻抿了一口黄酒后郑重地说:这几天,我从镇文教办甘主任的口中了解到,秋后有一批转正的名额。

  韩樱子喜不自胜地说:是真的吗?

  这事儿千真万确,孙校长说,曹主任红嘴白牙亲口告诉我的,说是全镇有十五人,比过去扩大了一倍。我这个年纪也干不长了,也就不想了,关键是你们两个人一定要争气,早一点复习,你们都考出好成绩,也算给我争光,也好给咱们关冲小学争口气。

  你放心吧,孙校长,你是看着我们成长起来的,我们俩决不会给你丢脸。顾晓平也再三保证说:至于录取不录取咱不敢保证,好好学习却是必须的,一定会加油。

  三个人各吃了一点米饭,便休息了。

  而顾晓平和韩樱子各怀心思,希望不错过这次宝贵的机会,各自拉屎攥锤头,暗攒劲。特别是韩樱子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也很想及早能转正,那样的话,成了公办老师,凭她父亲的关系,很可能调到镇上的小学,也算脱离这片苦海。也能与王树德平起平坐,甚至早晚“休”了他的龟孙也不敢说。

  六

  第二天早饭后,韩樱子便向孙校长请假一天,说好几天没有回去了,孩子还小不放心,怕公公婆婆照顾不好,自己的课就请他代劳。孙校长也很仗义,说:你放心去吧,已经劳累了一段时间,也该我表现表现啦。

  韩樱子打了埋伏,也没有向顾晓平吭一声,骑上自行车就一溜烟地走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韩樱子的思维里,一直认为谁谁大公无私,谁谁专门利人,都是他妈屁话,人的自私心理与生俱来,有时甚至是不惜任何代价,去挤兑掉别人,自己才能出人头地。多年来,从她爹这十多年来能稳坐关冲村委这把交椅便可看出端倪。朝里有人好做官,每到年关将至,她爹韩先轩就开始筹划给镇领导们送礼了,是送烟酒、乌龟王八或者香菇木耳等特产?因为人的喜好不一样,萝卜白菜各有心爱。比如镇里才来的那个卢副书记,经常带着一副宽边眼睛,文质彬彬的模样,去年老爹费了好大的劲,从村里一个承包鱼塘主那里弄了几条大鲤鱼给他送去了,谁知他看后当下就婉拒了。开始老爹心里很纳闷,不知船弯在了哪里,这个卢副书记不收他的东西,是不是对他有意见?再后,韩先轩找到镇政府郝秘书一打听,卢副书记唯一的嗜好是喜爱文房四宝。这好办,他便托人去了一趟南阳古董市场,千挑万选淘了一只明清时期的古砚台送给他,卢副书记一看喜出望外,当即就“笑纳”了。所以,韩樱子知道,人际关系很重要,请客送礼是打通关节的重要法宝,不过请客送礼也要讲求艺术性,不然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那可就得不偿失。自从昨晚听孙校长说民师转正这件事儿,她就考虑了半夜要先下手为强,一两年才遇上这样一次机会呢。

  韩樱子先回了自己的娘家韩家坪。正好老爹韩先轩在家里收拾自家的木耧,等到麦子割罢,还要播种秋庄稼,先提前摆弄好农具。

  韩先轩看到女儿韩樱子进院子就有点来气,嘲讽地说道:哟喝,你知道稻秧插完了才回来?

  爹!你说啥风凉话啊,韩樱子娇嗔地说,人家在学校整天教书磨嘴皮,这嘴都说出泡了你也不心疼。说着话把刚才在村头小卖部买的一条黄金叶烟和两瓶好酒拿出来:给,这是闺女孝敬你老人家的。

  看到有好酒,还是他爱喝的卧龙玉液,韩先轩马上心情温暖柔和了许多,脸上却故意嗔怪道:对了,我没有记错的话,今个儿是星期四,不年不节,你外甥想妗子,想起一阵子,到底回来干啥?

  想你和妈了呗!说着话,韩樱子凑近去,问了兄弟文锁在干啥?一提起文锁,老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说他是个败家子,成不了器,早晚要被这个社会所淘汰、抛弃。原来,韩先轩给他在本村石灰窑上找了个事儿做,他干了不多七八天就打退堂鼓了。说是想让他姐夫哥王树德在粮管所找个看仓的临时工。想得倒美,现在是淡季,粮管所的合同工一大堆,一个萝卜一个坑,总不能把别人撵走,让你干,总要遇机会吧。后来才又给他找了一份在建筑工地看场子的事儿。扯了一会儿弟弟又与老娘闲聊了几句,韩樱子又转身过来,小声问爹:知道不知道近期要转正一批民师的事儿?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可也要等秋后呀,早着里。韩先轩摆弄着耧杆子说。爹,你错了,韩樱子就开导说,这事要提前下手,等到了屎憋屁股门再行动,八成要抓瞎。

  放心,我给你记着呢,韩先轩说。

  韩樱子就抱怨道:你总是记着哩,可我做这个民办教师快六七年了,几回转正,都没有我的份儿,我真的就不敢指望你了。说到这里,韩樱子有点丧气。一旁的韩先轩就安慰她:今年我会找一找教办室的甘主任再砸瓷实一点。

  韩樱子就说要走了。韩先轩就调侃地说:我说你两句你生气啦,连饭也不吃了。韩樱子说我有事儿,想回去看看小梅子。说罢,给妈告了别后,骑上自行车走了。走出去多远,她还在想,今年再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

  因为不打算去丈夫王树德那里,她绕过粮管所门口走小十字口,到东头牛羊市儿那边去,远房表妹于国珍在那里开着一个缝纫部,她打算将自行车放到她那里,坐客车去县城回来时直接去推就行了。

  将自行车扎到于国珍缝纫部门口,看到屋里有两个女主顾,于国珍正在手拿尺子为主顾比画着量体记数,韩樱子站在一旁没有作声。等送走两人后,于国珍才看见是她,惊奇地叫道:大表姐,你来咋不言一声呢?

  没事儿,韩樱子故意大咧咧地说,是这,我等会儿去县城,把自行车先放你这里。

  你放王哥那里不是更好吗?说完,觉得不太合适,你是不是还记恨着他?!

  你甭提他个孬孙东西,韩樱子气咻咻地数落,我有急事不想见他。说罢,她走出缝纫部,像是想起什么事儿,转回头来低声问道:对了,那孬孙最近骚情不骚情?

  大表姐,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于国珍逗她道。

  你这不外气了,我依靠的就是你。韩樱子故意装作不高兴说。

  于国珍就凑近来小声说道:要想王树德不吃腥,除非他是个太监。前些时还好,据可靠情报透露,这十来天他又有点不安稳了,那个骚女人还去粮管所找过他呢,估计不会有啥好事。

  韩樱子咬着牙说:你给我盯紧点,表姐不会让你白操心的。于国珍点点头说知道了,随后扯了一些鸡毛蒜皮子的事情便送她出门。

  韩樱子到了县城,就直奔教育局岳广寒那里去了。

  岳广寒是他们柳溪镇岳家坝村人,过去是与韩樱子相邻的大队,两个人在柳溪镇上中学是同学。初二的时候,岳广寒曾经给韩樱子写过一封十分肉麻的情书,可他家弟妹多坠子大比较贫困,长相漂亮的韩樱子虽然心里也比较喜欢他,但她是关冲大队民兵营长的女儿,有几分自豪感,总把那种喜欢和爱慕包藏在内心最隐秘的地方不轻易示人,其表面上故意不给他好脸色。最不可原谅自己的是她竟然把那封情书上交给了班主任。殊不知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山区小镇中学,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学生谈恋爱轻者被指斥为动机不纯观念低下,重者则是品质恶劣道德败坏。班主任以治病救人的态度找岳广寒谈了一次话,他也表示痛改前非悬崖勒马,最后学校给了个处分,这才免除被开除的恶果。

  那时人年轻,爱意气用事,有好长时间,韩樱子心里对岳广寒心有愧疚,感到自己过于冲动对不起他。按说,当年出了那样一场“桃色事件”,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岳广寒会记恨她的。但是,几年后,韩樱子初中毕业后就回乡做了民办教师,而心怀抱负的岳广寒努力学习考上了地区师范,毕业后分到临乡做了教师。也该他运气好,娶了一个父亲是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妻子,两三年后就被调到县教育局的职教科当了干事。也许干部子女都有些脾气,岳广寒的妻子华玉萍无视他的智慧和才华,总是对他指手画脚,令他非常失落。再加上人总有怀旧的心理,岳广寒不但没有记恨她,自第一次在柳溪镇意外相遇后,他曾几次以检查或者路过的借口去过关冲小学,甚至表示今后若有机会将她调往县城的。当然,在岳广寒说这些话的时候,韩樱子只当那是随口的应酬,心里并不当回事的。

  当韩樱子从孙校长口中听到了今年报考民师转正的消息,她首先想到的是岳广寒。但她并没有把握岳广寒会真的帮她,毕竟过去自己伤过人家的心;再者,全仗自己跑趟县城试试,所以,她任何人都没有告诉,就只身来找他,万一没有结果也少了尴尬。

  见到岳广寒时他正在写一份材料,看到老同学韩樱子来找他,岳广寒还真的有一点吃惊,他瞪着眼说:你咋会摸到这里来了,是哪股风吹的?

  鼻子下面不是有张嘴嘛!韩樱子大咧咧地说,我不会问。

  岳广寒给韩樱子倒了一杯水,示意她先坐一会儿,材料很快就能赶写出来。不一会儿到了下班的时候,同屋的另一人走了,正好他的材料也胜利完工,就问她咋会有空舍得来玩一趟?韩樱子就说自己进城办事,办完事准备打车走,看到还有一点时间,便想到了他,好久不见了,两条腿不由自主就过来了。

  这时的岳广寒站起身说:走,樱子,你来一回不容易,中午我请客。

  韩樱子忙说我还打车回家呢,坐一阵就走不麻烦你了。岳广寒有意见了,乜着眼说:你是不是想找个口实,回去见了咱们那些老同学说我的坏话?韩樱子郁闷地望着他问咋啦?咋啦?岳广寒故意冷着脸说,眼看快晌午了,你要走,难道我连一顿饭也管不起你吗?

  岳广寒这样做,正中韩樱子的心思,她装作为难地说:好吧,给你一次机会,咱们老同学好长时间没有见了,正好在一起拉呱拉呱。

  两个人出了教育局来到附近一家小餐馆。

  韩樱子事先言明,在一起吃顿饭可以,但是要快,简单一点不能破费,她还等着坐车回家。

  岳广寒就按照她的意思,要了两荤两素四个菜,上了一瓶红酒。在二人喝酒闲谈中间,韩樱子说了今年招考“民转公”的事情。岳广寒再次与她碰杯,末了,他说:这不就对了吗?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回去了把过去的教材再死啃一遍,多做一些参考题。说到这里他又加一句,听说,今年秋天的考试,还要加考英语。

  韩樱子马上一脸苦相:完了,我在学校学的那一点英语早就配饭吃光了。咋办?

  看到韩樱子吸溜着嘴,像是害了牙疼病一样,岳广寒轻抽了一下嘴角笑了一下道:政策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回去后不要松劲,到时候分数真的错点事儿,我会从中给你操点心的。

  岳广寒的这一番说辞,不啻于给韩樱子吃了一颗定心丸,很快,她的脸上浮现出了灿烂的微笑。

  七

  按照镇教办室的要求,再过一个星期就要期中考试了。每年的期中、期末考试,为了显示考试的严肃性,考卷都是镇文教办统一印发的,每次考试的时候,镇文教办会抽调别的学校的两名教师来监考,考试的成绩会统一阅卷张榜公布,排出每个学校、年级的名次,对于推选优秀教师、晋升职称、民转公都可以作为参考的依据。为此孙校长对这次期中考试也非常重视,他反复告诫顾晓平和韩樱子要抓紧学生的复习,争取为关冲小学争光,就是不能得到前几名,起码也不要给学校丢脸。

  顾晓平一直没有松劲,利用几堂课的时间,重点讲解了容易出错的疑点、难点问题,并画出了重点复习的地方,对于谢根生、孔文明、潘铁蛋等几位差生,他还特意加“小灶”,利用自习或是课外活动的时候给以额外辅导。尤其让他欣慰的是,六年级的何小竹很配合他的课堂教学,上课,提问她时,她能对答如流,这对于差生起到了示范作用;下课后,她还遵照他的提示,对那些差生专门给以帮助。

  当忙碌一天到了深夜,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就是继续认真复习那些课程。最让人纠结的是,他只是一个初中生,考试的时候会涉及高中的许多课程,他不得不认真钻研,死记硬背,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趁着星期天去找人求教。

  他只有这一条路了,民转公是他唯一的希望。

  可是,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何小竹向他请教问题的次数多了。过去可不是这样,比如,一个单词或者一个成语,按智商和能力她完全应该懂的。有时候她到他的寝室来询问问题,显然停留的时间过长。作为学习委员,经常把从同学中收上来的作业本送过来,或者是从他这里拿走作业本发给同学们,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凭着一个教师,一个业余时间偶尔写点小诗、小散文发些感慨的青年来说,心里十分清楚,何小竹这样做已经严重超出了师生交往的范畴。有一天下午第三堂课后,学生们都陆续走了,何小竹把收上来的作业本送进了顾晓平的寝室,但是她始终还没离开的意思。顾晓平问她还有啥事?她说她想写一篇周记,有些地方不懂,想问一下老师。对于爱学习的学生来说,顾晓平一般比较热情,说你说吧,哪些地方有疑问?何小竹一本正经地说:顾老师,我最近看过一本课外书,里面提到许广平,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件事当然难不倒读过许多文学书籍的顾晓平,他娓娓道来,说这个许广平应该是鲁迅的夫人,原先她是鲁迅的学生,后来比较崇敬鲁迅,就与他结合了…,说到这里,顾晓平突然有所警惕地问:你怎么会提到这样一个问题?她说我看过邻居一位哥哥的一本书,上面有鲁迅写的《一件小事》,我就想模仿着这篇文章写一篇周记,先从一件小事做起。顾晓平“嗯”了一声。这时的何小竹说顾老师,我懂了。说罢,她愉快地蹦跳着从他的面前走了。顾晓平摇了摇头笑笑:这孩子!

  何小竹刚走一会儿,韩樱子就进了他的房间,左右看看问道:又在给何小竹加小灶?

  哪里呀,她来是询问我一个问题。顾晓平敷衍地说。

  韩樱子警惕地问:啥问题?顾晓平不想如实相告,说:韩姐,你不是来查户口的吧?

  我哪敢呢,韩樱子说,只是提醒你,最近正是关键时刻,学校快要期中考试了,你要一心没有二用才好。而后,向他大有深意地一笑,走了。

  韩樱子是个比较多疑的人,顾晓平心里有数,他要是与任何女性接触她都会盘来问去。有一回附近湾子里有一个在后山放牛的妇女来讨碗水喝,等人家走后,她也过来对他一番追问。还有,韩樱子今天的另一番含义是否是,他对何小竹“开小灶”指导学习,她会认为他所教的班级成绩好了,对她有不利影响?毕竟关冲小学除了孙校长,将来民转公只有他们二人才是竞争对手,也许在她的心目中顾晓平是她的最大威胁,也是她最大的挑战。总之,她的心情十分纠结复杂。

  自打上次韩樱子请假回家,顾晓平也心有疑问:平时她是不会轻易请假离校的,刚好孙校长头天宣布县里今年要民转公,她就请假离去。不用说八成她是在为今后的民转公跑路。要么找他做当村主任的老爹,要么依靠老爹开辟新的路子。

  这些天,韩樱子看顾晓平的眼神总是有点怪怪的。

  二人之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关系。

  学校期中考试很快结束了,关冲小学的成绩排在中上游,孙校长很是高兴,为了奖赏顾晓平和韩樱子的优异表现,他特意牺牲中午的时间,去学校东南角的小河沟里用粘网粘了十多斤白条鱼给他二人每人分了一部分。

  三个人的高兴劲还没有从激昂的氛围中过去,从县城反馈来一条不好的消息:县教育局的岳广寒托人捎过来信儿,说今年民转公的准入门槛设置高了,由于名额有限僧多粥少,不仅仅是文化程度、普通话、英语选项的限制,而是教龄的限制,凡参加考试者,必须是十五年教龄的老师,要么是获得过地区级以上五好教育工作者、模范教师等荣誉称号,或者另有特殊的专长。平心我而论,三个人中只有孙校长达到了二十年以上的标准,可惜他的文化程度初中也没有上过,在关冲小学默默无闻干了三十多年,如果严格地讲,他的普通话、英语考级等都达不到要求。顾晓平和韩樱子就更不用说了,仅年龄这一项就把他们排除在转为公办教师的大门之外。按照政策,他们三人都达不到要求。顾晓平听到的时候脸上瞬间黑丧了下来,胸口堵塞得难受。最抓狂的是韩樱子,她愤愤不平地骂道:奶奶的,不干了,啥子土政策,分明是有人在捣鬼,老子苦煎苦熬了七八十来年,他们一句话就将俺这一点希望全部破灭了。说罢,还抓住屋中盛菜的一直黑瓦碗狠狠摔在了门前。

  等到韩樱子发泄了一番之后,孙校长安慰她说:韩老师,你可不要意气用事,只要咱们这一拔人好好干,国家不会不管的,总有一天咱们会拿上正式的粮本的。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也感到底气不足苍白无力。不过他说完又加了一句话,却给顾晓平和韩樱子二人留下了一点想头:你们也知道,一代君王一朝臣,中国的政策历来都多变,听说,最近县里又上任了一位新的教育局长,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等他忙活这一阵之后,说不定又有新的政策出台了,所以说,咱们一定要学会等待。

  孙校长这一番安抚,倒是让顾晓平他俩的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毕竟当民办教师在现今比一般民众有地位,好多人削尖了脑袋还不一定能得到这个职位呢。

  那就等吧。韩樱子说完,怏怏地进屋了。

  八

  一个多月后,关冲小学对六年级学生进行了抽考,为的是迎接小学升初中的考试。

  这段时间,顾晓平尽管情绪低落,但对班级的教学一直没有松劲,因为,他每次回去,母亲总会为他打气,让他坚持把事情做好。母亲的娘家就在本地的冯家冲,过去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外爷念过几天私塾,不但背诵过浅显的谚语诗词百家姓,对四书五经,古文观止都有涉猎,这些对母亲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从小她也识些粗浅的字词,在偏僻的山区可是不简单的事情。母亲曾经给他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啥事都是日积月累干出来的;还教导他要学会坚持,具有水滴石穿的精神,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样的话啥事儿也办不成,假若有一天你对一件事情干得足够好,总有出头之日的。于是,顾晓平就记住了母亲的话。

  他对六年级每一位学生做到了因循施教,对语文采用开放式的教学方法,利用自己爱好文学的特点,推荐好的书籍阅读,讲课的时候开发学生的思维,让他们遇到问题多问几个为什么!数学上他坚持让学生多演练,熟中生巧,并选择一些课外应用题,用学校唯一一台老式的油印机刻印出来,供学生们演习。

  辛勤的投入得到了回报,去镇上参加统一升学考试,关冲六年级的二十三名学生,竟然考上了二十个,名次排到了第五名,何小竹全镇年纪中位列第二。就连过去成绩一直不佳的孔文明、潘铁蛋也赫然在列,这样他们毫无疑问就可升入镇中学,这对顾晓平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成绩单在柳溪镇中心小学校大门口公布之后,好多人前去观看。

  孙校长得到消息很高兴,见到他时说:晓平,走正道,好好干,无愧为你妈的好儿子,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只要坚持,将来关冲小学就有希望啦。顾晓平欣喜不已地点头说:孙校长,你说的对,坚持很重要,别的我也没有啥能耐,那就慢慢坚持吧。说罢,打扫教室锁上门,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室里,他要利用这有限的时间读点书。

  统一考试后,学校放假了。韩樱子回婆家照看孩子,孙校长一直在忙乎田地里的庄稼,只有顾晓平自由的空间比较大。每次他回去,家里的田地并不多,身为木匠的父亲便宽慰他说,你要有事尽情忙你的,家里不用你管,有你妈俺俩就够了。的确是这样,眼下木匠这一行当越来越萧条了。过去闲余时,父亲就帮人做做箱柜、木床、椅子,棺材等,那样式老旧蠢笨,主顾还要安排食宿。现在更多家庭发生了变化,如遇婚丧嫁娶,到街上购买,选择的样式又好省时省力。没有了木匠这种优越,父亲的心里很是失落。

  几天后,顾晓平一时兴来,竟坐在自己的寝室里写一组小诗,忽然有人飘然而入,他回身一看,却是何小竹,脸上汗水涔涔。顾晓平有点讶异地问:何小竹,你有啥事?

  何小竹敛着眉嘟着嘴说:没有事儿,人家就不能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晓平惴惴地说,现在是夏天,田地里活路多,再说,你妈身体又不好,你还要照顾家里。

  何小竹没有应他的话,而是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了一只红手帕,她说她是跑到顾家坪他们家里,见他不在,又到学校的。说着话,她将那只红手帕交给顾晓平,搭蒙着眼说:绣的不好,给你的。顾晓平疑惑不解地望着何小竹接过那只红手帕,然后扭头仔细看,只见红红的手帕中间绣着四个字:老师你好。那字歪歪扭扭,简直像没有规则的树枝条拼凑起来的,却让他的心里有几分暖意。尽管如此,这对于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追问了一句:这是你绣的?

  这会儿的何小竹有几分兴奋,她说这几天晚上没事儿,就在煤油灯下绣的。

  你坐你坐。顾晓平将那方红手帕放在桌面上,走过去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并问她最近家里忙吧?她说田地里这些时不算忙了,只是锄草、施肥管理。停了停又说自己晚上有点空,想读点书,过去那几本书早翻糟了。

  这对这对,没事儿的时候读些有用的书。说着话,他在自己床头选挑了《高玉宝》《钢铁是这样炼成的》等几本书交给她。哪知道,何小竹接了书,喜得不知道说啥好了。好一会儿才弯腰鞠躬:谢谢老师,我走了。

  顾晓平就送她走,路上交代她有空了多翻翻过去的课本,多看看有益的书,对你是有好处的…一顾晓平不住地说,何小竹不停地点头。过了学校房后的山坡,何小竹不让顾晓平送了,她脸上隐含着几分娇羞招招手轻盈地走了。

  他望着她慢慢从视线里渐渐远去。

  这会儿顾晓平在想,身体赢弱单薄的何小竹,要行走四里地到他们顾家坪,绕一段路经过狮子坡、卧虎岭、沈树坪、笔架山,再到关冲小学,就为了送一方绣了字的红手帕,心里有一点感动。而且这也让他想到,每一次上学,她都要步行十多里地到这里,他深切地感到山区孩子求学的艰难和不易。他拿着一份工资,真的应该把学生教好,否则愧对父老乡亲们的一片信任之心。

  忽然,山风起了,不知是刚才的心灵触及或是风的吹动,此时,他的眼睛有些许的湿润。

  立秋过后,酷热渐渐收敛,四十五天假期过完,关冲小学开学了。

  意想不到,六个班报名的新生只有三十二人,整整比过去少了一少半。

  孙校长让韩樱子管理着来校的新生,他和顾晓平去各个湾子和村庄摸底,确认是不是有适龄的儿童没有入学。其结果是,孙校长和顾晓平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经他们走访一圈,发现几乎没有可入学的适龄儿童,因为,有一两个偏远的湾子就近到其他村入学这是新一学期镇教办室提出的新规,再者,还有一些适龄儿童随着打工的父母亲去了外地。

  为此,镇文教办的曹主任趁孙校长去汇报工作的机会告诉他,生源少,老师多,关冲小学也面临着裁减教师的风险。

  开了学那一阵子,韩樱子、顾晓平和孙校长三人都尽量避开这个话题,因为裁减哪一人都是件伤感情的事情。

  不久,事情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黎城县教师进修学校准备在全县范围内,选拔十多名教师组成一个短期培训班,其条件必须有一定的教学经验,获得过一定的优异成绩。刚好顾晓平在假期里写的诗歌,寄出去后,在开学的这一段时间里,相继在报刊发表了七八首诗歌,很快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孙校长就找到镇教办室曹主任推荐了顾晓平。他先是在全镇的小学毕业班统一考试中成绩优异,再加上这几首诗歌的发表,当然鹤立鸡群。韩樱子知道顾晓平要去县城,可咂了咂嘴什么也没有说,说实话她也想有这样的机会,可惜自己的条件达不到哇!更没有顾晓平眼下骄人的成绩呀!

  懵懵懂懂中,顾晓平带上一应日常所用东西去县进修学校报到了。

  黎城县教师进修学校原是一处县供销社办公场所,供销社是个有钱的单位,前几年新建了办公大楼,原打算把这里当作仓库,可县教育局所辖的教师进修学校一直因师资的问题没有解决,与县教育局在一个大院里办公,教室和住所非常的逼仄,教育局领导就打报告,经过县委县政府的协调,算是租借了县供销社的房子,在这里挂上了黎城县教师进修学校的牌子。

  说是教师进修学校,实际开辟了民办教师进入公办教师的一个窗口。只要你被选拔为这里进修,经过两年的学习,毕业后即可成为公办教师,可以享受比民办教师一倍多的工资。

  所以想进入该校的民师挤破了头。想想看,两年中只有那么不多的名额,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甚至可以说人人都是有点来头的

  与当官的沾亲带故。近两三年来,民师转正的路子走得非常艰难,下边的民师意见大呼声高,县教育局为了平抚人们的愤懑心理,就组织了这次的十多人教师进修班,而顾晓平被选拔进来,也可以说他没有靠请客送礼走灰色通道,又能来上学,完全是一个极大的偶然。

  自然,在教师队伍里摸爬滚打了六七年的顾晓平心里十分清楚,虽然是三个月培训,实际就是额外送给他们一次民转公的机会,所以,他非常珍腊。

  培训班的教室就在正规班的旁边,在学校里顾晓平他们被称为小班,而正规班称为大班。大班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有的三十多岁,有的四五十岁,上课的老师大多都是年轻人。所谓学生大多都有二十多年或者三十年以上的教龄,根本不把那些从学校走出来不久的授课老师放在眼里。上课也只是走过场的事情。可顾晓平所在的小班的情况就不同了,多数都在二十多岁,超过三十岁的也只有钱立仁和庞大伟。绝大多数是民师,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能在这三个多月里顺利过关,争取转正,能成为手握粮本的公办教师。

  小班的班主任老师名叫庄英海,省师范学院研究生毕业。他心知肚明,在这里进修也只是走走过场,布置作业也不太较真,你做了更好,你不做他也不会过于得罪你。可顾晓平却十分认真,遇到不懂的地方经常会请教庄老师。庄老师很热情,给以由浅入深认真的解释

  顾晓平班级的十五人中,有五位是女同学,其中有一位名叫曾巧云,正是这位曾巧云在他平凡的人生中留下了不平凡的印记。

  九

  上学是要花费钱的,苦出身的顾晓平深知生活的不易,去教师进修学校时他拿的钱并不多,就盘算着一切省吃俭用。比如,他们这一批的进修学生大多都有些“资历”,或者是亲戚朋友有门道,或者是父亲有些能力带薪上学,家庭条件都很不错。再加上这些学生多数靠家里资助,吃饭穿衣上也很讲究。可他却不能,所拿的那点工资很低,偶尔还喜欢逛书店买些自己渴望看到的书,便在吃上简单一点,别人每天可能会吃上一顿肉菜,他坚持不吃肉,而且还从家里带来了一些咸菜,比如腌萝卜、腌韭菜、辣白菜,这样会减少一笔不小的开支。

  每逢开饭的时候,大班、小班的师生们都会云集在饭堂里吃饭,谈论着国家大事,而他却不,而是打了米饭或者馍馍、面条就会端着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像这样次数多了,就引起了曾巧云的注意。

  一次,他打了米饭走了,而曾巧云就尾随着他一直来到了他的宿舍里,看到他吃咸菜配米饭的一幕,这位富有同情心的姑娘感到了一丝心酸和悲凉,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走了。

  下回顾晓平再打了米饭、馍馍回宿舍的时候,却在自己床头柜上看到了一份红烧肉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望着那香味扑鼻的红烧肉,他馋得涎水快要流出来了,拼命地咽了口唾沫,以顽强的意志忍耐着吃完了自己的饭菜。稍后,等到同学们吃罢饭回来的时候,他却有意呼喊,问这是谁的肉菜放错了地方?

  没有人应声。好一会儿,老大哥似的庞大伟且说,你管他谁的,在你的床头就是你的,吃了不就得了。可顾晓平固执地坚持:不是我买的,我咋能吃呢?

  再一顿中午,曾巧云又把一份肉菜放到了他的床头柜上。顾晓平依然大声询问叫喊,而且还把这件事告诉给了班主任庄老师。经过庄老师的深入私访、调查,方才知道是曾巧云所为,便找到她询问原因。谁知,曾巧云十分动情地说,当她看到顾晓平每天吃米饭配咸菜的情景,就想到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帮他一把,哪想到他不但不私自吃掉,还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大张旗鼓地叫喊,生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我真不明白,他的脑子究竟是短路了或者是进水了?庄老师幽幽说道,顾晓平的确是一个真诚实在的人。这时的曾巧云望着校园里那棵青葱苍翠的大槐树感叹道,他真的愚得真实,蠢得可爱。

  曾巧云毕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依然有着淳朴厚道的民风,看到顾晓平单纯朴实、勤钻爱学,追求上进,平时,别人去逛街、打乒乓球、篮球时,他却见缝插针地抱着书苦读,渐渐就对他产生了好感。最早的时候,鉴于女性的羞涩,她也只是借故问问他数学题解或是语法方面的知识,装作不耻下问地向他虚心求教。顾晓平面对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也乐得不辞劳苦地“指导”。曾巧云呢,主动买些饭票塞给他,有一天还拉着他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套棕色的西服送给他。

  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不久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

  顾晓平二十四岁,正好曾巧云也是二十四岁,只是比顾晓平小生月。彼此是邻近乡镇相距不远,又能说得来,顾晓平很高兴,终于有了爱的另一半,这是个好的开端。曾巧云呢,也经常约他出去逛街和看电影,不过买单的总是曾巧云的多,顾晓平却很少,因为,曾巧云知道他的家里并不富裕,每次都是抢着付费。在一起闲聊的时候,顾晓平就会与她谈起他们那个关冲小学,小学里的孙校长、韩樱子和何小竹。有一回,他还拿出了何小竹送给他的那方绣有“老师,你好”的红手帕请她欣赏。可曾巧云凭着女性的敏感调侃他说:是不是这位女学生爱上你了?顾晓平马上断然否定:哪能呢,她才只有十三岁,还小着呢啥也不懂。曾巧云虽然心里生出些许的醋意,但这位女同学的所作所为倒是让她很感动。

  在学校里,有好多人知道顾晓平与曾巧云相爱后,都认为顾晓平捡了一个蹦蹦枣。曾巧云是临近红土乡中心小学的民办教师,爸爸曾祥东是这个乡的副乡长。曾祥东原是红土乡土生土长的农民,最早也是民办教师,由于他在成人教育这一块成绩卓著,被破格提拔到乡上做了科技办干事,之后一步步从科技办干事到主任,又升为负责科技这一块的副乡长。曾巧云在爸爸的庇护下做了几年的民师,这一次听说县里教育口要招收一批民师集中培训,就打通关节将她送到了培训学校。

  在第二个月的时候,利用星期天,曾巧云带着他回了一趟红土乡见了爸妈。曾巧云的爸爸妈妈都是农村出身的人,一见淳朴老诚的顾晓平都很满意,还趁便请来亲朋好友摆了一顿酒席,算是订婚的喜宴。在他们两人临走的时候,曾副乡长充满着憧憬地建议顾晓平,他只有这一个姑娘,等到三个月培训结束,他会主动给教育局一位朋友打声招呼,希望民转公后,顾晓平到他们红土乡中学任教,这样可以和曾巧云在一所学校,一切都能有个照应。

  去红土当然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嘛,当下,顾晓平就愉快地答应了。

  有些事并非为人的意志所转移,想不到一场灾难向顾晓平悄悄走近。

  红土之行的一个星期后,一个中午饭后,顾晓平正在洗涤几件衣服,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袭来,他歪倒在了校园内一棵松树旁,幸好同宿舍的钱立仁发现后将他摇醒,并问他是不是去附近医院看看。顾晓平摆摆手说不用,这几天可能因为熬夜看书,睡眠不足,休息一下就好了。

  如果这一回是一点小小的意外,三天后在教室的晕眩不得不引起了他的警惕。那是第二堂上语文课的时候,庞老师讲完了一节课布置当堂的作业,坐在座位上的顾晓平瞬间却歪倒在了地上。班里的同学们看见后一拥而上,把他送到了学校外边就近的一家县中医院。曾巧云也跟随过去。经过临床急救,等到他稳定后,值班医生过来建议他做个全身的检查。

  刚抢救过来的顾晓平脸色苍白地说:年轻轻的不必要了,休息一下就好了。可曾巧云告诉主治医生,他是她的男朋友,让他做所有需要的检查,一切费用由她来支付。

  这时的顾晓平无话可说了。只得配合着做了验血、B超、cT等检查。为了节省费用,检查过后他执意回了学校的宿舍。

  第二天,顾晓平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是曾巧云最早拿到的,上面显示的病情让人不敢相信:隐蔽障碍性脑瘫。她和庞老师商议了一下,打算暂时不告诉顾晓平。

  曾巧云不告诉顾晓平,可他也一直没有问。为了省钱,就躺在个人宿舍里,让校医给他打点滴。

  多数时候,顾晓平闭着眼,也不说话。

  曾巧云也很着急,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再瞒下去不好。她又找了庞老师拿主意。庞老师建议还是应该认真告诉他的,这样也好与他的父母取得联系,确定以后怎么样去实施治疗。

  第二天,曾巧云就把那份检查单交给了顾晓平。他虽然心理上有一定的准备,但是看了这样一个结果还是懵了:怎么会是脑瘫呢7他一直认为自己身体非常棒。可是经过仔细回忆,一些蛛丝马迹的现象浮现在眼前。自从半年前,他就有脑子恍惚的感觉,同时还伴随瞬间视力的不清。他总认为是熬夜或者看书多所致,所产生的影响不以为意。

  思谋了好久,他给曾巧云说:送我回家吧。

  曾巧云冷静地说:你咋能回家呢,重要的是你应该尽快去地区或者省医院确诊,再想办法治疗。你这样回去不是等死吗?

  顾晓平没有作声。

  曾巧云就找到庞老师及顾大伟等几位要好的同学商量下一步咋办。顾大伟建议,尽可能不让他回去,那样耽误时间,当务之急是火速把他的父母接过来商议一下,尽快去地区或者省城确诊病情。大家都说,也只能这样做了。

  山区交通不便,为了节省更多的时间,钱立仁找了在县邮电局工作的一位亲友,骑了一辆三轮摩托,下午就把顾晓平的父母接了过来。

  顾晓平的父母看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儿子,一下傻了。母亲心软,当即就哭着说:我的儿啊,来时你可是好好的,咋会说病就病了呢7看到老妻落泪,顾晓平的父亲站在床头也揉红了眼睛。庞老师就安慰二位老人说,生灾害病都很正常,关键是请你们来看怎么处置这件事儿。一生谨小慎微苦干苦做的父亲也拿不定主意,说俺们经事儿少,还是老师们给俺拿个主意。这时,庞老师就将准媳妇曾巧云介绍给了顾晓平的父母。母亲一看是这样俊俏的姑娘,按照农村的老古规是要给见面礼的,当下就撕着口袋掏钱。曾巧云忙拽着她的手说:姨,你不要操这份心了,把这些钱攒着为晓平治病吧。

  明明顾晓平的父母也没有啥最佳的办法,庞老师和顾大伟、钱立仁商量了一番,先去地区医院再说。钱的问题,就请庞老师向学校借一部分,还有同学们每人凑了一些,就连大班的同学们,听说刚来不久的顾晓平遭遇这样的厄运,不少人也慷慨解囊捐献了一部分钱,当即就有曾巧云和顾大伟二人为主在他的父母陪同下送到了地区医院。

  十

  去医院的结果并不乐观,顾晓平的病疾的确属于是隐蔽障碍性脑瘫。

  在北京的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已经花去了五六千元,这可以说是父亲为了儿子结婚攒下的全部积蓄。

  顾晓平的心情很沉痛,他不是没有想到过治疗,可这样几十万元的治疗费用从哪里来7况且真要花了钱又没有治好,自己不但不能为父母尽孝,还给老人们留下可怕的债务和亏空,他的灵魂会不安宁的。

  当他了解了其中的细节之后,果断决定回老家。

  父母亲连劝说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他们的确没有这个能力。曾巧云呢,看着顾晓平憔悴的样子也无能为力。曾巧云只好为顾晓平办好了出院手续,一起回了关冲老家。

  曾巧云回了教师进修学校。

  三天后,她又到了关冲,见到顾晓平的第一句话就是说,她和庞老师一起找了学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先在县医院做辅助治疗,看能不能出现奇迹。

  顾晓平不说话。

  曾巧云说到县城还有那么一帮同学们,总比这样躺倒床上等死强。

  顾晓平不接腔。

  曾巧云还进一步地开导他,在家里地方偏僻交通不便,到了县城可以接触更多的高人,能寻到更多的民间验方,说不定某一位江湖郎中的医方能使他的病疾起死回生。她的这样一番提示和解劝,使得他紧闭的心门开启了一道缝隙。他何尝不想享受生活的温馨,他才只有二十四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便相遇了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严格地说,他对生抱有无限的渴望。但现实是残酷的,他不能以自己虚幻的蜃景给父母带去永远也弥补不了的创伤。他回复了曾巧云,让他好好想想,三天后再答复。

  曾巧云回学校了。

  不巧这段时间,学校组织学生模拟考试,开展临时实习,一拖十多天曾巧云一直没有到关冲,再来的时候,当她重提前次的设想,被顾晓平婉言谢绝了。

  曾巧云忍着没有说话,而是将自己带来的麦乳精为他冲泡了一杯水递给他。顾晓平没有看她,尽量使自己冷静起来。曾巧云望着顾晓平流着泪说道:晓平,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好一会儿顾晓平幽幽说道:人的生死自有天定,谁也不好逆转。那就听天由命吧!

  这时的曾巧云坐在床头,泪水在脸上漫溢。顾晓平艰难地探出手来为她拭去:巧云,把我忘记吧。曾巧云将顾晓平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我能把你忘记吗?我已有咱们的孩子了,快一个多月了。

  这时的顾晓平将面前的曾巧云推了过去,用决绝的口气说:你把他尽快打掉。他把脸扭了过去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如果你继续再来,不但不会给我安慰,相反会使我更痛苦。说罢,将脸扭向了一侧。

  此后,无论曾巧云再说什么,他都没有言语。

  曾巧云含泪走了。

  此后,曾巧云心怀着忧伤和委屈真的再也没有来关冲。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一来是,她的父母也知道了她意外怀孕的消息,游说她不要再打扰顾晓平,尽快把胎儿打掉。她一一照办。身体刚一恢复,面临培训班结业,正好省里分到黎城县两个去西藏支教的名额,她立即报名去了西藏阿里。不久,她给顾晓平寄回了一封信件:

  晓平: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实际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有着许多偶然性。我想劝解你,也在提示我,人一生或显赫,或卑微,或伟大,或渺小,最终都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这都是宿命,请不要介意人活年限的长短,重在生活的质量。你虽然目前只有二十四岁(和我一样),我认为你已经活出了自己的模样,你是一个民办教师,已经教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他们会接续着你的行程一直走下去。你虽然是一介民办教师,细想想,那些山窝里的乡亲们难道还不自足吗?你身为一位民办教师,仅仅只差一步之遥就能转成公办,但你已经轰轰烈烈一场,就是二十四年的生命到此为止画上句号,也已有了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尽管顾晓平的眼睛的视力模糊,但在煤油灯下,他凑在自己的眼帘下逐一辨认,每一次都看得泪眼婆娑。曾巧云说得很对,一个人假若浑浑噩噩一生,那活得又有什么劲儿,人要活出自己的精气神。

  一个人有了良好的心态,不论处于什么样的境遇,对于这些都无所谓了。再后,顾晓平偶尔在妈妈的拉拽下,趁着中午无人的时候出来晒晒太阳,他在与命运抗争。

  被医生预言只能活三个月的生命,半年之后他依然活着,出现了生命的奇迹。

  春节过后传来消息,关冲小学仅留下了十四名学生,显然难以再维系下去,一个星期后,接上级指示,很快兼并到了相邻的毛垱小学。孙校长因为年龄已六十五岁,早超过了民师规定的年限,被无条件劝退。相对孙校长,韩樱子在其父亲韩先轩的跑动下,民师职位的关系转到毛垱小学,因为学校民办教师多,只给她安排了一份勤杂工,相对工资减半。这样的安排对于生性傲强的韩樱子简直是一种折磨,她非常明白,自己文化程度有限,到了外村,失去了父亲这棵大树的庇荫,早晚还是要被辞退的。如果被人家辞退,还不如体面地离开。她仅仅在学校待了十多天后,便主动辞职回家了。

  失去了教师职位的孙校长与韩樱子一起买了礼物来看望顾晓平,脸上呈现的是低落和阴郁之色。当顾晓平的母亲陪着二人进里屋见到神情憔悴的顾晓平时,孙校长抢前一步奔到床头,拉着他那瘦削的手,好半天不知道该向他说些什么。随着这短暂的沉默,顾晓平依然表现出平和的心态,爽快地说,北京大医院的医生宣判我只能活三个月,这不,我已经超过了半年。他忍着疼痛眩晕的头部,故作姿态地嘿嘿笑着,说自己已经赚了。

  见话题戳到了伤心处,顾晓平连忙岔开话题。问孙校长,何小竹他们学习还好吧?听到他这样问,孙校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教过的一些学生,像何小竹、谢根生、孔文明、潘铁蛋等,在街上见了我,都说凑个时间要来看看你,特别是何小竹不不不,顾晓平连忙打断孙校长的话摆着手说,那会分散他们的学习的。再说,顾晓平低下头说,千万不要让他们来,让我在他们的心中永远保留一点美好的印象吧!

  送走孙校长和韩樱子后,顾晓平回屋后就交代母亲,以后再不要让人来看他了,越有人来看他,他才会更难过。假若以后再有人来,让她拒之门外,就说他身体不适,心情不好,不太想见人。母亲就沉思一阵答应了。

  还偏偏让顾晓平说着了,三天后,谢根生和潘铁蛋就提着20枚鸡蛋和两包麦乳精一起来看望顾晓平来了。他们二人到了院子后,顾晓平的母亲迎接住他们就小声说:你们的顾老师这几天躺在床上身体不好不想见人,你俩还是回去吧。潘铁蛋有点想不开:他是俺们过去的老师,俺们来看看他,难道不应该吗?顾晓平的母亲心地善良,也觉得这事儿不妥当,就进门去告诉顾晓平,说这俩学生一心想见

  谢根生和潘铁蛋还带来了鸡蛋和麦乳精。想不到顾晓平手一摆痛苦地说:让他们回Ⅱ巴,东西也带走,我不见。母亲只好出来说了实情。可惜潘铁蛋十分固执,最后动情地说,要不是顾老师费心劳神地劝说他,还给他开小灶补习,他咋能考上初中?母亲只好再一次进门向顾晓平迁就,让他们进来怕啥呢?可是,顾晓平好似铁了心,始终没有通融,他说他想安安稳稳地活几天,不想让人打扰,就这么简单。母亲再一次出门去向谢根生、潘铁蛋说了。通情达理的谢根生就解劝潘铁蛋,顾老师心情不好不想见人自有道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走时还是将那二十枚鸡蛋和两包麦乳精留下了。

  第二天,何小竹就来看顾晓平了。她听回去的谢根生和潘铁蛋说来看望顾老师却吃了闭门羹还不信,认为顾老师一直是一位平易近人的人,决不会这样不近情理。但她的结果依然如此,尽管她站在窗户下苦苦地哀求,顾晓平只是隔窗说了几句话,让她马上回校好好读书学习,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尊重和报答。

  何小竹委屈地说:今天你不想见我可以,但我有机会还是会再来的,说罢嘤嘤抽泣着离去了。

  在何小竹离去三天后,顾晓平把自己很喜欢的文学书籍

  诸如《红楼梦》《人生》《笑面人》《复活》等十分珍贵的名著打包后,托本村的一位叔伯弟弟送给了何小竹,并附上了一张便条:

  何小竹:你好!是人总会离开人世的,这是客观规律,只是人与人之间活得长短罢了。希望今后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希望,只有日后考上大学,走出大山,这才是你最好的选择。还有,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相信你以后会理解我的。就此打住。祝你一切都好!顾晓平。即日。

  顾晓平的身体越来越赢弱了,头部经常疼痛难忍,靠母亲给他注射杜冷丁勉强维持一下。他的脑子混沌视力渐渐模糊,时不时会陷入昏迷状态,父母依然精心照顾着顾晓平。阳春三月到了,情况稍好一点,母亲劝说他到院子里晒晒暖,接触一下阳光,可他仍然坚持不出堂屋门。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出门了,哪怕到院子里坐一坐。他们家的门前是一条大路,他不愿路人和邻居看到他瘦弱不堪眼睛几近失明的样子,他想保持着一份民办教师的形象和尊严。不过清醒的时候,他偶尔会将何小竹送给他的那方绣有“老师,你好”的红手帕,高挂在窗口的亮处,每每影影绰绰看到它,内心就会升起一股无限的温暖和柔情......

  责任编辑 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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