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尧

　　湖水平。心事凝，微风拂过。层层芦苇荡徐徐弯腰。向护送抗日老兵的队伍致敬。站在白洋淀的船头，捧着爷爷的骨灰和独立自由勋章。仿佛又看到他那瘦弱的身影。潜伏在芦苇荡里，向小船上的鬼子静静地瞄准、狙击……

　　小时候。爷爷在我印象里是个严肃的人。他有一件洗得褪色、右胸前挂着独立自由勋章的旧军装，一直整整齐齐地挂在堂屋。那时候。我最喜欢把那圆圆的勋章拿下来在手里摆弄，看阳光在宝塔山上跳跃。闪着耀眼的金光。“别用脏手直接拿它！手上有汗！”每回说完这句，爷爷就会一把夺回勋章，怜爱地用一块小手帕轻轻擦拭，许久才放下。那时，我实在不能理解，一个衣服上的装饰品，看得比自己的孙子还金贵。

　　上学后。我离开了爷爷跟父母住在一起。地理的距离和学业的压力让我渐渐远离了童年的记忆。远离了爷爷的唠叨。也远离了那枚我喜爱的自由勋章。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推开爷爷的房门。看见老人独自坐在床上，对着军装上那枚勋章自言自语，说话间，布满皱纹的眼角闪着泪光。

　　“他在跟谁说话？一枚普通的勋章为什么让爷爷这样悲痛，黯然神伤？”

　　爷爷让我坐下。眼光望进历史，开始讲起这枚独立自由勋章的故事。

　　爷爷出生于1921年，直到他前年去世，已经走过了92个年头。在这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他见证了日寇铁蹄下的狼烟四起。走过了淮海战场的血雨腥风，迎来了中华儿女翘首企盼的开国大典。目睹了朝鲜战场上铁与血的较量。

　　回首这段峥嵘岁月。爷爷最难忘的就是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惨绝人寰的八年、血雨腥风的八年。为了民族独立，多少中华儿女在枪林弹雨中倒下，前赴后继。一路高歌。

　　爷爷说。他16岁那年参加游击队，在白洋淀和鬼子周旋了四年。后来因为读过书。被提拔到团部当文化教员。当年，和他一起出门参军的同窗都牺牲在这迎风飘荡的芦苇丛中，有些连尸首都没能留下。

　　爷爷有个同窗好友叫王令邦，跟爷爷同一天加入游击队。一天他俩负责伏击一支路过的鬼子小队。不小心惊动了芦苇荡里的野鸭子。一大群惊叫着飞腾而起。引起了鬼子的警惕。机关枪像暴风雨般朝芦苇荡扫了过来，爷爷和王令邦被困在芦苇荡里。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被鬼子一锅端。紧急关头。王令邦一把将爷爷推进湖里，自己撑船向芦苇荡外划去。罪恶的子弹射穿他的身体。他跌撞着落到湖水里。溅起一大朵红色的水花。爷爷咬着牙。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等鬼子走远。奋不顾身地向溅起水花的地方游去，除了带血腥味的浑浊的湖水。什么也没有找到。

　　爷爷的右肩有块旧伤。一到阴天就疼得厉害，手臂只能稍稍抬起。听爷爷讲，那是和鬼子白刃战留下的疤痕。“那年跟着队伍去村里做工作，被汉奸告密。一大股鬼子围上来。我们每个人只有五发子弹。枪放完了。就用大刀砍。班长冲锋的时候被敌人的子弹射穿了右眼。其他人一看都红了眼。迎着子弹冲进敌阵。我一刀砍死一个鬼子。另一个鬼子从侧面冲上来刺刀正扎在我肩上。我当时也顾不上疼。回手把他放倒，又有两个围上来。我弯腰砍断一个鬼子的腿，另一个瞅准我的心窝就刺了过来。多亏旁边的张旺朝我喊了一声，我立即侧身。那一刀没刺中要害。却深深地切进我的大臂。为防止大波敌人围剿。我们迅速撤出了战斗，死了11个兄弟。张旺他也……”讲到这里。爷爷已泣不成声。追忆抗战八年。那些血与火的洗礼让他佝偻的身体颤抖不已。热血沸腾。在孤独的晚景中。他没有故人可以排解，只能独自一人对着那承载着荣誉和悲痛的勋章黯然神伤。而我只能握着他的手。陪他一起无言饮泣。

　　“那时候。我们的装备太差，每次胜利都是用巨大的牺牲换来的。看着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军队强大起来。能把所有侵略者都挡在国门外就好了……战友们都走了，这个梦。我得替他们来见证。”为了这个梦想。爷爷望穿了抗战的烽烟。那漫长似几个世纪的八年抗战。爷爷的故事似乎永远讲不完。那一场场刺刀见红的奋勇拼杀。那一段段感人至深的战友情怀，让我动容。让我敬仰。带我思索，给我憧憬。透过七十年的烟尘，我看到日本军国主义的残暴和中国人民的英勇。看到了英勇顽强的中国人民在战火中浴血奋战的悲壮与惨烈。看到了爷爷他们那辈人对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渴望与期盼。

　　渐渐的。一个从军的梦想在我心里扎下了根。让我为之迷醉。为之神往。我仿佛看到赤旗插满延安山头，我看到白洋淀上空硝烟散去，我看到年轻的爷爷欢笑着将手中的军帽抛向半空。祖国上下一片欢腾。这景象太美好了！我要让它持久长存。让它永驻青春，让爷爷做了大半辈子的强军梦成为可能！

　　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军校。光荣地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上学走的那天。他眼含热泪，摸着别在我胸前的大红花。眼含热泪。一个劲地说“好啊。好！”爷爷还特意穿上那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颤巍巍地给我敬了一个军礼。看着他在家人搀扶下远去的背影。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这个军礼太重！它是一个老兵的致敬，是他无言的嘱托以及对于强军梦后继人有的欣慰。我。绝对不能让他失望！

　　军校四年，有欢笑，也有泪水。我走过一次次挑战。渡过一个个难关，完成了从一名青年到一个军人的转变。听家人说，每当一张喜报寄回家里。爷爷便会高兴得合不拢嘴。有时候还对着他的旧军装喃喃自语。我知道，他这是在告慰那些牺牲的战友。新的一代已经扛起了他们手中的红旗。擎起历史的责任，让他们看到了强军梦的希望。

　　离家久了，就容易忽略时间的流逝。军校几年。在追逐梦想的同时。我真的从没想过和爷爷的离别这么快就到了我的眼前。当我再见到他时。他却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带着氧气罩。再也不能讲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看我走近。老人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我。又指指自己，一颗浊泪滑落脸庞。我在他身旁坐下，握着他的手安静地陪着他，就像当年陪他追忆往昔。慢慢的。他的呼吸变得微弱，手指失去了力气。一切归于沉寂。

　　一个抗战英雄永远逝去了。

　　按照爷爷的遗嘱。要把他的骨灰撒在白洋淀的湖水中。他要回到战斗过四年的地方，在这里驻扎，在这里潜伏。在这里为他逝去的战友站岗。

　　小船在前行，荡着宁静的水波，似轻语。如诉说。去吧。抗战老兵。同思念了半个世纪的战友们团聚吧！在这里会见到你的兄弟们。同他们诉说当年的血雨腥风。给他们描述如今祖国的富强和人民军队的强大。独立自由勋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把它别在胸前，望着芦苇荡的上空。仿佛听到了爷爷和他的战友对我的殷切期望……

　　芦苇荡轻轻摇曳。远处。一簇紫色的芦花正在夕阳中飘荡，在这美丽的水塘。在这昔日的战场，将是我梦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