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舒外出学习了两个月,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学习班本来还有一周时间才结业,可是学校临时被上级安排了其他教学任务,他们这批学员被提前结业。学员们很是不满,倒不是因为少学习了一周遗憾,而是突然结束这管吃管喝管住啥心不操的美好生活心有不甘。在一场场的告别酒局后,方舒和其他三十五个同学依依惜别。躺在火车下铺的方舒翻看着手机相册,心里想着,下了火车就又回到了原点。每天单位、家、学校三点一线,忙完工作忙家务,忙完家务忙孩子,忙完孩子忙老人……总之,一睁眼就是鸡零狗碎的世界。哪里像在学校的时候,顿顿饭有人准备好,还是不重样的自助餐,吃完碗筷一放就可以甩着手哼着歌回宿舍休息娱乐。每天,同学不是约着浪皇城根,就是三五成群的饮酒作乐,学习反而成了调剂,想学就学,不想学也没人管,全凭自觉。后来,还是班长的一句话为这样的学习定了性:学习是广交朋友,开阔视野的手段,不是根本目的。没错,这个社会,广交朋友才是王道。你看,大家常挂在嘴边夸一个人的话就是:看看某某,路子野得很,朋友遍天下,啥事都能办。
到了家的方舒,推开门的瞬间,她想拎着行李箱扭头就离开,不管去哪都行。可是看到墙上女儿的照片,方舒深深地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才踏进了家门。方舒从入户门走到卧室,是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过去的。因为地上到处是女儿的玩具、零食、衣物,还有各种各样在方舒眼里的垃圾、垃圾、垃圾。方舒进了卧室,看见到处乱扔的衣服鞋袜,心里已经没有了气也没有了急,她知道这才是自己生活本来的样子。如果她提前告诉了丈夫她回来的时间,他一定会花大价钱雇几个钟点工,把家收拾得利利索索,她看着开心,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会想法把钱再从她手里要回去。方舒的丈夫丁大力没有固定的职业,今天跑保险,明天卖房子,后天做策划,没有一样工作他能做过一年。眼高手低,没本事,这是方舒对丁大力下的定义。后半句隐含的意思就是,当初瞎了眼看上他。所以,对于在事业单位有着稳定收入的方舒来讲,丁大力挣得比自己少得多还朝不保夕。
丁大力和方舒是高中的校友,班挨着班,丁大力本身其貌不扬,学习平庸,原本进入不了方舒的视线。临毕业的时候,这座小城开始闹地震,小城本来就在地震带上,方舒记得很小的时候就闹过一阵子地震,那会子好像唐山大地震刚过去不久,人们谈震变色。方舒家在六楼,是顶楼,她的父母那阵子天天带着方舒睡在楼下的小帐篷里,正值夏季高温时节,热倒不怕,就是蚊子太可怕,方舒的体质又特别爱招蚊子,方舒那时年龄小得可能不会有记忆,就因为浑身被蚊子叮得没有一处好皮肤,让方舒的脑海里对那个夏天像被大火烧毁皮肤的人一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那种哪儿哪儿都痒,哪儿哪儿都被挠得破破烂烂红刺拉拉的,又被母亲涂上紫药水防止发炎,整个夏天,身体都是红紫相间,浑身散发着医院的味道久久难忘。和方舒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后来也不和她玩了,他们说她得了皮肤病,会传染,所以,方舒的那个夏天被地震搅和得倍觉凄凉,连她自己也有点怀疑真的是得了病而不是蚊子惹的祸。后来,地震的传言渐渐弱下去,天气一天天凉下来,楼下避震的帐篷也逐渐减少到寥寥无几。方舒的父母最后也悻悻然回到楼上的家里继续之前的日子。
时隔多年,关于地震的各种谣言又开始满天飞,政府怎么辟谣也敌不过广大人民群众的七嘴八舌,毕竟当年政府的宣传手段有限,除了电视、报纸,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途径阻止谣言的蔓延,从古至今都是谣言止于智者,更多的人不是智者,反而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吃瓜群众,这些谣言再一次击中了方舒内心的记忆,那个夏天关于身体的溃烂和心灵的自卑和孤独让方舒寝食难安。方舒的同学们更是下了课就热衷于讨论有关地震的五花八门的话题,人人都仿佛变成了预言家,以后的日子里关于世界末日的种种猜想和今天的情形如出一辙。这天,乌云压顶,空气沉甸甸的挤压人的心口,正是午后最明亮的时光,天地却显得比夜更黑沉,教室里开着灯也昏暗得像乡下的牛棚子。下课铃一响,学生都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五六十人的教室憋腾腾的让人上不来气儿。方舒和几个同学趴在栏杆上闲聊,有一个同学神秘兮兮地说,他住在乡下的奶奶打来电话说,最近村里的狗到了晚上就叫个不停,用棍打都没用。他爸悄悄对他妈说,这是大地震的前兆啊……方舒他们听了,吓得紧紧抓住眼前的护栏,好像手一松开楼就会塌一样。就在这时,教学楼很善解人意地抖了几抖,方舒只听旁边的男生大喊一声:地震了!就看见身边的同学倏忽间不见了,只留下她呆头呆脑地杵在原地不动弹,不是方舒不想跑,是她的大脑发出跑的指令,可是她的身体竟然呈现拧螺丝的神奇效应,她的双腿像螺丝一样开始原地旋转,仿佛把整个身体拧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紧……就在这时,方舒被一双大手扯了起来,拉着她飞快地跑下教学楼,楼下的操场上早已乌泱泱的全是人头。方舒就像从屠夫的刀下死里逃生的小羊一样身子发颤,她紧张到连一句谢谢都忘了给拉她下楼的男生说,反而是那个男生安慰了她,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了,安全了。这个男生就是丁大力,这随手一拉和这轻轻一拍飘来的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从此后,把两个陌生人扭结成了一个锅里的米,而他们以后的大把光阴都在熬这锅夹生饭。
2
方舒在家用了蛮荒之力才把家暂时恢复到能看过眼的地步,她实在干不动了,丁大力知道她回来了,反而找借口说自己在外地忙工程,要过几天才能回家。女儿被寄放在丁大力的亲姐姐,方舒的大姑姐家。方舒知道丁大力是在逃避自己的责骂,在听完丁大力的借口后,方舒哼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她根本不想和他多费一句口舌,有那个力气不如留着接孩子的时候去应付大姑姐。方舒把学习回来带的特产,给大姑姐狠狠地装了一大包,大姑姐是个热心人,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犟骨头。方舒在丁家和她多年的你来我往中,对这个大姑姐已经有了一套应对的办法。见了面就狠狠地夸,临走时要留下丰厚的礼物,要让她在姐夫的家里有面子,抬得起头。早些年,丁家家境寡薄,常常靠姐夫家接济,大姑姐在婆家就没有太多地位,又生了个丫头,在家就总是要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随着丁大力和方舒的结合,方舒的体面给大姑姐撑了场面,虽说弟弟丁大力还是那么的不争气,可是长得端庄身份又是公务员的弟媳妇提气啊。
方舒很顺利地接到了女儿,大姑姐把那一大包特产摆了满满一茶几,方舒知道,她是摆给姐夫和婆婆看的。离开大姑姐家的时候,方舒一手领着女儿,一手拎着大姑姐蒸的包子,做饭的手艺,大姑姐在家里是数一数二的,所以,这包子方舒没有客气地拎上了,这可以当她和女儿好几天的饭。回家的路上,方舒打开车窗,车内的燥热被外面的凉风吹走了一大半,方舒想,这就是小城和皇城的区别,早晚温差明显,不管正午的阳光多么灼热,太阳一落山,就带走了热量,换来夜的凉和月亮的阴,小城人民在各种的夜市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论天气还是生活,小城都有着比大城市更适宜人生存的优势。
这几年,小城不遗余力地打造宜居城市,在全国也创出了一点名堂,到了夏天旅游旺季,小城的大街小巷操着外地口音的明显多了起来,夜市摊上,这些外地人说着全国各地的话扎堆吃喝,大家都说来小城,不喝一场夺命X5(本地啤酒)不啃一顿大块羊肉就算白来了。这个点,方舒回家的路上,路边的烧烤摊此起彼伏,男人大都卷着短袖褂子,露着或白或黑或干瘪或肥硕的肚皮,举着大扎杯咣咣的喝啤酒,让方舒在内的女人们都纳闷的是,在大庭广众愿意敞胸露怀的男人大都身材已被生活毁得面目全非,而那些身材看起来干练舒服的往往老老实实的穿得板板正正,男人和女人的思维真是针尖对麦芒,女人恰恰相反,身材好的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方设法的让所有人观瞻自己的好身材,身材不好的就一条宽松式文艺范睡裙,起到一裙在身遮百膘的好效果。
方舒开着车,看着风景,听着女儿从后座趴在她的耳边叽叽喳喳地给她汇报这些天积攒下来的话,从女儿的嘴里方舒知道丁大力中午还在大姑姐家吃包子喝鸡蛋汤,下午就出门做工程挣大钱去了。方舒想,果然男人都是网上说的大猪蹄子,呵呵,他丁大力在方舒眼里连大猪蹄子都不配。
3
方舒第一天上班就迟到了。
方舒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女儿去幼儿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搭无二的去了几次。大多数时间都和丁大力睡懒觉,到了日上三竿,丁大力带着她去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姑父家蹭吃蹭喝,吃完碗一撂,丁大力去忙他的事业,女儿就留在家里玩。所以,早晨起床的时候,方舒不知道哄了多少回、吓唬了多少次才把女儿带出门去上幼儿园。幼儿园老师见到方舒和女儿的第一句话就是:您终于回来了。方舒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世界上盼着你回来的未必是睡在一个被窝最亲近的人,反而是这些和你的生活并无多少交集的陌生人。
方舒踏进办公室的时候,迟了大概半个小时。和方舒一个办公室的老黄,见到方舒进来,高兴地又是抹桌子又是泡茶水,实习生小王打趣老黄,黄主任,方姐回来你比她老公还开心哦!老黄也不恼,眯着眼,顶着个肉球脑袋,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方姐的老公肯定比我开心撒,开心地你方姐没睡好觉,上班都迟到了……说完这话,老黄又冲方舒挤眉弄眼,方舒说,别挤了,就一道缝再挤该眼球内陷啦,老丁在外地根本就没在家,我这是让孩子拖累的迟到啦。老黄听了,摇着大脑袋打着哈哈说,不着急不着急,迟早要回来收拾你的嘛。方舒没再接老黄的茬,她知道要是把这话接下去,老黄能和她纠缠一上午。有时候,她很是佩服这些和老黄一般年纪的中年油腻男,你任何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只要他想,就能和下半身运动联系起来,而且还那么的顺溜。在后来的日子里,方舒渐渐领悟了一件事,凡是在这方面嘴上劲很大的人,是来不了实战的,他们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方舒称之为“意淫”。而相反的,有一些人,闷腾腾的,看着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在某些场合仗着几两猫尿下肚,就原形毕露,那咸猪手一点儿都不安分,不是在你的背上拍一拍,揉一揉,就是趁机在你的大腿上摸几下,有的还假意和你说点悄悄话,那臭嘴就热气哄哄地在你的耳边你的脸跟前拱一拱,胆子大的一个不防备就亲一下你的脸颊,说什么这是西方礼节。这种情况下,你和一个醉鬼也讲不清什么道理,只能暗暗地吃了这个亏。这些人在揩完油后,又或许能在另外的场合见面,这个时候,他们又是正襟危坐,张口闭口原则与规矩,方舒心里一万个鄙视,脸上却挂得平平的,好像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老黄在方舒的眼里就是第一种“意淫”之人。老黄惧内,这是全单位公开的事实。之前老黄是科室主任,单独的一间办公室,方舒和实习生一间屋。后来,全国上下整顿办公用房,越往下越严格,方舒的单位领导一开始没重视这件事,让办公室看着办,办公室也没有充分领会精神,就不痛不痒的调整了几间办公室。领导还是坐在大房子纹丝不动。后来,市里成立专门的检查组对全市办公用房严查,他们单位准备不及,被全市通报批评,市里大会小会都要其他单位引以为戒,单位领导也因此给了一个警告处分。背了处分的领导把办公室的人从头到尾狠狠地熟了一顿皮,办公室主任天天挂着个驴脸,请来搬家公司吆五喝六地将各科室整合,有的办公室实在没办法,怎么整合都有点超标。最后不知道谁出的馊主意,将一间大办公室隔成两间,中间的隔断打的时候打成空心的,原本宽敞明亮四方四正的办公室,都被隔成了条条房。尤其是财务室,因为就一个会计,面积少得可怜,给她的办公室隔了一扇窗户,狭长的办公室,会计坐在靠窗的位置,每次方舒去报账的时候,推开门,要够着脖子才能看见会计在没在,而会计也伸着本来就齁长齁长的脖子看来人是谁。方舒看着会计一日比一日长的脖领子,说,你这哪是办公室,分明是望夫崖嘛。会计恼怒地敲着旁边的墙,说,你听听,你听听,空的,空心的,隔了一米的空心就是不给活人用,我和你说小方,我现在一推开办公室门就觉得上不来气,什么时候不开灯就是个渣滓洞。暖气片也隔在空心墙里了,都不知道挪出来,冬天冷不冷的先不提,你说要是暖气片漏水了怎么修,怎么个修法?还有用的这什么烂尾材料,一点音不隔,说句不好听的,放个屁都怕隔壁听见。方舒除了万分同情地宽解她几句,也做不了什么。打隔断的时候,放十一长假,等到收假回来,隔断已经打好了,除了一片狼藉等着大家伙去收拾,其他的一概盖棺定论。方舒他们办公室是最幸运的一间了,除了进来一个老黄,调整了一下格局之外,其他的都没有变,包括方舒在地中央养的一大堆花也依旧幸福的腆着脸长得又浓又密。其他科室的人来找老黄,都说,还是黄主任艳福好啊,美女鲜花环绕,真是越来越年轻了啊。
4
老黄的到来,让方舒最不适应的就是中午吃饭和休息。女儿上幼儿园之后,方舒中午是不回家的,她要么吃吃食堂,要么点点外卖,要么到周边晃一圈找点吃食。有很多时候,中午是方舒和闺蜜聚餐的好时间,随着每个人都结婚生子,方舒和朋友们聚会的时间大部分安排在了中午,下午要接孩子要辅导功课,很难凑在一起,中午,孩子要么在学校吃饭休息要么去小饭桌,这段时光成了已婚妈妈们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吃吃美食,逛会儿街,喝杯小资咖啡,戳一戳各自的家长里短,把在家里在单位积下的一肚子苦水坏水馊水一股脑倒出来,真是大河向东流啊,你倒我倒全都倒啊,至于倒出去的这些恶水流到哪里,方舒他们才不关心。
老黄这个人中午基本上雷打不动吃食堂,吃完饭绕着单位的大楼转几圈,然后回到办公室支开一张行军床午休。一个大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办公室的当地上,方舒就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也感觉浑身的汗毛在打结。老黄倒是无所谓,没有几分钟就鼾声贯耳,睡到忘情处,还掀起衣服,露出白花花的大肚皮,方舒想,在老黄眼里,自己根本就没有性别差异,他已经不在乎方舒眼里的形象二字,这一点方舒倒觉得老黄活得很真实,对于和自己无干的人或事就是这么坦然,这也是所有人都说老黄惧内,只有老黄自己说,一个怕字省了多少心。在婚姻生活里,老黄是活得通透的不多的几个人,他的惧内不是酸倒牙的因为爱,而是省心。在形形色色的婚姻里,能让人过得省心,不就是最好的日子吗?多少的婚姻败给了焦虑、烦躁,败给了鸡毛蒜皮,能把日子过得和和顺顺,不就是人生的赢家吗?丁大力倒是不怕她,可是他们的日子没有和顺过,反而有无休止的吵闹,直到近几年,方舒突然间想开了,对丁大力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不闻不问,就算丁大力想找茬和她闹气,她都不应战,对于一场永远打不赢也输不掉的战争,方舒不知道一直战斗下去的意义何在,与其耗费元神,不如养精蓄锐做点有意义的事。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方舒开始了写作,渐渐地在文学圈里崭露头角,这次出去两个月的学习就是全国性创作班,方舒用自己的文字虚拟着自己的梦想世界,她一直记着自己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把作品发给一个作家姐姐看,作家姐姐给了方舒很多中肯的意见。打动方舒内心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的是作家姐姐的那句话:写作能让你成就自己所有现实生活中的遗憾。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方舒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这是方舒的闺蜜都不能诠释的内心。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方舒到这一刻才真正悟到了这句质朴的话语背后潜藏了多少对人生的参透。
中午的时光为了让彼此更自在些,方舒没事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去单位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要一杯咖啡,慵懒地窝在沙发上,随时用手机写一点东西,久而久之,方舒习惯了这样的写作,她的很多诗就是在这个时候写成的。
5
丁大力是在方舒上班一周后才回了家。
方舒看见丁大力第一眼的时候,女人的第六直觉告诉她,丁大力外面有人了。以前的丁大力就是嘴上叫嚣着老子在外面女人一大把,方舒都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今天的丁大力,明显不一样,以前的丁大力无论冬夏,一年四季都是牛仔裤体恤衫运动鞋,唯一的一身西装衬衣就是他们结婚时置办的,就穿了一天从此后束之高阁,按丁大力的话说,他就是这么专情的人,对衣服对人都一样。反正他也没有正经工作,穿什么衣服都无关紧要,舒服就行。今天的丁大力,进门后,脱下的是一双锃明瓦亮的皮鞋,黑西裤,淡粉色的短袖衬衣,这么多年都没怎么打扮过的丁大力就像换了一个人,以前方舒眼里那个微驼着背的黑瘦男人,变得挺拔白净起来,冲着方舒笑着说你回来了的时候,那一口因为抽烟而微黄的牙也有了比平时少有的温柔。然而,在这个男人稍纵即逝的眼神里,方舒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闪躲,这是孩子做错事的时候内疚的躲闪。
拖地的时候,方舒假装挪丁大力的皮鞋,趁机观察了一下鞋子的质量,花花公子的正牌货,方舒想怎么也得一千多,她在想丁大力是挣钱了还是傍上富婆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丁大力凑上来想要和方舒温存一下,方舒努努嘴,女儿睡在怀里。丁大力也不再勉强,略显失望的去了另外一间卧室,方舒觉得丁大力那不是失望,是解脱,她分明在丁大力出卧室门的时候听见他长出了一口气。换了以前的丁大力,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就是想尽办法也是要和方舒做一次的。仔细想想,方舒回来,他却躲了出去,也许他并不是想躲方舒的责骂,而是实实在在的在躲方舒这个人。这让方舒陡然的冒起了一股火,他丁大力凭什么嫌弃她?或者,说得更不堪点的是,他凭什么抛弃我搞外遇?
方舒把女儿缓缓地放在一边,打算去和丁大力理论一番。丁大力的卧室门竟然是关着的!丁大力任何时候睡觉都不会关门,就是上厕所他都很少关门,直到有了女儿,他上厕所的时候才有所顾忌,但有时候也会忘记。方舒一把推开小卧室的门,丁大力光溜溜的直挺挺地睡在小床上,方舒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真是哭笑不得,丁大力什么时候有裸睡的爱好的。方舒的用力推门并没有打扰到丁大力的睡眠,方舒想了想,过去给丁大力搭了条单子,丁大力脑子抽筋,可不能影响到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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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 书法
回到卧室,重新躺下的时候,方舒的手机短信响了,是弟弟方鑫发来的。方舒和方鑫,姐弟俩,父亲取名“舒心”,母亲说男孩子要多金才有底气,所以弟弟的“心”换成了“鑫”。不过,弟弟的名字既没有让父亲如了舒心的意,也没有满足母亲多金的愿。从小到大,弟弟方鑫就是个惹祸精,成绩差得一塌糊涂,恶习一大堆,抽烟喝酒打群架早恋,方鑫没有一样落下的。母亲开家长会常常是在方舒的班里听完表扬,再到方鑫的老师那挨足了批评。方鑫高中上了两年,实在是混不下去了,父亲托了人,搞到了毕业证,把方鑫送去参了军,那时候在家管不了的顽劣子弟都被送到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去打造,不论成功与否,至少野性子能收敛一点。方鑫当兵回来,父亲在电力系统有内部照顾政策,部队转业的优先录用,方鑫成了电力局的电路检修员。电力行业工资待遇很好,可是方鑫的工种比较苦,就是大街小巷常常能见到的那种爬在电杆上检修电路的。经过培训,方鑫被局里分配到了县里的供电所,这也是新政策,新上岗的人员必须下基层锻炼两年。县里又把他派到了村子上,村子里的条件比较艰苦,爬电杆真是冬天冻死夏天晒死,春秋两季大风刮跑,方鑫在父亲的高压政策下,还算争气坚持了两年,方舒想这或许也是当过兵的功劳。
两年后,父亲又卖着老脸打点着给方鑫换了个工种,抄电表,这个活挣的钱比爬电杆少点,可是轻松啊。方鑫回了城就开始了潇洒生活,天天不是喝酒就是打游戏,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挣的钱不够自己挥霍,经常和父母伸手。父母亲娇惯唯一的儿子,总说男孩子结了婚才能收性子。方鑫结婚的时候,新娘子的肚子已经显怀,怕影响胎儿,方鑫在酒店包了一间豪华套房作婚房结了婚。新婚三天一过,方鑫两口子就和父母住在了一起。方舒的父亲在电力部门是老资格,福利分房的时候,分了一套简易二层,说洋气点就是二层别墅。房子公摊小,面积足够大,又是上下两层,所以弟媳妇家没有在买房子的事上多纠缠,总不能孩子生下了再补办婚礼吧。未婚先孕在当时也还是不光彩的。弟媳妇没什么正经工作,在商场里做导购,怀孕之后自然就彻底待在家里养尊处优。方家二老都刚刚退休,乐得在家伺候儿媳孙子,方鑫结了婚还是个甩手掌柜。方舒有时候心疼父母,就教训一下弟弟让他管管自己的老婆,别那么懒,方鑫倒是也听姐姐的话,一来二去,弟媳对她这个大姑姐就很是不满了。但弟媳很聪明,她不和方舒正面起冲突,人家的原则是惹不起躲得起,油滑得就像个泥鳅,方舒除了训一训弟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后来连方鑫也开始躲着她了。父母怕她伤心,反而劝慰她,他们还能做得动,等干不动的时候再来麻烦他们,你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方舒也就此死了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清官也难断的家务事。
6
方鑫短信很长,大概意思就是,他结婚的时候为了孩子没有买新房,也没有装修一下现在的住房,现在孩子大些了,他们想把住的房子装修一下,现在人家里谁还住水泥地的老房子。装修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暂时住到岳母家去,自己的父母希望姐姐能接过去住一段时间,收拾好了他们就把父母接回来。方舒想了一会儿,给方鑫回了一句:知道了,和你姐夫商量一下。方舒的信息回复得模棱两可,她不是作不了父母来家里住的主,而是她要回趟家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前两天学习回来去看父母的时候,他们对这件事也只字未提啊。
第二天送了女儿去幼儿园,方舒给老黄发了个信息请了半天假,就去了父母家。
方鑫给方舒开的门,父亲家的小院已经摆满了东西,父母家的二层小楼还带个独立的小院子,平常就种点时令菜,养些花花草草,堆一些杂物。方舒看着满院子的东西愣神的光景,方小涛小朋友,方舒的亲侄子,扑到了方舒的怀里,两岁多的孩子还叫不清楚姑姑,嘴里“嘟嘟、嘟嘟”的喊着,眼泪流得不住气,鼻涕蹭了方舒一裙子。方舒的这个侄子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方舒虽然结婚早,可是她因为一侧输卵管堵塞,怀孕异常困难,耗费了很多的时间、金钱、人力才有了宝贝女儿,一点儿也不像弟媳,生下了侄子没多久就又怀上了,方鑫很坚决的让做掉了。
小涛乖,别哭,告诉姑姑谁欺负你了?方舒一面用纸巾给侄子揩着鼻涕一面安慰着。方鑫气呼呼地说,哭,就知道哭,一点儿男孩样都没有,不就是杀了个鸡吃吗?咱们都搬走了,没人喂鸡,鸡不得饿死了啊。这下方舒明白了,原来是父亲给小涛养在院子里的两只小鸡让方鑫给杀了。在大人眼里,鸡只是食物链上的一环,在孩子眼里,鸡就是玩伴就是朋友,眼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被杀害了,换了谁不伤心?方舒哄了半天侄子,最后答应在自己家里给姐姐和小涛养只小狗,侄子才又露出笑脸。方舒的女儿点点不止一次的提出要养只小狗,可是方舒爱干净,一直没答应,这次看侄子哭得这么伤心,方舒想起了在学习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是个女诗人,四十好几的人了,说话还奶声奶气,有一次她朗诵了一首自己的诗,是写自己养的一只狗老死的过程,她朗诵得深情并茂,哭得稀里哗啦,那么大的人也不顾及形象,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班里好多同学都陪着掉眼泪。小涛这鼻涕眼泪一把抓的样子,方舒眼前立时出现了女同学的形象,人过中年还能保有一颗纯善的童心是多不易啊。要是养个小动物,能让人一辈子有一颗童心,就是再脏方舒也愿意。
看着家里的乱劲,方舒想也没必要多问了,方鑫发短信是通知她,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她进屋帮母亲去收拾东西,弟媳也在卖力的干活,见了她讨好的叫了声姐。方舒想,这请半天假恐怕是不够了,就又给老黄发了信息简单讲了下情况,请了两天的公休假。老黄很痛快地回了一句:忙去吧!方舒在院外,给丁大力打了电话,说方鑫要装房子,父母亲要去他们家住段时间,让他过来帮忙搬东西。丁大力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过了半个小时,来了辆搬家公司的车,说是丁老板让他们过来搬家,钱已经付过了。方鑫直夸姐夫会办事,真讲究。父母面前方舒不好意思发作,丁大力什么意思,两个月没见,发了大财了,就搬点老人的个人用品用得着搬家公司吗。
等到搬家公司满满当当装了一车的时候,方舒对丁大力的气才消了。老头老太太攒了几十年的家当,拉这一车也不算过分,有很大一部分老人家都忍痛丢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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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舒的家,一家三口的时候,很宽敞。一百四十平,三室两厅两卫。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住的是丁大力家的老房子,后来老房子拆迁,补了一笔钱,又赶上方舒的单位分最后一批福利住房,方舒赶上了末班车,拆迁的钱付了这套大三居的首付,装了修,还余下了点钱方舒买了个代步车。丁大力的父母在他们结婚没多久就相继过世,丁大力的姐姐在老房子的继承上很大度,她说丁大力和方舒给二老送了终,老房子就归他们,她不掺和。后来,方舒生孩子,弟媳也跟着生孩子,方舒的女儿很多时候是大姑姐帮忙带大,在这两件人生大事上,方舒对大姑姐的感情是万分感激和尊敬的,她的确是个大气又热心的女人。
三间房,装修的时候,方舒给自己弄了个书房,余下的两间一个主卧一个次卧。有了孩子后,丁大力和她基本上是各住各的,现在父母突然间住进来,她能和丁大力和谐的共处一室吗?
搬家公司把东西一股脑搬上了楼,方舒本来还略显的空荡的家一下子拥满了东西。方舒先把次卧的柜子腾空了,再把父母的衣物一一放好。剩下的箱子装着他们的厨房用具以及一些家居摆设,这些东西方舒打开来看了一下又原封不动的封住了口,她对父母说把这些放地下室吧,过不了多久又要搬回去,这些东西在这边又用不到,拆来装去的麻烦。父母也累了几天,干不动了,说,也好也好,别麻烦了。这时候,丁大力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拎着水果、肉还有菜。听方舒说,地上的这些东西要放在地下室,丁大力放下东西,就开始搬东西,丁大力搬大件,方舒拿小件,两个人都搞得满头满身大汗淋漓。方舒的妈妈,心疼女儿女婿,已经去厨房忙乎着做饭。丁大力边擦汗边问岳父,怎么都搬出来了,这些放在院子里的小房也行啊。丁大力这一问,方舒才醒过神来,只顾着忙乎,她也才发现父母的大家小当真的倾巢而出了。就几个月时间,拿点衣物就行了,其他的确实是放在小房就可以。方舒的父亲没解释太多,就说了一句这样用起来方便,起身去厨房看老太婆饭做得怎么样了。丁大力冲方舒撇撇嘴,方舒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有蹊跷。
8
吃完饭,丁大力又出去了。
方舒和母亲收拾着厨房,方舒问母亲,方鑫装修的钱谁掏的?
母亲说,他们出一半,我们出一半。
一半是多少?
十万吧。
方舒算了算,二十万也差不多,但是她心里清楚,这钱恐怕是父母全掏的。方鑫两口子天天坐吃山空的样,怎么可能有十万的存款。
那怎么把东西都搬出来了呢,小房不能放吗?
你弟说把小房拆了重盖,东西尽量都搬走,要不装修工人会趁咱们不注意拿走的啊。
方舒听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那父亲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奇怪呢?也许是她和丁大力多心了。
下午方舒接女儿回来的时候,母亲说丁大力让家具店送来了一张双人床,家具店的人把小卧室的小床挪到了书房,大床放在了他们睡的这屋。母亲还说,她悄悄地问安装床的师傅了,这床是环保的,床垫子也是高档货,整个下来家具店要卖七八千呢。母亲埋怨她不该让丁大力这么破费,他们俩挣钱也不容易。母亲对他们的生活状况是完全不了解的,她以为是方舒交代丁大力去办的。方舒心下里很惊讶,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说,这是应该的,再说了将来点点也用得着。母亲听了将来点点也用得着,才不再说什么,就当是沾孙女的光吧。方舒又去地下室取来了父母以前的被褥,给他们铺好床,床单用了家里现有的一套新的。点点闹着要和姥姥爷爷睡新床,方舒也随她去。
晚上丁大力发信息说有应酬,走了外地,方舒本来想问问他床的事,也只能等人回来了再说。
父母和点点去睡下了。方舒一个人坐在书房愣神。原本以为要两天才能搬好的家,因为丁大力请的搬家公司,买的床,一天就搞定了。两个月不见丁大力一下子能耐变大了,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呢?当年方舒找丁大力的时候,她父母是不同意的,一来丁大力就是大专文凭,也没个稳定工作,二来丁大力家境太一般,虽说他们家只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可是因为是在电力系统,他们家就比其他家庭富裕得多。为人父母的谁不愿意女儿攀个高枝享福呢?可是拗不过方舒那时候一门心思看上了丁大力,她对父母说,穷没关系,钱可以挣,我看上的是他这个人。其实,说到底,方舒是放不下丁大力在地震的时候拉她的那一把,那是方舒第一次对一个男生动心,丁大力是方舒的初恋。方舒和丁大力的结合在同学中也算是一段佳话,方舒想,这些年,她和丁大力一直坚持了下来,也是得益于那笔拆迁款。丁大力虽然收入不稳定,可买房子装修买车等于都是丁大力出的钱,加上方舒的收入稳定,他们没有像其他夫妻因为钱去争吵翻脸。丁大力父母早亡,方舒的父母也不用他们操太多心,所以他们的小日子在别人眼里是富足的平稳的。就像老黄提起丁大力的时候,总是表扬他,说,你家老丁大气啊,那么大一笔钱直接打到你名下,房子车子都写你的名字,好男人啊。方舒回老黄,这都是婚后财产,写在谁的名下都是一人一半。老黄笑她无知,说老房子是丁大力父母留给儿子的,婚前就过了户,所以不属于他们的共同财产,这笔拆迁款说到底是丁大力一个人的。方舒听了心里别扭,后来又托人打听了一下,确实如此,可她心里还是认定自己下嫁他丁大力,这是她该得的。到了今天,丁大力的父母并没有享受过一天新房子的福,反而现在方舒的父母住了进来,丁大力的表现方舒是满意的,他让方舒的父母感受到的是这个家欢迎他们二老的到来,如果丁大力甩脸子,方舒也没办法,毕竟事情来得突然连她自己到现在还有点蒙圈。
9
方舒胡思乱想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又被一阵接一阵的门铃声叫醒。她以为是丁大力喝多了开不了门,开了门,却看见方鑫带着方小涛站在门口。
这么晚不睡觉,带着孩子乱跑什么?方舒没好气地冲方鑫。
方鑫自知理亏,又很无奈,说,姐,小涛在他姥家闹腾得不睡觉,非要找爷爷奶奶,还要找姐姐,说姑姑答应给他和姐姐买小狗,他妈怎么哄他都不睡。他姥爷心脏不太好,他姥怕这么闹腾下去,老头再折腾病了,就让我把小涛送过来。
这是让赶出来了啊,方舒冷哼了一句。
小涛,快问姑姑好。方鑫看自己说的话打动不了方舒。就把儿子推了出来。
姑姑……
臭小子,姑姑也不要你。嘴里说着不要,方舒已经抱起了小涛,这个时候,她听见父母的房间也有了动静,估计是听见声音了。
那我走了啊,姐。
快滚吧。
哎。
方舒让方鑫滚,方鑫这声哎的却清脆又喜悦。
把小涛安顿给父母,方舒又把女儿抱了回来和自己睡。
调闹铃的时候,方舒看微信闺蜜群发了个图片:下大雨了,一个长颈鹿在亭子下躲雨,可是长颈鹿太长了,它只能把中间的身体放在亭子下面,它的头和屁股都露在了外面。图片的标题是:长颈鹿躲雨失败。闺蜜评论说,致我们顾头顾不了尾的中年。
方舒发了一条朋友圈:万能的圈,有小狗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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