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说
椿树小镇的中央街花园不知何故将女厕所封了,这可急坏了站在雪地中的丁姑娘。男孩石头建议她在男厕所方便算了,却被她痛诉了一番:
“正常人,怎么可以?”
然而,迫不急待的丁姑娘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那只有就地解决了”。
石头无奈地说着。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几只硕大的鸭毛从衣服的线缝里探出头。他深为同情地等待她的决心。丁姑娘环视着四野苍茫的冬景,只好接受石头最初的建议。
石头钻进厕所进行一番侦察,确认无人之后,他对丁姑娘招了招手。丁姑娘动作敏捷地窜入昏暗的男厕所。靠门的那面山墙下是一排肮脏不堪的小便池,小便池的对面则是门板漆着黄色油漆的格子间,丁姑娘厌恶地捂着鼻子,以最快的速度一晃便闪进了格子间里。
石头嘱咐着,叫她出来时,方可出来。丁姑娘应了。
就在此时,男厕所的木门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几个少年大骂着脏话走了进来。他们中的一个充满挑衅地瞟了石头一眼,从他身旁挤过去,他们故意粗鲁地晃着还未长得挺阔的肩膀,撇着外八字脚,踏上小便池的石台,故意将尿线挑得又远又高。
“这么冷的天,把我的××冻住了,尿不出来”。
几个少年听闻此言,放肆地大笑起来,又有人注意了一下等人的石头和他对面的那扇紧闭的黄格子门。他们中的一个将抽了半截的烟蒂弹进结满尿碱的便池,烟头“兹……”的一声灭掉,随之窜出一股略带腥味的白烟。
少年们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骂骂咧咧地互相推搡嬉闹,白色的雪花在他们头顶上还未化尽时,他们便纷纷离开了这里。男孩石头静立在厕所中央,他耐心地听了一会儿,确认他们的脚步已远,才叫了丁姑娘出来。
丁姑娘同男孩石头沿着中央街花园的冰湖漫步。湖面的冰层上铺了细腻的白雪,几只褐色的麻雀在冰湖上悠闲地跳跃。
丁姑娘说:“天冷了,就该在家里才好。”
男孩石头说:“我心里烦,就想见见你才看得下书……”
话音未落,那一群不怀好意的少年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将他俩团团围住,他们相互交换眼色,露出有所期待的邪恶的冷笑,显然,他们早有预谋。
为首的一个少年没戴帽子,在领口上系了一条红围巾,冷风吹得他的唇角青白干涩。他模样比其它人略显斯文,好似多读过几本书那样气质特别,也就显现了更多的危险性。他眯着眼打量石头和丁姑娘,用那变声期特有的暗哑嗓子说道:“有个问题要问你们。”
石头明显地紧张起来,他举起手说:“有话好好说。”
为首的男孩低沉、冷静地说道:“我们的清白被人玷污了。”他指着立在石头身旁的丁姑娘说:“她看了我们每个人的那里,听了我们小便的声音,我们让她给糟蹋了,你看怎么办吧?”
丁姑娘气得手指发抖,白皙的脸颊顿时飞出一团红晕:“看了又怎样?”她气呼呼地任性说道。她被石头惯坏了却不自知。
男孩石头慌忙挡在丁姑娘身前,仗义行侠道:“这事与她无关,女厕所封了,她着急,没办法才上男厕所,是我出的主意。”
“有人愿意承担了。”为首的少年阴阳怪气地扭过头,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几个好斗的少年逼近石头,有人说:“要不让我们也看看她那儿,不然我们怎么平衡呀!”说话间,另一个少年已上前扯住石头的羽绒服。男孩石头急了,同对方扭打起来。
为首的少年好像并不希望事态如此发展,他大喝了一声,但血热的少年们没有听他的,男孩石头顷刻间被几个人蜂拥而上按倒在地,拳打脚踢,撕碎的羽绒同雪花一时间难解难分。
丁姑娘在一旁被拳头击打的响亮声音吓得不住地颤抖,她嚷嚷着:“别打了,求你们了,快住手……”此时,一个体格健硕的男孩,奋力地抬起他那未来足球冠军的腿,朝石头的身上狠狠踹去,石头毫无抵抗地滚了几滚,一下就跌落冰湖上。
“啊,不要!”
脆弱的薄冰发出刺耳而惊心的裂响,紧接着传来石头低微的求救呼声。丁姑娘瘦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海豚音似的高频尖叫,她的绝唱震得岸边梧桐枝上的积雪纷纷坠在少年们的脸和脖梗上。年轻的男孩子们一时间怔住了。
丁姑娘飞速跨到岸边,却只见到破裂的冰洞下碧绿的湖水,一些零碎的冰块在湖水中悠然自得地摇晃。
谁也没有想到高中还未毕业的男孩石头就这样死了。
几分钟前还活生生的生命在一种未知的看似并不惊险的条件下死去了,这成了同龄的丁姑娘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椿树叶落得精光时已是十一月份了,没有了绿色武装的小镇,可怜巴巴地裸露在工业废气笼罩的茫茫迷雾中。这是一座位于山谷中的小镇,临近的化工厂好似退休的钢铁侠,在山坳间沉静地休眠、冥想,不定期从烟囱冒出的白色、黄色甚至褐色的浓烟显现出它思考的轨迹。走在小镇傍晚的街道上,时而隐隐的,仿若臭鸡蛋的味道裹挟在雾霭中,冬日的空气因此失去了冷冽的锐气,变得暧昧不清了。
每到这个时节,丁姑娘都不自觉地乱发脾气,她的心绪不宁,扰得她母亲终日头疼。
“才不是被我气的呢,都是这些讨厌的空气才让你头疼。”
她母亲一责怪她,丁姑娘便嚷出这么一句,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自己的房门。
她是在月亮下诞生的,也就对月光格外敏感,在满月的夜晚,明澈如镜的月光照得她难以成眠。男孩石头夜夜蹲在月光沐浴的窗台上打鼾,鼾声如雷更叫她不安。她在木板床上重重地翻个身,石头鼾声变小了,月光照在她柔软的脊背上也懒懒地睡去。
丁姑娘的第八个男朋友也是她的迷恋者之一。那时的石头之死,使丁姑娘一下变成小镇最惹眼的女孩。人们都说她是镇上最美丽最放荡最不吉利的女孩。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相信她是不吉利的,男孩子们蜜蜂般的围绕也不令她欣喜,她觉得他们好像西班牙的斗牛士,靠近她多少有些寻死的快感,她对这些冒险而来的人漠不关心,甚至听之任之,来者不拒,偶尔她还会闪过:“让他们去另一个世界陪伴石头也不错”的邪念。至于她美不美?死亡的魅力早已使小镇居民审美力失真,戴着神秘的有色眼镜,远远望向丁姑娘,那个被谣言过度加工的女孩,她就真的很美。
她与第八个男友分手是在刚过去的夏季。丁姑娘在最暴虐的阵雨来临之前为自己买了一大盒精致的冰激凌,她躲在盛夏的绿树荫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彩色冰激凌与第八漫不经心地约会。
她朝着燥热的第八说:“我没想起给你买,你别生气奥。”
第八是个食欲旺盛,有一头自来卷发的胖胖的男学生,他看着丁姑娘满不在乎的神情,不由的别扭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倒真生气了。”
“一只冰激凌而已,你怎么小心眼儿呢?”
第八回答:“你这么说,我就真小心眼儿了。”
丁姑娘赌气地扔掉令人不快的冰激凌,心中更加不快:“越说越没意思了。”
第八递进式地回着话:“那就真没意思了。”
“那我们分手吧。”
“那就分了吧。”
丁姑娘气得笑了起来。此时,雷声仿佛从地壳崩裂而出,咔嚓巨响,惊得她起了一身冷痱子,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分了手。
窗外传来规律的击掌声,“啪啪啪”……她猜,这一定是那群鸭子般的傻瓜们在叫她。月光中的丁姑娘敏感地竖起猫一般的耳朵。石头的鼾声也停了,他极不情愿地滚回角落里歇息。
掌声不断传来,不紧不慢,颇为耐心地持续着。
丁姑娘听着,心里越发烦乱,她伸手拧开电灯,掌声顷刻间消失了,她也安静了下来。
十八岁的丁姑娘起身坐到桌前翻开课本,里面飘落一片玫瑰花瓣。她拾起干枯的花瓣细细端详,叹息一声又放回书中。那是石头曾经送给她的。
父亲在屋外说:“要是心烦,就早点睡吧。”
她没回话,可确实又想睡了。
重新整好被褥,她失神地呆望空旷的窗台,绿色的窗棂及冷色的墙壁使她产生迟钝的失望。她关灭灯,钻到被里,月光重新洒过来,掌声也随之偷袭而来。
丁姑娘躺着,静听良久,她试验性地起身拧亮电灯,掌声立即消失,她再关闭电灯,厚脸皮的掌声充满挑衅地随即而来。明确了掌声的目的,她顿时火冒三丈:“还没完没了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房间。
丁姑娘冲到阳台上,僵立在冬日的冷空气中。夜色下的她,目光咄咄逼人,流露异样的色彩。她反复开、闭自家阳台上的电灯,挑衅的掌声与她的动作相伴一致从漆黑的暗夜传来,仿佛嘲笑着她,为她的愤怒喝彩。
“混蛋!”
年轻的丁姑娘披散着长发,拎起一个空酒瓶,朝阳台外的夜空里投去。
“哪个混蛋再敢骚扰我,我就毁了他,让他没有下一代。”
丁姑娘对数字存在持久的迷惑,她时常被数字之间千变万化的机巧深深吸引。她是异常敏感的,她发现当她遇到质数男友时,都会发生一些超越底线的事情,比如第二,第三,第五个男友,她就分别与他们尝试了牵手、接物、抚触身体这些未知领域的突破,而当她遇到第七时,她便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悲壮情绪萦绕于心。别扭而孤单的第七位男友果然提出突破最后防线的要求,她并没有拒绝,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谁让他是格格不入,长得最别扭的质数7 呢。两个十八岁的少男少女,慌慌张张,以完成任务般的心态草草了结了那场做爱的仪式,这是丁姑娘最初的性行为。事后她只得坐在石头的背上,望着星斗密布的夜空毫无指望地推算自己的未来。
不爱学习的丁姑娘,业余时光比同伴们充裕许多。在那个紧张的季节里,同伴们正在为高考而发奋图强的时候,她却悠闲自得地尝遍了小镇的各色美食。因为她的第十位男友总对她说:“你尝到的滋味还很不够。”她就不服气了。
丁姑娘吃过一个成熟的芒果后,躺在铺着花格布的小床上午睡。午后的日头洒在西窗的遮阳伞上,蒸得她时而惊起一身热汗。
第十一位男友站在阳光地里叫她,寂静的下午,丁姑娘的名子在楼群中间荡了几圈,就听见纱窗门“吱吱”推起的声响,满面倦意的丁姑娘倚在阳台的门框边问:
“怎么了,也不让人午睡。”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们都没考上。”十一仰着黑瘦而年轻的脸,他身下崭新的自行车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苦闷的亮光。
“噢。”她随便应了声,回身拾起窗台的木梳子,一下一下梳起她那微黄的长发。
“我们去海滨的照片,你洗好了没有?”丁姑娘从发梳上摘下自己的头发丝,迎着光细细端详。
“我带来了。”
十一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照片说:“你出来嘛,好容易见你一面,你都不出家门,你真懒。”
丁姑娘家住在一楼,阳台刚好高出人半个身子。她伸出雪白的胳膊,鲜嫩的手指在半空中调皮地乱抖。
“快给我看。”
“你不出来就不给你看。”
“你敢。”
丁姑娘说着,一把抢过十一手里的照片,嘴角露出得意的笑纹。十一憨憨地咧开嘴,一口漂亮的白牙衬得他更黑。
丁姑娘手持照片,津津有味地观看。其中一张照片,她同十一在沙滩上对拜的情景令她有些动容,她歪着嘴,撒娇地说:
“看我们的傻样,我可不想真的和你拜天地。”
“我也不想。”十一摇了下车铃,“叮呤呤”的声响惊得他们象才醒了一样。
“将来怎么办?”
“将来?”她思忖着,眯起猫一样的眼睛,受不了午后耀眼的光线,瞳孔收缩成针尖:“将来留给将来想吧。”
“我可能要去参军。”十一不无伤感地告诉她,他父亲早就为他想好了这条出路。
丁姑娘无精打采地趴在阳台的白栏杆上,四周的人家都在安睡。邻家悬挂的衣物如同彩旗般在微风中飞扬。空气透着盛夏特有的安逸与困顿。她呆在那里,毫无情致,可她倚栏渐睡的姿态却十分迷人。
“你走了,我又一个人了。”
“那有什么,我们还会见面。”十一抬头望着她,却瞧不见她埋在臂膀里的眼睛。他以为她哭了呢。
“你走了,我会伤心的。”她抬起脸,头发被手臂揉松散了,蓬在脸庞四周。“你会离我很远吗?”
十一望着她懒洋洋的笑脸,沮丧地说:“我以为你哭了呢。”
他抬脚蹬了下自行车踏板,打了个倒轮,他有些站立不稳,幸亏另一支腿支在石头上,才没倒下。
丁姑娘的味觉又品尝到新鲜的客观滋味。该离去的十一与该来到的工作都不是她所想象的。秋天,她便到小镇的糕点厂报到了。为了弥补十一与她的距离,丁姑娘顺理成章地结识了第十二位男友。
从糕点厂绿色大门走出来的丁姑娘,与众不同。细心的人常能听到她的窃窃私语,她总是这样,与别人看不到的男孩石头闲话。
秋天刚过了一半,椿树叶已有些凋零,而成片的杨树、柳树却还要再生长似的呈现活泼的绿意。
她来到石头最留恋的中央街花园的湖岸边,湖面平静,映了一整片灰蓝色的天,偶尔一群南飞的大雁从天空游过,便打破了这脆弱的平静。
丁姑娘呆望着远方,竟没发现十二已悄然站在她身后,比她高出半头的十二是小镇文化馆的干事。他是敏感的人,可他纤细的神经却总不能适时地帮他挑选心情。丁姑娘常说:“你总在我最困的时候到来。”
而每当此时,十二也会委屈地辩解:“你不困的时候,我总是最困。”
丁姑娘就地卧到草坪上,秋日一片和煦的阳光照着她困倦而美丽的肌肤。十二倚着身躺在她身旁,他纤细的手指从她的脸庞划过直到胸前。她在秋风中妩媚地朝他一笑:
“看我这里,长得还算好?”
十二害羞起来,对方的话及媚笑挑拨了他的情欲。他告诉姑娘,他常常深夜无眠。
“神经衰弱吗?”她天真的,开心的大笑令十二满面通红,他有些不悦地垂下头。
他细心地亲吻丁姑娘露在衣领外的皮肤,喃喃自语:
“有咸腥的味道。”
“那是鱼。”
“你这条鱼有多少人捉过呢?”十二说着,忽然停止了亲昵的举动,想起了不快乐的事。他站起身走到湖岸边,面对湖水,怅然若失。
丁姑娘挨到十二身旁,秋日的湖水使人产生懈气的平静之感,她说:“我要剪发,厂里的师傅这样要求。”
“长发不是挺好”。十二侧身,目光留在她微黄的长发上,手指也抚摸过去:
“多可惜呢!”
“是呀。”
丁姑娘垂手摸着细发,孩子似的热泪满眶,望着湖面,她指着湖上的小船说:
“起风了,会吹翻它们的。”
湖上的船只在阴郁的水面上随波荡漾。十二看到丁姑娘的眼泪,自己被糊涂地感染了,也就落了泪。
“多没出息呀。”十二摇头,不明所以地叹息。
惯于午睡的丁姑娘被十二拉进隐蔽的树丛时还未睡醒。每次与他在中央街公园湖畔约会,她都困倦得不可思议。但是十二偏就热衷于在中央街公园湖畔亲热于她,好似对小镇这片最广阔的景色情有独钟,亦或,在他那柔和的外表下潜藏了一颗执着于宣誓主权的好胜之心也未可知。
“没你这样的,还在梦游吗?”十二的失望溢得无处不在。
丁姑娘困意朦胧地眯着眼,拉着十二的手臂,绕到石头的背面,研究了他一阵。
“看什么?”十二忧郁地问,却没能阻止她的手摆弄他的要害部位。
“你长得挺好。”丁姑娘发出嗤嗤的笑声。
十二凄凉地叹息着,却坚定无比地说:“我们应该分手了。”
“是吗?”丁姑娘惊疑地睁大双眼,但她没有松开十二的要害,也没有多问。
隐在石头背面的十二与丁姑娘亲热着,但他看不惯粗糙的石头咯着她赤裸柔软的肌肤,也看不惯他的痛苦被丁姑娘轻描淡写地忽略。
他说:“在天地之间这样做,反倒觉得和你远了。”
“太空旷,好的感觉就收拢不住。”
说话间,早就生了气的石头一翻身倒在地上,把这对情侣摔到了几米外的草坪上。
丁姑娘终于不困了。
忧郁的十二与冷淡的丁姑娘沿着铺满梧桐落叶的长街,缓慢地走了一段又一段,直走得丁姑娘都忘记了他们为何要这样走。云层越积越厚,吃了整个椿树小镇。
【二】龙舟
从树荫下走出一位清瘦、冷峻的女学生。她倘若穿上冰蓝色的裙子,想必到哪里都使人想起冬天。可她现在穿着粉色的衣衫,就暖和了。边城坐在花坛栏杆上抽烟,看见身着粉色衣衫的女友走出了厕所,他心里暖洋洋的。可这时,太阳忽地隐进云朵里,空气的颜色突然间冷静了起来。
“怎么样,来了吗?”
“还没有,也许快了。”
女友徐茵揉揉腹部,微笑了一下,可笑容转瞬即逝。
边城继续抽烟,握着女友的手指,用最温柔的语调询问她的身体状况。
“好像样样都符合呀!不会真的怀孕了吧。”他感叹着。可能是预感的压力,徐茵默不作声,任由他拨弄自己的发帘。
边城的嗓音是极富特征的,徐茵曾把他的声音归纳为三类:一是对女人的温柔低语,呢喃动听;二是略带乡音的普通话,话语的尾声总有些高亢偏激;三是笑音,怪异的,类似乌鸦的鸣叫,充满幸灾乐祸的邪气。
徐茵说:“你这么温柔的说话,简直打动了我。”
“难道我只在说话时才打动你吗?”
他们相互牵着手在校园的花坛边奇怪地漫步。空气很闷,阴天使中午变成一幅黄昏的景色。艺术系的宿舍那边传来一阵嘈杂、怪异的乐曲声,然而闷雨的天空与穿刺性的音乐并没改变这一对恋人奇怪的步伐,他们在合欢树下五步一折地徘徊,好似欧洲的宫廷舞蹈,充满庄严的仪式感。
艺术系的窗口正有一个孤独的年轻人高声朗读里尔克的诗《严重的时刻》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无端端在世上哭/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无端端在世上笑/在笑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无端端在世上走/向我走来”
……
孤独的年轻人斜愣着眼珠,瞥着合欢树下五步一徘徊的那对恋人,他转身对吹萨克斯的上铺朗诵道: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跳舞/无端端在世上跳舞/五步之舞。”
闷雷象掉到树梢上,“喀啦”一声巨响,震得诵诗的年轻人无端端放个响屁。
“屁都不惊人。”吹萨克斯的上铺无精打采地下了床,走到窗边,拉下被阳光晒褪色的遮阳伞。合欢树下的恋人并没因响雷而改变思考的步伐。他看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
“生物系的人倒是处变不惊。”
雨点豆瓣一般砸下来,砸到黄土飞扬的操场上,尘烟同雨点不足以吓到踢球的男学生们,他们顶着豆瓣雨,踢得更欢。
边城和徐茵不舍得分开,他们避在宿舍楼门处观雨。风从雨缝里挤过来,吹得人冷了。
不一会儿,仿佛就是突然之间,边城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抱紧双臂,嘴唇发青,惊恐地望着徐茵:“我全身在发紧。”
“你冷的。”
徐茵握着他的手,温柔地靠过头去。他们同样高的身材,使她刚好看到对方的眼睛。
“我全身发紧,皮肤都不够用了。”
暴雨面前,他的眼睛象新生儿般色泽明亮,黑白分明,流躺着新鲜的内容。
徐茵安抚地拍拍他说:“你怎么这么冷?这雨又白又大呀。”
话音未落,雨开始变成了冰雹。球场上的人们被突来的冰雹击得落荒而逃。顷刻间,校园就清静了,雹子砸到树叶、玻璃窗、铁皮车棚顶上一通乱响,四处滚动,白花花的耀眼。
边城在剧烈的颤抖中骨骼发出骇人的咯咯的响动,这响动在他们第一次做爱时就曾有过,然而这次的响动要巨大得多,如同冰雹的落响,杂乱无章,惊心动魄。他们相互看着,被吓得目瞪口呆。
边城大喊一声:“受不了了!”整个人就疯了似的冲进了冰雹世界。
一场暴雨的功夫,边城长高了一截,高出了徐茵整整一头。边城摸着矮下去的女友冷静的说:“你准是怀孕了,不用再证明。”
边城抛出手中的硬币,男孩儿、女孩儿被定义在硬币的两面,当然这是无趣的赌局,他知道他无缘与那个孩子存活在同一时空,可他依然固执地抛出硬币,企图给这个无果的幻象寻个清晰面貌。还没等他看清楚,那枚小巧的镍币就蹦到长椅下不见了。他低头望望,确认是消失了,便生出失落感。
“被丢到另一个世界了,例如黑洞。”
边城的这种想法完全受到科幻片的引导。他迟钝地在拥挤的医院长廊中走来走去。门廊那边,许多年轻男子的心情大都与他相同,他们的忧虑更多是怕见到人工流产后爱人的神情。
“我怕了自己。”他歉疚地表白。
徐茵在进到手术区前冷静地望着他说:“别想太多。”说完,她清瘦的身影便隐进门里。
她把他留在走廊,就像被抛出的双面硬币。
窗外花坛中,身穿病服的病人正三三俩俩,懒散不堪地踱步,一幅等待时光的麻木神情。
“自己的时间可以任由别人支配,就真是无为忘我的自由心态了。”边城掂着另一枚硬币念叨:“我可不要这样的时间。”
一只小麻雀忽然愣冲冲地飞进窗框,乌黑的圆眼天真烂漫地看着眼前忧虑的男人。他向鸟探身,表示友好亲昵,鸟却警觉地飞离了。他生气地笑笑,向走廊尽头走去。尽头,人少了些,隔了一扇封死的玻璃窗,他头抵窗框听到院子里的病友正在唱着什么,从他们端起的架势看,兴许在唱京戏。
他不大爱看京剧,而徐茵却对此十分热衷。看梅兰芳大师的《贵妃醉酒》时,她可以一句话都不对他说。
“你的背都看驼了。”他揉着徐茵的脊梁,另一只手便往裙子里头摸。徐茵捏住他的手指放在胸前,交叉双臂固住他的手。
电视中的戏台上,柔弱的男人并着双膝,合着脚,悬腿坐在台子上逗弄另一个粗男人,实在有趣。这种戏外身份的猎奇感叫他上了瘾。他说:“戏倒听不出什么好,可他的做派确实很女人。”
“女人什么做派?”
“就这样。”
边城模仿京剧大师的兰花指,托起徐茵的尖下颚。他望见女友眼中坦诚的内容,就势俯下头,又在未触及时,轻淡离开。
“真是女人啊。”徐茵的脸色变得温柔起来,放下电视遥控器,她沉默又坚定地翘起腿,搭在他腰间,问道:
“你不是饿了吧,想吃什么?”
边城“扑哧”一下乐了:“吃奶。”
他们移到徐茵的闺床边,床板便难于适应地颤抖不止。边城抱怨女友在家也要穿得外交官一般整洁。
“我有原则。”徐茵刚一抗议就被高出自己一头的边城按倒在床上。
“不是原则,是习惯。”
“你长高了,就盛气凌人。”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徐茵从手术区缓缓走出来。她苍白的脸色,使他迎上去的脚步又急又沉重。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他不着边际的问话险些激怒了女友。
徐茵说:“我就不喜欢你用这种语调讲普通话。偏激。”
边城收住嘴,他最常用的说话方式被封住,也就无话可说了。
天空格外晴朗,空气的高透明度倒叫看惯了雾霭的人难以适应。他觉得陌生而孤单,更多自责。直到徐茵对他轻松闲谈时,他才好受了些。
端午节的这天,日头当空,徐茵却偏夹着雨伞来到湖边。岸上的游人比往日添了许多,热闹非凡。她刚走上码头,一粒小石子袭中她的脚腕。
“猜到是你干的。”
徐茵瞥了边城一眼,蹲下身抚摸疼痛的脚腕。 边城走出树荫,笑嘻嘻地看着生气的女友。
“天气这么好,带伞做什么?”
徐茵赌气地回答:“难道就没遮阳作用了?”
正逢周末,湖岸彩旗飘扬,当地人喜悦地投入到龙舟赛事中。边城情绪颇佳,特地为女友买了几颗粽子。
徐茵接过粽子皱眉说:“粘糊糊的,不好吃。”她剥开荷叶,闻到清香的稻米味,却露出笑容。
“你该知足,屈原大人也就吃它了,这样的待遇还到哪去挑?”
徐茵不饿,吃过一粒粽子就饱胀了。边城挺扫兴,借机想找话逗嘴。他看着女友将荷叶放进备用的塑料袋里便笑道:“你的洁癖哪里染上的?”
徐茵抿嘴一笑,又不屑地昂起下巴回答:“自从遇见了你……”
湖上传来一声哨响,几条“黄龙”嚷着号子,击着锣鼓,剑一般地划开湖面。
“开始了。”边城断开徐茵的话,拉着她指着龙舟。徐茵无法争辩了,气得瞪眼睛。
龙舟赛手们在船上分坐两排,各个生龙活虎的样貌。因是民间组织的赛事,选手们着装并不统一,只在臂膀上都系了红色缎带算是标识。随着锣鼓、号令的此起彼伏,热烈的红色缎带上下翻飞,齐整有力的跃动倒也成了鲜活的风景。
“那条船划得不齐,浆的颜色也不一致”。
“这条船倒是齐,频率太慢。”
边城没戴眼镜,有些看不清。他听着游人们的评价,尽力眯起眼辨识着每只龙舟。天空辽阔,山蓝水绿,游人们脸上洒着晴朗的快乐。也许是看得不够真切,边城任凭徐茵对船只指指点点,心中却并无特别欢喜。他虽然是消极的个性,却尤其喜欢那种因为睛天就会变得愉快的人,但他同女友都不是此类。
“这条船准得第一。”
“我猜那条。”
边城故意跟女友抬杠,两人常常如此,在别扭中讨乐儿。徐茵一转身,干脆说:
“咱们打赌。”
边城犹豫了一下,女友的强势与坚持令他有些不适,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只说:“随你了。”
徐茵转转眼珠,握住边城的手指,他的手指同她的有些相似,都很细长骨干。
“如果我赢了,毕业后你留在这里。”
“这怎么可赌。”他抽出手,去摸烟盒:“这是咱们不能左右的事情。”
“正因为左右不了才要赌嘛。”
边城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正经了,便放松了一些,随和下来。
“赌就赌吧。”
徐茵追着问:“没说你赢了怎么办?”
“我赢了结果和你的一样,这样留下来的机率更高。”
阴历五月的天空,刚才还是一片晴朗,只顷刻,天空便像沉到湖底。阴沉沉的水面被新兴的风吹出涟漪,吹乱了徐茵垂肩的直发。
边城与徐茵都未猜对的船第一个抵达终点。一小部分人欢呼起来,胜利总是显现出自私的孤单。这时他留意到身旁的女友发出轻微的叹息。
“下雨了。”边城仰头望天,好像有些惊诧似的:“刚才还好好的晴天。”他望着女友,征求相同的感觉。徐茵也点点头。
她的头发在阵雨将至时显出柔顺的一面。
最后一只船还没划过终点,雨便赶来了,追着最后的那只龙舟的尾巴。人群慌乱地散去,也有的游客依然坚持观望,他俩就在其中。
锣鼓、号令渐弱,雨线从苍灰的云朵里射下来,打在土地上,黄土地象长了麻子的脸,很难看。
“快,加油。”边城抓紧码头栏杆,看着最后的龙舟也是自己选定的那条龙舟同雨点赛跑。
徐茵想说:“偏偏选重最后一只。”可话并未出口。
最后的龙舟,锣鼓、号子分外响亮,选手们没有因为失利而颓丧,他们反而愈加奋力向前,孤独地迎战大雨的追赶。雨像一片银灰色的幕布缓缓拉向它们。
这短暂的人与天角逐的一幕,使内心沉闷的边城忽然激动起来。
“真是奇观呀。”
抵达终点时,疾雨终于赶上了最后的龙舟,号子、锣鼓声一下浇灭了。雨里传来喜悦的尖叫和愉快的笑闹。徐茵早已撑开备好的雨伞,替边城遮上。这时的他,头发已有微湿。
“伞终于用上了,出来时你还说过它没用。”
“嗯,还是你有预见。”边城说着,面上浮出微笑,揽过徐茵消瘦的肩膀。
他们搭车回到市区。阵雨来过几次,把城市里的建筑物洗得光亮清洁。他们沿着绿树成荫的街道漫步。阵雨过后,云彩映着晚霞披上温暖的金边。天空红彤彤的,温柔清新。街前方的蓝天里正挂着一弯彩虹。他们搂在一起,走路歪歪斜斜,象那些城市里少见多怪的人们一样,数彩虹的颜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
他们不管肉眼所见的彩虹,颜色是否如此顺序排列,他们只顾这样固执、认真地念着。
雨后的空气里飘来阵阵粽子的清香。节日的感觉令边城愉快,他好像一下明白了人们热衷于过节的缘由。
他说:“我也可以因为天气好而心情好了。”
徐茵说:“其实我也可以,只是你没认识到我的简单,好比我有食欲时,心情也会愉快。”
“真的吗?”
他们买了一袋子粽子回学校,满足食欲也会激起人愉快的心情。他们夸张地迈开脚步,像幼稚的儿童,这种步伐使他们真心快乐起来。
【三】醒山的春天
这个冬季,比往年多下了几场雨雪。对于风、雨对半数量的小镇来说,也是平常的气候。没了十二陪伴的丁姑娘无所事事地寂寞了一个冬天。满街的椿树浸在傍晚的雨雾中,丁姑娘的心也随着椿树枝的方向伸展进无尽的虚空。由于暖器充足,窗玻璃上汇聚一片月牙形的水雾。丁姑娘爬到床角,头抵着窗子张望傍晚的街道,灯影寂寥,人迹稀疏,不似往日热闹景象。
孤独的生活使她这阵子安静了许多,人也瘦了。
她跳下床,到阳台里看望小兔子。阳台的沙窗门关闭时发出的轻响好似暗夜更漏之音默入冬雨里。天气很冷,丁姑娘呼出一口白气,心里打起寒颤。
孤单的母兔蹲在一团棉絮上,毫无表情地陷入冥想,洁白的长毛在傍晚的混沌中格外醒目。
“给你吃红枣,我也吃一颗,这东西补血,对咱们好。”
丁姑娘兴许太寂寞了,对着半岁的母兔自言自语。雨夜使好动的她无处可去。
母兔任性地用嘴将红枣拨到墙角,红色的眼珠反映室内的光亮,如同水晶球。
“不吃?还耍脾气,不知好歹。”
她吃掉剩下的红枣,拍拍手,又疼爱地抚摸了一阵兔子。雨雪混在一起,下得她都发了愁。
元旦的夜晚,丁家在阳台上点起几只喜气的纸灯笼。在冬夜里,这家的纸灯仿佛给周遭的夜色化了温暖的妆容。他们没有过元旦的浓厚兴趣,只是丁姑娘的母亲喜欢在静夜观赏纸灯笼的柔和含蓄之美,这倒颇有些东方人的传统色彩,在这个飘满椿树气息却没什么传统可言的小镇里,这家人的喜好看起来比较独特。
母亲对丁姑娘说:“新年里许愿会很吉利。”
丁姑娘点燃最后一支彩灯,是一个五彩花脸的三角灯。她跳下椅子,同父亲一同收拾阳台时悄声说:“我要嫁人。”
“不想要我们了?”父亲酸溜溜的语气,让丁姑娘立刻心绪烦乱。
“不是的,你尽瞎说。”她又有些任性的伤感起来,甩下半百的父亲,独自去看电视了。
初春时,厂里师傅送给丁姑娘一张纸片,上面密密麻麻贴着一层蚕卵。师傅说镇子北面的醒山上有许多野桑树,清晨可以采些新鲜叶子喂蚕儿们吃。
丁姑娘下班后便将蚕卵放在窗台上的纸盒里,那里正巧有充足阳光,从早到晚,一直都是温暖的。每逢无聊又疲惫的周日,安静起来的丁姑娘常会象蚕卵一样依在阳光里呆呆度过时日。
蚕儿新出世时同蚂蚁一般大小,颜色也是深褐色的。丁姑娘在父亲的指导下,将泡软的嫩茶叶喂养瘦弱的小家伙们。没几天,它们就呈现了白色,这种生理变化引起了丁姑娘的兴趣。
天色朦胧时,她便起床骑车到离小镇十几里外的醒山上采回一袋子嫩桑叶,用塑料袋包好,待下班回来,将形状完整且鲜嫩的叶子洗净,用一打糕点纸一层层夹好存放到冰箱里,以备日后蚕宝宝食用。母亲曾经稍有抱怨,说冰箱没有地方了,并严正声明,喂蚕与喂人的食物不应放在同一个空间:“一切都应该讲究秩序。”
但这种声明没得到回音,也就不了了知了。
这个春天,丁姑娘好似从沉沉迷梦中苏醒了过来,她热衷于养蚕、种花,她将多余的精力投放在体力劳作上,这使她得到释放的快乐,也让她桃花般粉色的脸庞重现出健康的色泽。清晨是丁姑娘最忙碌的时候,她象小鸟似的早早起来,为全家做早餐。窗外栽种的玉兰树,在初春结满白花苞。坐在桌边为师傅的孩子钩织围巾的丁姑娘,望着自己培育的花草树木盛开的模样,心境温柔。
她在猜想师傅为她介绍的男友会是怎样的一位生物教师呢?
蚕儿一天天的变大,春天的景色也更茂盛了。毛毛虫似的杨树花落净后,蚕儿变得象白米虫大小。深夜,丁姑娘被石头的鼾声吵醒了,她竖起耳朵在如水的清凉墨色中清晰地听到蚕儿吞食桑叶的“沙沙”细响,一种生命的活力在春夜中悄然膨胀。
正如丁姑娘的第十三位男友所说,小镇是一片毫无规划,任人随意开垦的土地。十三还补充说丁姑娘也是这样。丁姑娘记恨他说的这些话,她生气地辩解:“别管什么地,长出好东西就成。”
十三望着花坛里的罂粟花说:“我并没说这有什么不好,你又多心了。”他狡黠地冲她笑了,甚是气人,丁姑娘翻了个结实的白眼儿回他。
清明过后的醒山山寺里倒是十分清静。苍松翠柏的枝桠掩映了天空。树冠下一片阴凉给丁姑娘带来一些提示。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同父亲争吵时,偶尔会说:“这样的日子再继续,我就到醒山上做尼姑去。”丁姑娘心想,原来母亲是贪图这份凉意呀。
院内十分清洁,石板路旁的泥土被山上露水昼夜滋润,因而潮湿、肥沃,黑黢黢地打出底色,景物都跟着清亮了,平添了寺院的幽深之感。清风拂过,花坛里盛开的奇异绯红的罂粟花夺目异常。丁姑娘问年轻的生物教师:“这真是罂粟花吗?”十三十分肯定地回答:“它的果实可以制鸦片。”十三望着露出一副惊讶状的姑娘继续说:“它也是药材,可以麻醉、镇痛。”
丁姑娘点点头,可还是觉得那花朵过分妖冶了,她说:“和尚是喜欢它们的艳丽吧。”十三已经走到外院中的银杏树下,伫立良久,好象没有听见她的话。
同十三热恋的丁姑娘并没忽略她心爱的蚕儿。经过数次脱皮,雪白的蚕长胖了,棕色的小头灵敏地寻觅桑叶,不禁使她联想起男性阳具。她格格坏笑着指给十三看:
“象不象你那里?”
“未免太小了些,真是这样的话,你还怎么叫起来呢?”
“总之很象。”
丁姑娘一屁股坐在晚霞中的竹藤椅里,将通体冰冷的蚕放在她矮小的鼻梁上纳凉。
敞开的窗口飘过阵阵椿树花的清香。年轻的丁姑娘记忆起每年这个时节的一种温馨情绪。她忽然被感染起来。
椿树的枝叶并不茂盛,从中透露而过的夕阳星星点点跳跃在眼前。
“真美。”她感叹着。
十三坐在她身后独自摆弄围棋,听到她感叹什么便抬起头。
“蚕会被你的鼻头热死的。”
“不会。”她虽这么回答,却很听话地取下白胖的蚕放进纸盒。然后她忽地从藤椅里跳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出房间,跑进厨房里。水开了。
“你的耳朵比你的狗鼻子还灵呀。”
十三跟到厨房。丁姑娘双手提着水壶往暖瓶注水,低垂的宽阔衣领露出她丰满结实的一对乳房。十三伸手去摸,丁姑娘叫起来。
丁姑娘的春蚕有一天忽然不吃不动,说死也看不出迹象。她急了起来,跑去找年轻的生物教师十三。十三说:
“很简单,蚕要吐丝了。”
十三取过一只玻璃杯,将一张柔软的白纸遮在杯口,用皮筋套牢。
“让蚕将丝吐在这上面,它没有附着点,就会沿着杯口的平面把丝吐成一个圆片,而不作茧自缚了。”
他说着将最大的一支蚕放在杯口继续说:“如果作成茧,它在里面成蛹羽化,破茧出来,会把茧咬坏。当然,也有一种蚕,在任何地方都把丝随便吐成一片,它们不作茧,懒得有下一代,把丝吐完就算了……”
“你就是这一类。”丁姑娘耐心认真地听十三讲着,突然插上这么一句,使他威严扫地。
十三在她的矮鼻梁上捏一把,她就咯咯地笑了。
“想什么呢?”
十三有时问发愣的丁姑娘。一脸迷茫的她时常会窝在藤椅里呆望窗台,有时还象与某人悄悄交谈似地自语。
有一天丁姑娘对十三说:“为什么蚕有那么多体态,而我们没有?为什么我们不能象蚕,也不能象石头那样,我想变个样?”
十三愣了半天,只好说:“竟问些怪问题”。此后十三就不再询问她想些什么了。
这一夜,丁姑娘没有睡好。她是一个天性敏感的人,知道十三这个数字会与众不同。这份不安也缘于第一次与他人共眠,难以习惯。
十三说:“你转来转去,弄得我也睡不好。”
丁姑娘把头顶在他的臂弯里,闷着不出声。
“你怎么了?”十三关切地问。窗外夜色已深,空气凉了,不得不将手臂缩进被里。
“我想回家。”丁姑娘鼓足勇气。十三泄气地叹息一声:“深夜了,还回去干嘛?”
丁姑娘依然闷着,黑亮的脑壳在他臂弯里拱来拱去,象不安分的小动物。
边城等她折腾够了,忽然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说:“让你累一累就会睡着了。”
丁姑娘不信他的话,支着胳膊硬推他。胳膊在夜色里白得透明,温暖可人。十三握住她的双臂抵在她头上。
丁姑娘被动地跟随十三的节奏。夜更深时,睡意慢慢爬上她的脸,她放任着自己,做梦似地随着十三的躯体起伏。
十三的持久力缓慢地化进她的体内。在持续不断的节奏里,她感受到兴奋的火点从体内各个角落聚集而来。
这次感觉很好。丁姑娘从未有过地不断要求,他们和谐的运动像一列异次元行驶的火车,呼啸着进入到不可思议的深处。
这夜校园的宿舍区传出一阵阵高亢的吟唱。
事后十三汗津津地注视着喘息不定的女人说:
“你把我吓坏了,我恐怕要一直这样亢奋下去了。”
他们爱得象两条白色的鱼纠缠在夜气里。寂静的夜被这种骚动搅得难以成眠。
丁姑娘的作息开始混乱无序,难以调理。她支着上火的嘴,茶饭不思。父亲说:“该给你吃泻药了。”
“要让我拉肚子,我就不要这个家了。”
父亲说:“你这个不讲理的,我让你败败火,不明白?”
丁姑娘一下蔫了,不再言语。作为一个没离开过父母的女孩,改变生活方式是人生重要经历,她还需要调试,她实在是太敏感了。
“要是将来结婚,会过怎样的生活呢?”
父亲看着她,很久才问:“你真的要结婚了?”
丁姑娘茫然地望着父亲,摇摇头:“不知道。”她咬着筷子琢磨着。
父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到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肯定没错。”
丁姑娘注视着笼子里的一对鸽子,听着鸽子发出咕咕的鸣叫,想着父亲的话。两只小家伙相互啄着对方正乐得起劲。她又回想起夜晚与边城相亲相爱的情景,一下子就笑咪咪了。
一觉醒来时,窗外第一场春雨慢条斯理地飘洒到未抽芽的椿树枝上。丁姑娘曲起膝盖,将松软的棉被拱到胸前。
丁姑娘的母亲在床在另一侧缝被子,她母亲本是什么家务都不擅长的女人,却偏爱缝制被褥,这是这个世代手工业家族唯一的遗传见证。她被母亲缝被的细致动作迷住了,就这样一直躺着。

杨恩泉 小康人家 55×55cm
母亲感叹说:“你爸出差,我本想有更多的时间做被子了,可其实总做不好。”
“您分心了。”她替母亲说。
“家里没有秩序是不成,你爸不在,一切都不灵了,被子也缝不好。”
母亲天真的语气,叫她有此吃惊。
洁净的方格地板砖上,横着母女俩的四只棉拖鞋。桌上的花布害羞地垂着穿珠的流苏,玻璃板压在花布上象边城紧紧地压着她,悄无声息的春雨午后,一切井然有序。朦胧柔和的微光透过白窗纱,将纱帘的花纹印在干净的空气里。丁姑娘幸福地发起呆来,整个人松散着。
她想问母亲,将来的家会不会也这么干净整洁呢。她的一只睡不醒的手放在被子上,她注视着它,就是懒得张口。
【四】椿树小镇
毕业后的边城有些茫然无措,直到临上火车,他仿佛才从麻木、困顿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在拥挤的候车室里,他紧握着徐茵的手,指着她的脚面说:“不穿袜子,你的脚都是泥。”
“别注意这些,都什么时候了。”
徐茵目光中充满哀怨地望着他,然后从皮包中抽出一张香喷喷的纸巾弯下身擦脚上的泥水。
外面,雨下得正大,白茫茫的雨雾中夹杂着闪电,好在是白天,闪电也不很刺眼。雷声轰隆隆地摇撼着车站的地基,震得人心底也发起慌来。
“怎么办呢,太残酷了。”徐茵首先感觉到了离别的伤痛,或许女人的感受要灵敏些。她说过一句便不再张口,也许是伤心,也许是无能为力,无话可说了。她开始低低地抽泣,包里的纸巾被一张张抽出来,揉皱了,湿透了,扔到临近的垃圾箱中。
离检票还有些时间。边城紧紧地靠着对方的身体,隔着夏日薄衣,感受着朝夕相处,女人的体温。
天很热,也闷。他们却不觉得。
边城向来是羞于在公众场所流露情感的人,不过,这短暂的时刻里,他少见地顺从起来,任人摆布的样子使女友徐茵更为心酸。
徐茵将他的双手捂在自己的脸颊上,泪水流到他的指缝间。她说:
“我还是会等你的。”
“别这样,以后会变的。”他说着设想了一下自己的未来,头脑中一片空洞使他有些绝望。他也被伤痛的离愁所感染,握住女友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并把脸埋在里面。
时光飞逝,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过检票口,离发车还有不少时间,可旅人们的步子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紧张,局促不安。
俩人沉默不语,徐茵帮他提着一支色彩艳丽的运动旅行袋。她身材修长,有些单薄,雨天的空气浸得她象一株风中百合。
想到或许无缘再见到这样一个清秀的恋人了,他的泪一下涌了出来。他也不避讳,甚至希望她注意到。
“天那。别这样。”
女友放下提袋,象妈妈拥抱一个伤心欲绝的孩子。
“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徐茵悲痛地哭了,他倒平静下来,反而安慰起她。
火车启动前,一对恋人就这样此起彼伏,相互安慰着。
雨依然挺大,硕大的雨点落到月台上,溅起水泡。离家的不安多年陪伴着边城,也许是深入了精髓,他对此反倒浑然不觉,仿佛不安与生俱来。
雨下得太大,白茫茫的在他们分手的最后一刻,充满了戏剧效果。
“我会给你写信的。”徐茵站在列车车窗下小声说着什么,一声长笛穿透雨雾,边城隐约听到她的声音,可不能断定,只能从她坚定的表情里约略读懂。他含糊其辞地说:
“顺其自然吧,保重。”
火车终于开动起来,拖着他被动地远离而去。他探出半截身子,被雨打湿了,又缩了回来。
雨雾那边的月台上,他心爱的女友成了一尊过时的雕像。
火车行驶到黄昏时分,成片的雨雾蒙上车窗,这一带的雨时疾时徐。边城的心情已平静许多,伴着车轮的响声,淡淡的哀伤使他放下手中的杂志,眺望远方的绿色山脉。
车厢里有些拥挤,正值暑期,随处可见回家或出门旅游的学生。下铺的几名中学生喧哗笑闹着,始终保持亢奋状态。对于他们的吵闹,他还明显不适。他很难想象,自己将整日与这些嗓音里流露着骄纵、轻狂的少年们为伍,这或许是他终生的选择,想到未来,边城不觉忧虑起来。
入夜时分,车厢安静下来,灯也熄了,走廊里还留着几盏小灯照路。昏暗的光线里,他躺在中铺的床板上,身体松弛地随着车身轻轻晃动。
他仿佛看到女友那双黑而冷峻的双眸,一幅青秀的身材总使她显得过于正经。他们做爱时,她那消瘦的胯骨硌痛了他的骨头,可是她的腿依然美丽,修长,并且光洁无毛。
“象你这样的美腿,根本不用穿丝袜。”
“我从不穿丝袜。”
房间拉着窗帘,在昏暗的光源里她依然有些拘谨。她穿着长而柔软的水蓝色绸裙,将里面的内裤脱下,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床头。她是个好清洁的女人,他想她的内裤一定也很干净。
“这样不好,还是打开帘子吧,就算碰到你家人,气氛也不那么暧昧,光天化日之下,才给人规矩的印象。”
徐茵点头,拉开窗帘。他们有意绕开窗子,在没人能窥探的沙发角落里亲吻着。
他掀起她柔软的长裙,洁净与华丽的美使他有终止行动的念头,但他强迫自己做下去。
他沿着对方的腰抚摸而下,轻声说:
“你的身材很美。”
车身猛烈地晃动,边城被惊醒,他很疲倦,却无法熟睡。外面也许没有了雨,车轮带着他逃出那一片云雨,但他却怀着很深的依恋。他困乏地眷恋着梦里的腰、臀及修长的腿,感到焦渴,他想去找一杯水。
这一觉睁眼已是中午,边城看看表,还有三个多小时才到目的地。买了一份午餐吃完,为了尽量避免上厕所,他忍着不去喝水,拿出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他漫无目的地任意翻开一页便逐字逐行地默念起来。他比较喜欢这样没有前因后果的小说,看着的时候心情会轻松下来。漫无目的,他想人生也许就是这样。
火车在S 镇只做了两分钟的短暂停留,便又如老人般残喘着,沉重地启动身躯,驶向远方。边城和寥寥无几的乘客被放在了这个小站。这里也刚刚下过雨,月台的青石板上还积着水洼。小站隐在一片青翠的山谷里,那边的一脉群山在暮色中呈现一派微蓝,那是醒山,距他家的城镇不过五十公里,他想什么时候可以来醒山采些植物标本,这一想法终于使他从离愁中解脱出来。有了计划,接踵而来的事与想法便丰富了。他没有来得及去看他的工作单位S 镇中学。天不早了,他想来日方长,于是边城搭乘长途汽车先回了家。
短暂的暑期里,边城去过两次醒山。一次是与旧友游玩,一次只有他自己。当他独自登上醒山时,他望到山那边的小镇,这片工业小镇象一座由孩子搭建的积木城堡,每个部份整齐划一,毫无特色地毗邻山坳的几座化工厂。
爬到半山腰,他已经累了,扶着一株老树,眺望椿树小镇的心情特别沮丧。这样的一生会是如何过呢?他像怕哭似的抿起嘴巴,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他继续向山顶爬去。
一路上采摘了不少植物的样本,有许多种植物,他还一时叫不出名来。徐茵在临分手时送过他一套《植物志》,他想或许能借此查清品种。想起刚分手的女友,心情不免一落千丈,想哭的冲动再次涌现而出,不论怎样,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边城索性坐在树身下默默流起泪来。天空的云悄悄从头顶的树枝间游过,好几次的阵雨游来,都没敢在年轻人的头顶降落。
他哭了好一会儿,只觉得眼前忽明忽暗的。山里的天气捉摸不定。他感到有点冷,也很孤独,于是便收起夹标本的木架,蹒跚地拐下山坡。一路湿滑,到处是泥泞,他扶着湿漉漉的树干,奇怪阵雨打他身边路过,他竟没有发觉。
下课铃响过,一阵清淡的椿树花香从室外飘来,给他一种伤怀的感受。他说“下课了。”就把粉笔扔到黑板槽里。学生们纷纷离席,寂静的教室喧闹起来。
他夹着课本走出教室,迎面而来的学生叫“老师好”他感到友善与陌生。这是他教书的第二个年头,时间就在指缝间流过,他有时能看到它们,却故意不去理睬。
他步下教学楼的台阶,明媚的阳光使人们愉快地忙碌着,相形之下,边城的步伐不免落寞了。他走出校门,在收发室取了信件和报纸,有一封徐茵的来信。边城端详着信封上清秀的字迹,却没有把信拆开。
校门外一排椿树,从绿叶间落下的细小的椿树花静静地铺到树冠下的一片阴凉里,有些坑洼地方存着早晨的雨水,椿树花就平铺在上面,一片一片,像静静的睡莲。
晚饭后,他惯例做了日记,在里面写道:
“距离就象醒山的微蓝,明白无误地横在面前。”
他用心爱的钢笔写完教案已是11 点钟。起身到窗旁的茶叶桶里拣起一撮茶放在杯中冲开,一片茉莉花随着黄色的茶水轻浮上来。
他拿出《罗丹艺术论》,借着床头灯平静地阅读。罗丹先生的工作室里几个裸体的模特儿,男男女女来回走着,或坐或站。
他设想一个正在走动的裸体女模特在没有衣物的掩饰下,突然来了月经那是什么样的尴尬,或者坐着的女模特因某种因素引发了性欲后离座,椅面的湿润又是怎样一翻情景和味道?
罗丹先生对自然人体的崇拜激发起边城潜藏于心的激情,这与同时而生的模糊的情欲混杂在一起,使他有一阵纠结的愉快。
夜已很深了,内向而孤独的边城在静夜中无声地完成个人宣泄。窗外月淡星疏,几粒莹火虫跳跃在窗边的夜色中。
寒假,边城读了一些书,他还在节日里用秋天采来的银杏叶子为徐茵做了一张贺卡。整整一个冬天,他没再给她去过一封信,除了这份贺卡。每当他把远方徐茵的来信锁进抽屉时,都会在台历上做个小标记,好似一种祭奠仪式。他喜欢退缩到这份牺牲的虚幻中,聊以自慰甚至心怀感动。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冬日温暖和煦的阳光给他充足的安逸感,所以他走走,心情较好。叠好被子,他拿着热毛巾蒙在脸上,之后轻轻涂上一层香皂,便开始剃须。镜中的年轻人有一双忧郁的眼,他精心剃着,收音机的天气预报正在播送:“风向北转南,风力2、3 级,最高气温0 度……”
这个冬天的睡眠过度,使边城感到恶心。冬夜的细雪静静飘到窗根上时,他会坐在窗前抽支香烟,在成片的白烟里想一想大学时代的生活细节。
读书、抽烟、喝茶、看电视、睡觉。
生命时间在这个冬季里停了又停,毫无意义。
这一了无生趣的特征直到春天,依然被他蹬踏自行车的脚板懒洋洋地表现得一览无余。边城骑着车穿过椿树小镇一条条街道。春天来得特别快,好像刚脱了冬装就要奔跑进入夏季。街边的梧桐树冠开满淡紫色花,绿色的灌木丛栽在人行道两侧。
他第一次来到椿树小镇就联想起“社会主义”的概念。概念的形成源于中学时代课本,讲述社会主义篇章的彩图。午后明丽的阳光、灰色的工厂大门、秋天干爽的空气、绿树成荫的街道、方盒子楼房、洁净的布告栏玻璃和与外界紧密联系的绿邮筒。小镇的景象正与彩图描绘的完全一致。
他骑车从邮局路过时,一个异常美丽鲜艳的姑娘正从他车前走过,尽管离得还远,他却猛地捏住车闸,一股奇异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凝神望去,姑娘正要去街心花园的另一侧,那边栽种了几棵丁香树,她走过丁香树的身影象一只轻巧艳丽的小虫子。
“丁香花一样的姑娘。”
椿树小镇的楼房几乎是相同模样,它们象恭敬的哨兵,排成几列纵队,全部面向微蓝的醒山。边城悠闲地蹬着自行车踏板,椿树及枫树树冠的荫影缓缓踩过他的头顶。细心的边城发现这些看似相同的楼房总体分为两类:一类阳台突出;一类则凹陷。这种相吻合的锯齿状,不难使人想到阴阳之合。
黄昏时分,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坐在街心花园的绿栏杆上读报。丁香花的气息再次浮过,他又看到了那位美丽的姑娘。她正从糕点厂的大门走出,支着手臂将盘结的发卷打开,如云的微黄的长发一下滚到腰际,惹得过路男子驻足观望。
“又是那位丁香花姑娘啊。”
边城和那些小镇的男子们一样,呆望着突然呈现眼前的丁香花姑娘,甜甜糯糯的软糖在他心底酝酿。
下班后的椿树小镇在霞光中忽然热闹起来,几家工厂的广播器里传来轻松的舞曲,那位美丽的丁香花姑娘正逢此时出现在边城的视野里。他没有意识到是歌曲使春天充满了动感活力,他固执地以为步态奇特,像疲惫而任性的孩子般的丁香花姑娘使春天一下变得充满了生机。
这种固执的想法,使姻缘之神从梧桐花冠中飞出来,钦点了这对年轻人,在他人介绍之下,边城认识了这位丁姑娘。
边城与丁姑娘的恋爱关系随着夏日的热浪一步步升温。在夜莺的鸣啼中,他们有时会通宵做爱,他不知自己哪来如此旺盛精力,他时常疑惑黑暗中的模糊肉体是一团醒山山谷里吹来的妖雾,要将他的阳气一口口吸尽似的。
他板过她的脸庞,端详着她月光下几乎透明的肌肤喃喃自语:
“你从哪来?”
丁姑娘幼稚的笑声迫使他无法集中精力。
“瞧,你一笑,就不行了吧。”
边城抽出身,丁姑娘这下笑得更欢。她说:“肚子都笑破了。”
边城很迟才拜访丁姑娘的家人。他其实十分抗拒长辈参与他的情感生活,但是仪式总不可避免地布满了人生。好在丁姑娘的父母早都被命运折磨得通达豁然了,他们不愿打扰这一对恋人,他们便拥有了更多的自由。
有风的夏夜,特别生动。枯枝不在,绿叶成为主角,在风里抖动。空气里有了声音,有了颜色,也许恋爱的人才会这样肯定夏天。但无疑,结识了丁姑娘后,边城觉得活着挺有滋味。
夏日的热风从窗口吹来,边城躺在藤椅里,热得懒得动。他注视着即将出门的丁姑娘那轻盈的身体,宛如晨露中欢快的喜鹊,又好似精力充沛的猫。她举起双臂,套上自己做的碎花棉长裙,裸露的胸脯侧影在逆光中转瞬即失。
“我走了。”她说。
“怎么,不戴胸罩就……”
“凉快。”
丁姑娘回眸一笑,千般妩媚。他手里的茶水差点泼洒出来。
“这样的女人啊。”
边城望着丁姑娘轻盈地跨出房门,不禁小声嘟哝着。
秋天里,他们的日子稍微冷静了些。丁姑娘从醒山的山寺采回一包金黄的银杏叶,走进房间,放在他的书桌上。边城象被什么刺了一下,想起他为徐茵制作的贺卡,他心中顿然伤感起来。
“多好看的叶子,可以把它们晒干,贴在玻璃上。”
“你的想法总是那么丰富。”他毫无兴致地说。
“难道你不喜欢它们吗?”丁姑娘睁大眼睛问他,模样十分认真。他一笑,揽住她,转移了话题。
“不和我在一起时,你都做些什么呢?”
“做点心、织毛衣、种花……”说着,丁姑娘从包里拿出一张小纸片“这是第三代蚕卵。”
“我忘了,你还会养蚕。”他捏着她细零零的脖梗,生出怜爱之心。
丁姑娘垂着脑袋,及时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她知道,不是每件事都会得到边城的支持。她将桌上的银杏叶悄悄收到包里,放在角落,然后她走到厨房,没有忘记补上一句:“我还会做饭呢。”
边城随着丁姑娘走到厨房,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十分欣慰。
“你有成家的打算吗?”
“要结婚吗?”她近乎天真的语气使他笑起来。
“我问你呢。”
“噢!当然!”丁姑娘显然高兴过头了,一下跳起来扑到他怀里。边城摸着自己怀里的小女人,不禁心情沉重起来。要注定一辈子天天看着她吗?要有一个人时刻伴在身旁,无法按个人意志独立行事或许是挺可怕的事情。
丁姑娘问:“你怎么了?”
边城回过神来,一时语塞:
“那什么,再让我想想。”
【五】石头缘
寒假的清晨,天还黑着,从小镇的煤场那边传来输煤传送带铿锵有力的声响。边城正在规律的机器作响中酣睡,却被闯进门来的丁姑娘摇醒。“还那么早。”边城裹紧被子,睡意正浓,怎么也不肯理睬人。
丁姑娘重重地坐在床沿上,晃着悬空的双脚说:“我做了噩梦,再也睡不着了,我已经几天没合眼了。”她说着,脱了鞋子钻进边城的被子里。
边城的美梦被打扰了,闷闷不乐。他怪丁姑娘的毛衣扎着他便要她脱掉。
“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我说的是很严重的事。”
“严重的时刻?嗯?”边城半睁着眼,含糊其辞。
丁姑娘说着,脱下毛衣,一脸严肃的神情使他感到陌生又好笑。他抚摸着她松散的头发说:“你得了怪病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丁姑娘抗议地推了他一把,险些将他推到床下。她的脸因生气而涨红,一本正经的神色使她看起来纯朴而幼稚。
“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
边城清醒些了,他欠起身关切地询问:“你倒说说什么事,我才知道是否可信?”
丁姑娘这才告诉他是可怜的小石头听说丁姑娘打算结婚,便时时缠着她,让她噩梦不断。
“瞎讲。”
丁姑娘听到这种回答便忽然一声不吭了。她灿若桃花的脸上笼罩一层灰雾。
边城依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那,有人阻止你结婚正是件好事嘛。结婚干嘛?活得没趣的人才想结婚。石头要是阴谋篡位,我拱手相让。”
“早知你存的这份心,我也做鬼了,是不是有什么人也在梦里阻止你呢?”丁姑娘气乎乎地回敬他。
边城脑中瞬间闪过徐茵的影子,可他知道那不是主要原因。就象有人要指控他犯罪了,他首先会想到是强奸罪,尽管那是最不会实现的。
日头从东方冒出,边城睡意全无,冬天的清晨使他头脑清醒,异乎寻常。他望望现实世界中的丁姑娘,不知身边的女人与永远相伴的妻子之间怎么链接那个等号。于是他忽然拉开窗帘,将她抱起,托到床角的阳光里仔细端详。
“要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是谁。”
他把她脱得精光,在床头的晨曦中,她的皮肤上聚起一层寒冷的小包。
“我会冻死的。”
“就看一会儿,让我看清你身上每个地方。”
他看到她的肌肤,在清晨的韵光中平滑细腻,疏密有致的肌肤纹理无任何规律可言,真实感尤为突出。既然如此真实,他想应该可以相伴下去了。
他把她埋在被子里,不说话,只笑。丁姑娘暖了半天才恢复过来。
有一段时间,来访的丁姑娘总是伤痕累累的,令人费解。他们坐在冬日的黄昏里,听窗外咆啸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梧桐树枝,一份凄凉的哭声穿过隆冬里的玻璃窗。
“还疼吗?”
“不了。”
边城替她涂了些药膏后,放下衣袖。
“怎么搞的。”
“没什么。”丁姑娘的目光躲躲闪闪,更令人不解。
“对我还不说实话。”
丁姑娘犹豫了一下才说:“石头在我梦里说要每天绊我摔跟头。”
边城听着不禁失笑。
“我说你不会信嘛!”
“这可真是严重的问题”
丁姑娘跳到地上,一幅故作无所谓的神情常令他想起动画片中米老鼠夸张的手。
直到假期将要结束时,边城才正视起此事。那一阵,他同丁姑娘走在小镇平坦的马路上,她会莫明奇妙地摔倒。当他扶起心爱的姑娘,回过头时,确实总看到一块骄傲的小石头在来路上静立。边城欲上前踢它,被丁姑娘阻止了,她说:“会给你带来坏运气的。”
边城改变了对策,这次,他走上前蹲下,摸摸石头的脑壳,然后当着固执的小石头面对丁姑娘说:“这好办,我们就结婚吧。”
说来也怪,自从边城当着石头的面许下承诺,丁姑娘便停止了关于男孩石头的梦。无论走路、跑步、骑车也都能坦然自如。搞恶作剧的可怜石头某天深夜弄醒了丁姑娘,他温柔的眼睛毫无指望地注视了她良久后说:“我走了。”
从此有关石头的一切都好似雪花消融,冰露沉泥,只剩下依稀可寻的清冽气息让丁姑娘茫然捕捉了好一阵。
邻居小魏家的竹篱笆院里种着几株香椿树,春天,长满嫩芽。丁姑娘不止一次地在枕边对边城提起。
“咱们也种香椿树吧。”
边城翻过身,事实上他只是想睡得安稳些,不被丁姑娘侵扰的夜晚是多么安逸而难得啊,他怀念起单身生活。
丁姑娘瞅着丈夫翻身睡过去,心中不是滋味,可她依然固执已见:
“香椿好吃。”
“好吃呢,香椿树招臭大姐。”
丁姑娘的念想被他断然否定,他又重入梦乡。
他做了一个短短的小梦,梦见暗夜里,一双雪白柔软的手交叉着在空气中游来游去。梦里强烈地欲望寄托在揉动的手指间,十分炙热。
当他醒来,四周依然漆黑,他细细一想,断定依然是午夜。
丁姑娘却没有睡在床上。他伸手在身旁乱摸了一阵,空虚的被褥有些凉了。他不安地下床,走到屋外。
春日的夜晚不似白天的温热,一丝清凉的山风从醒山的方向吹拂而来,带来畅快的感受。夜是无边的,没有距离感。他忽然想,人若是死了,融到这浩渺的空虚里会是多么不可思议。死亡感在一瞬间特别清晰,是他许久以来都不曾意识到的。
丁姑娘爬到对面的房顶上,正在采摘香椿树的嫩叶,被他一眼看到,顿时十分恼火。
“下来。”
他压低嗓音,双手叉腰站在自家的屋檐下。月光中,她的皮肤泛着陶瓷的色泽,她迎风站立在屋顶上,如同一只欲飞的鸟。
“怎么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气愤地嘟哝。
丁姑娘似乎不以为然,她灵巧地跳下屋檐,跑到他跟前,掏出一把香椿叶咀嚼起来:“你也尝尝,味道不错。”她笑眯眯说着,目光流动异样兴奋的色彩。
“也不嫌脏。”
边城提着她的脖领将她提到屋里。
“怪不得前几天,小魏家在院前总是骂,有人偷他家的香椿叶,你要再这么干,被人揍了,我可不管。”
丁姑娘轻笑起来,说:“谁叫你不让我种香椿树呢?”
“那你就去偷人家的吃?”
“我不吃,虫子也会吃光它家的树叶。”
边城觉得这个姑娘的逻辑有点不合情理,他气得笑起来。
丁姑娘可以熟练地将糕点做成不同品种,而对于不同品种的盆花,她种的也很在行。
她同她的丈夫住在学校后院,一排平房院落中的最后一套,临近公共打水池。他们的房间虽不大却布置的温馨舒适。她在门外的空地上栽种了葡萄、蓖麻、牵牛花,几经风雨,业已成荫。与院子里的植物相比,丁姑娘更呵护盆栽花草,她感到它们的脆弱,令她着实放心不下。
夏天,她的门前开满鲜花,月季、野蔷薇、无花果、三色堇、扶桑争相盛放。她特别喜爱含羞草,因为它最娇弱。
夏日午后,边城在珠帘后的藤椅上午睡。丁姑娘则蹑手蹑脚走出屋,蹲在阴影里用灵活的手指逗弄含羞草,直逗得它的枝叶都羞答答地垂下头,再也直不起为止,她就余兴未尽地在小院踱步,听烦燥的蝉鸣,脊背冒出细密的汗丝。葡萄藤还十分年轻,没有爬到她预定的支架位置,她察看了一遍蓖麻果,也还不够成熟,上面的刺还不锋利,而边城栽种的丁香,在午后却优雅地吐露芳香。
丁姑娘跳到水池边用凉水冲脚,然后甩哒甩哒地踏进房来。边城已经醒了,却依然假寐,被她一眼识破,就忽地投身过去,压得竹藤椅吱吱扭扭怪响。
“你也不午睡,疯颠颠地一个人做什么?”边城说着,长手指顺着她的背心摸下去,熟练地将其短裙退下,衣服都仍到地上,也没人答理。
竹藤椅吱吱扭扭的怪响掩住了由远而近的提水人的脚步声。珠帘外有人“哎哟”失音,使丁姑娘无奈地抽身,赤条条地走开。
“打水也不看时间。”她无理地念叨了一句,“嘣”地一声合上房门。
有一阵子她家常会聚集一群学生,不知内情的邻居还以为是边城的学生。其实他们是一群养蚕爱好者,来自远近的几所中小学。听说了本镇最美丽的丁姑娘是养蚕能手,他们都是来索要蚕卵的。这种络绎不绝的热闹劲儿,叫边城颇为无奈而嫉妒。
丁姑娘将最后一批蚕卵赠给了孩子们,之后,她心里空荡荡的,送走了孩子们,精疲力竭的丁姑娘象朴实的农民似地叉着双腿,手按脚面蹲在门槛上出神。
浓云从屋檐后滚来,顷刻间,葡萄藤叶就被雨水打湿了。她被突如其来的雨吓了一个趔趄,脚撑不稳,人便坐了个屁墩儿。
这滑稽的一幕,被边城看见,他坐在房内的竹藤椅里哈哈大笑,笑声十分急剧,这笑法倒令人不免为他担心了。
“下雨了,你也不帮我搬花。”丁姑娘搬回最后一盆花,到厨房擦手。
“我种的丁香不怕雨淋。”边城从藤椅里站起,为他们各自沏了杯绿茶,这才发现窗前的桌面也被疾雨淋湿了,还弄脏了那本徐茵送他的《植物志》。他叹息着,拿起书用布擦试,几片玫瑰花瓣纷纷从书页中掉落。边城弯腰拾起花瓣说:“这可是石头给你的纪念物。”
“怎么放在那里?”丁姑娘走进房间,摸摸吃桑叶的蚕宝宝。
“跟银杏叶放一起,好看。”
边城的语气有些酸涩,丁姑娘听出了味道,心中却有一种温暖。
雨象在变魔术般忽地又不见了,天空依然阴郁、昏暗,朝湿的气息弥漫整座房间。边城拧亮灯,闻到从厨房那边传来的阵阵菜香,心满意足地合上眼。他长着一双浓眉毛,宽阔的前额衬着他的好皮肤。迈进房间的丁姑娘忍不住伸手抚摸他。
“多好的皮肤呀!”她坐在他的腿上,比几年前胖了些。她孩子似地检查他的睫毛,一本正经,认真严肃地说:“还有这么浓的眼睫毛呢。”
边城闭目,不言不语,也无什么表情,一任妻子在自己脸上揉揉捏捏。
“让我来给你修剪一下吧。”
丁姑娘心血来潮,跳下来立即找来剪刀。
“开玩笑。”十三惊跳起来,揪住丁姑娘的胳膊夺过剪刀。
“让我剪嘛,眼睫毛太长了,长疯了,需要修剪。”
“胡闹,以为是你的花花草草呢。”
他气哼哼地嘟哝,丁姑娘则嘻嘻笑了。
直到深夜两、三点钟,夫妻俩终于结束了男、女之事。从黄昏到午夜,小镇的雨夜里传荡着娇媚的吟唱,还有几声阵阵惊呼,使小镇的已婚男人们从梦中惊醒,难以抑制的情欲如春醒的大地,万物复苏地勃发生机。
“你听,又有女人惊叫了。”他们对身旁的妻子说。
女人们却在夜雨的轻唱中沉沉安睡。
桌上的饭菜已彻底冰冷,被滋润得精神饱满的丁姑娘只得将晚饭拿到厨房加热。丁姑娘走进厨房,雨似乎小了,也许已经停了。她仰头看到窗外的夜空一片模糊。浑浊的夜色,使她感到夏夜温柔无限,不可琢磨。
她端着热菜,准备回屋时,听到房门外有些怪异的轻响,某种东西的叹息,又似有人窃窃私语,她慢慢走到门旁,侧耳倾听,声音若隐若现。丁姑娘大着胆子打开房门,雨果然停了,青草蓝的夜色里,成群的野猫正在她的葡萄藤下交配,一片灰白茫茫的蠕动着,不禁使她惊呆了。
暑假里,边城的懒觉睡得过多,人便会在深夜里兴奋难眠。
“我还要早起上班呢。”
“我不会强迫你的。”
丁姑娘困倦地翻个身,雪白的身体在月光下的凉席上摊开,珠帘外,飘过丁香花诱人的隐隐清香,有一会儿,他迷惑了,以为那鲜香是从姑娘的腋下传来的。
边城在凉席上悄悄滑动,贴近姑娘的腋下闻着,才确认了二者的分别。他抬头,在夜色中静了静,又象猫儿一样继续闻下去。
“干嘛吗,那么痒”。丁姑娘翻身坐起,黑暗中目光闪烁。
“你睡你的,我不打扰你。”
“讨厌。”丁姑娘双手卡住边城的脖子,边城就一动不动的任她这样,人显得异常温柔宁静。
“讨厌。”丁姑娘又说了一遍,手却松开了,有些不忍心。
丁姑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边城对要孩子的事情恐惧成那样,对方却抚摸着她的脑壳说:“先让咱们过几年有秩序的生活吧。”
丁姑娘已经困了,歪在边城的身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边城提到的秩序生活使她想到父母家永远的生活秩序。她迷迷糊糊地说:
“原来你也喜欢井井有条呀。”
边城笑了,认为她头脑简单之极。
她做了些梦,混乱的场面变幻无穷,她总是沿着河边走,有时路窄得只能扶着岩壁蹭过去。边城被坏人围追堵截。她同边城做了姐妹到浴池洗澡,遇到多年不见的十一、十二,他们都变成漂亮姑娘的模样。街上没人穿衣服,别人却只盯着她的乳房看,使她难受得透不过气。
她醒了过来,胸口堆着厚厚的毛巾被。边城在静夜里默不作响的注视她。
她伸过手臂触摸边城的脸,整个人就滚到他怀里。
成群的飞虫自那场暴雨过后,便常常侵袭他们的家。每个早晨,空气里透着浓重的潮气,连续数日,见不到太阳的脸。大气压到人们的脚底下,闷得窒息。
边城愤愤地将茶缸里的茶水泼到葡萄藤下。
“真是怪了,刚沏的茶就落满飞虫。”
“你的水差点溅到我身上。”丁姑娘盘好头发。时候不早了,她走出房间,推起墙根下的自行车冲房里大喊:“帮我把雨披拿来。”
“每次都这样,非出了门才能想起带什么。”
边城从冰箱里取出饭盒放进布袋里,并装了两个苹果,又取了雨披一起拿到门外递给她。
飞虫对他们的侵扰长达一个多星期,不仅对人,连门外的花草也没能幸免。
晚饭时,丁姑娘对丈夫说:“得想办法治一下它们。”
“杀,统统杀掉。”
丁姑娘笑起来,但也不置可否。又是若干飞虫绕来绕去,叫人眼花。
“我更近视了。”
“可你看美女,眼睛倒挺亮。”电视里正放泳装模特大赛。
“不看了,受不了那刺激。”他说着转了台,正播《金色池塘》,影片里一对老夫妇,相依为命。
丁姑娘张着纯真的眼睛看入神了,跟三岁的孩子似的。电视里的老人病了,躺到地上。他机械地播转到另一频道。看到丁姑娘的眼泪,一种强烈的脆弱占据他心里。
飞虫结成强大的势力,盘踞的地盘逐渐扩大。
“怎么这么多的虫。”
他放开情绪刚刚恢复的妻子,掀开珠帘,走出房间。大气压到墙角,地面的蚂蚁黑乎乎地一团簇拥在丁香树下。
“这丁香树准有毒气。”
他自言自语着,到水池边洗了洗,随后上街逛。街面的人不少,他到商店买了杀虫剂,又逛到旧书摊前翻阅。空气里弥漫着生草的味道,一种既将改变的预感紧紧包围着他。
傍晚时分,几支蜻蜓停在珠帘上。丁姑娘刚要掀帘出门,无意中发现它们,便不舍得打扰它们。
黄昏起风了,给数日的潮气贯进新鲜内容,风吹来了一卷黄土,还将邻家门前的几张纸片吹到半空中,游游荡荡,翻飞舞动。
“我要回趟家。”丁姑娘披上雨衣,还是不忍心伸手碰帘,怕惊扰了蜻蜓。
“你在磨蹭什么,再等就下雨了。”
“噢。”
她回答着,走出屋外,风吹来了更黑的云,丁姑娘担心降下的雨都是科学书里所说的工业酸雨,她憎恶地想起父亲厂里的大烟囱,要是所有的地方都种了花草该有多好。
她想着,回身对屋里的边城说:“下起雨别忘搬花。”
边城正在昏暗的房间里准备喷杀虫药,弄得脸盆、瓶罐之类的东西“叮当”乱响。他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瓢波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丁姑娘回到家时,边城也刚刚到家,这一夜因为打了杀虫药,边城住到了学校宿舍。
“这回再也没有飞虫了。”他们进到房间,浓烈的药味并未散尽。边城打开所有的窗子,白亮的天光照进小屋,泛起一层白膜。
丁姑娘好像想起了什么“呀”的一声,跑到窗台边。
“你怎么了?”
“我的蚕,全死了。”
边城也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站在窗下。
“真糟,我给忘记了。”
丁姑娘摇摇头,伤心地望着死去的蚕,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屋里的光线稍亮些时,丁姑娘终于不哭了。边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里,抽着烟,烟雾中,他仿佛记忆起另一个女人的眼泪。他对哭得鼻头发红的丁姑娘说:“别再养蚕了,还是养个孩子吧。”
话一出口,就挺管用,丁姑娘一下子好像不再那么伤心了。
【六】出走
徐茵的出走是在一个宁静的日子。周末傍晚,她象往常一样下班回家。街上的树叶十分鲜亮,天空也很晴朗。美好的天气给人带来忽略困难的错觉。她骑着自行车穿过拥挤的十字路口时,正听到商场里传来崔健的歌《出走》。
徐茵将车停在班马线上,听出走的歌时就划过离开的一念。迎着黄昏的夕阳,她的注意力只在车前的一方闪亮的空间上。一段时间以来,持久的寂寞总折磨着她,使她日渐消瘦。
她被夏日黄昏里突来的歌曲打动,一心想抛开一切奔向远方。
年轻的徐茵对性的最早最切实的记忆,恐怕要算来自楼上的教授夫妇了。他们规律的作息,细心的徐茵了如指掌。
每缝周末,孤独的徐茵坐在灯下读书,深夜,她听到楼上的灯绳“咔哒”一声,这温柔之举缓慢得令人不禁浮想联翩。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沉寂。她依然记得那其中最显著的声响便是秋夜的虫鸣。寂静使她的听觉异常灵敏。那段沉寂过后,便是老木床(后来换为席梦思)的“吱吱”轻响。
年轻的徐茵在此刻会打开CD 机,听些抒情浪漫的歌曲以缓解紧张情绪。夜风清凉,那楼上幻觉般的响声从夜风里吹进房间,她对此无可逃避。
“吱吱”响动总是充满规律,或高昂激烈,或低沉和缓,间或来一次疾风暴雨式的,床架子撞着联通的暖气管子发出震颤全楼的音响。
她有时觉得这些响动罪恶、夸张、肆无忌惮地骚扰她,她也时常仰望天花板,在响动中情不自禁地完成虚拟的情事。
少女时代的徐茵在这种声音中走向成熟。
教授夫妇被左邻右舍视为模范夫妇。人们总是看到他们形影不离地出现在街道、菜市场和清晨的花园中。徐茵就曾对边城感叹:“做夫妻要做到白头偕老,象他们那样。”
住在单元楼里的居民,在她想来就如同一层层格子里的小动物。如果楼房的建筑是由透明玻璃构造的,那么,浓重的寂寞情绪就不会因闭塞而发生了吧。视觉的封闭才形成特定孤独的心理。她想,其实别人离自己可能只有一堵墙的距离,一米之遥,却似天涯。清冷寂寞总是相对的,全看自己的心态。她在学昆虫时常想,只活一季的欢快小虫才不会为看不见四季风景而忧伤呢。
人也不过如此嘛。即不知道天外的世界,也不了解身旁的人在自己看不到的时间里做些什么,又何必独自悲伤。
绿叶的翻动不免使她的思绪追跑到那个相似的夏天。来自南方的热风透过校园的梧桐树徐徐吹进实验室,吹动了她手中鸟儿的羽毛。
他们把刚死去的乌鸦放在工作台上,清理了它的内脏,再用大团棉絮塞到乌鸦的头颅里,徐茵握着竹签穿过乌鸦的尾部,再抵入乌鸦的爪子时不巧受阻,她努力了很久,也没穿过去。夏日热浪烤得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放开标本,将外罩脱下,又去别的组里借来皮筋束起头发。
边城替她做好了标本递给她,他注意到她那还未被夏日阳光晒黑的皮肤,她的紧身短袖T 恤使她看起来十分妩媚性感。他赞赏地注视她,这使徐茵羞怯地又冒出一身热汗。
“真够醒目的。”边城在桌子对面说道。夏日中朴面而来的女人气息赢得了他的好感。
“什么?”徐茵垂下头,有些不自然地继续做实验。
“看惯了冬天的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夏天了。”
接下来的这个夏天确实令人不适应,他们浑浑噩噩地躺倒在徐茵家的长沙发上时,边城感叹着:
“你身体里边比夏天更热。”
边城会在此时做些什么呢?
徐茵清楚地知道自己与遥远的边城失去了联系。或许他爱上了别人。她这样想也并不悲伤,只是真实地感觉到与什么失去联络的空虚感。
徐茵在夕阳中,骑车回家。在楼前正遇到鹤发童颜的老教授。几个月前,老教授便开始了独自的生活。她听母亲讲,凋而不败的教授夫人经过痛苦的选择,在七十岁的生日那天,终于离开老教授,同昔日情人飞去地球那一面的国家共同生活了。
这种改变真是创举。
徐茵睁大眼,兴奋地“咦”了一声:
“那么老了还私奔吗?”
她忽然感到生活并非是用年龄分成若干个阶段的。相形之下,她与边城因距离分手简直让她羞愧不安。
她将自行车推到楼檐下的阴凉处锁好。老教授正和一位老友在楼下话别。他苍老的青筋暴露的手提着菜篮,面容依旧红润,音色也十分清朗。
“她去也好,跟了我大半辈子,也行了,如果换我,也会的。”
话音未落,两个老人忽然爽朗地开怀大笑。笑声使徐茵诧异。虽有淡然地苦涩,但更多自由的成分,象飞出来的鸟的欢鸣。
徐茵在饭桌上忽然对父母说:
“我真希望自己老了,变得象老教授那么老才好。”
徐茵的父亲看着她,琢磨不出女儿在想什么。他的女儿是很少说怪话的,但说了怪话就会吓人一跳。
“人要老成那样,反而不受约束了。”
“怎么不呢?年老本身就是约束,何况要面对死亡。”母亲接着说:“年轻人一点儿不珍惜自己的优势。”
“死亡迫在眉睫,一切约束都无足轻重,反而勇气倍增,对吗?有什么事会比它严重呢?她就这么一走了之,抛下老伴儿,这对谁来说,都是严重的时刻。”
徐茵望着父母,话语稍事停顿。就在此刻,她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激情鼓舞着她振振有词,她宣布:
“我也要走了。”
徐茵的父母没有料到兜了一大圈的女儿竟然得出如此的结论,一时间全都哑口无言。
有钱后的徐茵这两年换了几个不同的城市,就连国外的城市也时常光顾。她喜欢住在海滨城市,烦闷的时候,大海总能使她心胸开阔。
正值秋季,海风已凉透了,使人不能下海游泳。闲时,她便常和朋友约在茶楼里消磨时光。
她象所有的现代人一样将财产分作三份:不停购置房产、炒股票、投入公司运营。
她刚拿了驾照,便开着她那辆崭新的日本车,小心翼翼地在午后的街道上行驶。一个酷似边城的男人打她车前路过,她惊了一下,猛踩刹车。刺耳的刹车声遭来路人不满的眼光。当晚她就梦到边城,在梦里她多次哭湿了枕头。
在这座海滨城市里,她认识了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是她的游泳教练,她管他叫“咔哒”。他在酒店健身房工作,这是他从事过的第二十种职业了。
“你都做过什么?”
小伙子咔哒游出一段,在与她相距几米的地方停住。他的身体如鱼儿般灵活,每一组肌肉都柔软地鼓胀着,象业余拳手的手套。
“放松,保持平衡,手臂伸直。”
他把她从慌乱的水波里捞起来。徐茵开心地笑了。
在他们关系相当亲密之后,徐茵的游泳水平也大大地提高了。当她终于可以一口气游上几百米时,咔哒诚实地摇摇头叹道:
“你真的很笨呀。”
徐茵一愣,心想:要我花钱就养你这么骂我吗?随即推了一手水花全溅到他过于年轻的脸庞上。
他憋住气笑着,不理会徐茵。她停住手,一眨眼的功夫,咔哒就不见了。她知道对方有阴谋,可却无能为力。水面十分平静,在她四周的水域里空荡无人。她只得继续划水,明知道危险即将来临,也只能无能为力,坐以待毙。
“你的偷袭叫我害怕。”
咔哒停下来,翻身下床,递给她一杯葡萄酒。黑暗中,他的身体象一匹绸缎那样柔滑。徐茵的食指滑过他水一般的肌肤说:
“都说你们游泳好的人身体软。”
“你的就很硬。”
“是吧。”
徐茵将酒喝光,把酒杯放在大理石台上。窗外的月光一下照到她的眼睛里,她躲回黑暗中对他说:
“你让我想起一种声音——“咔哒”拉灯绳的声音。”
小伙子咔哒说:“怪不得你总这样叫我,那是古董灯吧。”
不善思想的咔哒却很善于创造贴切的身体语言。徐茵常想,他更适合做舞蹈家。而她自己的身体却被某种修养、观念紧紧包裹着,只会做简单的站、坐、卧、行的僵硬动作,如果她试图打破旧习,便会发现自己变得极不协调,甚至丑得难堪。
“放松些。”小伙子咔哒象教她游泳时一样耐心:
“要领都是一样,要放松,要想着你的需要。”
“我的需要。”
徐茵重复着对方的话,努力照他的理念行事,可还是不行。咔哒起身,再次倒了杯葡萄酒递给她。黑暗的空气掩盖了她困窘的神色。她说:
“我恐怕不行,别要求了。”
“那不成,你会行的,就象游泳一样,你现在游得不也很好。”
咔哒的倔劲儿来了,常常通宵达旦沉迷身体的享乐,过于强健的他让她不得安宁。
一段时期以来,比起彻夜运动,徐茵更愿坐在泳池边的躺椅里吸烟。轻松的静态或许才是她的追求。
咔哒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他说:
“我就不信你会没有高潮。”
徐茵吸着烟,不以为然:“我缺少感觉,还没到时候吧。”
咔哒站在泳池边活动肢体。他润滑的肌肤象蕴藏着足够石油的肥活土地。他整理了一下泳帽,转身对悠闲状的徐茵露出一幅坏孩子的窃笑:
“你总不是想用变态的手段吧。”
徐茵惊愕地直起身,欲伸脚踹他,咔哒早已鱼儿般潜到了泳池的对岸。
徐茵并非要变态的手段,她清楚,她更需要爱情。可她难于启齿,也没有必要对咔哒说明此点。
在喝完第五杯红葡萄酒后的夜晚,咔哒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忽然直唤她的名字,以前他只叫她阿姐。徐茵应了一声,一种温暖的感觉直抵胸口。那一夜她终于有了高潮。咔哒那一段持续规律的动作使她兴奋异常,也使她感到某种灾难降临之感,她本性中那份被抑制的力量终于放肆地迸发出来。
聪明的咔哒意识到了徐茵的巅峰状态,他紧迫地逼问道:“你要它,你要这感觉……对,你需要它。”
徐茵停了片刻,忽然想哭。
咔哒温柔无限地抚爱她,在她耳边说了许久亲密的脏话,她的欲望才被重新调动起来。
事后咔哒说,徐茵的高潮不叫喊,实在是吓了他一跳。
“怎么吓着你了?”
“象死去一样僵住了,没有呼吸,能不吓人吗?”
徐茵推开他,下床站在阳台上。海风吹得她全身发紧,她心中一时间聚集了无数的轻松与惆怅。
“我不喜欢释放自己,让我害怕。”
咔哒在黑夜的房间里呵呵一笑,他小声念叨:
“真是不会享受的女人呀。”
徐茵听见了,心想,也许只是不习惯主动。此念一出,她忽然想起了要尝试着改变,她要主动。
朋友都说徐茵赚钱,赚得蹊跷。她总能想些灵活的办法使看起来本不兴隆的事业兴隆起来。
这一天,她请了几个朋友去茶楼喝茶,当她提出她的想法时,不出所料,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你想干什么?”
“想让他们喝茶。”她将茶碗放在桌上,轻松地微笑。
“去个偏远的工业小镇开茶馆,你真是疯了。”
当然,谁也不了解此刻的徐茵在想些什么。
“这是个可笑的想法。”
咔哒提着旅行箱,在机场送徐茵时也这么说。
椿树小镇实际的样貌比起徐茵的想象还是有相当差距的,她没有想到它是那么小而闭塞,这让她无法理解头脑聪明的边城竟会选择此地度过一生,这让她多少有些泄气,或许,她并不是那么了解他呢?好在令徐茵欣慰的是,无论世间吹着什么风,都似乎绕开了这里。绿树成荫遮蔽整洁的街道,相同的建筑,固定的作息,形成频率一致的绵绵细浪,拍出安详柔和的,泛着梦之泡沫般的浪花按摩着她疲惫焦躁的神经。
只是简单打听了一下,徐茵便在热心路人的指引下,找到边城教书的那所中学。她停好车,走进阳光里。她奇怪,这里仿佛每个人都认识边城老师。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疼了好一阵儿。他们站在椿树树冠下对视着,徐茵穿着名贵的高跟鞋,十几公分尖锐的鞋跟孤零零支撑着她的自尊。他们的身高再次不相上下,得以相互平视。
她说:“你真了不起,好像所有的人都认得你。”
边城笑起来依然跟从前一样,他的笑容有一种怯懦的模样,笑声里也依然带着夸张邪气的尾音。
“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老婆。”
徐茵为这个回答所触动。
“你都结婚了,也是啊,好几年了。”
边城垂下眼皮没有看她,只是延续自己的思路说:“小镇的人都说她是第一美人,虽然我并不觉得。”他轻轻扶住眼镜框补充道:“她有一些传说,听着神秘,虽然我并不觉得。”
相隔已久,曾经的一对恋人淡淡地闲谈着别人。他们说着什么似乎已不那么重要,在语言的迷雾里,他们都沉浸在刚一见面刹那的触动,时间悬停了,无法继续。
椿树小镇的雨季扑天盖地卷来,清晨,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徐茵店旁的椿树叶子,把她从沉沉迷梦中唤醒。装饰一新的店面,在小镇方格子建筑群中显现出与众不同。一楼的餐厅装饰的较为豪华,生意也相当兴隆;二楼的茶舍装饰古朴,却少有客人光顾。楼上楼下好似两个世界,仿若人心的外表与内核。
大雨不定时地在这个季节间歇出现,整整一季,雨时断时续,直到夏末,雨才有了真想停的迹象。
徐茵深陷繁多的事务中,这是她这些年的生活常态,她也无心去想关于爱情,这个奢侈品,她没时间享用,何况是不是遗失了?她依然在几个城市间飞来飞去,忙着自己的事业,椿树小镇的茶楼,有专门的人来打理,她视这个茶楼为情怀的胭脂盒,等她累了,就上那里给自己苍白的面容晕染红润色泽。
回到咔哒所在的海滨城市时,接机的朋友告诉她,咔哒有移情别恋的倾向。徐茵毫不奇怪地说了句:“是吗?”
小伙子咔哒从梦中醒来,畅快地出了一身的汗。他推醒身旁睡意正浓的徐茵,告诉她梦见自己走在路上,地球变成了一个软泥蛋,任他一顿饭的功夫,踏成一个红糖馅饼。徐茵虽在梦里,却还是不屑地笑了,笑声传到夜色里,显得有些放荡。一时间,她仿佛听到来自椿树小镇里,人们传言最爱吟唱的,旧情人老婆的嗓音。
晨光微曦,海浪声把徐茵从小睡中唤醒。她穿着晨衣,懒洋洋地卧在沙发里。晨光照过宽大的玻璃窗,正投在咔哒结实的脊背上。他逆光站在温柔的霞光中,象健美运动员那样绷起双臂。
“看我的劲儿,怎么样?”
徐茵身影有一种成熟的妩媚。
“你真是个大力士。”
咔哒为了验证徐茵的夸奖,特意寻了一只蚊子做目标。他静立着,直到蚊子停在他光滑平坦的腹部,他便猛然用力,收起腹部的肌肉,将蚊子毫不客气地夹死在肉缝之中。
“你真不愧是大力士。”
徐茵的赞扬是真切的。速度与力量本就值得人类追逐。
咔哒展示过自己,便要求做爱。徐茵想起朋友的忠告。她眯着眼审视了一番面前的大力士,决定对此闭口不提。但为了安全,徐茵要求他用避孕套。咔哒有些天真地说:
“你这次回来,为什么一定要我上套?”
徐茵听此话笑起来。
时间就这样静默流逝,当徐茵看到它时,无奈与烦躁的狂浪便重新席卷内心。
当晚,她独自一人驱车沿着海岸线飞驶,咔哒和徐茵的朋友在后面紧紧盯着她不寻常的样子,
“她简直在找死!”咔哒怒气冲冲抱怨着,他说:“心脏都快蹦出来,她疯了……”
徐茵深夜飞车过后,便独自下到夜色汪洋中游泳。
“她准是受了打击。”咔哒对徐茵的朋友们说完,便也跟着奔进了夜海。
当俩人湿淋淋、狼狈不堪地上了岸,徐茵对朋友说:
“海水还真冷呢。”
向来不愿改变生活方式的徐茵,却由于某种矛盾的命运而改变太多,如今的她只落得京剧这唯一爱好了。
在京剧唱腔的节拍里做爱,徐茵要求不同的体位都获得高潮,这也正是咔哒热衷的强项。他们身体运动的节奏有时会与录像中京剧的唱腔重合。
咔哒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徐茵问完,自己也觉得可笑,她便关了录像换一种姿式。
在被强壮的咔哒撞击得昏天黑地时,她不知怎么,好像看到了边城忧郁的目光静静扫视而过。就像那天他们站在椿树树冠下他问她的最后一句:“你,还爱读书吗?”
“早不了。”
徐茵紧闭双目,企图赶走边城的眼睛,她热烈地要求,她放肆地尖叫。
临去椿树小镇的一天,徐茵同咔哒大吵了一顿。起因是咔哒在煤气灶上煮麦片粥,却没有打着火,就心不在蔫地回到卧室。年纪轻轻的他,一头栽倒在徐茵松软的怀里。她抚摸着对方黑亮的头发,象对待一个失去母亲的少年。忽然间,徐茵感到自己心态的苍老。事实上,她才三十出头,这一想法激怒了她。正巧此刻她闻到浓重的煤气味道。她气冲冲地闯到厨房,关掉煤气阀门,打开所有的窗。
她狂怒地高叫着:
“你要杀死我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咔哒被骂急了,嚷嚷道:“我早就受够你了。”说完就摔门而去,徒留盛怒中的徐茵,坐在充满煤气的房间里不停地摆弄打火机。
适逢农历七月半的鬼节,在这座城市里,这也是人们较为重视的节日之一。人们提早聚集在海边,抢在日出之前举行各式各样的民间活动。徐茵在晨曦微露的海滩漫步,大海在一片微蓝中宁静地退着脚步,那抹微蓝冷峻的色彩让她顿然想起了醒山。一些人将自制的纸莲花船放进海里,莲花船里载着小灯,寄托着哀思,随浪逐渐远去。
一种惆怅的情怀浸透徐茵的心底,她知道,她在微蓝的海天中再也找不到彼岸,那是她日夜思念的晨星。
【七】姐姐茶楼
丁姑娘在下过阵雨的午后回到家。边城把客人介绍给她时,她正感觉有些腹胀,象原始野人吃了过多水果而饱胀厌烦的样子。“姐姐。”
她拉着身着黑色套裙女郎的手,上下略略打量:“嗯,好看的姐姐。”
随后她捂着肚子,皱着眉头埋怨:“下午我的肚子一直很胀,中午跟师傅的女儿比赛吃西瓜,她真的好能吃,我就比着吃撑了。你以后可别象我,一下吃那么多水果。”话音未落,丁姑娘便往厕所的方向跑去。
被称作姐姐的徐茵侧身依靠着竹藤椅,一付无可奈何的神情,却十分轻松地对边城说:
“她挺好玩,一点儿不像传说中的放荡,她怎么会被说成那样,因为她漂亮吗?”
边城有些忧虑地说:“要不,怎么叫传说。”
第一次见面就落荒而逃,丁姑娘的行为似乎并非刻意。边城拉开抽屉找出消化药,转身对黑衣优雅的徐茵说:
“她有时候给人的感觉,没有生活能力,有时又超级强大。”
“没有生活能力?”徐茵停顿了一下:“这好像在说你自己。”
边城拿着药,腼腆地笑了。
雨停了,一清早徐茵开着车叫上丁姑娘到最近的一个茶场看茶。撇开了边城,俩个女人反而卸了包袱般轻松,交流也更是全面的。雨后的小镇,路面上静静地铺了层淡绿色的椿树花,青涩的幽香从车窗外扑鼻而来。丁姑娘看起来心情愉快,她诚实地告诉徐茵:“他总说一闻到这种清香,就会想到你。”
“我?”徐茵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上平坦的公路。
“对,他真这么说过。”丁姑娘张着明亮的眼睛强调,她清澈的目光使徐茵无法坦然与之相视。
身穿黑色T 恤和牛仔裤的徐茵将车速猛然提高,这深深的一脚加油,迫使丁姑娘停了话。
太阳已从醒山那边升起,温柔的桔红色忽然照到两个女人的眼睛里。放下遮光板,徐茵又架了一副墨镜。她问:
“你不觉得晃眼吗?”
“倒不觉得。”朴实美丽的丁姑娘说:“我只在哭的时候才觉得太阳晃眼。”停顿片刻,她又补充一句:“你的车开得太快了。”
徐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急躁,她的高跟鞋离开加油踏板,直到车速降到平稳合理的状态。
她们的车行驶在晨光中的公路上,远方的高速,重型货车车队正紧密地输送着化工厂的产品,而她们这一边的公路却像另一个世界,田园牧歌的景致令人松弛淡然。徐茵问:
“边城惹你哭吗?”
“常有的事,他那样的人,脑子里总是阴天下雨,别人就跟着难受。”
俩人嘻嘻地笑了,徐茵觉得丁姑娘的话生动形象,她想起边城愁眉苦脸时的样子,就又笑起来,这好像并不符合她严肃的性格,但是跟丁姑娘一起,她好像很容易被对方感染情绪。丁姑娘接着谈起自己的丈夫,她说边城胆小如鼠,夏天家里窗纱上的壁虎全是丁姑娘自己捏出去的。
她比划着说道:“捏壁虎时手劲重了,它们的尾巴就掉到我的脚面上,吓得边城脸都白了,当然壁虎的尾巴还会再长出来,别担心。”
“不会吧,他可是学生物的。”
徐茵感觉事实定非如此,大学时代,边城在生物组里,一向胆子最大。人会如此千变万化吗?或许是某种心理需要而变换了角色也是可能。
丁姑娘扬着鲜艳的脸庞迎着窗外的朝阳,徐茵想这样的美女要是来茶楼做事,一定会使她的茶楼生意兴隆。丁姑娘说得正投入呢:
“可我们人就差得远,不能象壁虎有再生能力,也不能象蚕儿那样变态。”
徐茵驾着车,觉得丁姑娘的话很好笑:
“变态吗?那倒也是。”

杨恩泉 尼美梯田 40×40cm
一只豺狗不适时地窜到在路中央,挡住去路,车子猛然刹住,好在没有车紧随其后,也就没造成追尾。
“该死的东西。”被惊出一身冷汗的徐茵说罢。打转方向盘,从豺狗身旁绕开。
“也许它想自杀呢?”丁姑娘极富同情心地说:“你看它眼里都是泪。”
“你很有想象力。”
“你呢?”丁姑娘问,注视着对方乌黑的卷发随风飞扬,她便自然地伸手去摸。
“我,也许也是。”
丁姑娘的手指十分柔软,插在对方的发际之中,沿着发根梳理徐茵的秀发。这举动使徐茵一时难以适应,但舒服的感觉却袭上心头。
“你的头发沉甸甸的,姐姐,质感真好。我就没能长成这样,他总是说我的头发比兔子毛还软,不像是长在人身上的东西。”
两个女人周末出去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才又出现在醒山旁的公路上,她们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让人一看,就象一见如故的亲姐妹。
公路的中央躺着一只血淋淋的豺狗,在那里毫无生气的晒着夕阳。
“真叫你说中了呢,它就是不想活了。”徐茵驾车绕过狗的尸体。她对善于猜测的丁姑娘充满了研究的兴趣。
丁姑娘在接下来的周末给徐茵的茶楼做了十几种鲜花食品,这是她们周末之行商定好的。徐茵品尝着丁姑娘的手艺,美味的茶点令她兴奋之极。她对边城说:
“你娶得老婆正合我意。”
俩个女人热火朝天地做起她们的生意时,男主角边城却被意外地冷落一旁。夏日黄昏走得过分漫长了,年轻的生物老师情绪不良地坐在灰黄色的暮色里听收音机、看小说。小说里面讲述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故事。生活与小说总是有许多惊人的相似,这让无所事事的他看得津津有味。一条长长的毛巾被斜搭在腿边,风从敞开的门口吹来,几只飞虫,混在其中。
“眼睛里都会揉沙子,何况暮色的风中混几只虫?”
他有些幸灾乐祸地审视着书里的男主人公,时而被他的矛盾所感染。这时丁姑娘在房门外唤他,他匆忙收起那本拙劣的小说,似乎是嫌弃地将它扔到写字桌上。
他换了一幅沉稳的面孔走出房间,他温和、低沉又有些阴阳怪气地责问她:
“这么晚,到哪里疯去了,玩得还挺高兴。”
丁姑娘灵巧地从自行车上下来,脸颊红扑扑的,在晚霞中,显得十分漂亮。她没接话茬,就进了屋,尔后,掩着鼻子一溜烟地跑出来。
“满屋子的臭烟味。”她嚷着,禁不住地咳。
看到她的狼狈模样,边城得意地大笑起来,一天中,仿佛只有此刻他才真正高兴了。丁姑娘捏紧拳头,暴雨般砸到他背上。
整整一个夏季,由于栽种了西红柿而使丁姑娘免遭许多蚊子的叮咬,这是边城做的成绩最为突出的好事。暑期的他总是无所事事,想着妻子与自己的昔日情人忙得热火朝天,他就有一种既羡慕又蔑视的情绪。不过他还是更欣赏自己的闲人气质,在这样的年代,他渴望将它一直保持下去。
清早,太阳晒得院里的花草蒸出了热气,他才赖赖地爬起,剃了胡子,他摸着光洁的脸面,说服自己悠闲使他衰老的脚步放慢。他提了塑料喷壶为妻子宠爱的花草浇水。
阳光下西红柿架子上结了几颗小柿子,光亮可爱,红色的皮肉如同丁姑娘灿若桃花般的脸颊。
他想起某本书里讲远古时代,这种可口美味的蔬菜曾被视为毒果,仅供祭祀、观赏之用。传说南美洲一位轻生的年轻人吃了它,本打算一死了之,却意外地发现西红柿无毒而且美味,这才被广泛种植,贸易,成为百姓家中最为常用的食材。“死亡的勇气往往会创造新生的机会。”
边城感叹着,蹲下来,俯身闻闻西红柿的叶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为何蚊子会避之呢?也许真有毒素,否则不仅蚊子避之,远古人最初断定它有毒的依据又从何而来呢?
稍纵即逝的一个夏日清晨就在他无关紧要的浮想联翩中悄然流逝着,他一点也不惋惜,活着就该顺应自然,想所想,念所念,淡定自若。
下午他看了一本英国物理学家写的关于时间的书,然后累了,就溜达到徐茵的店里喝茶。用餐的时间还没到,二楼茶室倒比一楼热闹些。他喜欢在暑天喝茉莉花茶,徐茵笑他,说不懂茶的人才爱喝花茶。他也全然不介意,他忠实于自我感受,从不顾忌外界的品评。
徐茵的店生意兴隆的原因诸多方面,可小镇里的男人们都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黑衣女店主的魅力与丁姑娘的美貌影响了这一切。
边城处于流言漩涡的中心,时常感受到一种虚幻的骄傲与莫明的伤感。这种感觉在他给学生们讲述生命的起源及发展状态时,才会偶尔出现,他为此感动,也为此难过。
他坐在黑漆木椅里继续读着那本关于时间的书,一切寻根纠底的研究都会令他兴奋又头痛。
晚上一楼餐厅有重要的宴会,因此整个下午,徐茵都在跑上跑下地忙碌,但她显然尽量抽出时间过来陪边城聊一会儿。
她说:“你还跟原来一样,看书时懒洋洋的,面部表情却很丰富。”
边城笑了,抬起头,昔日的情人眼角已布上隐约可见的细纹。他有些心疼地说:“别太忙了,累了自己。”
徐茵垂下眼,坚毅的嘴角含了一丝难言的感动。
“看的是本外国人的书吧。”她像真的累了,坐在他对面,叫小梅送了茶水。
“正是,一个英国物理学家写的关于时间的书。”
徐茵一支削瘦的胳膊撑在桌面上,懒散地梳理长长的卷发。显而易见,她对书名及内容漠不关心。
“我记得你那时爱看中国古人的书,都说读中国的竖版书,总是点头称是;读外国人的书,总摇头说不是。”
“你看到我摇头了,才说我读的是本外国人的书吗?”
徐茵摇摇头:“现代图书,哪还有中、外区别,一律摇头嘛。”
话音刚落,就下起雨来,雨点硕大,噼噼啪啪地砸在窗外的椿树枝上。椿树的味道夹带雨点飘进黑漆窗格里。
“下雨了,她下班会被淋湿吧。”
边城惊诧地睁大眼睛:“如今你比我更关心她呢。”
“这是我们女人的事。”
边城忍住大笑的冲动,他的大笑往往充满邪气,会激起她的不满。
雨下得越来越大,二楼窗格外的椿树树冠在白色雨雾里病弱地摇曳。
徐茵看看手表说:
“离开席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去接她吧,顺便也送你回家。”
说着,她马上起身,边城也赶忙合起书本,不满地望着暴雨说:
“只可惜我没有淋雨的热情,否则我才不搭你的车呢。”
“你这种人,总是嘴硬。”
徐茵白了对方一眼,椿树浓烈的味道被风吹进窗来。
徐茵启动车子的引擎,打开雨刮器,透过车窗玻璃,雨中的街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映在俩人面前。边城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表情严肃。这场大雨让他想起当年他们分手时的那场雨。徐茵手扶方向盘,车子开得极为缓慢。
“下雨,不好走吧。”
“雨太大,看不清。”
车子拐出停车场,路面被白色的暴雨砸出无数的水泡。他们彼此沉默无言。边城感到在这密闭的环境中,这种沉重又紧张的情绪靠意志几乎无法控制,他为一种无奈的东西折磨得心力交瘁。
车子忽然停到一棵茂密的大树下,暴雨在树冠的阻挡下并未减小,反而“乒乒乓乓”地在车顶狂跳个不停。在这片震耳的落雨声中,黑衣的徐茵扶在方向盘上抽泣起来,哭声被雨声淹没了,只有她削瘦的双肩还在宣泄烦恼和苦闷。
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很孤独。
边城这么想着,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抚摸她一头沉甸甸的卷发。
“一个人哭,多寂寞。”
他最终没有碰触她的秀发,他只是点到为止地轻轻拍拍她笔直的脊背,脊背如此挺拔的女人给人不需保护的错觉。
徐茵终于克制住不安的情绪,她将脸扭向窗子那边,默不作声地望了一阵渐渐变弱的雨,随后,她从那名贵的提包里拿出化妆盒认真细致地补好妆。
车子被重新发动了,轮子碾过水洼,溅起一排翅膀般的水花。
“我来这里,到底要什么?”徐茵自言自语。
边城摇摇头。徐茵也摇头,叹息一声将车子开上了中央街的柏油马路。
“今天我去茶楼又做了玫瑰糕、绿茶饼,徐茵姐姐说,这两样卖得可好了。”
“玫瑰糕?”
边城点点头,他觉得丁姑娘本人倒用玫瑰糕形容比较合适。他走到水池边,托着丁姑娘长长的头发,发丝分散、柔软、轻盈。
“你的头发是空心的,才会这样。”
“是这个道理吗?”洗过脸的丁姑娘干净得像出水芙蓉。
“那她的头发肯定是实心的,才那么顺吗?”
“你怎么知道?”
“我摸嘛。”
边城奇怪地看了丁姑娘一眼,心想女人之间有什么好摸。
丁姑娘将自己埋进一堆刚买来的烂苹果中,边城不解地看着她辛勤劳作。
“难道你没摸过吗?”隔了许久,她瞅不冷地冒出一句话又低头敏捷地劳作。边城都有点恍惚了,好像不记得上一句讲了什么。
丁姑娘做出的苹果酱象她这个人,甜蜜、浓郁、纯粹。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边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徐茵送的那筐苹果呢?用它们做岂不是比这些要好?”
“都被虫蛀过了。”
“哦,怎么会?”
此时一滴果酱从热锅里嘣出来,溅到丁姑娘她赤裸的雪白胳膊上,引来一通叫嚷。
“干什么呢?”
边城皱着眉探头来看。
“没你的事。”
她拧灭灶火转回身,平举着炒勺悬在夕阳的背景里,姿态令人费解。边城折回房间,找到徐茵送的那筐苹果,他打开包装纸一一查看,每个鲜亮的苹果上都留有一排规则的牙印,他一看便知,这分明不是被虫蛀的,每排错落有致的牙印左侧都有个‘漏洞’,这是丁姑娘被男孩石头咒得跌跌撞撞时,损失的一颗槽牙的痕迹。
“这个蛀虫。”他坐在地上,注视着一满筐印了牙印的苹果,痴痴发笑。
“好端端的东西,被你一个个地糟蹋,你真有闲功夫。”
他说着一跃而起,跑到厨房,从身后将丁姑娘捞起来,朝屋里走。
“外面下雨了。”
“我才不管这些呢,你的花主意骗不了我。”
“我不是成心犯错的。”
“你就是成心。”
他捏着她的鼻子,把她放到床上。
丁姑娘急火火地嚷:“会怀孕的,要是怀上就生了他。”
边城其实并没想要做爱,当她象个幼儿般地望着他时,他其实只想捏她的鼻子教训她而已。
然而每个清晨,边城还赖在床上不起时,看着穿戴整齐的美艳之妻,他的欲望反倒尤为强烈。有时强烈的欲望迫使他将快要迟到的妻子强行按到床边,拉开整齐衣衫。丁姑娘越是怕他破坏了她的整齐,他便越能在破坏中寻找到快感,曾经跟爱好整洁的徐茵做爱,他也能寻找到那种破坏秩序的兴奋瞬间。
此刻,丁姑娘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望着他,本没有欲望的边城马上做出一幅很想要的姿态,这更加赢得了丁姑娘的心。
正是旺盛的暑热消退的时节,小镇的夜晚,长久弥漫的椿树花香已有些悄然消退的趋势。徐茵走到装饰一新的黑漆格子窗前,望见边城从一排椿树下不紧不慢地走来,惨淡的路灯光映着他有些忧郁,这使她猛然间回忆起当年的情怀。
“这么晚,我的店门可关了。”
徐茵请边城落座,自己也在靠近雕花黑格子窗旁的竹椅上坐下。服务生小梅乖巧地为最晚的这位客人沏茶。她将方木茶海中的套杯一一烫过,又将沏好的第一遍茶水倒入盖有竹滗子的茶海中,然后第二次冲入沸水,通过漏斗滤过茶汤,倒入公道杯中。
徐茵说,这是上好的乌龙茶。边城耐心地观看小梅的茶艺表演。混着椿树清香的晚风透过垂挂窗旁的竹帘吹到茶香里。
小梅将公道杯中色泽明净的茶汤倒入俩人各自的闻香杯中,徐茵说:“我们自己来吧。”
“好的,请慢用。”小梅垂着眼,微笑地离开。
边城点头谢过。
徐茵端起闻香杯,将茶水倒到品茗杯中,再自我陶醉地将闻香杯凑到鼻子旁嗅了嗅。
“怎么想起干这行呢?”
边城不想太做作了,尽管他知道闻香杯的清香是不容置疑的。
身着黑色太阳裙的徐茵脸上流露着不可琢磨的笑容,白皙的双臂象两根白竹筷,交织在身前。
“起初也许为你才来这里,来的时候对朋友说起这个想法,他们都觉得我疯了。”
“是有些疯,钱不是想出来的,你应该顺着另人的心意才好赚钱。”
徐茵又笑了,柔和的光线下,她是一个熟透的女人。
“我这么做过,一直这么做,但现在要改变了,总要保留住什么吧,为我喜欢的……”徐茵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比如,京剧,还有中国人的茶……”
话到此处,俩人都笑起来,又有无限的伤感随即而来。
初来椿树小镇时,徐茵对边城的第一句问候便是:“你胖了。”
边城并不以为然,他好像知道胖给他带来的新定义,不外乎是堕性的代名词。可发胖也成全了他自己悠闲人生的宗旨。
俩人坐在小镇茶楼的温柔灯下,缅怀起许多从前的往事。
“这几年最喜欢做什么呢?”
边城垂下头,笑了。
“有那么多喜欢做的,从何讲起?”
“讲最喜欢的。”徐茵品着茶强调着。
边城停顿片刻想了想,他望着昔日女友,目光有些闪烁回避。他的手指在黑木方桌上轻敲了两下,捡了她或许爱听的话题:
“我修的是‘平常禅’,偶尔喜欢回忆过去的学校生活以及朋友。”
“偶尔。”
徐茵听着不那么舒服,可也不置可否。
徐茵说丁姑娘做了不少特色的鲜花食品,使店里生意红火了不少,
她打算在别的城市的几家餐厅推广这些特色菜。她试探地问道:
“你能否叫她辞掉工作,来我这里做呢?”
边城不假思索地摇着头,他身体里总有一种执拗的东西让徐茵头疼。见他如此坚持,徐茵也不勉强,她想,来日方长。
徐茵定期的回到海滨城市,咔哒如今学乖了,都会殷勤地去机场接送。坐在车里她跟朋友饶有兴味地聊起鲜花食品的发展空间。
咔哒手握方向盘,兴奋地插话道:“阿姐,你又发现新大陆了?”
徐茵轻哼了一声:“我梦想创造奇迹的天性使我永不会满足。”
其实,椿树小镇的人们对黑衣女店主的出现还是充满好奇的。暧昧的故事也是传出好几个版本。
对于有钱女人的背景,人们都愿设想一翻惨痛经历,似乎都是小说电视剧所描绘的不光彩的第一桶金和曲折奋斗的故事,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将其编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徐茵的店也借着这些传说与人们的猎奇心理,越发的兴隆。
边城时常对徐茵天真任性的生意经愤愤不平,然而徐茵却说:“无论过程什么样,结果好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在与朋友们的交谈中,徐茵却故意忽略传奇美人的介入和暧昧关系的推动作用,只一味强调茶文化与鲜花食品的奇妙魅力。在徐茵的游说下,朋友们多少还是对此项生意产生了兴趣,暗地盘算着投资的事宜。
初秋的阵风将天空的云彩吹得无影无踪,吹落最为脆弱的椿树叶,具有净化工业废气作用的椿树树叶总是最晚生长而又最早凋落。
午后,边城走进阳光里,雪白的衬衣在冷淡的日照下,夺目耀眼,他感觉自己还很年轻。
徐茵的店里几乎没有人,黑漆格窗内的竹帘放着,那是徐茵的住房,他猜她还在午睡。椿树小镇的人们都有午睡的习惯,她也入乡随俗了吧。他轻轻踏上楼板,木楼板咚咚作响,像人的心跳声。
徐茵依靠在竹帘下喝着绿茶,茶香飘然,在他一进门时就能捕捉到。她说:
“我看到你来,就起床了。”
边城阴着脸,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他正在为自己的举动责怪自己。
徐茵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她好像自言自语:
“你不午睡吗?这小镇里,中午静得让人发慌啊。”
她为他沏了碗清茶。房间的光线被竹帘遮得十分幽暗,午后的秋日气息,让人发懒。
徐茵走过来,扁平宽大的胯骨在他面前晃过,她挨在他身旁坐下,将茶碗递上。
她眼睛里柔和热切的目光停驻在他眼里。边城将杯子放在一边,探出手抚摸她的身体,流水的光阴在一触之下缩短了。
他们彼此迅速而熟练地脱去衣物,他甚至无暇爱抚对方的身体便开始做爱。
干凉的空气里,他们彼此深情地拥抱着,为对方坚硬的骨头咯着。边城一下子想起了这个女人的所有感觉。
她偏凉的体温正如同他的,他们同样坚硬的骨骼及沉默的动作都如同一人。
他进入那条通道时感叹:“噢,这里不是一样热。”
俩人对望着,露出坏情绪的笑容。边城有些胆怯了,有着隐约的自责。为了逃避这种不良的感觉,他进入得更深。徐茵低低地哼了一声,此后便无声息,房间里浸透了沉重的呼吸。
边城疯狂而卖力地行事,全身冒着热汗。他望着这个女人,这个有了钱,也许有过无数男伴的女人已有些沧桑的脸孔。此刻的她脸庞红润,轮廓分明,消瘦而有些上翘的下巴正再一次努力上扬着,她的要求激发了他的欲望。
她与他的高度相差并不悬殊,他们抱着对方,像抱着自己的兄弟在摔跤。这种久违的压倒之势的强硬姿态,尤其令他愉快。
“想念我吗?”
他用嘴堵住她的口回答:
“恩。”
徐茵听见回答,眼泪跑了出来,他只得暂停下来,待她平静些了再继续。有一会儿,他们平静到了半游戏状态,一边做爱,一边亲密地交谈。此刻边城看着她的身体已极为熟悉,无法感动。这种感觉就象看惯了丁姑娘一样。
“会有高潮吗?”他问徐茵。
“跟你可能有点难。”
“为什么?”
“太了解了。”
“瞎扯。”边城不以为然地笑道:“熟悉了才更容易。”
徐茵放松地仰躺着,目光集中地落在他运动的身体上,在一开始,他的力度给她以侵犯的压力,这种强硬的感觉唤起她多年前的冲动。然而熟悉的温情又破坏了她生理上的快感,这奇怪的感触一时难以解释清楚。
边城完事之后,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双腿间反复挤按。边城明白她已经是熟透的女人了。
边城说:“你那里像一个致命的漩涡,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徐茵停了一阵,说:“有一种先进的脑电波,可以复制出人的思想,
要看得一清二楚吗?”徐茵的目光是迷荡的。
边城有些羞怯地垂下眼皮说:“那是意识流,我不要知道女人的意识流。”
当他望着昔日女友死一般凝固的表情时,他感到心在抽动。他俯下身,情不自禁地亲吻她。
“也许我有机会让你满足。”
徐茵紧闭的眼睛缓慢张开,得到释放的她,冷静地回望着他,使他感触到那种不可能的原因。
“我不需要。”她摇摇头说:“我心里有障碍。”
“因为她吗?”
“对。”
徐茵的回答无比坚定,使俩人都陷入到近乎尴尬的状态。边城垂头丧气地靠着她的肩膀。此时,窗外隐约传来远处工厂下班后的舞曲,小镇的下午睡醒了。
【八】夜风筝
入夜,丁姑娘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头,她低头俯视自己的丈夫,想察看他梦中的神情,却被一双清醒而晶亮的眼睛吓了一跳。她咯咯地笑起来。边城迅速地伸出手,擒住转身欲逃的丁姑娘。“这么晚才回来,你们女人的事未免太多了些。”
丁姑娘被边城拽着,觉得痒,便笑个不停,笑声如同三岁的孩子快乐且放肆。
窗外秋虫低低地鸣叫,边城意识到天凉了,拉过被子裹紧在他们身上。
“你们女人凑在一起谈论什么?”
丁姑娘想了想说:“谈,来月经的日子怎么换花样地发脾气。你们男人在一起又谈什么呢?”她反问他。
“谈正经的。”边城粗声粗气,故作威严的样子逗笑了她,他继续说:“我们通常讲黄笑话,还有,专门谈论你这种爱叫的女人。”
丁姑娘又笑起来。边笑,边用温暖的脸贴他的脸颊。他感到女人皮肤的细腻与柔和,十分感动。
她问:“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不要问那么多。”
丁姑娘没出声,良久,她开始给边城讲述十二星座分别控制女人的哪些部位。
“例如,她是天蝎座,正控制女性生殖器,阴气最重。”
“你是说她不好吧。”
“我是同情你。”
“同情?”边城的语气充满不屑,可接着便不再出声了。丁姑娘摇摇他,以为他睡着了。
“我又没来月经。”她认真地提醒他,其实他一直关心着这个问题。
“肯定是了。”
丁姑娘的嗓音有些黯哑,使边城一时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就要了?”
“恩。”
边城停了片刻,好像想起古代的事那么遥远,他说:
“唉,命运?命运!这个孩子,是男还是女呢?有没有硬币啊。”
他在暗夜里出神,对未来的生活他总是没有充分的想象力。
女人的心情是季节交替时的天气,所以女人说的话往往不可靠。
在二楼明亮橙黄的灯下,徐茵的肤色如象牙一般柔润,好似那些即将吐丝的蚕。他抚摸着她清爽的皮肤,想起许多往事。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在夏天的午后被风吹动,蝉的鸣叫,毛毛虫行走的姿态,操场上寂寞、沉闷的篮球碰撞篮板的声音……他温柔地抚摸她。
徐茵与丁姑娘有着本质的不同,这种不同的根本或许是她们一热一寒的体温。三十多岁的边城在男欢女爱方面的享乐已不仅仅限于释放,那是年轻的放纵,如今的他更多享受过程,并希望对方获得同样的感受。
“这样好吗?”他们试了所有可以想象的方式,本性固执的徐因依然喜欢最传统的。
“做爱与技巧无关。”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在灯下呈现妩媚的韵味。她继续说:“女人有爱才会做得更好。”
“那妓女就不能享受了吗?”
“要我做妓女,就不会快活。”
“怎么不会,只要不讨厌,就会快活的。”
“她们以此交换金钱,物质是冷冰冰的。”
“我们的确不冷,我们交换的是能量。”
幽暗的灯光下,他们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那样交谈,你一言,我一语,相持不下,在做爱的时候依然说个不停。
徐茵终于有了高潮,她认为那是无望之后的轻松带来的结果。
边城叹道:“我的话还算数吧。”
他俩汗津津地瘫在床上沉默了一阵子,边城终于鼓起勇气说:
“我有孩子了。”
“我知道,她对我讲了。”
边城注视着徐茵,看不出她表情的意义。她未经化妆已黯淡了的脸庞,令他沉默无言。从内心深处他把她当作可以信赖的人,她冷静而轮廓坚硬的鼻梁常给他某种安全感。
徐茵与他一样趴着,俩人孩子似的脸对脸静静相望,棉布床罩堆在他们的脸下,挤出了皱纹。边城说:
“我们都不年轻了。”
“你不用解释。”她眨眨眼睛,依然保持着和他相同的姿势。
徐茵第一次给丁姑娘钱时,她桃花般的脸颊腾起红晕,她一扭身转到身旁的大理石柱后说:“我是帮忙的,这算什么啊?”
徐茵想想说:“反正这是你该得的,你看着办吧。”
丁姑娘红着脸默不作声。
徐茵把钱塞在对方手里,阴沉着脸走上阳台。天色已晚,秋日的冷雨将椿树叶淋得调零破败,冷雨击得皮肤发紧,她抱住双臂依靠在木栏杆上,神情黯然。
丁姑娘无声地走来乖巧地挨在她身旁,徐茵能闻到一阵清幽的丁香花气息,那也许是边城灌输来的意念所致。丁姑娘伸出白皙的手臂,挽着她的胳膊,她主动地靠拢徐茵,动作轻巧,神态自然。
“天冷了,你该穿长袖衣了。”丁姑娘抚摸对方冷得泛青的胳膊,她的温柔细致让徐茵忽然想哭。
她举起自己单薄的胳膊端详,俩个人漫不经心地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徐茵慢吞吞地说:“皮肤越来越干,年龄太大了。”
丁姑娘揪了一下她胳膊上的汗毛,又像怕她疼似地急忙揉揉。
“我期望老的时候能和你在一起。”丁姑娘嗓音年轻得甜腻。
“做什么呢?”徐茵轻笑。
“去看海。”
“那时候我们都老得走不动了。”
徐茵抽出手臂,背靠栏杆看着店门里一幅字画。老的概念在她头脑里一闪而过,她想起离家出走的原因就是因为老人的勇气鼓励了她。
“凡事你总看好的一面。”徐茵冷静地说。
“难道要去看坏的一面吗?让自己烦恼。”
丁姑娘并不总说陈述句,以反问结构语言的人是有判逆性格的表现,丁姑娘偶尔也会。
在最冷的一个深秋的夜晚,丁姑娘忽然从梦中醒来便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随后下床,一杯杯地喝白开水。边城被丁姑娘的异常举止惊醒。黑夜中,他叫她的名字,对方不予理睬,只是专注而狂热地饮水。
“你象一头牛一样喝水。”
丁姑娘捧着白瓷缸,坐在床角,裸露的膝头在月光下光滑闪亮,屋外已没有秋虫鸣叫,远方传过一声凄凉的火车鸣笛。
她说:“活着也有不快乐的一面。”
“你真是有问题了。”边城搂住丁姑娘的腰,困意有所削减,他知道她为了什么,可事情没到无可就药时,就让它化为乌有,这是他一贯的想法。
丁姑娘在这个最冷的秋夜里,中了魔症似的,有些想不明白了。她对着黑夜说:“你要她还是要我呢?”
“别胡说。”
“我不胡说,你从来都不承认,可并不是没发生。”
她气得哭了,边城只得坐起来,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
哭了许久,她又说:“我想那么多干嘛?”她的叹息使边城心里十分震动,她很少叹息,可边城依然无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丁姑娘的眼泪让他只觉得自己有责任制止这哭声,他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她似乎更委屈了,哭得象动画片里的小猫。边城禁不住想笑。
“喂,你看你的肚脐上存了这么多泥呀。”他虚张声势地说着,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么多,天啊,你脏得像只小老鼠。”
丁姑娘听了果然同他一起低头查看。边城专心致致地翻着她的肚皮,借着冷淡的秋月,他感到视线模糊。
“打开灯吧。”他亲切的声音,使得她稀里糊涂地依从。
“果然挺脏的。”丁姑娘还在哽咽着,可好像不那么伤心了。
“会不会是怀孕引起的?”
“可能吧。”
她依在丈夫的怀里,肚子里的果实使他们都饱了一样平静下来。
“怀孕了,就不能总做那事了,你去找别人,我也不管了。”
“别这样,都是你的想象嘛。”
她十分坚定地摇摇头说:
“我知道,可我恨不起她,有时我觉得她比你还可靠。”
边城重又躺在床上,搂着妻子觉得露在外面的胳膊很凉。
“以后不要接受她的钱了。”
“钱吗?”停了一下,丁姑娘说:“可是,我应该得到钱,我确实做事了。”
边城不再多说。夜更深了,需要睡眠。
丁姑娘因怀孕而情绪烦躁。在没有椿树叶子保护的街道漫步,她似乎隐约闻到不远处的工厂废气的味道,这使她怀疑在如此恶劣的气味中,肚里的孩子能否生得四肢健全?
迎着冬日的冷风,她走到小兰家的理发店,要求把长过腰际的头发剪光。
小兰说:“你要做尼姑,我也得先和边老师商量呀。”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她坐在理发椅子上,生平第一次剪头似的茫然一片。
小兰依着自己的设计给丁姑娘剪了时髦的短发,发根用推剪推过。丁姑娘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发型。她用手摸着发际边的毛茬儿,手感像是摸着男学生的脖梗。
快放寒假了,丁姑娘去徐茵店里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因为身体的缘故吧。世界并没变化,冬天依然象从前那样,一清早就刮起凛冽的北风,直到黄昏依然不停。丁姑娘决定去找边城。他是不允许她剪短头发的,然而违背了丈夫的意愿竟使她兴奋得手指也颤抖起来。
丁姑娘路过徐茵的店门前,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走进门。从时髦的落地长窗中望去,客人不算多,也没到用餐时间。她又调整了眼光,注视了一下自己的新形象,再次的兴奋从腹中窜起,掩盖了怀孕带来的烦闷。
她走过铺着暗红色石英石的台阶,顺势拾起台阶上的几张枯树叶,丢到临近的垃圾箱里。
小梅从门里走出来,有些惊讶地半张着殷红的嘴唇:
“你的头发呢?一下少了这么多?”
丁姑娘摸着自己的脖梗自信地回答:
“我还想让它一根都不剩呢。”
小梅裂开嘴笑了说:
“这下,咱们这里可要流行短发了,小兰家最高兴!”
她们闲聊几句,小梅说该让店里的人清扫一下门前,徐茵早晨出门时已经关照过了:
“看来你总能和徐总想到一起,真不愧是姐俩。”
丁姑娘听了,脸都红了起来。
离开了徐茵的店,剪头发的兴奋劲儿已有些散了,见边城的欲望一经衰落,依然年轻的丁姑娘开始发觉,对自己的剪发事件不那么信心十足。
她走进边城的办公室时,老师们还以为来了一位新学生。
“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还到处乱跑。”
边城认出男学生似的丁姑娘,惊愕地从折椅上站起,也顾不得别人掩口而笑,拉着她的胳膊,一溜烟地拎回家。
“以后干脆别出门了,等孩子生了,头发长了再说。”
丁姑娘一言不发,坐在床头生气。院里花草都枯萎了,毫无活力。这时徐茵的车开到院子里,阳光照在车窗上,闪过一道亮光。
徐茵进屋,一眼看到丁姑娘的头发说:
“哪儿来的小男孩呀。”
丁姑娘摸着发根问:“真的很糟吗?”
“怎么会呢?你梳什么发型都好看,再说怀孕时应该剪发,养养头发很好。”
徐茵将带来的年货堆在桌上,边城还客气地推辞。
“他可虚伪了。”丁姑娘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上前拣起一罐奶粉拐进厨房。
边城受了嘲讽,心里不是滋味,夹在两个敏感的女人之间,处境令他难堪。他急忙邀请徐茵在家吃晚饭,徐茵面带同情地点头答应了。边城自嘲地笑着:
“有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生活好像要乱起来,简直没有秩序。”
“我倒觉得你们会越来越有秩序。”说完徐茵转身去了厨房。
边城凑到门口,看两个女人亲密地谈着放风筝的事,没有自己插话的份,不免有些泄气。女人都很怪。他愤愤地想。
“大冷天放什么风筝,你身子也不方便。”边城不忍心扫兴,却依然抱怨道。
“也是啊。”徐茵附和。
“我就想放嘛,肚子越来越大,以后更没机会了。”
边城只得摇了摇头。
丁姑娘心不在焉时常会犯“骑驴找驴”的可笑错误。可找不到东西,她还真着急,弄得徐茵在一旁审视了她许久终于问:
“你找什么呀?”
“找钥匙。找贮藏室的钥匙,风筝放在里面呢。”丁姑娘挠着后脑,有些气急败坏又一副可怜无助的神情。
“你手里的是不是?”
“噢。”
丁姑娘这才一愣,发现自己的愚蠢,她随即笑作一团,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瞧你高兴的。”徐茵倚在门边,黑衣黑发冷静了她的个性。丁姑娘却说是给活活气得才流了泪。
饭后,三人驱车到醒山公路旁的一片空场放风筝。冬夜的冷风从山口吹过,他们放风筝的地方正处在最强劲的风口。边城说:
“这样的风最适合。”
徐茵已经下车,打开后备箱,同丁姑娘拉出一只京剧脸谱风筝及一长串的塑料可乐瓶。
这是边城的学生们常放的一种夜风筝。同普通风筝不同的是,这种夜风筝,在风筝线上挂上许多剪去一半的可乐瓶子做灯笼,里面插上小蜡炷,风筝起飞时点燃蜡烛,一只只小灯随之飞上夜空。
“会吹灭吗?”
“不会”边城说:“蜡炷很小,气流在塑料桶上面,吹不到。”
此时风吹得正紧。花脸风筝在边城的驾驭下随风扬进茫茫无尽的夜空。
她俩手忙脚乱地点燃几只可乐瓶里的小蜡烛。灯笼顺着风筝线“刷”地飞了上去,展开来,象成群结队的萤火虫。
边城操纵着脆弱的风筝线,放飞如此难度的风筝是很需一番功夫的。他们着实乱了一阵,风筝终于顺顺当当地随了人愿,一排可乐瓶小灯笼稳稳地爬向夜空。
山口的夜风越发强劲,几乎吹透了他们的衣物。丁姑娘围着花围巾的脑袋靠到徐茵的肩上。
“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丁姑娘小声说着。
一个灯笼出了故障,不明原因地暗淡下来。徐茵叹息一声。
边城在离她俩几步之外,大声地说:
“我那些学生还真灵,我要回到他们那样大,脑袋也会很灵。”
“如今你也可以想着办法玩嘛,你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
“玩的不会舒心了。”
丁姑娘挽着徐茵的手臂,被莫明地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你没事吧。”
徐茵担心地询问,她觉出沉默的丁姑娘正用力拉着她的手臂,要倒下似的,有什么力量控制了这个可怜的姑娘。
边城左手持着线轴,右手在夜空中摆动。视野不够广阔的人,一时难以看出他在做什么。他听见两个女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转头看了看。
丁姑娘朝自己的丈夫微笑着,花布头巾紧裹着脑袋,虽然她的脸庞因怀孕有些浮肿,却魅力尤在。她的目光一闪而过,如同无边的流星,一下划过边城的脸。
有什么事发生了?边城心里有些不舒服。
一滴水滴在徐茵的手臂上,她正想着,冬夜的山口怎来的雨,便见丁姑娘突然俯下身,整个人紧紧地团成一团,痛楚地哼起来。原来滴在手臂上的水是丁姑娘的眼泪。
“边城,快来。”
徐茵用力抱住蹲下去的丁姑娘,一时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孩子有事了。”
边城扔掉手里的夜风筝急奔过来。没有预兆的突发事件搞得他慌乱不堪。他们将泪流满面的丁姑娘扶进车里,徐茵急促地打着引擎,她脸色苍白,神情严肃。
“是不是孩子有问题了?”边城握住丁姑娘一双冰冷的手。
“肚子疼……”
“怎么会这样?”
边城紧紧搂着不断流血的妻子,觉得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委屈和可怜,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蛮横地袭上边城的心头。他把头埋下,想同妻子一起哭。
对于丁姑娘的流产,小镇的医生也说不太清。他对丁姑娘的家人解释说,可能是受了风寒,也可能是环境污染,再有可能是孩子本身质量不佳。而丁姑娘自己却坚持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呢?”别人问时,这小俩口都默不作答。
在她流产后的一个月,也正值春节。徐茵上门来看望丁姑娘,并告诉她自己要回家陪父母,母亲身体有恙,她需要照顾一阵子。她说:
“可能会陪伴她很长时间。”
丁姑娘脸色已有红润,问她何时回来,徐茵没有回答。
边城垂头丧气地坐在屋角的沙发上,人比先前瘦了些。长长的头帘正搭在眼镜框上,可怜又可笑的模样。两个女人看见他这幅把自己锁起来的模样,忍不住都苦笑了。
椿树小镇的中央街在年后,如雨过春笋般地开出众多茶馆来。这是徐茵所料不及的。尽管茶馆的档次各不相同,形式也多种多样,然而茶客们却都是固定的椿树小镇的居民。过着平淡规律生活的小镇居民们常常品着香茶消耗闲淡的时光。因美人或者暧昧关系而引发的娱乐话题,使人们享受无穷。美丽的椿树小镇,工业污染在新的一年里得到更进一步治理,而那之后,空气中总时隐时现地飘来清淡的茶香,古老的传统之风出人意料地回归到椿树枝的萌动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