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喻学文拨开树枝,抬头看见一蓬乱糟糟的芭茅草上扑伏着一个人。那人四手四脚打开,就像从高空堕落的一只断线风筝,骨头里还遗存着飞翔的记忆。
炽烈的太阳光下,那人青灰的头顶披落一条长长的黑丝帕,像败军之将扛着一面颓丧的战旗。身上簇新的黑布衫多处撕裂,露出里面雪白的绸衣,仿佛黑夜张开七八张空洞的嘴。一群苍蝇扇动庆祝的翅膀,围着一颗垂头丧气的秃顶嗡嗡乱飞。
喻学文使劲摇头,定睛细看,认出是哑巴幺叔喻国泰的背影,脑子里“嗡”地一响,眼前的风景顿时失了颜色。苍茫的峡谷里,连绵不绝的悬崖仿佛在参加一场葬礼,冷森森肃立,几只岩鹰把自己抛上天空,像随意抛撒的纸钱。血红的夕阳一头跌落进一湾江水,溅起一层鱼鳞般费尽心思扯动的绸缎。一群岩羊忘记啃食二屯岩上的树叶,齐刷刷抬起脑袋,眼神中充满惊讶。
喻学文赶跑苍蝇,把幺叔从茅草笼上抱下来,平放斜坡,扯把茅草给他把秃头垫高,看见幺叔嘴洞大开,苍青的脸孔被掏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喻学文背沟子发冷,伸出两个手指使劲捏那两片装了弹簧的嘴唇,捏了几分钟没合拢,累得瘫倒在草地上。
歇了好一会,喻学文缓过神来,掏出手机给弟弟喻学武打电话,说找到幺叔了哩,就在梯子崖脚,快喊几个人抬起担架来。电话那头回说你跟幺叔一样老年痴呆啦?幺叔咋会在梯子崖脚?喻学文说喊你来你就来嘛,啰嗦个毬?
喻学武不晓得到底出了哪样事,便吆几个后生急匆匆赶到江边,见喻学文跟幺叔并排睡在草坡上,喋喋不休争吵着什么。喻学武气往上冲,冲喻学文说哥你也是哩,你把幺叔绑回去不就得了,还喊我弄这么些人来,下午你招呼他们吃饭喝酒啊?见喻国泰紧闭双眼不理他,更气,梗起脖子说幺叔你更是鬼头刀把的,死又死不去,折磨起人好耍啊?
喻学文没理他,仍在那念他的无头经。喻学武感觉怪异,凑过头去,发现幺叔脸色青灰,眼圈乌黑,已经了无生气,便指挥人七手八脚把喻国泰绑上担架,沿着江边崖壁弯弯曲曲的石梯抬回崖头寨。
按照乌江一带的风俗,人死在家外或者死于凶,灵堂不得设进堂屋,说会给这一房的活人带来霉气。众乡邻忙七忙八,在猪牛圈前的土坝上架起两根木凳,铺上一块门板,熬些苦艾水,象征性地替喻国泰净身,脱下他身上的破衣服,换上他大哥喻国政的寿衣,身下铺块白布,头上蒙张皮纸,点上长明灯,烧起倒头纸,放响落气炮,开始煞有介事的为喻国泰操办丧事。
落气炮就是集结号。村里的男女老少自觉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不等支客司分派任务,就动手料理起各自的工作。崖头寨一年办几十场红白事,已自然形成一套成熟的工作体系,每个人都熟悉自己在这套体系里的角色。挑水的、砍柴的、烧火的、买菜的、煮饭的、洗碗的、抬桌凳的、打纸钱的、写福纸的、扎执事的、点香烛的,打麻将的婆娘、上窜下跳的娃娃和围坐一圈抽土烟扯闲谈的老者,全都高效动作起来。男人女人打情骂俏,愉快地开着各种荤腥玩笑,一张张油腻的脸上喜气洋洋。也不怪,崖头寨人称八十以上老人的丧事为喜丧,又叫白喜事,一般都操办得热闹、喜庆、欢乐。土地下户后各忙各的,寨邻间很少聚一块吃饭吹牛,交流思想。反正人死饭甄开,寨子里又可以有几天热热闹闹的聚餐和聚会。
最不受待见的要数死者喻国泰。每个人在愉快的忙活,却都懒得去想是为谁忙活,完全忽略了这场热闹的主角儿。老兄弟们不过来跟他聊天,年轻人也不跑来拿他取笑,支客司也不派他的活儿。他大张着嘴,手舒脚展仰躺一边,说不能说,动不能动,忍受着被冷落和无视的寂寞。
天黑的时候,喻国泰的二哥、掌坛师喻国颂带着徒弟、背着法器走进小院,把锣、鼓、铙、钹、牛角、海螺等器具琳琅满目摆上两张八仙桌,就开始糊灵引、写灵牌、挂画案,布置超度亡灵的道场。喻国泰发觉灵堂上空十殿阎罗王的画案挂歪了,想伸手指点却抬不起手来,想开口说话又发不出声音。
是不是这三年用嘴用得太狠,老天不让他张开的嘴唇合拢来说话了呢?
喻国泰不太关心他们怎么给自己做道场,这一切都是做来哄鬼的。他最关心的是这场法事的香灯师是哪一个?几十年来,崖头寨死人做道场,都是他做香灯师,负责点香烛、烧纸钱和为长明灯拨灯芯、添香油。这个活,一般有家室有儿女的人忌讳,有手艺有力气的人不屑,爱面子不缺吃的人不干。他把寨子里最没面目的闲人挨个排了一遍,硬是想不出会是哪个来接替他这份工作。
二
点猪头,代代儿孙中诸侯;
点猪尾,代代儿孙高中举;
点猪蹄,合家人口保安宁——
“咚咚咚,噹噹噹,咚嚓咚嚓咚嚓噹……”
混混沌沌中,喻国泰被一阵喧闹声惊醒。睁开眼,看见院坝中间的一只杀凳上,仰躺着一头拔光了毛的大肥猪。两只怪物,形容狰狞,威风凛凛。一只鹰头人身,手持钢鞭,一只狼头人身,手执利剑,于晃晃荡荡人影中,在猪的头蹄脚爪上指点比划。锣鼓笙箫齐鸣,欢声笑语满场。
喻国泰细听,原来是阳戏班的人在唱《领牲》这出戏,心中顿时沾沾自喜,涌出一股豪气:“莫不成,要杀头猪给老子办丧事?”因为他知道,即便在崖头寨最兴旺的时候,轮得到族人杀猪送葬的都不是“凡人”,至少是族长、寨老一类的人物。
还唱阳戏?难道他们要以族长的礼仪安葬他?
喻国泰心头虚虚的,脑海里浮现出悬挂在自家老宅中堂的那只大雕。崖头寨喻姓人家中堂不设香火,不供天地君亲师位,浅清一色挂一块雕板,雕板上刻一只凶悍霸气的大雕。喻国泰家老宅的雕板是金丝楠木,长九尺,宽八尺,厚三寸六,取九九归一、八方来朝、三十六周天之意。据老人言传:在喻姓族人中,唯有世代族长之家,才能挂这种规格的雕板。
本是前朝宰相家,
红巾赶散到西涯。
卢陵岸上分携手,
凤锦桥边插柳桠。
一个悠扬婉转的声音领唱,一群粗砺嘲杂的声音唱和。喻国泰侧耳细听,这一出唱的是喻家的历史渊源。
喻家人都清楚,喻氏先祖本是元代皇族铁木氏族人,来自遥远的额尔古纳河畔,元末明初被红巾军追袭,一路流亡到西南边陲的乌江边,在梯子崖头建寨,并取“铁”字谐音,改姓“喻”氏以避兵祸。喻氏族人以渔猎为生,在这里繁衍生息,传承至今。喻家先祖秉承了皇家威仪,在梯子崖上的先人峰留下一片精雕细琢的古石墓群。古石墓群由高向低呈扇形分布,个个高大雄奇,重檐叠瓦,雕梁画栋,走马转阁,当地人以坟上雕花砌朵,煞是好看,称为“花坟”。最高处的一世祖坟规模最大,做功最精细,墓碑上的文字内容也最丰富。这段唱词,就来源于一世祖墓碑上刻的一首诗。
喻国泰顿觉阴阳调和,周身回暖,一颗魂魄飘飘悠悠回到了往昔。
喻氏家族继承先祖遗风,崇武尚战,擅骑马射箭、火铳铁枪,成为乌江岸边最剽悍的家族。寨子中间建有比武场,每年举办骑马射击比赛。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通常嫁给马术精湛的射手,而族长也通常由神射手传袭。
喻国泰的父亲身材高大,形貌威猛,是喻氏家族的族长。喻国泰继承父亲基因,生得骨骼粗大,相貌奇伟,臂力惊人,天生是块习武的料,在兄弟三人中最得父母和族人喜爱。喻国泰五岁练习骑射,十三四岁已能百步穿杨,在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成为族人心目中毫无争议的族长接班人。喻国泰十五岁那年夏天,乌江沿岸九寨十八家族比武大会,他一箭射下了河对岸牟家寨族长千金牟宝珠发髻上的头花,也射中了牟宝珠含苞萌芽的春心。余、牟两姓因此放下世世代代结下的恩恩怨怨,用最隆重的礼仪为他俩订了姻亲。崖头寨人将此事四处传扬,将他们的故事演义成杨宗保、穆桂英那样的英雄美人传奇。
资质平平的喻国政、喻国颂习武不成,被父亲送到乌江古镇的私塾学文。后来喻国政回村当起教书先生,父亲死后还接任了族长。喻国颂则做起道士先生,成了远近闻名的掌坛师。因为职业关系,两个哥哥成为同辈族人中话说得最多、调唱得最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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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子懿 上里古镇系列之一 40cm×40cm 纸本水墨 2017年
喻国泰一辈子的话语都被两个哥哥给他霸占过去说了个精光,一辈子无声无息,却不料在生命的最后三年着实风光了一把,因为他患了狂躁型老年痴呆症。
喻国泰这个病,是大半辈子积蓄在身体里的那些话突然涨潮给憋出来的。因为大半辈子没有对人说话,他要用人生最后三年时光把一辈子没说的话说完;因为大半辈子受别人欺侮,他要用最后三年把受过的屈辱还回给别人。他白天想睡就睡,晚上想起就起,半夜三更满寨乱窜,狂嘶呐喊,鬼哭狼嚎,捡起石块砸别人家木门,舞着烟杆追打别人家姑娘媳妇,一寨人都被他扰得鸡犬不宁,一个家更是被他闹得猪不上门狗不上户,了无生趣。扬眉吐气的日子谁会嫌短呢?即便侄儿们把他捆在柱头上、媳妇们拿胶布封他嘴巴、侄孙们捡石子掷他,他也不想回到过去那种无声无息的生活。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声嘶力竭吼闹些什么,全寨人也没听懂他说些什么,但一想到自己这三年说的唱的喊的闹的,比两个哥哥一辈子说的唱的加起来还多,就觉得很解气。
三
灵堂里锣、鼓、铙、钹、点子、海螺一齐奏响,孝子们在灵前磕头礼拜,法事正式开始。喻国颂带着一班徒弟和孝子打拱作揖、绕关过殿,超度亡灵。喻国颂八十五岁高龄,仍然声音高昂清亮,吐字清晰,一字一珠,不愧为乌江沿河两岸名头最响的掌坛师。
喻国泰虽然动不了身子、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语,但明显看得出听得出这一切完全是假惺惺作秀。寨子里的人其实巴不得尽快把他和他还没说完的话语一起送离崖头寨、送离乌江,送到让他永远找不到路回来的地方,埋葬在没有太阳和月亮的世界。
“不要得意,到了那边我就跟阎王爷请旨,早点来接你们过去!”想起自己大半辈子没在热闹场合亮过嗓子,即便在自己的丧事中也不能吼一嗓,喻国泰心里越发恨恨不平。
因为没有家室儿女,又不能说不会唱,人家觉得他晦气,寨子里的喜事从来就没他的份。唯独丧事,他反倒成了一个“角儿”,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就想到他。因为他是寨子里唯一的香灯师。
记得第一次当香灯师那晚,掌坛师让他跪在祖师爷画像前,口中念起咒语:
往辈子你作孽缺德,
今辈子你日聋日哑;
往辈子你害人害己,
今辈子你脚掰手垮。
祖师爷慈悲为怀,
准许你做香灯师,
给万众人当孝子孝孙。
你给万众人烧香点烛,
洗干净你身上的罪孽……
喻国泰迷迷糊糊在祖师爷神位前叩三个响头,迷迷糊糊就成了崖头寨的香灯师。
成了香灯师,就希望死人。喻国泰躲在自家老木房里,每天侧着耳朵,盼着有人家放落气炮。哪家死了人,孝子总要上门给他磕个头。唯有此时,他可以昂着大脑袋、踱起龙摆尾,变成个“角儿”,趾高气扬走进人家灵堂,登台亮相。
喻国泰谨遵祖师爷画像前的承诺,将香灯师的功夫做得十分精致。天长日久,练就了一对狗一样灵敏的鼻子、一双猫一样时时竖起的耳朵。每只香烛燃到哪个部位、长明灯油深油浅、灯芯长短,他尖起鼻子轻轻一嗅就知道该不该更换或者添加。各种法器演奏到哪个调门、道士先生唱到哪个段落,他仄起耳朵略微一听就知道要不要焚化纸钱。他尽心尽力让死者稳稳当当进入天堂,希望他们到那里为自己说句好话。
他好想为自己做一次香灯师,让此生仅此一次的超度法事做得更完美;好想即刻化作一阵香烟飘荡在阎王殿上空,等待黑白无常的拘拿。
四
一阵乒乒乓乓的鞭炮声,把喻国泰从阎王殿拉回到眼前的道场。
浓浓火药味缭缭绕绕吹进鼻孔,喻国泰嗅出了六十年前的那个气味。
自从六十年前在梯子崖被呛过一次,他再闻不得这个气味。寨子里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有人放鞭炮,他总会躲到硝烟飘不到的地方。即便是做香灯师,他也绝不会放鞭炮,别人放鞭炮时他总躲在一边,用毛巾捂紧鼻子。但是今天却由不得他,双手双脚被白布死死缠裹动弹不得,想逃走也无计可施。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而且避无可避。
又一串长长的鞭炮,刺鼻的火药味席卷而来,淹没整个道场。喻国泰掏肝吐肺一阵猛咳,灵魂又从胸腔里呛了出来,袅袅娜娜飘到梯子崖上。
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只见过一次却一辈子不离不弃跟定他的人。那个人体格高大,经常一瘸一拐走进他的梦中,面容却一直模糊不清。因为当初他压根没看见那个人的容貌。
喻国泰的魂站在梯子崖头,感觉人生的际遇说多奇怪就多奇怪。自己从小习武,眼神犀利,看人过目不忘。特别是跟他多少有点交结或者曾用语言、动作、眼神伤害过他的人,化成灰他也能认得出来。他脑海里至少记下了一千个人的容貌,即使老年痴呆后也能准确说出这些人的名字。然而就是这个连容貌都没有看清楚的人,让他大半辈子丧失了作为人必须具备的说话资格,成为一只只能凭叫声和眼神、表情、动作去表达感受和想法的畜生。
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喻国泰只有十六岁,就在他和牟宝珠订婚的第二年春天。
崖头寨过春节有挨家挨户轮流跳阳戏祈福了愿的习俗。那天晚上,阳戏班的掌坛师正带着一班演员在他家堂屋里唱跳,寨子里的男人们也齐集他家院子里嘶声哇气为演员帮腔,就见一队人马打着火把从梯子崖垭口翻过来,直截了当走进他家院子。打着马灯走在前面的是保安团长吴善真,吴善真身后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兵。阳戏班的人见这阵式,吓得赶紧收起行头离开。
吴善真和几个军官在堂屋里拜见喻国泰父亲,说红棒子老二的大部队很快就要打到乌江,打过来免不了烧杀奸淫,保安团接上峰命令在梯子崖脚大塘渡布防,需要临时征用他家房子设指挥部。年少英雄的喻国泰并没有觉得此事有多恐怖,也不害怕这些长得凶神恶煞的兵,却对兵们肩膀上擦得锃亮的钢枪很感兴趣。他拿出自家的火铳跟他们比较,发现这些枪支简直就是封神演义中各路神仙妖魔祭出的神兵利器。
兵们在崖头寨驻扎下来,征集对河两岸的民工,在梯子崖脚修起四个石雕堡,架起好多机关枪。喻国泰三兄弟时不时随寨上闲人下到江边,看兵们操练、打靶,对那些百步穿杨的钢枪羡慕得直咽口水。操练完毕,兵们撬开铁皮箱,掏出罐头、饼干,津津有味吃起来,惹得他们肚子里爬出馋虫、喉咙咕咕咕冒水。
战争不跟哪个商量,说来就来。那天凌晨,喻国泰还在床上做梦,江边突然响起密集的枪炮声、爆炸声,转眼间就见溃逃的队伍从梯子崖垭口不要命向崖头寨方向逃窜,不时有士兵被身后追击的队伍击中,以各种各样的奇葩姿势摔下路坎。寨子里到处响起“红棒子来啦!快逃命呀!”的惊惶叫喊。
喻国泰来不及把衣服穿囫囵,抓起床边的火铳,拉拽起同样还穿着内衣内裤的大哥二哥,来不及喊上父亲,打开后门往山上跑。三兄弟分不清东西南北,顾不得满山的荆棘茅草划破衣裤手脸、地上坚硬的石块割破脚丫,以狗都追不上的速度飞奔,一口气跑上梯子崖顶,躲进先人峰喻家祖坟山上一个被盗墓贼掘开的坟洞。
崖下的漫阳坡上神兵天降般密密麻麻挤满河对岸涌来的兵。激流汹涌的江面架起一溜浮桥,大队人马、辎重潮水般从对岸往崖脚涌流。先头部队早已攻陷崖头寨并翻过对面的山头追击守军,而河对岸的队伍还在源源不断涌过来,天和地全被这只浩大的队伍塞满。那种骇人阵势,哪是参加过崖头寨比武大会的喻国泰所能想像?三兄弟心惊肉跳,抱成一团,周身瑟瑟发抖。
队伍整整过了三天两夜,兄弟三人也在坟洞里躲了三天两夜。正是寒风透骨、冷雨霏霏时节,饥饿、寒冷、恐惧象一万只蚂蚁,不依不挠一点点咬噬他们的躯体,也咬噬着他们就要绷断的神经。
第三天黄昏,最后一队人马过完乌江爬上梯子崖畔,天空中突然响起隆隆的声音,十几只大雕展着翅膀,排成一字形从远处飞到崖前。大雕在队伍头顶滑翔盘旋,屙下一截截黑色的硬屎。浓烟四起,光秃秃的崖坡上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被炸起的尘土飞起几十丈高,无处躲避的队伍人仰马翻,四散奔逃,不时响起声声惨叫、溅起片片血光。三兄弟吓得灵魂出窍,惊魂不定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雕盘旋轰炸了半炷香时间后隆隆飞离,整个崖坡陷入一片死寂,听不到江水咆哮,看不清空中鸟影。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出现了。
离他们不到半里地的一蓬茅草中,先是露出一个八角形的帽子,继而露出一颗黑糊糊的人头,最后颤颤巍巍立起一个高大的身子。那个人警觉地扭头四顾,山上山下再没有一样会动的东西。他弯下身子,使劲搬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那个东西翻几个滚后站起来,原来是一匹黑马。那个人把马缰绳拴在一蓬茅草上,吃力的抬起一架马鞍往马背上架好,然后把两个看上去很沉的箱子架上马鞍。
那个人牵着马往前走,一条腿刚迈开,倏忽象被人砍了一刀,一个跟头扑倒在地。那个人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终于单腿站立起来,一只腿拖着身体一瘸一拐挣扎前行。
喻国泰蜷缩在洞口,透彻骨髓的饥饿、寒冷、恐惧,让他变成一截被冰凌咂干水分的枯木,已经感觉不到手、脚和身上其他器官的存在。他感到有只手在弱弱地捅他的腰,回过头去,发觉喻国政和喻国颂嘴唇干裂,形容憔悴,眼神恍惚的看他,并用眼神示意他往那个人的方向看。喻国泰一眼看到了马鞍上的箱子,眼里幻化出先前那些兵们装满饼干和罐头的铁皮箱,模糊中明白了两个哥哥的想法,一种恐惧电击般从头顶到脚底掠过他的全身。
喻国政挣扎着爬过来,用尽全力从地上捡起火铳,扔给喻国泰。
喻国泰把火铳抓在手里,看了一眼喻国政,又看了一眼喻国颂,两个哥哥都向他投来期许和哀求的目光。
喻国泰双手剧烈颤抖,好一阵子握不住火铳。他把身子伏在洞口,慢慢把火铳伸出去,靠在洞口的一块石头上。此时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虚脱。
开枪!开枪啊!再不弄点吃的,都活不成啦!两个哥哥在身后用接近虚脱的声音鼓励他。那声音像两根细细的钢丝,刺进他麻木的耳鼓。
喻国泰强制自己镇静下来,眼前幻化出牟宝珠发髻上那朵大红头花。他的手指慢慢找回了比武场上的机敏,用身体里蓄积的最后一点力气扣动了板机。
砰!一股呛人的火药味铺天盖地钻进他的鼻孔,虫子般迅速窜进他全身每一条毛细血管,溶进他身上每一滴血,在他身体里翻江倒海。
喻国泰看到那个人身子一震,往前踉跄一步,用尽全力扭头看向坟洞方向,身子慢慢往后跌倒。
喻国泰脑子里震天动地一声轰响,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一颗魂魄飘飘悠悠飞进失去光明的世界。
五
醒过来的时候,喻国泰已经睡在自家老屋的木床上。堂屋里人影晃动,传来敲锣打鼓唱经颂忏的声音。大哥二哥披麻戴孝守在他床边,告诉他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了,两边的队伍都开走了,寨子里又恢复往日的安宁了,可他们的父亲却因惊恐过度给吓死了。
那个人呢?那个人呢?箱子呢?箱子呢?他嘴唇蠕动着,发不出声音。可喻国政听懂了,赶紧伸手捂他的嘴。喻国泰固执地瞪着两个哥哥。喻国政示意二弟关严房门,嘴巴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吴善真正带着清乡团四处搜查失落的红棒子,红棒子的小分队也时不时杀回来找他们失散的兵,只要透露一点风声就会惹来灭门横祸。喻国政告诫他任何时候跟任何人也不要提及这件事:小心隔墙有耳!
喻国泰满眼惊愕,紧紧闭住了嘴。
安葬完父亲,这个家又回到了从前,但一切又都不是从前了。喻国政收拾寨子里一栋空房办起了私塾,吃住都在私塾里。喻国颂则从这场血腥中深深感悟到生命的无常,跟着给父亲做道场的掌坛师去学超度亡灵的法事,一年半载难得回家一次。喻国泰则从此再不敢开口说话,再不能嗅闻火药呛人的气味,也再不敢翻过垭口去梯子崖头。
崖头寨也再没有举办过射击比赛,昔日的英雄少年已经举不起三尺铁铳。
寨子里的人都说喻国泰是被这场战争吓破了胆,被战场的恐惧弄丢了魂。亲戚们几次三番上门出主意,要喻国政找个阴阳先生给他“打整打整”,把喻国泰的三魂七魄给叫回来安身。喻国政每次都口头应承,但始终没给他做这场招魂法事。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哪还敢把不明真相的阴阳先生请进家门来叫魂?
喻国泰从这场劫难中回过魂来已经是五年以后。不再跟外人说话的喻国泰被崖头寨人给改了名:哑巴幺叔。而且似乎一旦做了哑巴,智力和运动能力方面的障碍也会接踵而至,人看上去变得呆头呆脑。
其实喻国泰头脑并不糊涂,只是在别人挑逗他、愚弄他、算计他的时候,自己已经失去了用语言予以还击的武器,只好傻傻一笑了之。他认为既然要保住身家性命,就得付出做哑巴的代价;既然铁定要做哑巴,无法跟别人交流时就只能装憨卖傻。他觉得这也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们嘲笑我傻,其实你们才是真的傻哩!
这五年,喻国泰经常到河对门的牟家寨看牟宝珠。十九岁的牟宝珠已经出落成一朵迎风绽放的报春花,成为对河二岸最让男人们垂涎欲滴的大美女。崖头寨人看喻国泰又哑又傻,早忘掉那个杨宗保一般的英雄少年,纷纷摇头,感叹他是傻人有傻福,喟叹牟宝珠是鲜花插牛屎。牟家人对他一次比一次冷淡,悔婚的倾向越来越明显。怎么说呢?花一样的牟宝珠只能嫁给英武不凡的杨宗保,怎么可能嫁给窝囊废一般的哑巴?喻国泰最后一次去牟家,宝珠面也没跟他见,只叫下人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到了新的杨宗保,叫他不要浪费时间再来牟家寨纠缠。
喻国泰想想也就想通了,认为这是自己作孽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是这个代价对他而言实在太大,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实在太不公平。
六
道场已经做到第二天,再做两三堂法事,就可以送喻国泰到极乐世界去了。
掌坛师喻国颂感到扛不住的疲倦,眼皮沉重得象两块铁夹板。作为成名掌坛师,他这些年已经很少出山,一般法事就派弟子去做,他每次收一点徒弟们孝敬的利市钱就已经足够颐养天年了。但这是喻国泰的丧事,他得亲自掌坛把三弟给超度好,何况他俩间还有个一辈子解不开的冤疙瘩。
喻国颂二十二岁那年,在牟家寨给牟家一个长辈做道场。牟宝珠作为孝子,得参与每堂法事的跪拜。
风华正茂的喻国颂长相清秀、举止儒雅、声音清亮,深深吸引了牟宝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始终围在这个冤家身上绕。牟宝珠每台法事都舍不得缺席,而且总是跪在第一排,身体的香气和嘴巴鼻子吹出的气息,就在喻国颂身体磁场的敏感范围之内。喻国颂正处在青春萌动的年纪,哪能感受不到牟宝珠的倾慕情意,而牟宝珠青春洋溢的美,正常男人哪个抗拒得住?可宝珠是未来的弟媳,这个人伦底线喻国颂还是必须有的。
都说美女最痴情,爱情之火一旦点燃就可以熔钢化铁。上一堂法事与下一堂法事的间歇,牟宝珠仍然寸步不离,耳鬓挨着耳鬓的缠着喻国颂问这问那,仿佛对这些法事和法器非常非常感兴趣。七天七夜的道场做下来,喻国颂失去了定力。最后一个晚上,做完绕关过殿,孝子们都疲倦得挤在凡是能睡倒的地方睡死过去,牟宝珠牵起喻国泰的手,蹑手蹑脚走进了她的绣房。
法事做完,死人上山后的当天,牟家父母把喻国颂留在牟家寨,好一番威胁利诱、软硬兼施,喻国颂迫于无奈,满心欢喜订下了这门亲事,成了牟家人告诉喻国泰的那个新杨宗保。喻国颂将此事报告给大哥喻国政的时候,喻国政疯了一般,对二弟拳打脚踢,直到打得自己累瘫在地上喘粗气,嘴里仍在喃喃的念叨:惹大祸啦!兄弟你惹大祸啦!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两个哥哥想象起喻国泰知道这件事情后可能的反映,吓得浑身筛糠般打抖。他们不敢在崖头寨举行婚礼,把家安在远离乌江的打鼓新场,一直把喻国泰蒙在鼓里。直到五年后喻国颂和牟宝珠带着喻学文喻学武一对虎头虎脑的侄儿回到崖头寨,喻国泰才知道二哥娶的原来是自己的未婚妻。
喻国泰虽然从理论上已经放弃了牟宝珠,却受不了牟宝珠嫁给二哥这个事实。他认定是一母同胞、血肉相连的二哥从自己手中抢夺去了宝珠,这种夺妻之恨,是男人都不能够忍受和宽恕。
前来家中贺喜的寨邻前脚跨出门槛,喻国泰就拽起已经当上族长的大哥打进家中,他已经顾不得自己已经是“哑巴”这个现实,生死要把这个事情理论清楚。喻国政携喻国颂和弟媳牟宝珠在堂屋中间齐齐跪下哀求。宝珠跪的是求他原谅自己的薄情和背叛,喻国政和喻国颂跪的却是求他保住喻家身家性命。他们最恐怖的不是他的拳打脚踢,而是他放弃做哑巴的坚守。三个人拍胸打肚,发下血誓,一定要给他娶个好媳妇,办场好婚事。看着面前跪着的三个泪人泣不成声,已经认命的喻国泰产生了同情,回到自己的房间,蒙着铺盖痛哭了一夜。
喻国政和喻国颂还算说话算话,过年前就从外地给带了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女子回来相亲。女子在喻家吃了顿晚饭,住了一宿,第二天大清早神不知鬼不觉收拾行李不辞而别。三兄弟默坐在一屋,叹息了一上午。喻国政和喻国颂安慰他,说一个不行找二个,哥哥们绝不食言,一定把这门亲事给兄弟办妥贴。
以后几年,喻国政和喻国颂又托人带了一些女子上门相亲,结果手脚齐整的看不上喻国泰,非聋即哑或瞎或瘸的喻国泰又看不上眼。岁月的云彩一次次从头顶失望地飘过,曾经英雄少年的喻国泰逐渐变得形容萎顿、神情呆滞、动作迟缓,整天低着颗笨拙的大脑袋,畏畏缩缩在寨子里晃荡,没有人能从他身上看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
喻国泰对自己人生的预期在不断降低。当他对婚姻的期望降低到连聋哑瞎瘸都能接受的时候,那些有着各种各样身体或智力缺陷的女子也没有人愿意跟他。她们并不怕活得苦活得累,怕的是活得看不到希望。
喻国泰成了一个游魂,已经不再活在崖头寨人的世界中。他人住在崖头寨,魂却并没有活在崖头寨。只有死人做道场要找香灯师的时候,人们才猛然想起寨子里还有一个哑巴幺叔。而那件天大的秘密因为没有妻子儿女传承,就不再有泄露出去的危险,终将随着他的衰老而慢慢死去。
喻国泰能说话,却不能开口。他不能把话说给任何人听,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肯听他说话。但他也得说话,他固执地认为,老天给人一张嘴是要拿来说话的,人一生要说多少话也是老天给了定数的,如果不说出来会违背天理,违背天理必遭天谴报应。白天不能说话,晚上也必须说来补起。因此每到夜半三更,别人都睡死,整个寨子陷入一片死寂,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在老屋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话,把自己遇到的事情和心里想说的话说给自己听,说给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听。
七
让喻国泰真正变成哑巴的,是那一年崖头寨发生的那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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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子懿 林坑古村系列之二 32cm×32cm 纸本水墨 2017年
那天清早,崖头寨涌来了沿江两岸九村八十一寨数千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将偌大的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
午饭时分,两辆解放牌汽车开进寨子,吱嘎一声停在比武场边。车上下来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还有别着手枪的公安和穿青色中山装的法官,连推带拽将一个焉头耷脑、软如稀泥的男人五花大绑押进比武场。在场的人一眼认出这人正是当年雄霸四方的吴善真,一个可以让孩子半夜止哭的人物。
一群人迅速在两棵沙棠树上挂起黑底白字的标语,标语上赫然写着九个大字:恶霸吴善真公判大会。标语底下摆上八仙桌,古树枝头挂起大喇叭。法官用宏亮威严的声音宣读判决书,列数吴善真在红军长征南渡乌江期间组织清乡队清缴掉队红军战士、屠杀接纳红军伤员的群众的滔天罪行。
法官宣布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时候,全场群情激愤,几个泪流满面的受害者家属冲进现场,怒不可遏地猛搧吴善真耳光,恨不得生吞活剥这个满手血腥的仇人。
喻国泰三兄弟心惊肉跳挤在围观群众中。当吴善真在一声枪响后血光喷射、身子扑地的一瞬间,喻国泰已经周身瘫软,神经崩裂,双腿打颤,站立不稳。喻国政和喻国颂一左一右死死扯住他胳膊,不敢让他滑到地上去。
散会后,兄弟三人勾肩搭背相互搀扶,假装若无其事的回到家中。大门砰一声砸拢,三兄弟顿时象放光了血的猪,脸色煞白,跌坐地上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气血将尽的“哼哼”声。
好大一阵,喻国政、喻国颂清醒过来,齐齐跪在喻国泰面前,再次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哀求喻国泰无论如何要将哑巴一装到底,保喻家不受血光之灾、不遭灭门之祸。这一年,喻国政已经由一个封建私塾先生改造成一名人民教师,并且当上了崖头寨小学的校长,而喻学文、喻学武兄弟已经长成生龙活虎的青春少年。
喻国泰没理会两个哥哥,神情痴呆地看着中堂上的那只大雕,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声音。他想说话,想把这些年受过的窝囊和屈辱潮水般倾倒出来,想责骂两个哥哥当年安排他打那一枪的不可饶恕,想发泄精神上不堪承受的苦痛。他张大嘴巴,放开喉咙,那些长期堵在大脑峡谷中的话语象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可是不管怎样努力,喉咙里始终只发出饿狼嗥叫般的声音,那些声音已经不是能表达思想的人类的语言。喻国泰意识到自己这回是真的哑了,喻国政和喻国颂在惊吓得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一阵子后,也迅即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还不敢确认,假惺惺说兄弟你不要噎着哽着,有哪样话就说出来嘛——说出来发泄一下也好啊!
从两个哥哥激动的颤音中,喻国泰听出了大喜过望的兴奋。
八
夜越来越深,劳累了一天的寨邻和跪拜了一天的孝子们都已回家睡觉。喻国泰躺在门板上,感觉彻骨的冷。喻国政和喻国颂仍然坐在一边,天南海北聊着天为他守灵。
喻国泰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说乌江河里有条鲤鱼精,常常变成美女,唱着情歌勾引年轻帅气的打鱼仔。打鱼仔一旦迷上了她,就会把自己一生的情歌和情话全部说、唱给她听。打鱼仔唱完所有情歌、说完所有情话的那天,鲤鱼精就会把他和他的渔船、渔网一起吃掉。因此渔民们称她叫“食语鱼”。哪家孩子翻船沉江,大家就说又一个娃仔被食语鱼吃掉了。
喻国泰突然发觉喻国政和喻国颂就是那条食语鱼。他们从小嫉妒自己过人的天赋,挑逗他把自己一生的歌声和话语压进那只火铳,放了那永远收不回来的一枪,并吞吃了自己族长的位子和漂亮的未婚妻,夺走了他一生的幸福。
喻国政和喻国颂还在那里大声武气说话,一脸轻松愉悦的神情。喻国泰真想从门板上跳起来,狠狠搧他们几个嘴巴。他认为他们在他灵前放肆说话,也是故意气他不能说话。其实他们不知道,喻国泰在失去话语的冗长而简单的一生中,一直在跟那个人说话。二哥抢走未婚妻、大哥当上族长、相亲的女子走了、吴善真给枪毙了,甚至晚上砸了哪家的门,白天偷了哪家的鸡,他都要絮絮叨叨说给那个人听。而那个人也总是静静的站在对面,一言不发地听着——虽然一直看不清他的脸。
那天晚上,他在寨子里鬼哭狼嚎吵闹半夜,居然没一个人出来哪怕是骂他打他。他感到非常委屈、非常失意。除了那个人,再没人愿意跟他说话;除了那个人,他也不愿意跟别的人说话。他非常想念那个人,非常想跟那个人彻彻底底痛痛快快说一回话。他冷静下来,回到家里,从木箱里翻出侄儿媳妇们给他准备的老衣老鞋,一丝不苟穿戴齐整,一个人摸黑出门,悄无声息走到阔别了六十多个年头的梯子崖。
站在崖顶,满天星光,他看见那个人就在崖下,就在波平浪静水雾蒸腾的江水中向他招手。他是那样急切的渴望跟那个人说话,甚至等不及沿山路走下去。
他闭上双眼,张开双臂,纵身一跃。
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族人供奉的那只大雕,正满怀激情遨翔长空,飞向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天蒙蒙亮,送葬队伍出发。喻国政领着族人,喻国颂唱起经忏,一众孝子披麻戴孝,亲戚邻里吹起唢呐、敲着锣鼓,欢天喜地走过蜿蜒曲折的山路,把喻国泰送进梯子崖喻氏家族的坟山。
躺在宽敞舒适的墓坑里,喻国泰觉得心境澄明而宁静:原来自己用一生的时间在画一个圆。虽然过程历尽艰辛屈辱,所幸最终还是回到了高高的梯子崖上。
他耳畔响起掌坛师的咒语:
上辈子你缺德作孽,
今辈子你做香灯师。
你给万众人当孝子孝孙,
你烧香点烛送别人上天堂,
祖师爷保佑
你将来不上刀山,不下油锅
不把你打入阿毗地狱……
半个月后,喻学文喻学武商量,拆掉祖辈传下来的老木屋,用为哑巴幺叔办丧事收到的礼金建一栋砖瓦房。拆到厨房屋顶的时候,梁上“轰隆”一声掉下两个浸渍了厚厚一层油烟灰泥的铁皮箱。喻学文用钉锤抠开箱盖,里面装的全是繁体字印刷的线装书。
喻学武拿起一本正要翻开,那书在他手上“哗啦”一声变成了碎片和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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