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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奇峰的三天两夜[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23971
苏金鸿 白族

1.进山

寂静的黎明,夜虫在叫,夜鸟在叫,风过处,树叶沙沙响,没有什么不一样,情况很正常,可高奇峰早晨五点半钟就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像在烙饼。要说一样不想,那是骗人,不真实。他什么都想,比如说,想心仪已久的女人。说来也怪,这种情况在他的身上,连续出现几天了,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为什么呢?连他也想不明白。想想也是,要在平时,根本不是这样的,他七点半才自然醒过来。如果醒不过来,闹钟也会准时把他闹醒。他常听人说,他有睡福。就连他的老婆也这么说。只要晚上十一点半,时间一到,他倒头便睡,鼾声不断,一夜睡到天亮。多年了,积习难改,习惯成了自然。他想想也的确是这样。他试着闭了眼睛,让脑子一片空白,然后,开始数数字,也白搭,横竖就是睡不着。他索性起了床。他当过兵,起床的速度快得很,几分钟,什么排泄、刷牙、漱口和润肤,就基本可以搞定。他在卧室里来回走了几圈,舞动了几下手脚、活动了一下筋骨,快步走近卧室的窗口,挥手“唰唰唰”拉开窗帘,一股清风随之扑面而来。他探头向外看了看,没看清什么,再往远处看了看,也没看到什么。看什么呢?他也回答不了自己。他只是想看一看而已。接着,他缩回头,伸了伸脖颈,深呼吸了几次,打了几个长长的哈欠。他顿感身心舒展,非常惬意。

  高奇峰在窗前寻思了片刻,纷乱的思绪开始在心里蠕动起来,心情也有些恍惚,像眼前点点桔黄色的灯火闪闪烁烁,忽明忽暗,忽亮忽灭,在夜色中朦胧。是这么回事,他是远山县的县委书记,算是在远山县说了算数的父母官。如果在封建社会,他就是七品县令,管一方的山水,一方的百姓,甚至一方的福祉。在远山县,别人可以这样迷糊,可他不能,绝对不能的。

  高奇峰心里清楚,跟明镜似的。远山县有十多个民族杂居,人口三十多万人,大多数生活在山外的几个美丽富饶的坝子里,只有近三万人生活在遥远而闭塞的山乡深处。近几年,年年财政收入过亿,与行署其他山区县相比,也算屈指可数的富裕县了。山外虽然富足,但山里却还贫穷,这也是高奇峰走马上任一年多来的一块心病和长久挥之不去的愁云。就在志得意满的高奇峰一门心思发展山外工业经济、旅游业的时候,一个山里人真能通天,一封举报信寄到省里,既说已脱贫的贫困村花树村返贫现象严重,又说多年前的扶贫款被村干部贪污了,老百姓照样生活很苦。这事有些蹊跷,是个问题,还得查实。加之,一个省报记者神不知鬼不觉一个人钻到了山沟沟里,对远山县贫困山区的返贫现象的出现写了一篇内参,通报了远山县合江镇山区的现实状况,被省里加了按语,发了通报。两件事凑在一起,引起了省里领导的关注,作了批示,责成行署调查清楚,形成材料尽快上报省里。照理说,近十多年国家不断加强西部扶贫开发力度,也搞了不少少数民族扶贫项目,提升了少数民族经济发展水平和加快了脱贫致富的步伐。特别是近些年实施的千村推进工程,仅省、行署、县就投入数千万元资金,解决了五千多人的温饱问题,巩固了四千多人的温饱。可高奇峰心里明白,这些资金的投入,对于地广人稀的山区来说,似乎只是杯水车薪,当年脱贫,次年温饱,三年又贫困的现象时有发生。为什么会有这一现象,必须找到根源所在,才能一劳永逸。其实,这也正是高奇峰思考、苦恼和失眠的原因。

  想到此,高奇峰叹了口气,又寻思起来。昨夜,行署张专员得知远山县的返贫情况后,给高奇峰打了电话,口气十分坚决,让高奇峰五天内将真实情况上报行署办公室和省里,不得延误。同时要将转去的当地群众检举揭发的有关扶贫款被贪污一事查清楚,调查结果,一并报上来。张专员是高奇峰的顶头上司,也是力主高奇峰到远山任县委一把手的荐举人和决策者。这样说吧,一年前的一天,高奇峰还在远山县的邻县任县委副书记,正在下乡的路上,突然接到行署办公室秘书的电话,说张专员要见他,不管在什么地方,让他马上驱车去面见人在行署的张专员。高奇峰一听张专员召见,知道一定有要事,便急忙赶去了行署。见了面后,张专员对高奇峰说,经行署党委决定,调高奇峰去远山县任县委书记一职。这一消息让任了一届多副书记的高奇峰喜出望外,去当县委书记,职务上提升了一级,终于修成了“正果”,真是天遂人愿,但责任也随之更大了。高奇峰的心里美滋滋的,嘴角上荡起了掩饰不住的喜悦。张专员接着说,组织上知道你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以下,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时候,故将远山县的重担让你挑了。好好干,别辜负我期望。任命的文件很快就会下发。你回去准备准备,跟新婚不久的老婆说清楚,等文件一到,就可以走马上任了。高奇峰连连点头称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了。张专员还说了些什么,蛮高兴的高奇峰还真没听进心里。当他一身轻松地走出了张专员办公室的门,别提心中有多高兴了。自己曾一度抱怨在副书记的位置上干得太长了。这么干下去,前途未卜,还未知还要再干几年,可谁知仅仅这么一天,简单到只有几句交谈的话就铁定“转了正”。这只能说明自己的官运好,人缘好,有能耐。如果自己能在远山县干出政绩来,继续升迁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高奇峰想到这里,掏出一支烟点了起来,返身坐在沙发上,爱动脑筋的他,又开始想问题。今早八点,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将专题讨论山区脱贫致富以及如何阻止返贫现象进一步恶化的问题,到时得把省里、行署的批示摆到议事日程上,让常委们献计献策,共谋远山的发展大计,最终形成材料,及时上报上级,然后组织人力、物力和财力着手实施、落实,这样做,不仅可以交差,还不会被督查。就一个问题,开专题会议,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是他到远山县任职以来的第一次。

  八点前,县委宽敞的常委会议室里,出席会议的人都到齐了。除了高奇峰外,县长郑瑞美、纪委书记费铭德、副书记焦正沙、党办主任李文雨、武装部政委杨成林、组织部长汪克义、宣传部长苟世闻、常务副县长汤富贵、人大主任贾来石、政协主席曾顺志以及扶贫办主任闻道奎都来了,没有请假的,看得出来,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极其重要的县委常委扩大会议。

  这阵势,真有些闭门造车的味道哩。高奇峰掐灭烟头,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参加会议的人,在心里想。

  按一般组织规矩,常委会由第一把手县委书记主持召开。高奇峰宣布会议议题和通报了张专员的电话指示后,第一个发言的是郑瑞美。郑瑞美在远山县当县长了四年,人不仅长得漂亮,干事也干练、有魄力,属于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名的女强人,在远山县知名度很高,说话有人听,办事有人跟。她说,远山县扶贫开发领导组办公室成立十多年了,是直属县政府管理的正科级常设办事机构。可以说,为远山的扶贫事业的发展办了许多大事、好事和实事,近几年每年从中央、省、行署争取到的资金不下千万元,扶贫开发、合作医疗保险、退耕还林、易地安置、温饱村、重点村、重点乡、安居工程、岩溶治理等项目呢,做得有声有色,可据近期反映的情况看,返贫人数在不断增长,确实制约着远山县社会经济发展和扶贫开发。从省报记者写了内参、当地群众举报的情况看呢,返贫出现进一步恶化的势头,得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和警惕。省里加了按语的通报,想必高书记也看到了吧?说完,她冲着高奇峰笑了笑。这笑很迷人,也很勾男人的心魄。高奇峰常常在心里琢磨郑瑞美的笑。这是让男人着迷的笑。为这笑,说真的,高奇峰动过心。他一直想象着这笑和自己的老婆的笑,有着什么本质的不同。不过,自己到远山县一年多了,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郑瑞美的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笑。郑瑞美在高奇峰的前面一年任的县长,远山县本地人。她平时很在意穿着打扮,有很强烈的女人味。她有内涵,气质优雅,自爱自信,懂得体贴和关怀,还有一点点高贵。高奇峰从到远山县的第一天就开始注意上她了。说白了,撇开头上的光环不说,他有些喜欢上了郑瑞美这个有些风情的女人。时不时,他总在内心深处琢磨郑瑞美。其实,郑瑞美有几次,也注意到了高奇峰看她的目光的不同,凭着女人的直觉,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她不可能不知道高奇峰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说的话,他俩年龄相仿,互相爱慕也有可能会发生,没有撞击出心灵的火花,那是骗人的鬼话。可有纪律在约束,当事的双方谁也不愿意越雷池一步,做出猪狗不如的丑事。退一步说,双方都有家庭,道德底线不能触碰,如果苟且,良心上也过不去。再退一步说,如果双方都未婚配,也许,他俩就是天生地就的一对夫妻。可天不遂人愿,老天成就不了他俩的美事。

  这样的场合下,高奇峰对郑瑞美不能想得太多。他接了郑瑞美的话头说,哦,看到了。用四个字表达我的心情:触目惊心。此事连张专员也被惊动了,昨夜连夜打来电话过问,催办得很紧哪。

  郑瑞美又说,这之前呢,我与高书记就今天的会议内容已经统一了思想。今天请大家来,将此事通报通报,寻求对策,省上和行署在等着我县的回话。扶贫办的闻主任,你将省里的通报在常委会上读一下吧!

  闻道奎应了一声,当众读起了通报的全文。闻道奎边读,与会者面部表情也随之逐渐严肃起来,并交头接耳开始小声议论。

  多年前,远山县就被省政府定性为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每年投入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的资金,开展扶贫工作,山区大多数村组通了村级公路,村组全都通了电。如今有了返贫率攀升的情况,确实不是一件小事。如果不引起重视,这么多钱不就打水漂了吗?特别是闻道奎读了通报上的数学,更是让人吃惊不已,因为返贫人数占到脱贫人数的百分之一。若按远山县现有五万脱贫人口计算,换句话说,远山县又多了五百个贫困人口,若不加以控制,年年递增,那也将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最终必将成为远山县的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难题。

  读完了通报的闻道奎,顺便将扶贫办的设置和职责作了讲述。扶贫办编制十五人,其中包括山区工作队,领导一正两副,主要职责是组织管理、指导全县的扶贫开发工作,内设综合股、项目开发股、小额信贷股等股室。此前,常委里有的人只知县上有个扶贫办,如今一听闻道奎介绍扶贫办的工作性质,才知扶贫办确实在山区的扶贫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高奇峰见大家来了兴趣,便说,参加会议的各位请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不再点名,自由发表意见和建议,我和郑县长在认真听着咧!

  众人见高奇峰表了态,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刚才这还是一锅冷水,现在被煮开了,沸腾了。

  会议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远山县的边远镇合江,能在常委会议上引发如此热烈的关注,尚属首次。

  郑瑞美见大家只是发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感叹,就像隔着靴子搔痒,并无实质性的东西,唱红脸唱白脸地胡乱瞎说一气,始终未说到点子上,便大声说,请问诸位,你们当中去过合江镇偏远贫困的青山、温坪、花树的有几个人呀?我到远山县四年多了,也才只去了一次哩……不过,我还是了解和掌握了一些真实情况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如果我们当中有的人没去过,就在此乱发议论,开这个会还有什么意义呢?郑瑞美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会场,突然话锋一转,说,我想看看,请没有去过的人举一下手!

  大家听郑瑞美在询问,一时没有了声音。一锅沸水,被撤了火。经此一问,去过合江镇偏远的青山、温坪、花树村委的还真不多。这也难怪,大家面面相觑,明哲保身,生怕在众人面前背了乱讲话的黑锅。就连一向说话坚定的高奇峰也语塞了。没去过的人中,至少他就算一个。高奇峰刚到远山县任县委书记时,就听说过青山、温坪、花树村如何如何偏远贫穷的话,也去过合江镇机关驻地数次,也动过去看看青山、温坪、花树老百姓的生产生活状况到底如何的念头,但交通不便,道路崎岖难行,气候变化无常,加上事情多,来去匆匆,几次想去,到头来还真没去成。经郑瑞美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高奇峰竟一时无法应答,脸上露出了些许尴尬之色。他真想发个脾气,可又无从发起。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一下粗枝大叶的郑瑞美,突然变得有些精细,来了这么一手。她其实很有女人味,有时心细得就像在绣花。看来,在众人面前,经郑瑞美这么一闹,今天自己也许下不来台了。

  性情有些急躁的郑瑞美,她只顾一时兴起,没看到高奇峰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有些难看。她又笑着开口问了一回众人。众人心知高奇峰也没去过,便渐渐将目光集中到了高奇峰的身上。郑瑞美一看,心想,难道高奇峰也没去过?此事,郑瑞美询问前确实没思量过,她以为高奇峰做一县的书记,来到远山也一年多了,应当是去过的。可这世上应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高奇峰千真万确没去过青山、温坪和花树。郑瑞美将忐忑的目光移向了高奇峰,并且心里开始为这之前询问的唐突和事先没有征得高奇峰的允许而追悔莫及。

  高奇峰缓缓地举起了手。大家见高奇峰举手了,没去过的也只好纷纷举起了手。参加会议的人中除郑瑞美外,也就只有贾来石、焦正沙、李文雨、汤富贵、闻道奎去过,其中贾来石是花树村人,当然去得最多了,其余的都在举手之列。

  此时此刻的高奇峰心里明白,连作为县委书记的自己也没去过,怎么好去指责没有去过的下属呢?看来这个会因郑瑞美的一个询问而开不下去了,这是一锅夹生饭,由它去吧,只能实事求是、随机应变和相机处理了。

  想不到没去过的人还真不少。高奇峰边说边放下了手。举手的与会人员见高奇峰放下手,这也才慢慢放下了举起的手。

  高奇峰首先作了自我批评。他提高嗓门说,我来到远山县任职也一年半载了,却没去过合江镇的青山、温坪、花树村。人们常说百闻不如一见,开这个会真有些摸不着头脑、抓不住事情的本质,将心比心,心里不是滋味。依我之见,我们当中没去过的还真得去看看,包括我在内,然后,再好好发言,对症下药,才能说中要害。我们讲的是实事求是,一个领导干部瞎指挥、放空炮是不对的。今天的会就开到此为止,散会!

  一向严肃的县委常委会开成今天这样,还真有些出乎所有与会者的意外。郑瑞美有料想不到和欠周全之处。她是一个女人,对这类突发的事,应当比高奇峰反应得更快一些。她想补救一下,可高奇峰没有给她补救的机会,就一声“散会”,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其实,更让高奇峰想不到的是,这锅夹生饭,还得自己亲口去吃。

  郑瑞美见其他人都走出了会议室,这才收敛起笑容,急忙向高奇峰解释说,真的事前不知道高书记没去过,问的话根本不是针对高书记的,早知高书记没去过,就不在这种场合下问了。请高书记多加谅解、包涵,千万请别往心里去!她说这些话时,没有笑。她只是想给高奇峰多一点女人的温柔,让高奇峰不要因为今天的冒失而责备她,说她不尊重人,让人难堪。男人的愤怒,女人最懂,也最明白如何去化解。或者,此时的郑瑞美已经不是万人景仰的县长,她像是一个犯错的小女孩,乖乖地等待着大人的教训。

  高奇峰一脸不是仍然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听郑瑞美把话说完。说真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指责郑瑞美的地方。郑瑞美做得对,错只在自己。他只是不置可否、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这回,郑瑞美笑了。她又解释了几句,高奇峰这才开口说了话。高奇峰说,今天的会议上,你郑县长问得及时、问得对。没去过青山、温坪和花树,不了解那里的真实状况,确实没有发言权。这个会开砸锅就砸锅了,责任在我哩。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办?平心而论,我俩是远山县的党政一把手,都很苦、很累,不是常听人说,县长忙得不够睡,县委书记忙得睡不着吗?郑县长,今天这事本来出发点是好的,可事与愿违,只能从头再来了。

  郑瑞美表态说,下一步怎么办、如何办,你是远山县的主心骨,我郑瑞美听你高书记的哈。

  高奇峰寻思了片刻,站起身说,依我之见,分成三个调查组,分头前往合江镇的青山、温坪、花树村三个村委深入贫困户家看看,了解真实无误的东西,拿到第一手资料,然后,返回常委会议室继续开会,到时,想必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了。再说,你也知道,省上和张专员还急着等反馈材料哩!这样做,不知郑县长意下如何?

  郑瑞美见高奇峰关键时候毕竟有主见,比自己看得远,把握得准,便点了点头,同意了。

  郑瑞美笑着说,高书记的见解有科学性,切合眼下的实际,分三个组就节约了调查时间,如果一个组,去三个村委最少得一个星期,才能返回县城,答复上级的时间还真晩了哩。高书记这样安排,赶回来继续开完这个会,看来没有问题啊。

  高奇峰起身又临窗沉思了片刻,转身对郑瑞美说,让贾主任带一个组,你带一个组,我来带一个组。我的意见是,其余的人去过青山、温坪、花树村的,就不要去了。你看,你带什么人去合适些呢?

  焦正沙、李文雨和汤富贵三位已去过,那我就带苟世闻、杨成林同去好了。

  也好。让贾来石带汪克义和闻道奎去。我带曾顺志和费铭德去。带费铭德同往,是因为举报信的事,我已经让他去查一查,也不知查得如何了,此次同去,可搂草打兔子,反一反贪腐也好嘛。刚才我想在会议上当面问一问他,可被你那突如其来的一杠子给搅了。我回头先给他一个电话,了解了解情况。你下去后,也注意一下群众举报的事,反腐反贪可不能掉以轻心,这既是张专员交办的事,也是你我份内必须常抓不懈的事。此次进山调查,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

  郑瑞美点了点头,说,我马上让广电局派两个人跟着去摄像、摄影,高书记,眼看雨季来了,这雨下下停停,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好呢?

  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进山。你我抓紧吃点东西,时间紧迫,必须雷厉风行,今天下午就走,今晚在合江镇歇,大家再了解些情况,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分头进山。现在你先回家安排一下,马上就走。我让办公室按我俩刚才统一的事项,立即通知布置下去,让合江镇也提前知道你我前去调查的事。

  郑瑞美风风火火走了后,高奇峰一个电话打在了费铭德的手机上。费铭德说,群众举报的扶贫款被贪污的事,因为事隔多年,有点难度,不过,正在加紧查,已有了些线索和眉目,也掌握了一些证据,可还没有最后定论。不过,事情有后台。具体情况有些复杂,要当面汇报,才具体些。高奇峰说,很好,抓紧查。狡猾的狐狸还是露出尾巴来了。扶贫款是专项资金,谁吃了都得吐出来。此事,绝不含糊。我高奇峰平生最恨的就是贪腐分子,处理起来,从不手软。这事无论涉及到谁,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高奇峰说完便将电话给挂了。

  布置通知完毕后,高奇峰给张专员打了电话,告知自己要亲自带队去合江镇的山区调查。高奇峰的行为得到张专员的首肯,并说一定要查清事实真相,材料要按期上报,省上正等着回音,耽误不得,得尽快办理。

  半个小时过去,三辆越野车开出了远山县委大院,向着县城后的谷坪山驶去。

  高奇峰的车在前,郑瑞美紧跟其后,后面跟上来的是贾来石的车。三辆车就像三匹脱缰的野马,在雨雾中疾驰,溅起的泥水朝两边飞出,散落在沟沟坎坎里。

2.住镇

从地理意义上说,从远山县城到合江镇有七十来公里,路上要翻过有着不少大山峡谷的谷坪山。上山二十多公里,山顶五公里,下山二十多公里,一条大江由北而南,顺着陡峭的山谷往北行三十公里便到了江边的合江镇。故名思义,合江镇即两条江水汇合的地方。合江镇座落在一条狭长的峡谷中,两边是绵延的大山,一条江水顺着镇的西边流淌,渡过江水,往西边即是贫困的青山、温坪、花树村。合江镇往北不远即是两条江水汇合处,峡谷间兀立一山,山的两边各有一条江水流来,在山脚汇为一流,景色秀美,甚为壮观。合江镇所在地出产煤矿,开采历史已有数百年,解放后有许多从外地来的人云集峡谷,开采煤矿,运往山外出售,是一个国营的煤矿,但近几年也衍生出了十多家私营小煤矿。平时经济活跃,人口聚居,是一个富庶的地方。然而,涉过合江往西,则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高寒山区,四百多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人烟稀少,广种薄收,与一江之隔的合江镇形成鲜明的对比,生产生活条件艰难困苦,经济十分困难。相隔不远,就是两重天,谁能说得清楚,这是老天爷的不公,还是天地的造化呢?

  这么说吧,一路上,高奇峰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到过合江镇几回,也打算去西谷坪山的三个贫困村委看看,可计划不如变化,每次都是万事齐备准备进山之际,县里就会有电话接二连三打来,不是上级来人,就是有急事需要自己立即赶回县城现场拍板,因而每一次都未能成行,让愿望一次又一次化为泡影,至使今早的常委会上自己直接成为了没有发言权的人。不过,高奇峰又想,照理说,自己是县委书记,在远山没有办不到的事,临时改变一个常委会议的议题简直易如反掌,继续在会议室各扯各的蛋,别人根本拿自己没法,可他没那么做,也不愿意以势压人。如果换另一个人,今早的会议上,定然是另一个结果,为了面子或应付上级,继续开会,然后做成一个虚假圆满、无懈可击的报告应付上级,这事就算摆平了。高奇峰记得,有一次他去省里开会,遇到几个邻县的县委书记凑在一块聊天,言谈中谈及了所谓“三多和三累”。当时,高奇峰从自己当县委书记的刻苦经历和兢兢业业看,想辩驳,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只是静静地听其他人在私下里的议论和牢骚。在颠簸的车上想到这些的高奇峰,也禁不住暗自无奈地笑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了,有一次,张专员下到远山县检查指导工作,高奇峰小心翼翼地全程陪同,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顶头上司和自己仕途上的恩人。三天里,张专员一天没闲着,将远山县的乡镇都转了个遍,而且一定要到就近的村委看一看,要命的是,安排好的他坚决不去,他喜欢随时随地停下车去敲老百姓家的门,问长问短,追根究底,发现什么问题,当场就拍扳,责成有关人员必须去办,给老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闹得自己和郑瑞美好几次都差点在老百姓面前丢了丑,由此可见,张专员的工作作风何等扎实。这次,张专员看了省上关于远山县返贫现象的通报和群众的举报信,能不一抓到底吗?高奇峰在远山当了一年多的县委书记,这次说真的,还头一回有这么挠心难缠的事要花大力气去处置。

  雨还在不停地下,山峰隐在云雾中,驾驶员只能靠微弱的光线慢慢前行。前方雨雾茫茫,车边悬崖万丈,险象环生,冷气旋转,气温骤降,山路越来越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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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车上,同车的曾顺志、费铭德根据以往在远山县从政的经验,不断向高奇峰出招,以应对上级对合江镇返贫观象的压力。高奇峰不置可否,他心里明白,此事若拿不出真实的原因,是过不了关的,也许一着不慎,将对自己的仕途和前程有不可预料的影响。如果挨了个通报,可不是闹着玩的,今后自己想升官,那就比登天还难了。他在心里一再问自己,导致返贫现象的出现的原因是什么,情况到底严重不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因情况不明,他心里也一时没了底。高奇峰想,直接到西谷坪山一看,摸摸底,只要找到原因,就有办法,一切也就可以迎刃而解。前不久,高奇峰到合江镇下乡,了解到青山、温坪、花树村三个村委的办公地点已搬迁到公路边,车子可以直达,也在国家的支持下,建盖了不错的办公楼,近来各种“三农”钱款,上级已直接将钱存在受理户的银行卡上,照理说,贫困状况已大有改观,可为何还有贫困现象和群众的举报?高奇峰想到此,念头一转,问起了费铭德群众举报的事来,并又一次问,查得怎样了?费铭德见高书记问话,便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依据举报信提供的线索,据我们初步查实,前些年,因管理不善确实有扶贫款短失的事。举报信虽匿名为花树村一个知情的人,可举报属实,而且查证的结果表明,涉及的资金不小,涉及的人员也不少。高奇峰一听,突然心中一动,贪污定然是返贫现象出现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插话问,都涉及到一些什么人?费铭德想了想说,县上的常务副县长汤富贵、扶贫办主任闻道奎以及村组人员,可能还涉及到县人大主任贾来石,但还需进一步查证落实。高奇峰一听,真的吃惊不小,涉及到一个正县、一个副县、一个正科,还有村组人员,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小事。有这么严重吗?特别是地方干部贾来石,有些根基。他参加工作后一直就在远山县,先人事局、团委、副乡长、乡长、乡书记、组织部长而后人大副主任、主任,任职数十年没离开过远山县,扶持、提拔的人一大串,被人戏称为“不倒翁”、“土皇帝”。费铭德又说,高书记,纪律检查讲的是真凭实据。贾主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平时善玩政治和阴招,一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再说他的老家就在花树村,根据我们在扶贫办查实,前些年,他那当花树村总支书记、村委主任的弟弟贾传石挪用和贪污了大笔扶贫款,是否涉及他的哥哥贾来石,目前还没有真凭实据,但他插手扶贫款已是事实,并且写给过闻道奎条子,命其多拨扶贫款到花树村证据确凿。汤副县长亲自抓的扶贫工程也出了不少问题。费铭德一口气将掌握的情况一古恼向高奇峰作了汇报。高奇峰在心里说,如此看来,绝不能让贾来石带人去花树村他的家乡调查了。高奇峰叹了口气,开口说,费书记,你到花树村一定要找到那个写举报信的人,他是侦破此事的关健人物。你给我听好了,这事事关重大,张专员不仅生了气还动了真格,亲自过问,因而不管涉及谁,都要一查到底,弄个水落石出,给张专员和老百姓有一个交待,我也就说得清楚了。不过,一定得有确凿的证据,方可行动。费铭德见高奇峰不仅表了态而且态度强硬,心中吃了一颗定心丸,便一连点头称是,并说近日即有结果,让高奇峰放心。

  因沿途山水冲毁了几段路面,时有前面的货车陷在路上,大家下车帮忙推车,耽误了时间,三辆越野车在雨中行驶了三个多小时,这才缓缓地驶进了合江镇的机关院子。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合江镇的阿书记及罗镇长满脸堆笑、热情有加地迎了出来。

  此时,高奇峰的肚子有些闹革命了,便说,依我看,大家都饿了,先吃饭吧。饭后,全体在镇上开会,镇党政领导也参加,不准请假。

  饭前,高奇峰特意将阿书记叫在一旁,问了花树村扶贫款的事,当时就吓得阿书记一身冷汗。因为阿书记心里明白,从他到合江镇任书记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很少去管花树村的事,自以为是的贾传石在花树村也以“贾大人”自居,根本没把合江镇的领导放在眼里。树大根深的县人大主任贾来石,在远山政坛经营多年,耳目众多,花树村一有风吹草动,必会马上传到远在县城的贾来石的耳朵里。曾有这样的传说,晚上花树村谁家只要丢了牛和羊、死了马和猪,甚至鸡不见了,第二天贾来石就知道了。阿书记当时就想,如果合江镇出事,必定在花树村。如今听了高奇峰的一席话,果然应验了自己的猜测。多年来,自己与贾来石有特殊关系,尽人皆知,非常时期,关键时刻,应当明哲保身,首先划清界限,否则这合江镇的书记可就干不长了。因为高奇峰说的话似乎证据充分,可不是闹着玩的。高奇峰又问阿书记,花树村的事,你沾没沾哩?阿书记回答说,因为贾主任在县上任职,有实权,他的弟弟贾传石一肩挑,任花树村的总支书记、村委主任,因有贾主任撑腰,平时有事无事根本不把镇上的领导放在眼里,这样,花树村就渐渐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小王国。前几年上面给的扶贫款,镇上很少插手和过问,更谈不上沾边了。高奇峰说,只要你没沾、没贪,就不怕哩。阿书记又连连发誓,并用党性保证,说明自己的清白。高奇峰说,那就吃饭吧。吃了,再说吧。

  合江镇早就在江边饭店预订了两桌饭菜,一伙人围成两圈吃喝起来。桌上菜肴虽不怎么丰盛,但却有高奇峰和郑瑞美平时喜欢吃的江鱼和凉拌野生鱼腥草,这是合江镇特意为二人准备的土特产品。之前,高奇峰来合江镇下乡,餐桌上总是少不了江鱼,郑瑞美来合江镇下乡,吃饭时总要有野生鱼腥草,这似乎已成为心照不宣的惯例。过去,这两样东西都好弄,可眼下生态破坏严重,这两样东西难以找到了。江鱼因当地人常用麻鱼器捕捉,用炸药炸,市面上已不多见。野生鱼腥草只有大山深处的山箐里才有,外地的商贩高价收购,如今也已十分珍贵。但在合江镇只要镇上出面,哪有弄不来的稀罕之物呢?不用说,当高奇峰和郑瑞美看到江鱼和鱼腥草马上就来了食欲,边吃边说有滋味,在山外,是难得吃到的好东西。

  饭后,雨也稍小了些,逐渐形成了阵雨,天空中偶尔露出星星。合江镇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参加开会的人员都到齐了。县上的两大巨头都在,谁还敢打小九九,自己给自己找骂呢?

  一轮山月升了上来,月光穿过云层时隐时现,峡谷里也有月光流淌,但时不时阵雨就会袭来,让人感觉到山里的夏天也会有些许的凉意。

  高奇峰让郑瑞美主持会议,说明会议的主题就是围绕进山调查、走访和食宿会遇到什么问题而召开。郑瑞美首先让阿书记、罗镇长介绍镇上的想法,重点谈谈青山、温坪、花树村的情况。

  阿书记见今天会议的规格高,参加的人都是县上的高级领导,心想,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的同时也要洗清自己,有些话今日当着大家的面不说,更待何时,便大声说开了。阿书记说,关于合江镇的具体情况呢,在座的各位领导已知道得很多了,这里我就不再啰嗦。合江镇虽然地处偏远山区,但因有煤矿,矿老板这几年都发了大财,致使贫富拉开了很大的差距。我国有一个西部开发的问题,合江镇也存在一个西部开发的问题。西谷坪山的青山、温坪、花树村是典型的特困山村,可资源却有待开发,山中有丰富的山珍、果木、特产,可就是无法集约化生产,形成拳头产品和大力开发、销售。不客气的说,产品被当地村委个别领导垄断了,老百姓只能低价卖给他,而他却高价抛售给客商,从中牟取暴利,坑了老百姓。更有甚者,个别人仗着有人撑腰,在当地一手遮天、胡作非为,甚至无所不为,成了当地的一霸,成了山大王……说到这里阿书记停了停,他看到贾来石、汤富贵、闻道奎早已一脸不是,怒目圆瞪。但他也看到高奇峰、郑瑞美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想了想,使出了小小的心计,突然将话题一转,离开会议主题,接着说,前久,省报记者进山采访,我前往陪同,确实发现了不少问题,脱贫然后返贫的的现象还是突出的,作为当地的领导,我是有责任的。后来听说,省报记者回到省里写了内参,将这事捅了出去。应当说,是扶贫款出了问题或使用不当,导致了返贫现象的发生。这事引起了省、行署、县领导的重视,并形成了上级督办的后果。我是合江镇的党委书记,我首先向各位领导检讨,没有将合江镇的扶贫工作做好。花树村的事,想必作为本村人的贾来石主任一定很清楚,在这里,我不想多说什么……说着,阿书记大着胆子将目光移向了贾来石,大家也随之将目光移向了贾来石。只见贾来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说,我虽是县人大主任,也是花树村人不假,但对花树村我没有私下交易过什么,扶贫一事,我虽知一二,可也不是十分清楚。阿书记可别信口开河、乱说乱讲、血口喷人。狗只有疯了才乱咬人哩!一个人,特别是一个领导干部,讲话办事得有证据,不然,可是要负责任的!阿书记急得脖子粗了起来,说,贾主任,扶贫款的分配和使用,你是给我多次打过招呼的,难道你贵人多忘事啦?贾来石见一下听话的阿书记竟敢在会上当对这么多人点破内部情况,便有些发怒,说,老子打个电话算个球,又没让你把扶贫款给瓜分了?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如果对你不放心,你想想,你能轻易当得上我的家乡合江镇的书记吗?你当时可以不听,也可以不执行,事过多年,为何现在来反咬我一口呢?再说,花树村有没有事,得有铁证,你我说了都不算,只能由组织和法律说了算。阿书记确实是靠“土皇帝”贾来石扶持和提拔,才到今天这一步的,他见贾来石真的动了怒、发了火,便一时语塞了,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将一句话再说得清清楚楚。

  一直沉默的高奇峰在心里想,贾来石果然厉害,花树村的事一定要拿到证据,否则将又是一锅“夹生饭”。想到此,高奇峰也站起身,说,开会是严肃的地方,吵什么吵,吵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么说吧,事有事在,更别偏离今天的会议主题。我在这里撂下一句话,远山县若有人胆敢违犯党纪国法,私吞扶贫款,任何人也难逃法律的惩罚!再说,如果花树村的扶贫款真有事,那也由纪委、检察部门去处理。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继续开会,罗镇长你也说说吧!

  罗镇长见高奇峰点了自己的将,便说开来。他说,合江镇一江相隔,东西两边,历来都是两极分化,八个村委,高寒山区就有三个村委。因煤矿而富了一方人,又因山高地薄而穷了一方人。山上和山下,其实就是两重天。山下灯火通明、吃香喝辣和歌舞升平,山上松明照夜、缺衣少吃和度日艰难。前久来的省报记者是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记者,是一个敢讲真话的记者,我们基层需要这样的记者为我们反映真实情况和呐喊。罗镇长的发言,根本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察言观色。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大家听出了罗镇长是个说话啰嗦和说滑头话的人。

  罗镇长还想再说些什么?郑瑞美说。她示意罗镇长别把会议的话题扯远了。罗镇长继续说,好,我说些具体的东西。说天说地,不如亲眼一见,县委分为三个调查小组进山,明天就会摸到真实的情况。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乡村公路已通到三个村委驻地,可要深入到分散的村户,还得脚走爬山吃苦流汗才行。有时一户隔一户,要走很长的山路,有的地方能打手机,可有的村落信号却没有,山高谷深,路也十分难走。比如,去花树村分散的村户,就必须过一个叫碰鼻坡的山梁。故名思义,这个山梁山路笔直,走路一不小心可以碰到鼻子。可见这路有多陡啊。更为可怕的是,这山梁上的草丛中有一种凶恶的干蚂蝗。这种干蚂蝗躲藏在路边,肉眼很难发现。平时干蚂蝗悄悄潜在草丛中,一旦有人或牲口走过,它会突然跳起一米多高,紧紧吸咐在人或牲口上,想拿也扯不下来,除了将它扯断或将人或牲口的肉扯出一坨来。一旦被干蚂蝗叮上,经验告诉我们,最好是别动它,直到它吸饱了血、撑开了身子,才会自动掉下来。过碰鼻坡必须认真防范哩,小心翼翼地慢慢通过。罗镇长虽然啰嗦,但那话也还说到了点子上。

  高奇峰一听,也觉得惊奇和恐惧,就问身边的阿书记,真是闻所未闻,花树村真有这种可怕的小动物干蚂蝗吗?它真能跃起来叮人吗?

  有啊,罗镇长所言一点不假,高书记。时值盛夏,正是干蚂蝗猖獗活动的季节。加上这几天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干蚂蝗可多了。更为严重的是,一旦被它叮过,红肿且痒疼难耐,弄不好还会发烧,若有不良反应,还会危及生命哩。

  那平时当地老百姓可就糟了?

  令人奇怪的是,适者生存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干蚂蝗不怎么袭击当地老百姓呢,即使被咬了,也不会有后遗症什么的,几天过后,红肿也就消失了。生人去,可得要小心。

  高奇峰笑了,说,老天也有佑护老百姓的时候啊!阿书记,有什么土办法可以防备干蚂蝗袭击吗?

  有个办法。随身带些盐末,一旦被咬上了,马上撒些盐在干蚂蝗身上,它会很快松口掉在地上,不久便会慢慢死去。

  哦,有法子对付干蚂蝗就好。阿书记,路上还会有什么危险吗?

  再就是有毒蛇,也时常躲在草丛中,一旦惊动到它,蛇就会向人发起攻击,因此也万万不可大意哩。

  高书记,到时每人拿上一根棍子,既可防干蚂蝗和蛇,又可拄着爬山,两全其美。罗镇长接过阿书记的话又说,进山人多,吃和住也是一个问题哪。吃倒是可以对付,有啥吃啥,可睡觉得有人去老百姓家里住。跳蚤、臭虫多,大家带上风油精、清凉油,涂抹在裤管上一些,可防跳蚤和臭虫。去花树村的人,过碰鼻坡时,也可用此法防干蚂蝗和毒蛇。高书记,再就是,沿途喝山水时,得十分小心。水里有水蚂蝗,危险时有发生,其危害程度也不下干蚂蝗。大家喝水时,千万别扑着身子用嘴直接喝山沟里的泉水,谨防水蚂蝗爬进鼻孔。

  阿书记也说,是啊,刚才我说漏了,水蚂蝗也凶恶得很哩。怎么说呢,这水蚂蝗在水边的草丛下,一旦有动物来吃水,它会以飞快的速度钻进动物的鼻孔里,人遇上也会如此。若人与动物的鼻孔里有了水蚂蝗,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鼻孔边放一碗水,用马尾结一个圈,支在鼻孔上,等水蚂蝗探出头来找水喝,便可急速地将马尾拉紧,拴住水蚂蝗往外拉,除此外,就只有动手术打开鼻腔捉出水蚂蝗了。另外,这几天连天雨,山间公路是土路,雨一下稀泥浆和坑凹多,前两天就因路滑出了车祸摔死了人,因而进山时,驾驶员要格外小心行驶,万万不可大意。

  郑瑞美让大家认真记录,别忘了途中的注意事项,确保安全顺利地完成调查任务。她想,自己是个女人,虽然是一县之长,和一伙大男人一起进山,会有许多不便。比如,解手、睡觉,就得处处注意。可说得不好听吧,做狗就得吃那泡屎,即使那泡屎非常难吃也得吃。这是常理,在其位就得谋其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到这里,她想笑,可当对大家的面,她怎么笑得出来呢?她只有默默地在心里笑了笑,算是自己给自己解嘲一下罢了。

  接着,阿书记、罗镇长又讲了一些进山的注意事项,众人都记下了。

  最后,高奇峰一锤定音,发了言。他说,大家就按刚才阿书记和罗镇长说的去办。明天阿书记、罗镇长和镇人大主席分别在三个组作向导也一同去调查。阿书记呢跟我,罗镇长跟郑县长,镇人大主席跟贾主任。大家听好了,此次进山,分为三个组,由我带的组去花树村,郑县长带的组去温坪,贾主任带的组去青山。明早坐车进山到达村委后,分头去当地老百姓家调查了解实际情况,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嘛,绝不允许走样、隐瞒和弄虚作假,否则将吃不了兜着走,受到党纪政纪处分。苟部长!苟世闻应了一声。高奇峰继续说,宣传部是吹喇叭的,你们的喇叭要有响声,要吹得响一些,省、行署要公开报道这次的调研活动。广电局的记者去青山和温坪拍摄报道就行了,但要认真做好这次进山调查的宣传报道。因花树村情况有些特殊,不需要记者前往。大家争取一天内最少走访十户以上家户,然后咧,在村委住,若住不下就到附近老百姓家里住,但不得扰民,要尊重当地老百姓的风俗习惯,不得自行其事,出山后被老百姓骂娘、告状。

  高奇峰话音刚落,贾来石就提出要求,要和高奇峰对换村委,自己去花树村,让高奇峰去青山。并说,大家怕花树村碰鼻坡的干蚂蝗、水蚂蟥和毒蛇,自己是花树村本地人,对干蚂蝗、水蚂蟥自小就已司空见惯,不怕了。自己回花树村一可以调查,二可以顺便回家看望尚健在的高龄双亲,一举两得。其实,明眼人一听,早知他的目的,他是想再捂住花树村的扶贫款问题,能拖一天是一天。高奇峰说,贾主任,会上定了的事,不能变了哩。就按我刚才的分工,各行其事。再说,调查花树村你得回避呀,更不能去花树村,这是纪律。贾来石见高奇峰已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便不再言语,闷闷不乐地坐在座位上发呆,像一棵突然遭了霜打的秋茄子。

  待一切安排妥当、大家都陆续去休息后,高奇峰这才带上小杨走出镇政府大院,他想去看看夜色中合江镇的风土民情。

  合江镇虽然不大,但夜晚却有卖衣服的、日用品的、烧烤的、冷饮的、土特产品的,甚至有酒吧、歌厅。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歌厅也正在营业。峡谷的东侧,沿江而建的房舍和工棚一排连着一排,其中有不少是用钢筋混泥土盖的洋房。

  看来,这合江镇所在地也还是繁华的,而一江之隔的西谷坪山却是荒凉、贫穷的地方,世代在那里生活的人,有的还食不饱腹、衣不裹身,挣扎在温饱线上。唉,一江之隔,就是不同天,这造物主真是不公平。高奇峰在心里想。

  天上的月亮在云层中穿行,溅落的月华,躲闪的疏星,似乎离这峡谷很远又离得很近。这是高奇峰心里这样想的夜景。

  高奇峰慢步前行,边走边看、边想,进了国营煤矿走了一圈,四处散落着煤灰的大院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高奇峰立住身,看了会儿橱窗里的宣传资料,这才顺原路返回镇招待所,准备就寝。

  此时天边浓云密布,电闪雷鸣,天又要下雨了。

  高奇峰刚回到住处,那雨就追着脚后跟落了下来。听着噼噼叭叭的雨声,高奇峰胡乱洗了一把脸,睡下了。他躺在床上,看了会闲书,只到眼皮打架了,才将书一搁,睡下了。

3.走访

一夜山雨不断,第二天一大早,江边起了大雾,几道白云顺着峡谷慢慢移动。山顶上阴云密布,气温骤然降了许多,那风刮起来似乎还有些凉意,山林声声,在峡谷回荡。

  对面就是西谷坪山,云遮雾罩的,看不清楚。看来又是一个雨天了。也许今天进山会被雨淋啊!高奇峰站在窗前看山景时,在心里发出了一阵阵感叹。他转身取出数码相机,拍了几幅山景。这是他多年的积习,每到一地都要留下一点抹不掉的记忆。凉丝丝的风掀动着窗帘,旋转着,吹走了一室的热气,让高奇峰心生愜意,心情一下子好起了许多。

  这时,阿书记、罗镇长和镇人大主席来镇招待所叫大家去吃早点,车已经等在院子里,随时准备出发。

  高奇峰打开卧室门,阿书记、罗镇长一左一右陪在身边,下了楼梯。郑瑞美、贾来石等人早已等在院子里。

  看上去贾来石的脸比起昨天有些浮肿,小小的眼睛边的那圈隐隐的黑影更加黑了。因从小在山里常年点松明火把、蹲火塘边,他的视力一直不怎么好,随着年岁的增长,看电视时间一长,就有些受不了,甚至看不清图像,有时坐在电视前,只能闭着双眼在听电视。看来,什么事做过头了,都会有因果报应。有时上天是公平的,一方面可以让你不可一世,一手遮天,可另一方面却让你接受命运的煎熬和惩罚,使你不可能事事顺心、如意。天命不可违,命中注定就因为他的眼睛,他贾来石是一个享受不了现代文明的人。他从一个山村的放牛娃,通过坎坎坷坷,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最终当上了一县的人大主任,已经是祖坟发、有造化了。在远山县,人们说他人黑心也黑,捧上压下,办事往往不计后果,随心所欲,口碑不是那么好。他的弟弟贾传石在花树村原来是个贩牛的主,随着贾来石的春风得意,政坛得手,在远山县官越做越大、权越来越炙手可热,村改委时,在贾来石的一手安排和操纵下,让他顺利地当了村委主任,后来换届时,又一肩挑了村总支书记。有贾来石在县上罩着,放任纵容,贾传石当然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照理说,贾传石应当珍惜得来和到手的一切,可他却将贩牛的那一套用来统治花树村委的百姓,贪腐之心越来越重,最后连扶贫款也敢去吃,可见其胆子确实不小,牙齿的确够硬。殊不知,时代是容不得他这样的人的,即使一时得志,但最终在劫难逃,无处藏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老百姓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敢于昧着良心做事的人,最后的结局是那发黑的心肝必然被狗叼去吃了。

  大家早点一定要吃饱、吃好,今天尚不知什么时候吃晚饭哩!阿书记提醒说。

  早点吃过后,阿书记让下属去买了雨衣、雨靴、手电、药品、干粮等物带上,进了山,这些东西将会派上用场。

  看看即将下雨的天空,有人担忧起来。

  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今天也要进山。我们此行,比起当年红军长征前有敌人围堵、后有敌人追击、头上有敌机盘旋轰炸和解放军在枪林弹雨中攻城掠地、流血拪牲,处境不知要好多少倍,别说其他的,我们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嘛!出发!高奇峰对众人说完,一挥大手,第一个钻进了已经发动的越野车里。

  三辆越野车刚过了合江大桥,瓢泼大雨便浇下来了。在第一个进青山的岔路口,高奇峰让司机将车停下,穿上雨衣下了车,站在路口,送贾来石的车开往青山,这才上车继续前行。在进温坪的岔路口,高奇峰也下车送郑瑞美远去,这才又登上路程。

  郑瑞美坐在车里,她稍稍探出头,对着站在路边的高奇峰微微笑着,似乎在给高奇峰一种力量。高奇峰本能地冲着郑瑞美点了点头,回了她一个笑。不用说,俩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什么话都全在笑里藏着了。

  送走了贾来石和郑瑞美,高奇峰立在雨中的半山腰,往四山远望。同车的曾顺志、费铭德、阿书记、县委秘书和通讯员小杨见高奇峰未上车,便都又下车站到雨中,陪高奇峰一起淋雨。

  高奇峰问阿书记,到花树村委还要走多少路程?阿书记说,从合江镇到花树村有三十多公里的路,我们已走了五公里,看这天气和路况,还得走两个半小时左右。高奇峰一听,皱了皱眉,说声走,回身便又上了越野车。

  路上因车轮陷在泥水中打滑,众人下车推了几次车。有的路重车不好过,众人便下车在雨中步行。一车人磨磨蹭蹭,整整走了近三个小时,这才顺利到了海拔近三千米、两百来户人口一千多人的花树村。高奇峰让费铭德打电话给郑瑞美和贾来石,问他们是否顺利到达目的地了。随之,回话说,都已经到达,并住了下来。高奇峰悬着的心,落了地。他在心里开始筹划自己下一步需要做的事。

  花树村委是一个白族、彝族杂居的山村,二十多个小村分散在各个山头。风景很好,但就是生活太刮苦了。

  这时,那雨也下得有些怪,电闪雷鸣、雨如瓢泼。正在村委想心事的贾来石的弟弟贾传石心头似乎有些不祥之兆,但他转而一想,这样的鬼天气,这么大的雨,县上的人肯定来不了,一定躲在镇上玩麻将。就凭进花树村的那条土路,这样大的雨,除非是神仙,任何人也到不了花树村。贾传石正暗自庆幸老天有眼之际,想不到真的来人了。

  贾传石急忙迎了出来。他早就从贾来石的电话里得知了一切,他心里早就有惯用的一套和应对的办法。这贾传石生得人高马大,但却像他的哥哥贾来石一样城府很深、能说会道,很能迷惑人。村改委前,他虽是党员但也只是一个村长,那时贾来石也只是一个没实权单位的局长。村改委开始后,贾来石被任命为远山县的组织部长,不用说,贾传石这才一步登天,当了花树村委名副其实的“山大王”。当了花树村的村官后,恰好遇上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的战略,贫穷的花树村资金和物资像山泉水一样流了进来。当然,在花树村说了算的贾传石必然也就从中捞了不少好处。贾传石自己捞了不少好处外,连三亲四戚也跟着沾了不少光。随着贾来石仕途的攀升,贾传石更是胆大妄为,在山高皇帝远的花树村什么都敢做。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他不敢做的。多吃多占自不必说,村里漂亮的女人也被他占了不少便宜,吃了亏的女人,谁敢去告发在花树村说一不二的贾传石。在当地人们私下或公开叫他“贾大人”,可见其独霸一方的气势。贾传石听到这雅号,也不愠不怒,反而笑着点头。他曾放言,这花树村说了算的人只有他贾传石。他甚至公开说,天是老大,我是老二,在花树村天是我的,地是我的,山是我的,水是我的,牛羊是我的,甚至女人也是我的。如果有一天,花树村的天塌了,顶着的是我,砸不死的也是我……在花树村委,贾传石就像猴山上的猴王,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哩。照理说,这样的土皇帝、山大王,早该被群众轰下台,可贾传石有贾来石罩着,不仅毫发未损,反而几次村上换届,稳稳当当地照样当他的村官。贾传石一是靠有权势的贾来石护着,二是靠恐吓敢于顶撞、揭发和与自己过不去的人生存。他整起人来,心狠手辣,不顾社会舆论,不计后果。就说前些年,中央、省、行署、县、镇给下来大量资金扶贫,私下里被贾传石做假账和搞“豆腐渣工程”私吞了不少。什么自来水工程、电网工程、农田改造工程、村道改造工程、危房改造工程等等,贾传石将腰包捞得胀鼓鼓的。当然,村里也有胆大正直的党员、群众写举报信往上告发,县里、镇里也派人成立查账组来查过,也查出不少问题,可贾来石、贾传石兄弟俩的老虎屁股谁敢真去摸,好多事也就不了了之,吃亏的仍然是敢怒不敢言的老百姓。前些年,搞千村推进,花树村的资金下来得更多,贾传石当然绝不放过到手边的又一次捞钱机会。但世上绝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徐非己莫为,善恶到头终会有报应。以“一个花树村知情的人”落款的举报信悄悄寄到省城,这才引发了省上批示督查、行署张专员过问的事来。也活该贾传石运气不好,这次遇到了敢动真格、敢碰硬的张专员和高奇峰,看来,作威作福的贾传石的土皇帝、山大王的日子终于过到了头。

  进了花树村委的高奇峰心知肚明,态度不冷不热,对贾传石的点头哈腰视而不见,先给了贾传石一个下马威。

  其实,花树村委早就接到镇上的电话,说县上来人调查,贾传石命人预备好了丰盛的饭菜。贾传石一大早就等在村委胡思乱想,调查组我贾传石见过的还少吗?最后不是都无可奈何灰溜溜地走了。可这次贾传石心里也有些发毛,来调查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县委书记、纪委书记和政协主席,看来有些难缠,不好对付。这之前,贾传石已风言风语听说过自己又一次被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举报,这时又见高奇峰阴阳怪气的样子,心里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可他转念一想,我又不是第一次被人举报,但每一次都度过了难关,稳稳当当握着花树村的权柄,然而,那些举报的人,被整得没有一个有好结果。此次,即使高奇峰来了,又能奈何得了我吗?想到这里,贾传石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忙出忙进为高奇峰一行张罗吃饭。

  也就在这时,雨下得小了些,山中起了大雾,不过,不知怎的,天上突然落下了一场不小的冰雹。

  吃饭时,高奇峰板着脸,很少开口说话,偶尔一句,那语气也是冷冰冰的,给人感觉有一股寒气在流动。

  饭后,贾传石问阿书记,这大雨小了些,大家睡个午觉再去老百姓家中访问也不迟。阿书记将目光转向高奇峰,只见高奇峰挥了挥手,时间紧迫,今天不午休了。村上除了贾书记和村上的计划生育指导员留守外,其余人等全都下村入户,包括大学生村官。走,现在就出发。说完,高奇峰穿上雨靴,第一个大步出了花树村委的院子。

  愣在一边的贾传石心里又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心想,过去,上面来人,照惯例,一直都是自己陪同,可今天却被高奇峰撂在这里,此事绝不是巧合和偶然,而是大有来头。想想后,贾传石立即拨通了哥哥贾来石的手机,将这事讲了。远在青山的贾来石在手机那头说,不要惊慌,稳住,有我在哩。人家哪一回扳得倒你,不要自乱阵脚。贾传石听贾来石如此言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靠在沙发上哼起了小曲、想起了心事。

  高奇峰刚走出花树村委的大门,便对费铭德说,费书记,你听着,带上我的秘书下村,不必与我同行,主要任务就是摸到扶贫款的真实情况,如果能找到那位知情的举报人,那么,一切问题就好办多了。费铭德点了点头。

  虽然时值盛夏,大雨、冰雹后,云雾夹着细雨,甚至吹起疾风,山乡凉意顿生。高奇峰感觉到有些冷意,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抖了抖身子。

  巧得很,村角山边一位三十开外、身穿黑羊皮褂的男人吹着唢呐,赶着一群羊迎面走了过来。那唢呐声有些凄婉,荡人心魄。在花树村委,这事不足为奇,男人几乎人人会吹唢呐。阿书记眼尖,一眼就看出了此人是退位军人、彝族党员罗青林,便大声叫住了他。阿书记说,罗青林,你看花树村这鬼天气还真有点冷哩,县上来的高书记是外乡人有点冷不住,你的羊皮褂可不可以借给他一用?晚上你来村委取,我负责还你就是了。罗青林也爽快,笑了笑,心想,连镇上的阿书记也对其点头哈腰的人一定是个大官,便说,哦,原来是县上来了人呀。不就是一件羊皮褂嘛!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是骗我一件羊皮褂的人。可以,算我送给冒雨进山为民办事的领导吧。阿书记说,这怎么行呢,放心吧,用了就会还你。罗青林又笑了笑,脱下了羊皮褂递了过去。

  高奇峰在县城决定进山时走得匆忙,加之对高寒山区气候估计不足,只穿了一件单衣,想不到这花树村夏天了也还冷得如此刺骨。高奇峰接过阿书记递来的羊皮褂,顺手一甩,穿在了身上。还别说,这羊皮褂穿在身上不冷也不热,还挺合身。高奇峰好奇地问罗青林,你养了这么多羊,收入一定可观了?罗青林说,这羊也不全是我的,不过,我占多数。光我自己的一年收入两万元没问题。高奇峰停住了脚步,问,有这么多吗?罗青林说,我说的还有点保守。你看,这群羊里我有一百多只,就算每年卖二十多只,以每只羊800元算,也近两万元了。高奇峰为了证实罗青林的话,转身对阿书记说,阿书记,他说的是真的吗?他一家真有那么多羊?阿书记说,罗青林说的确实是真话,一点也不假。他自己的羊之外,其他的羊也是他带富的人家寄养给他的。目前,花树村住房最好的也是他,一幢钢筋混泥土有些洋气,就是村边临路的那幢。说着,阿书记抬手指了指,高奇峰抬眼一看,确实很漂亮。阿书记接着说,这罗青林富了不忘乡亲。每年他都从卖羊得来的钱中拿出几千元接济村里的贫困户、孤寡老人和困难学生,在花树村口碑很好,很得人心哩。高奇峰说,噢,这么说,他是花树村的能人了。罗青林,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谢谢你借给我羊皮褂御寒哪。罗青林依然笑着,说,不用谢。我是党员,又是村民委员这是应该做的。这么说,你就是远山县的县委书记高奇峰了?你一个大书记,位高权重,管着几十万人,能看得上穿老百姓的羊皮褂,这只能说明你和老百姓一条心,从这一点看,我信得过你呀。高奇峰说,你是党员退伍军人、村民委员,又是花树村人,那一定知道一些关于花树村返贫和扶贫款的事了?罗青林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说,当然知道一些了。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多少年了,花树村的铁幕是难以打开的。我作为党员、村民委员多年与村上贪得无厌的的贾书记斗,也写过信举报过他,可到头来又能对他有多大影响呢?

  高奇峰听罗青林如此说,一下子来了兴头,转身对费铭德说,费书记,罗青林也许就是你要找的人。你调查,就从罗青林开始吧!然后让他再带你走访几家拿得出证据的家户,这样下一步的工作就好做多了。高奇峰又对罗青林说,小罗,你别怕,这是县上的纪委费书记,有什么你尽管放心给他说就是了,只要铁证如山,我高奇峰一定为你做主!

  费铭德上前与罗青林答了腔,开始,罗青林还有些顾忌,但看费铭德一副真诚的表情便点头应允了。今天县上的大头头都在这里了。今天不说,更待何时?罗青林终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二人赶上羊群,边讲边往村外走去,渐渐消失在了雨雾缠绕的山林深处。随之,断断续续的唢呐声,也在白云缭绕的山岗上飘荡开来。

  阿书记等人见高奇峰穿上羊皮褂后,除了脸膛有些白外,确实像一个山里人,便都发出会心的笑声。高奇峰手拿一根用藤条做的拐杖指了指远山,对通讯员小杨说,我要以花树村的白云和雨雾为背景,照张像留念!“咔嚓”一声,小杨按下了快门。

  阿书记说,高书记,我们去哪里调查呢?是先从村委驻地花树村开始,还是先到其它自然村看看?高奇峰说,不。这花树村看这住房好的多,脱贫已没多大问题,不看了。去多依村、木瓜村和雪梨村看看,这才看到真实的东西。阿书记说,但是这几个村都离花树村远,下过雨的山路难走,说不定还会遇上雨,不好走哇。特别是去多依村要经过碰鼻坡,干蚂蝗和毒蛇防不胜防,恐怕有危险。高奇峰说,老百姓长年累月能走,为什么我高奇峰就不能走上一回呢?走,你和村委的人在前面带路,先去哪里,由你决定,但我刚才说的这几个自然村都必须走到,每个村访贫问苦至少两户,能在天黑前回到村委就行了。

  阿书记心里清楚,多依、木瓜和雪梨这三个自然村,虽然通了电,但不通车路,只能脚走。如果依次而行,最短的行程应当从多依村开始,然后到达木瓜村,再到雪梨村结束调查,其实也就是围绕着花树村在山头上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花树村。想到这里,阿书记说,好,一切听高书记的。行程从多依村开始,大家穿好雨靴、带好雨具和手电筒,特别是风油精别忘了带,过碰鼻坡时,那可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哩。

  随着高奇峰的一声出发,一行数人的小组出了花树村,进入弯弯曲曲的山道,隐进了迷迷茫茫的山野小路。

  一路上,不断遇到毒蛇挡路或横穿山路,众人小心谨慎,用手中的棍子惊走毒蛇,也没什么危险发生。众人走了半个多时辰,便到了恐怖危险的碰鼻坡前。出村后不久,雨就一直下着,此时却奇迹般地停了。“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景致在视野下展示,高奇峰甚至吟出了几句唐诗,心情也还不错。

  离碰鼻坡不远处有个小山坡,阿书记说,前面就是碰鼻坡了,过了坡,就是多依村。大家在这山坡上歇歇,喘口气,准备准备,碰鼻坡也就数百米,十多分钟就可穿越而过了。爬坡时,先在雨靴、裤子、衣服上洒一些风油精,手中的棍子要不停敲打,先舞棍后走人,将干蚂蝗和毒蛇惊走,千万不可大意啊。

  众人休息了十多分钟,就又出发了。高奇峰拿出手机一看,没有什么通讯信号,便将手机关了。

  碰鼻坡确实名副其实,那路似乎就像一条带子一样竖在眼前,爬坡时,人必须拉住路边的树枝野草才能往上走。高奇峰正值年富力强,当然不成问题,可曾顺志已有五十多岁,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一般的山路在雨中行走已十分吃力,如今要爬这碰鼻坡可真有些吃不消。高奇峰见曾顺志有些吃力,便说让他别去了,原路返回花树村委。可曾顺志坚持要去,他明白自己干正科十多年却是在坝区当镇长、书记,当了政协副主席时没有机会去山区走走,如今干了主席几年也没去过远山县最贫困的地方,心中十分有愧,因而,他暗下决心,并公开表态,此次进山调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当尽力而为,完成调查任务,绝不拖大家的后腿。高奇峰见曾顺志坚持要去,便让小杨负责照顾好曾顺志,不能让曾顺志出危险、有任何闪失。高奇峰正说话间,阿书记一声大叫,有蛇!话音刚落,同来的村委里的当地人早跃上前去,几棍子打死了昂起头准备袭击人的蛇。高奇峰上前一看,那蛇还真大,竟有碗口粗。阿书记对村委的人说,带上它,回村委捉只鸡与这蛇炖个“龙凤汤”,让大家补补身子。高奇峰也说,这道菜过去在山外餐馆吃过,还真有味道。想不到今日有这口福,在花树村委遇到了。

  由于预前准备得完善,过碰鼻坡虽然看到不少干蚂蝗和毒蛇惊慌逃走,也没有人说被干蚂蝗和毒蛇叮咬,大家暗自庆幸运气真好。可谁知,上了坡顶时,互相一看,身上几乎都吸附着干蚂蝗,一阵拍打后,阿书记让大家再看看裸露的部位,仔细一看,多数人都在爬碰鼻坡时不经意间早被干蚂蝗叮咬过,叮咬的部位开始红肿,甚至开始痒疼起来。高奇峰看见自己的手臂不知什么时侯也被干蚂蝗叮咬过,并开始发红肿大,他的眼前浮现的是干蚂蝗叮在手臂上逐渐用血撑饱肚皮,然后掉在地上的情景。曾顺志正庆幸手臂没被叮咬时,突然一只干蚂蝗一蹦老高猛地叮在他的手臂上,开始吸他的血。随着他的一声惊叫,众人围了过来。小杨要伸手去扯干蚂蝗,被阿书记一声喝住,说,那样做无济于事,就是将肉扯下来,那干蚂蝗也不会松口,被咬上了,就只有等它吃饱了。说完,阿书记摸出盐袋,撒了些盐巴在干蚂蝗的身上。这时那原先很小的干蚂蝗瞬间膨胀起来,已经有它的身体数倍大,血色凸现,看着很恐怖。众人目睹了干蚂蝗叮人的整个过程,都说真是不可思议,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高奇峰见干蚂蝗咬了曾顺志,便关心地问,曾主席,疼不疼?曾顺志说,开始时根本没什么感觉,现在有些痒的感觉,但不明显。阿书记说,干蚂蝗咬了人后,马上从体内排出一些麻醉止痛的液体,被咬者当然不会感到疼了。刚才我在干蚂蝗上撒了些盐巴,干蚂蝗掉下来也活不了多久了。盐一旦溶解,会让干蚂蝗疼痛难忍,慢慢死去。

  确实,一切就如阿书记所说,吃饱了血的干蚂蝗掉下来后,让草尖上的雨水一浇,滚动几下便不再动弹了。高奇峰让小杨为曾顺志的伤口上抹了些风油精,给他揉了揉,大伙又继续赶路了。

  多依村十多户人家,人口七十多人,全是彝族。多依村住房原来多数是木板或茅草做顶的垛木房,前些年扶贫改造了垛木房,加了水泥瓦,可因多年山雨山风的浸蚀,显得有些陈旧了。村口的水井也年久失修,出水量减少了不少。高奇峰在阿书记的指点下看了几处山体滑坡治理和人畜饮水改造工程,很明显是“豆腐渣工程”,由于偷工减料,年久破烂不堪,加之多年未予维修,工程几乎没发挥什么作用。高奇峰让人拍照和录像,让人作了记录,这就是坑害老百姓的证据。

  众人靠近了多依村,一个人也未见到。因为下雨,村人什么也干不了,全都在火塘边烤火、烤茶、喝酒、拉家常。

  

  朱思睿 石锁林青 油画

  高奇峰在村口见到一个小学校,便要去看看。此时恰逢中午,一群年岁不同、衣冠不整的学生正在简陋的球场上打篮球、玩耍。球场上只竖有一个篮球架,用几根栗木钉在一起,那铁圈也向下倾斜,球场上虽打了水泥地,也由于偷工减料,已裂开和出现了不少小坑。即使是这样一个球场,玩篮球的山里孩子全不在乎,依然玩得十分开心。当然,前几年,学校还是建了一幢二层楼的砖混房教学楼,但设施已十分简陋不堪,房顶也掉了几大块沙灰,一台电视机摆在办公室的墙角,一老一少两个教师见来了生人,便迎了出来。经交谈,高奇峰了解到,老的代课教师是本地人,姓罗,已代课了三十多年,年轻的教师姓李,外地人,去年集中办学,这才分到多依小学任教并担任校长一职。学校里还有一个本地的女教师因怀孕分娩而请假在家。学生五十多人,全是从附近村寨里来的,班级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上课时,分级上课、个别辅导,有时集中,有时分散,随机应变,考上初中,就到镇上去读。前些年,国家一次性投入资金,改善了办学条件,可这几年经费来源有限,有时连电费也付不起,更别说使用电器了。李校长见来人非同一般,问的问题实在,便大着胆子说,多依小学是多依、木瓜、雪梨三个自然村集中办学后,建盖起来的。每年都向外输送不少初中生和就近办学方便当地群众,因而有存在的合理性。可随着这几年资金的减少和贫困学生的回升,办学遇到了不少困难,比如住校生的食宿、教学设备器材的更新等,急需用钱,可这钱又去哪里要呢?如果再没钱支撑,多依小学就要垮了。多依小学初建时,一到夜晚灯火辉煌,可如今由于有时交不起电费或停电,学生和老师就得用松明照明办公和学习。由于多种原因导致失学的彝族学生有所增加,我向村上反映了多次,也向各级反映了多次,但至今没有一分钱拨来。这下可好了,县、镇的人都来了,多依小学有希望了。说完,李校长自知说漏了嘴,想改口重述,可阿书记说,李校长实话实说吧,问你话的,就是远山县委的高书记,今天我们就是来调查的,有什么你尽管直说。高奇峰也说,你说呀,咋不说了?李校长一听,惊得不轻,平时天天盼上面有人来,如今来了真神了。这也许就是当前到多依最大的官了。不管他了,过了此山无鸟叫,今天豁出去了,为了山区孩子说几句真话,即使得个处分也值了。李校长壮了壮胆说,高书记,听说每年上面都有资金扶持多依小学,可这多年,除了正常的经费,不知何故,没有额外的一分钱到我们的账户上啊。据说,上面对少数民族子女就学和山区教育有政策性补助,但没有下落,我一个小小的校长,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高奇峰听到这里,陷入了沉思,便说,李校长,我一定认真对待你说的事,不久也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走,去看看学生们的吃和住吧。

  高奇峰去到学生的简易厨房,只见地上、桌上一片狼籍,锣锅、铁锅、碗筷丢了一地。高奇峰上前揭开锅盖一看,锅里只有吃剩下的一些玉米糊和干菜,一旁的小杨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学校里还养着猪呀!李校长说,你这小同志怎么乱说呢!这是学生们早餐吃剩下来的东西呀。小杨吃惊不小,又不知趣地说,我还以为是猪食哩!高奇峰对小杨发火道,不了解情况别乱讲,小心我处分你!

  高奇峰转身走进学生住的地方,一股霉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几张破旧的被子卷成几团,堆在床上。那床用木板搭成,草席子早已散开,窗户用纸糊住,破了不少洞。高奇峰看到这些,早已无言,鼻子一下子发酸,心里一阵难过,他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高奇峰一行走出多依小学,看得出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出多依小学不远,绿树环抱中隐约可见几间垛木房和几间平房,高奇峰抬腿走了进去。见院里没人,阿书记连续叫了几声。“哐当”一声,门响处走出了一个看上去已有八十多岁的老人。她黑色的大包头下,一双疲倦无神的眼睛里闪着恐惧而呆滞的光。高奇峰上前连问了几句,耳背的老太婆哈哈唧唧答不出什么,再说,她也听不懂汉话,只是一个劲的用手往屋里指。阿书记说,高书记,我进屋里看看吧,说不定里面有人。

  这时,几只狗突然蹿进院子里,凶恶地咬了起来。另一间屋门被打开了,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彝族女人。她连打了几个哈欠,用彝语说,找谁?同行的花树村委的人里有会讲彝语的,上前说明了来意。女人说屋里男人在家,说着,转身回到屋里叫了几声自己的男人。原来,下雨没事做,男人躺在床上睡觉迷迷糊糊地说胡话。高奇峰说,他是不是病了?阿书记说,不会,是酒喝多了,醉得人事不醒哩。高奇峰心想,这男人有酒喝,生活一定过得下去了。可当高奇峰跟在阿书记身后走进屋子,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心灵又一次震颤了。地上有一个地铺,黑亮的被子里躺着个酒气冲天的男人。那屋子里几乎什么也没有,根本无立足之地,到处丢满破旧的东西。女人上前将男人唤醒了。那男人见屋子里突然来了一大群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公家人,酒早吓醒了大半,连忙起身,说,我没欠你们钱又没犯法,你们找我干什么呢?阿书记见他会讲汉话,便说,别怕。我们是县上、镇上来的人,并无恶意,只想了解一下情况。那男人放松了戒备,说,那到院子里说吧。你们看,这屋子太乱了。众人退出了屋子,去到没有围墙的场院里。

  女人到处找能坐的东西,找来找去只找到四条小凳,其中两条摇摇晃晃,根本无法坐人,还有一条只有三条腿,也无法落下屁股。阿书记上前将那条好的凳子用袖子抹了抹灰,说让高书记坐。高奇峰说,不坐了,站着说吧。言毕,高书记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只见他急忙转过脸去,抹了一串泪水。高奇峰转回身问那男人一年的粮食够吃吗?钱够不够花?那男人说,一家五口人,两个子女在多依小学读书,其他人都在这院里了。过去几年政府给的加上家里的收入也还够吃、够花,这几年有些老火了,日子不好过了。高奇峰问为什么?那男人说,过去政府给得多,吃了、花了,又来了。现在没有前些年多呀,就困难了。即使这样,我也满足了。十多年前穷得很,全家人就两条好裤子,谁出外谁才能穿。反正上级给多少钱就用多少钱,多给多用,少给少用,没有就只好等了。高奇峰说,如今政府直接将钱由银行对付贫困户,年年有低保、医保、扶贫钱粮,你家的日子咋过得如此艰难?阿书记插话说,政府一年一拨、几拨,拨得不少,你还缺吃无钱,是不是赌博输了?那男人发誓说,在大山里,别说赌博,就是几个人聚拢喝酒也不容易哪。有钱没命花,没钱不花,一年到头日子就这么过,知足哩。阿书记说,那你咋还有钱买酒喝?那男人说,劣质酒,三块钱一斤,就够喝一天了。在我们山里,吃不饱肚子可以,不喝酒可过不下日子喽。

  曾顺志手边有一个开关,便拉了一下,那灯泡没亮,就问,这电灯咋不亮?那男人说,出不起电费,欠得太多,被管电的给断了电。晚上,一家人又点上松明火把了。

  高奇峰想,看来这山区扶贫还得先扶志,一味由政府掏钱给物,将会出现越扶越贫的怪现象。想到此,高奇峰回身走进屋子,揭开锅盖看了一眼,与在多依小学看到的差不多,只是多了几个洋芋而已。高奇峰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喝了一口,那味实在不敢恭维,难吃不说,更是难以下咽。

  走出屋子的高奇峰迎面遇到老太婆那双祈求无诉的眼睛,心里难过极了。他无言地伸手从包里掏出200元钱放在老太婆的手里,转身走出院子,走上山路。老太婆连着用彝语说谢谢,说遇到观音菩萨了。其他人见高书记给了钱,也一百、五十地掏了腰包。

  高奇峰走了不远,便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急忙吞了几片药。高奇峰觉得腿上痒酥酥的,脱了雨靴,挽起裤子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跳蚤叮了几个大包,并看到几只跳蚤跳来跳去,小杨一见,急忙用手去按,哪里还有跳蚤的影子,于是,急忙拿出风油精洒在高奇峰的腿上一些。阿书记说,高书记,多依村是不是不要看了,情况都差不多,去木瓜村算了,那里也许情况会好些。高奇峰挥了挥手,说,再看一家吧,不能随意改变计划,半途而废。

  高奇峰等人又进了一家独立的院子,吃住情况与刚才看到的大致差不多,六口之家也是日子煎熬,花钱等着上面给来,给多少就花多少。这次高奇峰也给了200元钱,不用说,其他人也多少给了一点,表了心意。

  出多依村不远的山箐里,高奇峰去看了人畜饮水、农田改造工程,确实存在隐患,没有治理彻底,有的地段由于工程质量差,加之无人看护,已损坏严重,有的形同虚设,根本多年未发挥其功能和作用了。

  在木瓜村和梨树村看到和调查到的情况与多依村无异,高奇峰每离开一户人家都要给点钱,只到身无分文这才罢手,可这又能解决得了多少实质性的问题呢?高奇峰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大家边调查边返回花树村委,尽可能不要赶夜路,顺道再看看人畜饮水、退耕还林情况如何,当然,后来看到的也不尽人意,暴露了不少问题。

  雨仍然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没有好天气。艰难地走在山路上的高奇峰在心里想,走访了几个贫困的老乡家,已基本摸清了贫困和返贫的原因,十多年前“等靠要”的问题依然存在,甚至有所延伸。照理说,国家每年的扶贫款已经给得不少,就像这山雨,下过来下过去,来来回回已经多次。钱多数行署能及时发放到贫困户手中,可部分行署仍然存在“吃拿卡要”的状况,加之,老百姓存在有多少吃多少,不思进取和致富无方的思想,有一天过一天,没有吃穿就伸手向上要。比如花树村,这个问题多年来就十分严重,这也是造成脱贫又返贫、越扶越贫的主要因素。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从源头抓起,首先要保障扶贫款专款专用,防止贪占,严惩贪腐者,处理绝不能手软,否则将形成贫困恶性循环的局面。从调查花树村委的多依、木瓜、梨树的情况看,多年来,贾传石贪占扶贫资金的可能性很大,一旦费铭德拿到了证据,定将一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还老百姓一个公道。想到这里,高奇峰让大家吃了点干粮和水,又继续调查了几户,看看夕阳已经快要下山,便说,今天我累了,大家也累了,但收获不小。走,趁着天还未黑,赶回花树村委去吧!

  那边的费铭德跟着罗青林,边走边聊,罗青林告诉费铭德,今早他在山岗上就望到了一辆在雨中行驶的越野车朝花树村委开来,便猜想,老天下这么大的雨,路这么难行,还有车直奔花树村委而来,一定是上面来人了。二人说着说着,费铭德就把话题引向花树村委扶贫款和返贫上来。罗青林在未弄清费铭德的目的之前当然不会真话直说,而是绕着弯子回避关于花树村委敏感的话题。他的心里是有疑虑的。前些年,只要一有人举报贾传石的贪腐问题,到头来,一旦那举报信落入他的哥哥贾来石培植的亲信的人手中,可想而知,举报者绝不会有好的结果。因而,此时的罗青林防备费铭德,当在情理之中,他的话半真半假,一直不敢吐露真言。因为,这次写举报信到省上的人就是罗青林,他得防着贾来石、贾传石兄弟俩,弄不好,会引火烧身,自己最终也会落得被整的结局。费铭德听出了罗青林的话中有假的成分,便言明自己的身份,并说这次有举报信为线索,有了好的开始,行署张专员亲自抓此事,县上高书记亲自下来花树村委调查、摸底,只要有了证据,贾传石必定完蛋。罗青林一听,跟自己谈话的真是远山县的纪委书记,行署张专员引起高度重视,县上高书记亲自带人到花树村委调查落实,为老百姓做主,心头悬着的石头一下子落地了。

  罗青林站住身,面对雨中的隐隐青山,扬起唢呐,吹了几声,唢呐声传向谷底又在山梁上回荡。罗青林停下唢呐,禁不住又唱了几句山歌,然后,抖了几下披毡,向着山谷又吼叫了几声。罗青林回身坐在一块临山谷的石头上,费铭德见罗青林已经彻底打消了顾忌,便也坐在罗青林身边。

  罗青林说,花树村委终于来了包青天了!费书记,不瞒你说,今天我豁出去了,那封举报信就是我写的。我这里有证据哩。说着,罗青林伸手从内衣的包里掏出一卷塑料布包起的纸片,交到费铭德的手上,说,证据都在这里,我全交给你。费书记,你看着办吧!

  费铭德接过罗青林递来的材料,握着罗青林的手激动地说,罗青林,谢谢你!

  罗青林也随着费铭德一起激动了,说,这是为老百姓仗义执言。这些材料,是我前些年参与花树村委查账小组查账时,多了一个心眼记录的贾传石贪污的证据,错不了,这东西千真万确,可谓铁证如山啊。走,费书记,我带你去走访几户人家,你会获得更多的实证。

  费铭德站起身,说,好。小罗,我们去看看。

  此时,天际的阴云有了松动,雨时下时停,莽莽大山仍在一片迷迷茫茫中浮沉。白云、薄雾在山头和山谷游动,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4.住村

晚上九点多钟,高奇峰一行这才打着手电筒回到了花树村委。因为此行心中有了底,看得出,尽管摸黑走了一段山路,可高奇峰依然精神抖擞,没有一点疲劳的感觉。

  费铭德手中有了罗青林提供的贾传石贪污的证据,又在罗青林的带领下走访了几户知情者,回到花树村委后,认真分析了罗青林提供的材料一番,一下子打开了思路,心里有了数,也有了处理的办法。当高奇峰回到花树村委时,费铭德早就等在花树村委里了。费铭德等高奇峰洗了脸、吃了点东西,这才一五一十地将调查的结果向高奇峰作了细细致致的汇报,并说举报人确实就是罗青林。高奇峰边听边把羊皮褂挂在显眼的地方,以便能够想得起还给罗青林。高奇峰听费铭德的汇报听得很仔细,还翻看了罗青林提供的贾传石贪污的证据。最后,两个人统一了看法,贾传石贪污一事,证据确凿,可以立案,并且立即“双规”贾传石。高奇峰强调说,费书记,搬开石头见蚂蚁,事不宜迟,行动吧!费铭德见高奇峰点了头、拍了板,便与县委秘书一道去传唤贾传石去了。

  高奇峰因去多依、木瓜、梨树几个自然村没手机信号而关了手机,刚打开手机,几个消息便接踵而至,几乎全都是张专员打来电话而留下的痕迹。郑瑞美也打来了几个电话。高奇峰嘟囔了一句,张专员一定有什么急事找我。看来想休息一下恢复恢复体力已经不行了。当张专员的下属真够辛苦的。他一定是为了花树村委的事,又找我的岔了。我已在马不停蹄、废寑忘食的做了,还催什么催!发牢骚归发牢骚,高奇峰急忙拨通了张专员的手机。手机那头张专员说,自己到了远山县委,得知高奇峰去了合江镇山区调查,便脚跟脚追到了花树村委,打不通手机,便就近走访了几户贫困户,了解了一点情况,现已返回合江镇住下了。听得出手机里张专员对高奇峰深入实际调查的做法很满意,也作了肯定,并让高奇峰第二天一早赶到合江镇与他会合。

  挂了电话的高奇峰得知张专员到过花树村委,吃惊不小,心想,这张专员干事真有些拼劲,不仅认真对待返贫通报和群众举报信,还关心群众疾苦,亲自下到基层来了,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上级,遇上这样的好领导,不仅是老百姓的福气,也是我高奇峰的福气啊。

  高奇峰让阿书记快去问问村上的计划生育指导员,张专员到花树村委给了村委什么指示,阿书记去问了,回来说,张专员是到过花树村委,但没讲明身份,村委的人还以为是从山外来的收菌子的老板,问了些话,他就到老百姓家中去了。听说是张专员,花树村委计划生育指导员更是惊得不轻,庆幸没有放什么黄腔、乱说话就算烧高香了。高奇峰一听,心中更对张专员升腾了一层敬意。阿书记又说,高书记,村委的人都回家住,调查组的全体人员在村委过夜吧。高奇峰点了点头,同意了。这时,小杨过来对高奇峰说,曾主席在发烧,村卫生室的医生过来看过,说是被干蚂蝗叮咬后的反应,已打了针吃了药,现在好多了。阿书记接话说,被干蚂蝗咬过的人中也就曾主席有反应,其他的很正常。高奇峰说,大家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到合江镇与张专员会合哩。

  是夜,高奇峰用热水烫了脚后,已是深夜零时了,费铭德过来汇报了几句,说对贾传石的审问已经有了进展。贾传石在证据面前供认不讳,事发多年,涉及资金近二十万元,并且说贪占扶贫款与汤富贵、闻道奎有关联,也可能涉及贾来石,看来,下一步难度必然要大些。高奇峰说,别怕嘛,有我在。继续进行,趁热打铁,方能奏效。费铭德走了后,高奇峰给郑瑞美打电话,询问调查结果和互相通报了情况,求得了共识。然后,他又立即给县检察院、公安局打了电话,让他们连夜进山到花树村委依法和按司法程序将贾传石传唤并带走,继续审查,然后在合江镇等待案情的进展。打了电话的高奇峰躺在床上看了会书,心里总是想着此次到花树村委调查之事,事情虽然已有了些眉目,可如果真的涉及到县里几个官员,这事就棘手难办多了,特别是,假如牵扯到贾来石,那就更不好办了。想到这里,高奇峰拿出手机给张专员通了电话,将最新情况向张专员作了汇报、请示。电话里,张专员很支持高奇峰对贾传石的处置,并说不管涉及到谁,必须一查到底,弄个水落石出,方可罢休。高奇峰和张专员通过电话,心里更有信心和把握了。他又在床上想起了心事,照理说,这几年花树村委的事,不断有群众举报,应当早就暴露了,可为什么直至今日才有突破呢?这里的奥妙和玄机,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前的几任领导想必也是素质不低的人,为何对花树村委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呢?防微杜渐,早几年若将这漏洞补上,也不至于让贾传石为非作歹、越陷越深,走到今天这个可悲的地步,自取灭亡。如今,自己作为远山县的第一把手,恰恰遇到这事,若不横下心处理,必将继续养虎为患。自己一个外来干部,必然触动有些人根深蒂固的利益,得罪人不说,必将在远山县引发一场不小的政治地震,产生风起树摇的后果。可转回头想想,别说自己作为县委书记,就算是一个普通党员,能容忍蛀虫蛀空、损害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和形象吗?古人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只有不讲情面严加惩处违犯党纪国法的人,共产党才能坐稳江山,方能让老百姓更加相信和依靠共产党,过上幸福的生活。

  此时零时已过,雨过天晴,天空中有不少星星在闪烁。高奇峰越想心里越乱,根本无法入睡,只好披衣起床,走上阳台,让自己似乎要爆炸的脑袋清醒清醒,将纷乱的思绪理一理,使自己最终痛下决心,挖出蛀虫,还花树村委老百姓一个公道,给远山县一个响亮的回答。

  夜幕下的山影黑黝黝的在远方飘渺,晶亮晶亮的星光,一刀弯月已临西山,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山村在静谧中沉睡得正香。

  突然,寂静的夜晚传来一个男子粗暴的声音,那是几句白语,高奇峰本是白族人,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县委书记阿大叔,我不怕!”那男子反反复复叫着这句话,他的身边似乎还有几个黑影晃动着。很显然,这几个人是为被“双规”未归家的贾传石而来。闹了一会儿,有人甚至向村委的院子里投掷石块,气焰有些嚣张。领头的那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吞吞吐吐,但却在夜空里传去很远。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叫骂声,驻在花树村委的曾顺志、费铭德、阿书记等人迅速起了床,警惕地走出屋子,围在高奇峰的身边。大家一齐朝着发出吼叫的地方看,一个小小的山坡上站着几个人,为首吼叫的那个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在月光、星光下挥动着,泛着冷冷的寒光。众人见高奇峰雕塑般站立着,冷静地面对突发事件,心也就冷静了下来。无言的高奇峰心里明白,这花树村委有阴风在刮,还是复杂的。这伙人一定是贾传石的亲戚朋友知道贾传石被软禁了,做出的不明智的举动罢了。

  众人说出去将那领头的狂妄男子捉来村委询问,被高奇峰挥手制止了。此时,那男子见村委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闪动,但并没有人走出来,以为里面的人一定是怕了,便更加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挥刀的同时又鼓动同伙向村委院子里击来石块,还击碎了几扇玻璃窗,玻璃破碎的声音在静夜里非常刺耳。

  正当高奇峰等人不知所措之际,四周涌出了不少举着火把的群众,为首的正是罗青林。只见罗青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夺下带头闹事的那个男子的长刀并将他摁在地上,在群众的协助下,将其扭住,往村委的院子里送来。

  高奇峰让人将村委的大门打开,让群众进了院子,自己领头下了小楼,到院子里跟老百姓见面、叙谈。

  刚才气势汹汹的男子,早已瘫坐在椅子上,一大股酒气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接着又大口大口地吐了一地,看来他已醉得不轻。老百姓听说贾传石已被“双规”,真是大快人心,纷纷上前围住高奇峰,说了不少发自内心的感谢党和政府的话。高奇峰说,大家请放心吧,一旦证据确凿,贾传石必将受到法律的惩处。大家要相信县委,我高奇峰在远山当县委书记一天,一定秉公办事,主持公道和正义,不辜负老百姓的期望!高奇峰的话音刚落,便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高奇峰一问,那男子确实是贾传石的亲戚借酒装疯来闹事,便让人先将他送回他的家中,明日自然有派出所的人来处理。高奇峰转身对阿书记说,夜已经深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让罗青林留下外,其他群众都散了,回家睡觉,别影响明天正常的生产和生活。

  群众见大家多年关注的事终于有了着落,便都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高奇峰将罗青林叫去自己的卧室问了些情况,说那羊皮褂毛长,做工考究,又合身,是个宝贝。说着,取下羊皮褂要还给罗青林。可罗青林说,是啊,这是选最好的公羊皮做的哩。高书记,这羊皮褂好像为你量身定做,送给你作留念了。高奇峰说,怎么能随便收下你的心爱之物呢?罗青林说,高书记,你为老百姓做了主,主持了公道,我送一件羊皮褂给你,又算得了什么呢?高奇峰说,小罗,我带的钱今天都送给贫困户了。这样好不好,我俩来个以物易物,我用我的这只手表交换你的羊皮褂吧。说着,高奇峰摘下手腕上的手表,递给罗青林。罗青林摆了摆手,说那羊皮褂值不了几个钱,怎敢要高奇峰名贵的手表。二人客气了一番,阿书记在一旁说,小罗,收下手表吧,不然,照高书记的脾性,他是绝对不会要你的羊皮褂的。经阿书记这么一说,罗青林这才收下了高奇峰的手表。

  高奇峰见以物易物已经成交,高兴地对阿书记说,下一步贾传石绝对当不了花树村委的头头了,依我考察,这小罗在当地是个能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也有威信和号召力,可接替贾传石当花树村委的领导。高奇峰话锋一转,又说,小罗,不知你愿不愿意挑这副担子,做山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

  罗青林点了点头,说,我退伍回到花树村委后,一直有一个愿望哩。就是要将家乡建设好,让老百姓像我一样过上富足的日子。这个花树村委的头我乐意当,而且一定会当好。

  高奇峰对阿书记说,下一步你们镇党委研究一下,免去贾传石和任命罗青林一事,一定要依法和按照有关程序办理,不得违背选举法,更不能违背民意。

  阿书记说,有高书记代表县委表态选中的人,合江镇党委一定去落实。让花树村委走出越扶越贫的怪圈,就一定让像罗青林一样的人来做带头羊、领头雁。

  罗青林见时辰不早了,便告辞走了。待其他人都前去安歇后,高奇峰躺在床上又看起了书,他睡前不看书不能入睡,也很难很快睡着。看了会儿书,高奇峰感觉困了,将书一丢,便安然进入了梦乡。

5.出山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高奇峰在床上想,这山区确实有点怪,跳蚤多可却没有蚊子叮咬,天也不热,睡得真爽。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高奇峰一看,是张专员打来的,便急忙接听了。张专员让高奇峰将尚在山外的远山县常委通知进山,他要在合江镇开个短会,现场办公。

  高奇峰立即起了床,叫来秘书,分头给常委去电话,布置开会事宜。这时,县检察院和公安局的人也赶到了花树村委,高奇峰让费铭德将贾传石和证据、材料移交给司法机关,并让他们带上贾传石先行去合江镇待命行事。

  高奇峰随便洗了把脸,吃了点蜂蜜和荞面粑粑,便带领一行人准备下山,赶往合江镇。

  高奇峰刚出花树村委门口,老百姓在罗青林的带领下齐聚在路边,看得出他们已经知道贾传石被有关部门用警车带走的消息,特意来为为民作主的高奇峰一行送行。男人吹起了唢呐,女人唱起了山歌,情景真是感人。高奇峰立即下了车,一一与老百姓握手话别,并特别交待了罗青林几句,这才在老百姓的掌声中登上越野车。

  下山的路,因为天放晴,路面好了许多,高奇峰乘坐的车,一个多小时便到了合江镇的大院里。一路上,高奇峰和郑瑞美和贾来石通了电话,郑瑞美带领的调查组和贾来石带领的调查组调查的情况,除了扶贫款外与高奇峰带领的调查组调查的情况大致差不多。

  刚下车,高奇峰便直奔张专员的住处,再次将这次进山调查了解的情况和对贪污扶贫款一案的处理意见,一五一十向张专员作了汇报。

  听完高奇峰的汇报后,张专员表了态,支持高奇峰的一切行动,贪腐问题,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养奸。说完后,张专员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对高奇峰说,扶贫款一案,你小子有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拿了公家的一物一钱呢?

  高奇峰立即回答,请张专员放心,我高奇峰行得端、走得正,经得起检验,此事绝没有贪占一分钱。我高奇峰在远山县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对得起你张专员的信任,也对起远山县的三十多万人民群众!

  这就对了嘛!张专员笑了。我就知道你高奇峰是一个清正守法、廉洁奉公的人,我当时选中你的这一点,就是你走上远山县领导岗位的条件之一。我看得上你的为人处事。张专员说完,又笑了。

  高奇峰说,我在工作中,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为官,绝不会把手中的权力,当作谋取一己私利的工具。

  张专员仍然笑着说,是啊,我们共产党人只有为老百姓服务的职责,没有多吃多占的特权,一辈子坚守信念,那才是最难最难的选择。张专员说完后,高奇峰向张专员请示了今天开会的主要议题,并说,为了便于解决问题,可否让合江镇的阿书记、罗镇长和县扶贫办主任闻道奎也列席县委常委会议,张专员点了点头同意了。

  在山外的远山县的常委先后赶到了合江镇,开早饭时,郑瑞美和贾来石也顺利回到了合江镇。高奇峰和郑瑞美、贾来石碰了头,交换了一些调查到的情况,相应提出了一些对应的措施。

  早餐后,合江镇的会议室临时变成了远山县常委会议室,由行署的专员亲自主持召开远山县常委会议,这在远山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面对全体远山县的常委,张专员打开了话匣子说,今天我们别出心裁在合江镇开个远山县的常委会议。远山县的扶贫问题几乎是近几届行署的一块心病,多年来,投入了大量资金,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通过科学规划、合理布局、分类指导、连片开发、整村推进、产业扶贫、劳动力转移培训、加大投入、完善机制和整合资源,促进了贫困山区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的协调发展。但由于贫困人口大多分布在生存环境差、居住分散、社会发育程度低的高寒山区,扶贫或多或少依然存在着不少问题。说来话长,我刚调任行署专员时,曾看到过一个资料,过去,一个中央报刊的记者到远山的高寒贫困山区调研,总结出了“三颠倒”。何谓“三颠倒”?其实就是“吃喝颠倒、头脚颠倒和生死颠倒”。吃得很差,吃糠咽菜、玉米糊糊,但每天不喝酒就活不下去。头上缠绕几米长的黑布,脚上却没鞋穿。一个人随随便便可以活着,但却年纪轻轻就花重金选坟地、造墓碑、盖墓穴。这“三颠倒”虽说有些偏颇,但还是抓住远山县贫困行署的特点,当年我也是赞同哩。张专员说到这里,用目光扫了与会者一眼,继续说,多年以来,随着国家的西部开发及扶贫力度的加大,这些状况和观念,有了本质的改变,但由于有的地方扶贫资金被无端占用,贪污问题就出来了,返贫现象也随之出现,扶贫越扶越贫的怪圈也有了。因而,省报记者大胆作了披露,花树村委也有人写了举报信,这些都引起了省里的重视,发了通报,为此,我也作了批示,责成远山县委调查落实。这次,远山县委在高书记的率领下,组成三个调查组对合江镇的青山、温坪、花树三个村委展开了调查,情况摸得很准,也找到了返贫的症结,并对贪污扶贫款一案也作了处置。张专员讲到这里停了停,加重了语气又说,在这里,我表个态。既然立了案,就要查个水落石出。贪腐的事,涉及的人,不管是谁,一律不准到我这里和行署找人说情,更不允许到省里找人疏通。连扶贫款也敢吃的人,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黑了心肝,可见其牙齿也是够硬的了!

  会议室里静得出奇,假如有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也会听得分明。

  张专员又说,总之,我在这里告诫大家,手中有权的人,绝不能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我相信,远山县委、县政府会针对山区的实际情况,制定出相应的方案,解决好山区返贫的问题。我们扶贫的目标,就是要在高寒贫困行署实现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水喝、有房住、适龄儿童能上学、有病能就医,最终促进贫困行署经济社会全面协调发展……张专员的讲话,赢得与会者的一片掌声。之后,高奇峰代表远山县委表了态,向在座的人通报了调查的情况和贪污扶贫款一案的处理结果。郑瑞美也发了言,向张专员表了态,并说尽快形成电子文档和书面材料,报行署和省里。

  张专员见会议已达目的,说自己马上要赶回行署等候刘副省长,说不定还会陪同刘副省长到远山县的山区来下乡哩。说完,张专员便宣布散会。

  临走时,张专员叫上高奇峰去见了贾来石一面,问了情况,劝其坦诚面对审查,不要对组织隐瞒。贾来石在张专员面前拍着胸脯发誓,关于花树村委扶贫款一案,现金一分钱也没沾边,都是汤富贵、闻道奎和自己的弟弟贾传石经手,自己只是逢年过节收受了一些名贵烟酒和土特产品,等回到县上,退了就是了,并表态愿意接受和积极配合组织对自己以及涉案人员的审查和处分,绝不出面为他们开脱和说情。张专员只说了一句,这一切由司法部门依法处理,其它什么也没说。

  张专员一一与远山县委一班人、合江镇党政领导握手告辞,然后,上车走了。

  费铭德悄悄告诉高奇峰,贾传石已供出了汤富贵和闻道奎,现在二人均在场,问怎么处置。高奇峰说,一个字:抓!费书记,夜长梦多,应当快刀斩乱麻,你尽快将此案移送司法机关,先让有关部门在合江镇立即依法抓了汤富贵、闻道奎和贾传石,先行押回县上。回到县上立即审理此案,不要延误。此案要从严、从重、从快处理,我在花树村委对老百姓表过态,说过大话,夸过海口,不能让老百姓失望,一切都按法律程序办,不管有多大的压力,也要公正执法,该判刑的判刑,该退赃的退赃,该处分的处分,绝不能再让老百姓说我们的无能和不是啊。在一旁的郑瑞美也表了态,说,费书记,我支持高书记的意见。这个案子一旦尘埃落定,经过洗礼的远山县,将会有新的一重天地,山区的面貌将会有一个新的改变,作为一县之长,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听完高奇峰、郑瑞美的一席话,费铭德马上布置去了。

  汤富贵、闻道奎此时正在贾来石的房间里,哭得很伤心。汤富贵跪在地上说,让贾来石一定要想办法出面保一保自己,不然自己就要去蹲几年大牢了。如果去坐牢,公职没有也就算了,可家中的老母、妻子和未成年的儿子怎么生活下去?贾来石见自己一手栽培的汤富贵的狼狈相,已是爱莫能助、一筹莫展,心想,此次既不能捂住事情真相,也难摆平此事,弄得不好的话,说不定自己连这个县人大主任的宝座也坐不稳了。此时,闻道奎也跪下求贾来石出面帮一帮自己,否则将面临灭顶之灾。贾来石正想上去扶起哭成泪人的汤富贵和闻道奎,劝说几句,突然,有关人员手里拿着锃亮的手铐闯了进来,宣读了逮捕令,不由分说带走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汤富贵和闻道奎。贾来石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连连叹息数声,一屁股瘫坐在了沙发上。

  高奇峰见有关人员带走了汤富贵、闻道奎,便对众人说,张专员走了,我们也回县上吧。高奇峰让小杨别忘了拿上羊皮褂,这是他到花树村调查最有意义的纪念品。高奇峰想,回到县上,将把这件不同寻常的羊皮褂挂在卧室里,看到羊皮褂,就会想起山区的老百姓如何艰苦,就会顿感自己肩上的担子到底有多重。即使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和在灯红酒绿中用餐、碰杯、饮酒,一旦回到卧室,摸摸羊皮褂,就会想起许多不能忘怀的人生往事。

  雨过天晴,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景致秀美。三辆越野车在盘绕在青山间的公路上疾驰,车过处,夏风习习,令人浮想联翩,心旷神怡。

  高奇峰一路风尘回到远山县委大院,让大家随便在机关食堂吃了点东西,便马不停蹄又召集常委开会了。因为经过调查,除了贾来石窝着火、闷闷不乐外,与会者发言非常热烈,很快就形成了一致意见,制定出了《远山县扶贫攻坚的新方案》。最后,高奇峰说,郑县长,你那里尽快让人搞出一个材料,越详尽越好,马上呈报省里和行署。此次调查收获很大,但大家也辛苦了,回家洗个澡、换换衣服。会就开到这里吧,散会!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远山县城里远远近近的灯全亮了起来。一轮月亮升上了东山顶,月华满地,与灯火齐辉,映照着远山县城的一切,梦一样的夜景,令人遐思,令人眷恋。

  当众人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后,高奇峰这才站起身,伸手关了会议室的灯,走近窗口,拉开厚厚的窗帘,推开窗子,一道月光涌了进来,市声鼎沸,远山县城的夜晚正是热闹非常的时候。灯火月光,多么明媚,多么美丽而迷人。

  高奇峰回身走向音响设备,他伸手扭开开关,拿起遥控器,点击了那首他最爱听和百听不厌的藏歌《青藏高原》。是的,这首歌,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所爱。他喜欢歌声中高亢辽远的旋律也喜欢让自己的心胸开阔旷达一些。

  高奇峰受到歌曲旋律的感染,也随着节拍高声唱了起来,很显然,压抑得太久的他显得有些激动和无法自制。

  此时此刻,高奇峰需要的是发泄和放松,然后,再发泄,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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