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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阴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15615
刘平勇

  01

  发早一夜没合眼。把自己青春和汗水榨干的工厂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二十年来的满腔热血,怎么迎来的确是下岗的结局?发早伤心绝望,仿佛一条在水中欢快遨游的鱼儿,瞬间便被搁浅在干燥灼热的沙滩。

  天才麻麻亮,发早就起床走出小屋,走到被小雨刚刚淋湿的土路上。他要到哪里?他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那十四平方米的小屋,快要把他的心挤炸了。

  发早的耳边,响着的是老伴的话。老伴说,发早啊!你就想开些,下岗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厂子倒了,那么几百号人不都下岗了吗?你要想得开,天无绝人之路,我的毛纺厂还没倒呢!我还有工资呢!你还有我呢!你愁什么?我们照样活得好好的呢!一想起老伴,发早灰暗的心就忽然亮了一下。昨天夜里,发早烙了一夜大饼,翻过来又翻过去,始终睡不着。老伴始终把脸贴在发早的身上。发早知道,这是老伴对他的一种依靠,一种体贴,一种慰藉。

  发早觉得奇怪,在过去的多少风风雨雨的日子里,老伴的这种方式,总会神奇地让他产生一种自信,一种坚强,一种温暖,一种柔情。那时的发早啊!只要老伴的脸往他的身上一贴,再黑再冷的夜,也就亮了,暖了;再苦再涩的日子,也就甜了,润了。此时的发早忽然悟到,其实,这么多年来,老伴就是他生命中的一盏灯,在光光亮亮的日子里,是不易察觉到灯的亮度的,但在黑暗无边的夜晚,那盏灯,就会照亮发早的心灵。

  发早忽然抬起头,眼前的事实让他吃惊。发早竟然站在了破败的工厂的大门口。发早就恨自己的双腿,怎么把自己带到这个伤心之地来呢?

  发早的心又亮了一下,那是老伴那盏灯照亮的。发早说,你一定又站在木门口焦急地等我回来呢!我这就回来,这就回来!

  就在这回来的路上,发早惊奇地发现了那株离开泥土的花。

  准确地说,那不是花,而是一棵花树,手指粗细的花树。

  要不是这棵花树糊里糊涂地跑到了发早的面前,让发早那灰尘蒙面裂开一个口子的反帮皮鞋踩在脚下,发早也不会与花结缘的。

  当时发早觉得脚下有些异样,一看就看到了一棵翠绿色的树苗,发早抬脚就准备要走,但他又忽然站住,因为他看到了那树苗裸在外面的树根,还看到被他的皮鞋踩烂了的几片翠绿的树叶。最重要的是,就在他要抬脚离开的那一瞬间,他隐约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很柔很弱,好像是哭声,那声音像针尖一样,尖锐而细密地洞穿了发早的心,发早的心尖锐地疼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那棵树苗,他断定,那声音就是那棵树苗的哭声。

  发早弯下腰,拾起那棵树苗,像捧婴儿一样的捧在手心。发早看着那离开了泥土的有些卷曲了的黄褐色的根,看着那几片被皮鞋踩伤了的、似乎还流着绿色的血液的树叶,发早说,你怎么会孤零零地躺在路上呢?你是被别人丢失的还是被别人遗弃的?你看,你的根都被太阳晒得卷曲了,根上半点泥土都没有了,你怎么能够离开泥土呢?你看你的叶片,都被我的皮鞋踩伤了,你肯定很疼的。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不要这样哭嘛!你也不要怨恨我,我这就带你走,我带你回家,要不,你会死掉的。说着说着,发早就大哭起来,哭得手里的树苗也颤颤地跟着哭。发早说,树苗呀!我也跟你一样,你离开泥土了,你被人遗弃了,可我的厂子垮了,我下岗了,没人要我了,没了厂子,我还咋个活呀!

  树苗被发早栽在一个掉了瓷的瓷盆里。泥巴是发早到郊外最肥沃的菜地里捧来的。

  发早每天都为树苗洒水,每天都抚摸树苗的叶片,每天早上都把树苗端到门口晒太阳,晚上又把树苗端到屋里来。那卷曲的叶片渐渐伸展开来了,那被踩破的叶片,伤口也渐渐痊愈了,整棵树苗看上去精精神神的,健健康康的。

  发早高兴啊!但又过了两天,那树叶开始渐渐变黄了,发早急啊!发早想,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了,难道我对它还不够好吗?我都把心给它了,还要怎么样好呢?是不是没有吃饱啊?我这就给你吃。发早就又忙着给它洒水。第二天,叶片更黄了,甚至开始卷曲。发早慌了,又不知该怎么办?发早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老伴回来了,老伴说,怎么了,发早?看你急成这样!发早指着瓷盆里的树苗说,你看,你看!都这样了!我对它这么好,它却这样了。

  老伴笑了,老伴笑着说,原来这样,看把你急的,不就是一棵小树苗吗?不就是一棵捡来的小树苗吗?跟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喜欢这个呢。你喜欢,明天下班时,我弄几棵来给你,我们厂子的门前有的是。

  发早摇了摇手说,你不懂,你不懂啊!它不是一般的小树苗,它不是我捡回家来的,是它把我领回家来的。你不知道它躺在路上的样子,那种孤独无助和可怜,跟我一个样。我对它好,就是对我好。我救活它,就是救活我。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它好。你看,它都变成这样了!

  老伴忽然就有些懵懂了,她一下觉得发早不是发早了,发早怎么会为一棵花树垂泪呢?你看他说话,怎么像一个陌生人说话呢?难道发早下岗了,受刺激了,神经出问题了?

  老伴说,发早呀,你要是真的喜欢上种花了,我很高兴,我支持你。我们去买好多好多花来种。

  有一天,老伴手里就拿着一本书回来了,那是一本花卉栽培的书。

  老伴说,发早,你拿去看看,你就知道怎样对花好了。

  发早高兴得不得了。发早如获至宝,躺在床上都在看。他终于明白了,领他回家来的那棵树苗,是月季。他也终于知道怎样对月季好了。原来,那棵月季的叶子黄了,卷了,是他对那棵月季的好,是好得过了。他生怕那棵月季吃不饱,天天为它洒水,天天眼巴巴地盼着它快快长大。没想到,月季吃得太饱了,太多了,消化不了了,撑出病来了。发早就按书上说的,正确地对月季好了,月季黄了的叶子渐渐变绿了,卷了的叶子渐渐舒展了。发早感悟到,无论是花,还是人,爱,还得有个度,否则爱过度了,就会爱死所爱的东西了。

  发早看着月季的树干长高了,叶片长大了,那个树干和叶片呀!饱含着健康的汁液,仿佛轻轻一摸一掐,就会流出鲜绽绽的汁液来。

  发早也觉得自己特别的开心,特别的精神,特别的充实。他爱着这棵月季,好像月季也爱着自己。他轻轻地摸着那粉生生的叶片,那叶片也就有了感应,有了害羞,颤颤的,羞羞的,柔柔的。发早生怕把它弄痛,手指也就更轻了,更柔了,好像指间流出来的,全是柔柔嫩嫩的情怀。发早常常含情脉脉地看着月季,月季也含情脉脉地看着发早,这种含情脉脉呀,在润物细无声中,就悄无声息地把坚硬的时间化成了柔柔亮亮的水了。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融进发早的血液,融进月季的筋脉。发早和月季花就相通了,相融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在默默的对视中,发早的脸红润了。而月季呢,竟然有了花骨朵,竟然开出了红艳艳的花。那花瓣啊,比质地上好的丝绸还要细腻,还要精致。发早不敢去抚摸了,他觉得再轻微的抚摸,都会伤了那高贵的、娇嫩的花瓣。他想去嗅一嗅花香,但他怕自己凡俗的气息玷污了它的纯洁。甚至,他的目光,都得与它保持相当的距离,他生怕自己的目光不够温柔,惊扰了花朵的美梦。

  可月季花不是这样看的,也不是这样想的。它用娇美的容颜和幽幽的香气与发早低低地私语。

  一个声音说,发早,你对我真好!那声音又柔又嫩又甜,仿佛三月的清风轻轻走过毛茸茸的草尖。

  发早听到了,清晰地听到了,发早忽然就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老伴,那时的老伴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鲜湛湛的少女。

  发早说,你是芹菜吗?芹菜是老伴的小名。

  一个声音说,发早,我不是你的芹菜,我是你的花朵。

  发早看过去,就看见了那朵红艳艳的、硕大的月季花,花瓣儿轻轻颤动着。

  发早明白了,那好听的深情的声音,是花朵发出的。发早忽然很感动,发早说,花朵呀,你对我真好!发早觉得眼睛雾茫茫的,用手一抹,竟然抹了满把的泪水。

  02

  老伴看着发早的样子,忽然笑着说,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花痴了。

  发早说,花痴是什么?

  老伴说,像你这样的就是花痴。

  发早就不以为然地笑了。

  后来,发早的花种得越来越多了,越来越美了,从起初的一盆,到十盆,到一百盆,到一千盆。现在,他都种了一千五百多盆了。花的种类,也从最初的一种月季,到十种,到五十种。现在,都到一百多种了。所以,理所当然的,就有更多的人叫发早为花痴了。起初发早还不习惯,后来,叫的人多了,叫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叫他为发早,他倒还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不习惯了。

  发早的老伴,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好老伴。发早下岗了,发早就失魂落魄了。发早失魂落魄了,老伴也差点失魂落魄了。老伴明白,发早是一个爱工作胜过生命的人,发早在厂里,是技术骨干,是生产标兵,后来还当了车间主任,再后来,还当了副厂长。可是发早太率真了,太耿直了,太没心计了。他只当了一年的副厂长,就被人算计了,副厂长的位置也丢了,变成一般的工人了。发早心痛,他不是心痛丢了副厂长的位置,他是心痛人心的险恶。更让人心痛的是,世事沧桑,岁月难测,曾经辉煌显赫的地毯厂,转眼间便垮了。发早下岗了,连当一个工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发早的失魂落魄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在老伴的心里,她只希望发早的魂魄不要丢失。只要他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地在家里,只要他心里高兴,那就谢天谢地谢菩萨了。老伴在心里盘算过,自己还有工资,是能够养活发早的。可现实比老伴的想象还要好得多,发早失落的魂魄很快就找回来了。是那株月季找回来的。后来老伴面对那株月季就充满了敬畏。她觉得,那月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月季,而是神仙幻化而成的月季,神仙可怜她,用月季花把发早失落的魂魄找了回来。

  发早的脸色红润了,笑容鲜艳了。每天天一亮,他就走进他的花园里,那是他的王国,他就是国君。可这个国君不是历史上许许多多的国君,他们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对臣民充满了暴虐。他这个国君是一个跟臣民平等的国君,他经常跟自己的臣民同苦同乐,同悲同喜。每天中午,他都用粗糙的大手提着一个硕大的银灰色的洒水壶,把他爱的琼浆喷洒到臣民们的心上。臣民们欢呼着,拥戴着,用最灿烂的笑容报答国君的恩惠。

  那个中午,太阳很辣,地上像要着火,发早为花浇了一壶又一壶的水,累得发早汗如雨下。水浇在花盆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那是渴坏了的花们痛饮时发出的声音。

  发早心疼地说,慢慢喝,慢慢喝,喝急了喘不过气来呢!

  花们就摇着身子,用最灿烂的笑容回答发早。

  发早的汗水滴在花们的身上,亮晶晶的,像花们感激的眼泪。

  一千多盆花终于浇完了,发早提着洒水壶转身往回走。发早想坐在屋檐下,好好地喝上一杯清茶。发早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很滋润,劳动让他的筋骨和血液都很活泛,心情也很舒泰,再加一杯清茶润心润肺地喝下去,汗水在清风中慢慢散尽,发早就觉得身子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

  那些红的白的黄的粉的紫的鲜花,散发着各自独特的香味。发早喜欢站在鲜花丛中深深地呼吸,他还喜欢低着头一朵一朵地去嗅,但他必定与鲜花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觉得,这种至纯至善圣洁的鲜花,俗世的身子是不能玷污的。古人说的,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的。发早是有古人的这种操守的。发早从花园里回到小屋里,透身芳香,老伴看着发早,猛地用鼻子吸了几下,说,发早啊,还在大老远,香味就扑鼻而来了,是不是洒香水了?还是逛美容院了?

  发早笑着说,都这把年纪了,还洒什么香水?还逛什么美容院?

  老伴说,那你身上为什么那么香呢?

  发早笑着说,那你的鼻子就出问题了,香水哪有这么香啊?这是花香,自然花香,香水咋个能跟它相提并论呢?

  老伴笑了,老伴觉得发早真的很可爱,你看他笑容满面,一脸阳光,精神状态好得不得了。老伴就笑着说,我们家发早有品位了,连自然花香,人工香水都分得一清二楚,整个人都透出原生态的美来了。老伴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发早衣襟上的一些花粉。

  发早觉得,跟花们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和愉快。发早对花,就像对待自己最深爱的女人,把心都全部交给了她。他觉得这些形色色的花,又美丽,又有修为,又懂得知恩必报,你对她好,她也必然对你好,用最娇美的容颜,用最可人的花香,以身相报。你对她不好,她也不吵不闹,只是枯了自己倾城倾国的容颜,断了自己魂牵梦萦的花香,默默地以自戗的方式让你疼让你痛让你自责让你泪水无处流淌。当然也有例外。那天发早提着洒水壶转身要走的时候,就有一只小手抓住了发早的衣襟,发早回过头,就发现了那只小手来自于一棵月季花。发早回过头,轻言慢语地说,你还有事吗?

  幽幽的声音叩击着发早的耳膜: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公正的人,一个细心的人,你对花园里的我们,一视同仁,手板手心都是肉,一碗水端得平,可你今天却没有给我水喝。我知道,肯定你不是故意的,你是太忙了,太累了吗?

  发早一下就懵了,是啊,我怎么就把你给忘了呢?都怪我老糊涂了,都怪我老糊涂了啊!

  发早有些惭愧地笑着,连忙转身为月季花喷水,月季花咕咕地喝着水,摇着嫩绿的小手,向发早表示谢意。

  发早说,你不要生气啊!是我疏忽了,对不起啊!

  月季花笑容更艳丽了。发早心里也才踏实起来。

  03

  发早在花鸟市场买到了十盆造型优美的花树。发早知道,那叫“救军粮”树。关于“救军粮”,发早是十分熟悉的。发早了解到,传说三国时代曹操的一支军队出征途中断粮多日,嗷嗷待哺,突然发现这种红果可以用于充饥,结果就是这些红果挽救了这支军队,所以曹操给它起名“救军粮”。在乡村,田间地角,房前屋后,到处都长着密密麻麻的“救军粮”树。那树枝条呈深褐色,枝条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叶子小而密,呈条形。每到春天,枝条上就开满了细密的白花。渐渐地,满树的白花就在风中凋谢了,就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绿得逼眼的细小的果实。风一吹,雨一淋,阳光一晒,那绿得逼眼的细小的果实就长大了,变红了。红得像火,在原野上熊熊燃烧,发出一缕缕的清香。这种果实,人可以食用,把这种果实采摘下来,放在嘴里,面嘟嘟的,甜滋滋的,很受用。但吃的多了,也就有些害怕了。小的时候,由于家里缺少粮食,母亲就带着孩子们在房前屋后,摘“救军粮”的果实吃,母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衣服,站在又浓又密的“救军粮”树前,眼睛被“救军粮”火焰一样的红色映红,像在流血。母亲用一只手抓住“救军粮”的枝条,另一只手把那红彤彤的果实捋在手心,发早提着篮子站在母亲的身后。母亲不回头,但却准确无误地把手里的果实放在篮子里。发早一只手提着篮子,另一只手大把大把地抓篮子里的果实往嘴里塞,直吃得红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淌,直吃得小肚子南瓜一样溜溜圆。母亲就会心疼地说,发早,你要少吃一些!吃多了,肚子胀呢!到了晚上,母亲的话果然灵验了,发早的肚子又胀又痛,想拉大便又拉不出来,险些出了人命。还是后来,母亲用指头一点一点地从发早的肛门里把大便抠了出来,才算救了发早的命。从那时起,发早对“救军粮”是又爱又怕的。真不想再吃那红彤彤的果实,但又不得不吃。那时粮食紧缺,每到“救军粮”成熟的季节,不得不用“救军粮”的果实来充饥。至今想起来,发早对“救军粮”还是饱含深情的。

  发早买那十盆“救军粮”树时,心情是很复杂的。

  发早看到那十盆造型优美的“救军粮”树时,心里的感觉怪怪的。发早分明觉得那树干和枝条都是经过人工造型的。那种七弯八拐的扭曲的形状,总让发早的心有些疼痛。在发早的心里,那些“救军粮”树,总是蓬蓬勃勃的,无遮无拦的长满了田间地角,房前屋后,裸着身子,自自然然地沐浴着风霜雪雨日月星辰。总让人想起光着脚丫穿着破烂的山村孩子在田野里疯跑的样子。现在,就是这些“救军粮”树,跑到城里来了,跑到形形色色的花盆里来了。它们的任务不再是拯救饥饿的人们了。它们是来给人看的,给城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看的。它们以扭曲自己来迎合现代人的癖好。而且身价倍增。这于山野里的“救军粮”树来说,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发早相信,这些扭曲了“救军粮”绝对不是自愿扭曲的,它是人心扭曲了的人们人为扭曲的。别人看不出它们的无赖,发早是能看出来的。

  发早买下了这十盆“救军粮”树。凭他的种花经验和对花市和现代人审美情趣的把握,只要他用心改造一下这些树,价格就会翻倍的。但这不是发早的目的。发早的目的是要让这些瘦瘦小小的扭曲的“救军粮”树,不仅能以枝干的怪异取悦城市人,还要让它们像在山野里一样,轰轰烈烈,无遮无拦地在大自然的风中风风光光地开上一次花,结上一次果。在三月的风中,白色的花瓣向密密麻麻的星星一样在空中闪烁,在五月的阳光中,红彤彤的果实像火焰一样烧红了原野。发早在心里说,会的,一定会的!我就不信你会变得丢失了本性!

  发早准备为“救军粮”翻盆。原因是发早发现,这十盆“救军粮”用的盆是塑料盆,而且很小。发早想,怎么能用塑料盆来栽种“救军粮”呢?而且还那么小。这怎么能够让这种野惯了疯惯了的“救军粮”长得舒心、长得健康呢?发早决定,要把这种塑料盆换成土盆,很大的土盆。而且用的泥土,一定要山野里的泥土。发早要让这些误入歧途的“救军粮”,根须能够尽情地舒展,在城市里能够尽情地享受山野的阳光和清风,能够尽情地饱吸山野泥土的芳香和营养。发早为了取到纯正的泥土,专门租了车到老家,在“救军粮”生长的最旺盛的地方去取土。花了足足一天时间,流了许许多多的汗,足足装满了十个蛇皮口袋的泥土。发早用手将蛇皮口袋里的泥土捧在硕大的土盆里,认真地把泥土里的小石块、土块、草根拣出来,然后他才去取塑料盆里的“救军粮”。他用竹片轻轻地把塑料盆里的泥土刨松,待要触到“救军粮”的根部时,发早索性丢下竹片,用十指去刨。发早担心竹片伤了“救军粮”的根。发早的手指触到了“救军粮”的根时,发早的动作就舒缓了,温柔了,就像为自己幼小的孩子洗澡一样,心里充满了柔情。

  可是这“救军粮”的翻盆实在不易。这于发早来说还是第一次。发早把塑料盆里“救军粮”根部的那些缺氧的、变得坚硬的泥土轻轻地清除,让根不受到丁点儿伤害。发早把“救军粮”移到装有新鲜泥土的土盆里,用手掌把泥土轻轻培紧、培实,保持“救军粮”的稳固,然后在泼上清水,移到花园里。发早明白,“救军粮”树不能栽种在屋里,而要栽种在露天的花园里。发早想,这树肯定是不喜欢喧嚣热闹,而是喜欢清静自然。就像自己,在山旮旯里长大,在自然的清风中和阳光下,又健康又充满了活力。后来到城里来了,自己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整天萎靡不振的了。还好,现在自己有了一个远离城市的露天花园,自己的朝气和活力又回来了。

  翻盆翻了十棵“救军粮”,活了九棵,而且长势很好,叶片比原来大了许多,颜色比原来绿了许多。但有一棵却是病奄奄的,颜色黄皮寡瘦的,叶片瘦得让人心疼。发早百思不得其解。发早想,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了,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发早对着那棵病奄奄的“救军粮”说,我是一样对待你们的,手背手心都是肉,一碗水是端平的,甚至,当初翻盆的时候,我看着你有些瘦小,我还多给你喝了一点儿水,多施了一点儿肥,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好好地活,好好地生长。没想到,你却一天不如一天了。你说,是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啊?

  树无语,发早无语。发早在每个早晨最先看望的,就是那棵病奄奄的“救军粮”树。发早心痛地发现,那棵树的树干有些皱了,枯了,叶片也更黄了,瘦了。发早说,如果你理解我,你就告诉我,当初你跟其他几棵树一样的健康,一样的充满活力,只是矮一些,瘦一些,可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恨我当初是最后一个为你翻盆的?但这不应该会影响你的健康吧?就算我最先为你翻盆,那必然有一棵也是最后翻盆的。是不是最后翻盆的都要像你这样来惩罚我?那我永远都是罪人了。发早再看时,忽然看见那瘦瘦的叶片在向他轻轻招手。发早把耳朵凑过去,贴近叶片,发早就听到了细微的声音。发早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变红了,变白了,最后变灰了。发早叹息了一声,说,都怪我啊!我是看你瘦,想给你增加一些营养,没想到,你是消化不良啊!都是老花工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溺爱呀!

  发早改变了对那棵病奄奄的“救军粮”树的态度,减少了施肥洒水的次数,可那棵树依然没有向好的方面转化的迹象。

  发早心痛地说,看来,晚了,已经晚了。或者,你是不想原谅我犯的错误,你就以自戗的方式来报复我?但你还没有死,你还活着。这点,你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

  一个月过去了,其他九棵“救军粮”都开满了雪白的花朵,精精神神的,煞是可爱。只有那一棵,叶片都开始卷起来了。发早轻轻地抚摸着卷起来的叶片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也知道,你不想原谅我了。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只想对你说,你要是想死,你就干干脆脆地死!你要是想活,你就精精神神地活,不要这样,半死半活的折磨我,我求你了!

  过了几天,发早惊奇地发现,这棵病奄奄的“救军粮”,竟然开出了几朵瘦瘦小小的白花。发早想,一定是自己的话激起了它活下去的勇气,它活了,而且还开出了花朵。发早很高兴。但更让发早高兴的事又来了。这棵病奄奄的“救军粮”树,竟然结出了几棵青青的果子。发早异常的高兴,发早每天都要向它微笑,向它问候,向它祝福。可又过了几天,那果子竟慢慢的蔫了,树叶也彻底卷曲了。看来,这棵病奄奄的“救军粮”树是要彻底死了。发早急坏了。发早说,你呀!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怎么这样就死了呢?你看,你都开了花,你都结了果,你怎么这样就死了呢?你就是早一点死,我还没有这样难过。你看你,都开了花,都结了果,你就死了,你是在惩罚我吧?

  发早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幽幽的,飘飘渺渺的,好像是说,我是一棵会开花会结果的树,我怎能不开花,怎能不结果?要是那样,我还像一棵会开花会结果的树吗?发早断定,这声音来自这棵病奄奄的树,像遗嘱,充满了几分一去不复返的哀伤、无奈和决绝的情愫。

  发早眼睛潮湿了。发早说,我明白了,明白了你是一棵树,一棵会开花会结果的真真正正的树,你怨恨我吧!是我把你咒死的。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吧!我会为你送葬的,把你葬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发早说,你原来就是来自于田野,我就把你葬到田野里去,我把你从土盆里取出来,让你以最初的样子回到最初的地方。发早回到了老家,把这棵死了的树埋在老家的田野里。那地方,长满了蓊蓊郁郁的“救军粮”树。发早说,对不起了,你怨恨我吧!我把你送回家了,也算是向你赔罪。命呀!命中注定我要为你愧疚一生。我记住了你的遗嘱,你是一棵树,就要开花,就要结果。你是一棵真真正正的树啊!

  04

  发早的花园里春意盎然,花香四溢。天刚亮,发早就背着手,慢慢踱到花丛中,向花微笑,向花问候,向花祝福。他跟花儿们打招呼时,花儿们就向他点头致意。中午时,发早睡好了午觉,就起身洗了脸,净了手,然后提着洒水壶,走到花园里。发早就朗声说,大家不要挤,也不要闹。我昨天是从东面这棵月季花开始的,今天就从西面这棵山茶花开始,明天我就从东面这棵月季花旁边的绣球花开始,后天我就从西面这棵山茶花旁边的芍药花开始。我是不会有私心的,我是尽量公平地对待大家的,要是还有不周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原谅。花儿们就向发早点头。发早就说,那好,我就开始为大家服务了。发早就开始浇花了,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早的花园里热闹起来了。来买花的,赏花的人络绎不绝。发早可高兴了,那么多的人喜欢他种的花,使得发早的笑容像花一样的灿烂了。

  那天,发早正在跟花说话。耳边忽然想起洪亮的声音:你就是蔡花瓮吗?

  发早抬起头,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五十岁左右的相貌堂堂的男人站在他的身边。发早觉得这个男人好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头发光生生的,穿得粉生生的,一看就是公家人的模样。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塑料袋,笑眯眯地看着发早。

  相貌堂堂的男人用眼睛扫视了一遍硕大的花园,说,早就听说蔡花瓮这里是世外桃源,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发早不无谦虚地说,徒有虚名,徒有虚名啊!只不过是喜欢,自娱自乐罢了。发早客气地说,你们是来赏花,随便游随便看啊!在发早的心里,来的都是客,当热情招待才是。

  相貌堂堂的男人笑着说,老蔡啊!今天我不只是来赏花,我是来跟你买花的呢!

  发早高兴地说,你要什么花,你看你看,只要花园里有的都行。

  发早高兴,往日都是送花,都是把花送给那些真正喜欢花的亲戚朋友。今天却有人名正言顺地说来买花。这让发早高兴。虽然买卖两个字,听起来有些让人感到别扭,但从古到今,公平买卖两个字,都是堂堂正正,客客观观的。也就说,自己养的花可以变成钱了。但发早心里仍然感到别扭,因为发早打心底的是把花们当作儿女来看待的。卖花,不就是在卖儿卖女吗?如果这样,自己还是人吗?但发早又想,毕竟自己在花上付出了不少心血,别人看上了,用钱来买,这也是公平交易。不,这不是交易,这是一种报答,是对方对你的付出给予的报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就像你养了个女儿,出嫁了,男方家照样要送彩礼一个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更何况,自己养了那么多花,就只是自己欣赏,让它们到真心喜欢它们的人家去,让更多的人疼它爱它,不是更好吗?古人云:奇文共欣赏。这不是一种更高的境界和幸福吗?

  相貌堂堂的男人微笑,颔首,在花园里惬意地走着,欣赏着,不时还发出几声赞叹。而那个年轻男人,提着黑色的塑料袋,无声无息地跟在相貌堂堂的男人的身后,像他的影子。当他走到一片岩柏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弯下腰,用手去轻轻抚摸岩柏造型优美的枝干。他抬起头,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轻声但却激动地说,老蔡啊!没想到,你这里还有这么珍贵的东西啊!

  发早说,你也喜欢岩柏?

  相貌堂堂的男人说,喜欢,不仅喜欢,我简直是迷恋。

  相貌堂堂的男人说,我喜欢岩柏,主要是喜欢它的独特的气质。岩柏是生长在高寒山区悬崖峭壁上的袖珍松柏,造型粗犷奔放、苍劲舒展,在园艺盆景中大有隐者之风。

  发早听着男人的话语,感到十分的惊奇。他觉得眼前的这男人,绝对不是一般的男人。

  本来发早是不善言辞的,但一提到他感兴趣的话题,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发早接过话题,说,你说的真对,正因为如此,岩柏进入了园艺爱好者们的视野。好些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攀援采摘岩柏,风险成本极高。后来人们吃惊地发现,其实岩柏的人工培植成本更高,而且技艺要求苛刻。岩柏毕竟是高海拔的野生植物,要改朴为璞、进入市井谈何容易!所以一直以来移栽的成活率非常低,仅为百分之十左右,但是,我培植的成活率都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发早看了相貌堂堂的男人一眼,嘴角露出几分得意而幸福的笑容。

  相貌堂堂的男人拍手说,老蔡,真是高人,你简直是岩柏专家了,是岩柏王了!

  发早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但在园艺圈子里,还真有人把我叫岩柏王呢!

  相貌堂堂的男人说,你理所当然可以称为岩柏王!

  发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家称我岩柏王,但是我称王不称霸。培植花卉作物,当然有许多工艺技巧。但是有一点往往会被人们忽略。这一点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也是任何人都不容易做到的。我之所以被大家称为岩柏王,可能诀窍就在这一

  点……

  

  1978年10月《边疆文艺》封面

  相貌堂堂的男人有些迷惑地看着发早,说,诀窍在什么地方?

  发早说,草木都是有灵性的,你信不信?我亲身经历的两件事,给我的刺激很强烈。搞了几十年的园艺,体验了几十年的农业八字宪法,这个道理我好像是近些年才深刻地感受到的。

  种、光、温、水、肥、药、疏、薅八个字,概括了庄稼种植的几个要件,种花搞园艺也是同样的道理。我感触最深的,不是这些常识性的问题,而是草木通人性的问题。

  接着,发早就讲了月季花抓住他衣角不放和“救军粮”翻盆死去的事情,发早讲得很动情。相貌堂堂的男人听得更忘情。故事都讲完好久了,两个男人还沉浸在故事中。好一会儿,男人一把抓住发早的手,激动地说,高人呀,高人,我在江湖上走了那么多年,还从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奇人!男人又惊奇地发现,发早的手又硬又刺,像枯树桩,把他柔软的手掌刺得生疼。男人看了看发早的手,这双手,短,粗,糙。男人知道,这是因为长期的劳动所致。就是这双看上去十分普通甚至还有几分丑陋的粗糙的手掌,却创造了那么多的美,创造了那么多的人间奇迹!站在旁边的那个像影子一样的年轻男人,提着黑色塑料袋的手有些抖,他为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服务了多年,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的高兴和激动。他心里有些惊慌,他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上司的脾性爱好了如指掌了,看来是自己错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不俗的比喻,就是上司像大海,自己看到了大海的几朵浪花和波浪,就误以为对大海了如指掌了。真是幼稚!他在心里狠狠地嘲弄自己。

  而发早呢,他粗糙的手掌也分明感到了男人手掌的柔软和温度,他知道这个男人是个不同凡响的男人,但他不同凡响在什么地方,他一时又难以断定。更让他迷惑的是,这个男人怎么会这么激动呢?

  男人看中了一棵造型优美的岩柏。就买这棵了,就买这棵!男人说。

  男人看了一眼年轻男人,说,摆在我办公桌上,很上品位的。

  年轻男人说,的确上品位,这么美的盆景,也只适合摆在有品位的人的桌上。

  男人笑了笑,就决定买这棵了。

  男人对发早说,蔡老,你说说这棵多少钱?

  发早知道岩柏珍贵,他费了很大劲才把这些岩柏种活了,这些岩柏的每一片枝叶都凝结着他多少汗水和心血啊!但发早不知道一棵岩柏值多少钱,因为他还没有卖过。他想,按照自己付出的劳动,至少也可值二三千块钱吧?

  发早笑眯眯地看着男人,他没说多少钱,他真的不知道一棵岩柏要值多少钱,如果说出二三千块,会不会太多了呢?会不会让人家觉得我狮子大张口呢?

  男人说,蔡老啊!你就说多少钱吧?

  发早说,你说吧!你看值多少就给多少。

  男人说,这是你在卖东西,我在买东西,要你喊价才行啊。

  发早还是那句老话,你说吧!你看值多少就给多少。

  男人就笑了,男人说,蔡老真是蔡老啊!很耿直,也很豪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看,就给你一万,行吧?

  发早一愣,耳朵嗡的叫了一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怎么,一万,你是说一万?

  男人笑着说,对,一万,不过,如果你觉得低了,还可以商量嘛!

  发早说,不行,怎么能一万呢?

  男人说,那再添你一千吧!

  发早的脸红了,发早说,不行,咋个行呢?

  那个年轻男人说,其实,一万已经够高的了,蔡老,你也就……

  年轻男人的话语不是那么的柔和。这时,相貌堂堂的男人看了一眼年轻男人,年轻男人就不做声了。

  发早说,不,不能这样,一万太多了,最多不能超过五千。

  这下,让相貌堂堂的男人和年轻男人感到吃惊了。

  相貌堂堂的男人说,蔡老,你不能这样,市价如此,怎能让你吃亏?更何况,你这里的岩柏无论是造型还是长势都很好。

  发早心里一惊,他在心里说,市价如此,难道真的值那么高的价吗?如果这样,我园子里的五十棵岩柏不就值五十万了吗?妈呀,多亏这个男人告诉我。我怎么也得感谢他。

  发早坚持只要五千,相貌堂堂的男人坚持给一万。他说,蔡老,你不了解我,我这人从来不想让别人吃亏。

  相貌堂堂的男人对年轻男人说,付钱!端走吧!年轻男人就忙着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崭新的,还有封条封着。年轻男人递给发早,说,刚好一万,蔡老,你数吧!接着相貌堂堂的男人又对年轻男人递了个眼色,年轻男人就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递给发早说,蔡老,这是我们老板送你的,请收下吧!

  发早接了钱,说,不要这么多,不要这么多!发早就去解那封条,说,五千就够了,真的。相貌堂堂的男人伸手压住发早正在解封条的手,说,蔡老,就这样,我这人是讲原则的。发早感到这男人的声音很果断,很威严,发早不敢再说话。但年轻男人递过来的东西发早不接,发早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发早说,怎能收你们的东西呢?

  年轻男人说,这是我们老板送你的,你得收下!

  相貌堂堂的男人也笑着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就收下吧!我喜欢花,更喜欢你老的人品,今后还要经常麻烦你呢!

  发早觉得,再不收下就不服人尊敬了,于是就收下了。

  当两个男人要走的时候,发早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他觉得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很眼熟,他的言行,绝对不是一般的男人。

  发早说,你们送我礼品了,又花这么高的价买了我的花,谢谢你们对我的看重,发早有福了!不过,你们这样看重我,送我礼品,俗话说,礼尚往来,我也得送你们一件礼品,你们得收下!要不我就不能接受你们的礼品。

  相貌堂堂的男人笑着说,你要送我们什么礼品?

  发早端起一盆造型优美的岩柏说,那我就送你们一盆岩柏。

  相貌堂堂的男人一惊,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你送我们?

  发早说,送你们!

  年轻男人插话,你不知道岩柏很珍贵吗?

  发早说,知道。但你们这样看重我,我觉得比岩柏更珍贵!你们就收下吧!

  相貌堂堂的男人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发早,微微点了点头,说,好吧!

  发早说,只是,两位是?也好让我记住你们。

  年轻男人微笑着看了看相貌堂堂的男人,相貌堂堂的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年轻男人就说,他就是我们的唐市长。

  发早耳朵嗡的一声,头就晕乎乎的。嘴里喃喃地说,唐市长,唐市长,我就觉得眼熟,我就觉得不同,电视上看过,看过。他只觉得相貌堂堂的男人一脸的微笑像花一样的开在他的眼前,觉得年轻男人的嘴唇在不停地动,像花瓣开放一样的动,但他什么都没听见。

  发早把那沓厚厚的钱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一万块,一万块,就是那棵小小的岩柏就值一万块!他看着那钱,仿佛看见了爹那张苍老的脸,看见了爹期盼的眼神。发早说,爹,你的儿子要发了,你的儿子真的要发了!你看桌子上的钱,就是一棵岩柏换来的钱啊!

  发早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打开,他惊呆了,里面是两瓶茅台酒,两瓶五粮液。这都是发早只听说没看过的高档酒啊!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怎么要这样对待我呢?我是什么人?不就是一个养花的下岗工人吗?发早想,这么高档的酒,他是不能享受的,他想,等下一次唐市长来了,他要如数退还的,无功不受禄,我凭什么要接受人家这么高档的礼物呢?人家来买了一盆岩柏,是出了钱的,而且出了比想象中多得多的钱。发早转念又想,享受就享受吧,他送我这么高档的礼品,可我也送了他们一盆珍贵的岩柏啦!可这种想法,发早立即就否定了。他在心里骂自己,世俗,世俗透顶!人家送你礼品的时候,难道就期待着你送人家一盆岩柏吗?不是,根本不是!人家对你的是一份看重,一种真诚!就是十盆岩柏,也敌不过人家对你的这份真诚!你这样想,你不是亵渎了人世间的真诚了吗?

  05

  这一夜,发早失眠了。自从有了自己的花园,发早从来没有失眠过。他整天在花园里为花泼水,施肥,修剪。累了就跟花说话。回到屋子里,老婆已把饭菜做好,端上桌子了。发早痛痛快快地吃饱了,泡上一杯上好的绿茶,就着月光和晚风跟老婆说话,所有的话题,说的都是他的花。老婆变成全职老婆了,因为老婆也下岗了。老婆微笑着看着发早,静静地听他说话,为他续水。晚上,为他烧好热水,让他好好地洗个热水澡,然后静静地睡去。

  可是这一夜,发早失眠了。脑海里出现最多的,是那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和跟着他的那个年轻男人。他们的一言一行确实让他震动,他们为什么出那么多钱来买一棵岩柏呢?岩柏再怎么好,摆在客厅里无外乎也只是一种装饰。既然是装饰,怎么会舍得花那么多的钱呢?原来是市长,市长肯定有钱,买这么贵的东西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让发早想不通的是,市长是高高在上的传说中的人物,怎么会到一个下岗职工的花园里来闲逛呢?市长说,现在的市价一棵好的岩柏要值一万元,难道真的要值一万元吗?别人愿意出一万元钱来买这么一棵岩柏吗?要是这样,我在一夜之间,就可以拥有五十万元了,更何况,这只是岩柏,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花,还要值许多钱。这么多钱,我发早什么时候见过?要是爹还在,见到这么多钱,爹一定会高兴的。

  因为失眠,发早就有时间梳理一下五十多年的往事。小的时候挨饿,大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工作,好不容易娶到媳妇,然后就是生孩子。三个孩子啊!没钱供他们读书,长大了一个在化肥厂当临时工,一个修自行车,一个做小生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真的对不起娃儿啊!很长时间以来,发早都不敢想怎样支助娃儿,因为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现在,发早想,要是自己真的有钱了,就每个娃儿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找点事情做,能够好好地生活。自己也曾经辉煌过,生产标兵,副厂长,那时自己的心里是多么的阳光灿烂啊!尽管那些辉煌都是虚幻的光芒,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但毕竟心里有那份滋润啊!人,活来活去,不就是图一个心理滋润吗?可是人,为什么要那么险恶呢?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我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平时对他们是那么的好。发早最不愿想起的就是那个晚上。那天是发早的生日,发早是从来不做生日的,但那天几个科室的弟兄一定要为自己过一个生日,说都任副厂长两个月了,还没来得及祝贺,就借过生日祝贺祝贺!他们买来了蛋糕,定好了餐。发早是多么的为拥有这样的好弟兄而高兴啊!发早喝了很多酒,后来发早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歌舞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赤裸着身子搂着一个同样裸着身子的年轻女人?当他被一阵亮光警醒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许多人拿着相机对着他拍照,闪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后来,他成了这个小城的新闻人物。后来,他自然名声扫地。再后来,为他过生日的其中一个兄弟当上了副厂长。可又怎么样呢?不就是两年时间,厂子就垮了,大家都变成下岗工人了!

  发早一生一世都感激老伴。那时的他臭不可闻,可老伴不仅没有抛弃他,还对他特别的好。老伴相信他,相信那是一场阴谋。善良的发早在阴谋中受了重伤,老伴用爱为他治疗。每当想起这些的时候,发早的泪水就会悄悄落在黑夜里。可时间一晃,许多事情就过去了,自己和老伴也白发苍苍了。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一下就有钱了呢?发早明白,自己不是一个爱钱如命的人,但因为没有钱,父亲临死都难闭上眼睛。也因为没有钱,三个孩子没有好好读书,直到至今生活都难以维持。可现在有钱了,为什么自己到失眠了呢?

  发早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出的响声把老伴也惊醒了。

  老伴觉得异样。这些年来,发早已变成了花痴,整天满脑子都是花。种花、护花、念花、赏花。累了,倒在床上,就打着幸福的呼噜睡去,怎么今天睡不着了呢?

  老伴说,发早,你身体不舒服吗?

  发早说,不是不舒服,而是心里很乱。

  老伴说,为啥乱呢?

  发早就把他心中想的说出来。

  老伴笑着说,原以为你成仙了,没想到你还是凡人。

  发早说,我也觉得奇怪,原来没有钱的时候一身轻松,现在好像有钱了,反而不得安宁。我是对不起三个娃儿啊!我们这把老骨头,倒是怎么都行,无所谓啊!

  天一亮,发早就进入了他的花园。一进入花园,发早心里就愉悦了,发早就不是凡人了,就变成花痴了,就变成仙人了。

  让发早感到震惊的是,不到半年时间,发早的花园里门庭若市,他的岩柏已卖了四十棵了,其他花也卖了许多。准确说,不是卖,而是人家看中了发早的花,他们搬走了发早的花,就要给辛苦费。因为发早从来不说哪棵花多少钱,而是由人家随便给,人家随便给的钱都很高,都出乎发早的意料。比如说那棵山茶花,在发早心中也就值三百元左右,可人家硬是要给八百元。更让发早感到惊奇的是,来到他花园里的人,好像都是有钱的主,一个二个气宇轩昂,来头不小。也有人跟发早开玩笑,说,老蔡啊!真了不起,大名人了,连市长玩的花都要从你这儿来买呢!发早嘿嘿笑着,憨憨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灿烂。

  发早渐渐明白,时代已经变了,人们的物质生活已经越来越丰富了,玩花的人越来越多了,一个赛着一个的玩,花不仅仅是花了,花已成为花主人身份的象征,地位的象征。拥有一盆高品位的花,不仅仅是一种情调,一种雅致了。发早不喜欢玩花这两个字,准确地说,是不喜欢那个玩字,玩,太玩世不恭了,身为花,就太悲哀了。它是被玩的对象,是受害者,跟古代的青楼女子没什么两样。而发早对花,是充满敬畏的,是为花付出心血和真爱的,他养花,是为了赏花,赏,是欣赏,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意思。你赏花,花也赏人,花人合一,人花相融。可有这种境界的人,天下有几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发早一直误认为来到他花园的人都是懂花爱花的。没想到,他们大都是不懂的。他们只是附庸风雅,他们只是相互攀比,他们只是觉得堂堂的市长桌子上摆的花都是我蔡花痴园子里的。发早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往上涌。

  发早有钱了,许多人们都这样说。

  发早真的给三个儿子每人一笔钱,让他们好好地过日子。这治好了发早多年的心病。至于发早,他的快乐和幸福不是因为他有了钱,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拥有了花。花给他带来的快乐和幸福,是别人永远也不能体会到的。

  可发早园子里的花越来越少了,发早的心很疼。发早决定不卖花了,他觉得人们每端走一盆花,他的心都要疼一下,就像自己心爱的女儿出嫁了,那一种酸酸的幸福和疼痛让人说不出。看着空空的园子,发早想哭。发早开始走出去,走向原野,走向大山,去寻找他心中的花朵。

  发早清晰地记得,那次到一个朋友家喝茶的情景。朋友是一个干部。干部第一次到发早园子里的时候,对发早和发早园子里的花赞不绝口。他说,老蔡啊!你不知道我,可我知道你,你是大名人了。市长的办公桌上都有你的花啊!发早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面前这位干部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干部说,老蔡啊!我是一个爱花如命的人,今天来这里,就是要跟你好好地买几盆花。

  发早心里高兴,既然对方爱花如命,也就跟自己志同道合了。于是笑着说,好的好的,你随便挑,随便选!

  干部很爽朗,虽然头发都已花白了,但还是看得出他的脸上阳光灿烂。

  那天,干部选了一棵造型和花瓣都十分独特的山茶花。发早对这盆花是十分钟爱的,但爱花如命的干部看上了,发早也就忍痛割爱了。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自己也该为同道者割爱。后来,干部成为了发早的好朋友。再后来,这位朋友经常到发早的花园里来,吹牛谈天,喝茶。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好茶好酒来给发早;每次走,发早也会送他一些他喜欢的花。直到那天,朋友邀他去家里喝茶的时候,朋友的美好形象才在发早的心里死去。因为朋友的言行伤透了发早的心。

  朋友的家布置得豪华气派,发早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发早不是被朋友家豪华气派的房屋所惊呆,而是被猩红的地毯上的花盆所惊呆。发早看见一个花盆倒在地毯上,那个花盆正是栽种那棵造型和花瓣都很独特的山茶花的花盆。发早惊奇地发现,只有了花盆,没有了山茶花。发早歪着头寻找。朋友从豪华的沙发上跳起来,热情地招呼,说,快,老蔡,茶都为你准备好了,这是新上市的最好的铁观音,味道可好了,今晚老哥俩好好品品茶。见发早没有反应,就疑惑地问,你在找什么?发早没有回答,发早依然在专心致志地找。发早终于在一个茶几的下面看见了那棵造型和花瓣都很独特的山茶花,它只剩下了枯干,花没有了,叶片没有了,像一个饱遭蹂躏的女人。发早的眼睛红了,心痛极了,开始流血了。发早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朋友说,你说什么?你是说这花吗?

  发早伤心得说不出话。

  朋友哈哈笑着说,老蔡啊!真可爱,你看你,还真像个孩子!不就是一盆花吗?值得你这样生气吗?快过来坐下!好好喝茶,绝对极品!

  发早还是站着不动。

  朋友说,娃儿喜欢踢足球,从外面飞达达跑进来,把花盆当足球踢了。来来来,老蔡啊,先喝茶,明天我再到外面找点儿肥土来,再把它栽上,不就行了吗?

  发早弯下腰,轻轻拾起地上的山茶花,发早分明感到,这只有枯干的山茶花在瑟瑟发抖,好像还能听到低低的啜泣。发早说,别哭,别哭!发早拾起花盆,把山茶花放在盆里,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别哭别哭啊!我就带你回家,带你回家!然后转过身,奔出门,直往家里跑。就像一个母亲,抱着自己病重的婴儿,直往医院里跑一样。

  发早奔到花园里,飞快地用最肥沃的泥土填到花盆里,用最温柔最快速的动作把山茶花栽到了花盆里,再洒上水。

  发早轻声说,山茶花啊!你不要怨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我看错了人,我把伪君子看成了真君子,我老眼昏花啊!现在好了,你终于回家了,我会好好待你的,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发早的泪水滴落在花盆里,那棵只有枯干的山茶花身子在微微抖动。

  发早流着泪对老伴说,你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那场景的时候,我的心就痛得流血。就好像我们最疼最爱的女儿,还以为嫁给了一个好人家,没想到全是流氓,全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它们当着我的面强暴她。我难过得眼珠都快暴出来了。发早的样子很恐怖。

  老伴心疼地说,发早,你究竟怎么了?是什么东西让你变成这样子?

  老伴很快就明白了。毕竟最了解发早的也就是老伴。

  老伴把发早的脑袋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发早花白的头发,悄悄地流泪。疼爱地说,不哭了,啊!不哭了,好吗?你不是把它带回家来栽好了吗?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后来,那个干部朋友又多次来到发早的花园,热情地与发早打招呼,可发早的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在发早的心里,那个干部朋友早已变成空气飘走了,连一丝一缕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了。

  06

  发早精心经营的花园又春色满园了。他决定不卖花了,在他的心里,卖花有一种卖儿卖女的感觉。按说,花卖出去了,人家已经出了钱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花就属于别人了,发早也就没有必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可发早做不到。发早总觉得自己花园里的花,就像自己的儿女,它们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他的血,无论它们走到天涯海角,他的心总是牵挂着它们的。基于这种想法,发早就决定把这些花们留在自己的身边,自己整天为它们施肥,剪枝,洒水,整天看着它们成长,跟它们说话,发早的心就不会再七上八下没有着落了。发早想,要是有人真正地喜欢花,那他就来他的花园里慢慢看慢慢赏。如果他们的心思真的跟花相连,那就没有必要把花搬在他们身边去。

  其实,发早心里明白,真正喜欢花爱花的人也大有人在。只是他们不懂得喜欢,不懂得爱。他们只是喜欢花的造型和美丽,而不知道怎样去疼花,爱花。所以发早不放心。发早的心思,外人是不理解的。外人只觉得发早不仅是个花痴,而且还是个怪人。在这个商品经济时代,有钱不赚,不是白痴是啥?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发早都充耳不闻,他只是整天在花园里,跟花在一起,有说有笑,那种健康快乐的样子,总给人们一种觉得他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嫌疑。

  但发早并不因为别人的目光和言语而影响他的幸福和快乐。

  那一天,发早的幸福和快乐被无限地放大。原因是有人来向发早讨新鲜空气来呼吸。

  太阳刚刚露出半边脸,发早在花园里对花私语,对花微笑。听到有人拍园门。发早头也不抬,说了一声,谁?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大伯。

  发早依然头也不抬,说,你是谁?

  我是东后街的小张。

  你要做啥?

  大伯,是这样的,我爹七十岁了,整天就在屋子里打转,我听说你这院子里的花可美了,空气又新鲜,我送我爹来你园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大伯,你能开一下园门,让我们进来吗?

  发早心里一震,先是感动,人世间有这么孝顺的儿子,一个做爹的,值了;接着是兴奋,兴奋的是竟然有人到自己园子里来讨口新鲜空气呼吸。发早想,上管天下管地的人有,谁听说过管空气的?而且管的还是新鲜空气?

  发早打开园门,一个穿着很简朴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走了进来。中年男人感激地说,谢谢大伯。

  满头白发的老人对发早微笑。

  中年男人说,早就听说了大伯的花园是人间仙境,果然名不虚传。我爹念了几百遍了,就是想来感受一下,可惜我原来没有时间,不能如愿,现在下岗了,有时间了,我就陪着爹来了,谢谢大伯满足了我爹的愿望。

  发早一听下岗两个字,心里就一震,发早说,你在什么单位?

  中年男人说,磷肥厂。

  发早哦了一声,没说话。

  发早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心里隐隐作痛。

  发早说,我这儿空气是很新鲜,你们就尽情赏花吧!尽情呼吸吧!

  中年男人连连说谢,白发老人微笑点头。

  发早说,只要你们有时间,每天都来我园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吧!

  中年男人搀扶着白发老人在花园里慢慢地走着,时走时站,时而弯腰,时而起身,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赞叹,时而感慨。满园春色,花香四溢,湿漉漉的阳光洒满花园,如诗如梦。发早看着这一对幸福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的父子,心里也幸福无比,一脸阳光。

  那一天,发早把中年男人和白发老人留了下来喝茶。

  发早处人处事,原则性很强,总结起来就是,口是心非者不交,心术不正者不交,不忠不孝者不交,附庸风雅者不交,趋炎附势者不交,好吃懒做者不交。发早看重的,就是真性情,人品纯正,心地善良,木纳一点不要紧,笨拙一点不要紧。

  今天发早看中的,就是中年男人的善良和孝心。还有,就是中年男人也是一个下岗工人。下岗了,他还那么坦然的牵着爹来呼吸新鲜空气。他很幸福,他的爹也很幸福。自己下岗那个时候,那种无助,那种茫然,与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相比真是自愧不如啊。现在,要是爹还活着,自己一定要像面前这个中年男人一样,牵着爹在花园里好好地呼吸新鲜空气。可是,爹早已死了,此生再也没有机会牵着爹的手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了。只有来生了。发早想,自己到了阴间,也一定用心地伺弄好一个大花园,让鲜花灿烂无比,让空气清新无比,到时,让爹好好地呼吸新鲜空气。至于那个白发老人,发早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淡然和无助。不是所有的老人都有这种眼神的。发早被这种眼神所吸引,他觉得这种眼神与他的眼神一相接,便会产生共鸣。发早想,当自己白发苍苍的时候,应该就是这种眼神吧!一种超然物外的眼神。

  茶是好茶,那鲜嫩的叶片片片精神,仿佛在早春的树枝上沐浴着春风。那淡绿鲜亮的茶水,在雪白的瓷杯里,飘荡着暖融融的香味,让风都醉了。中年男人喝得呼呼有声,真的是牛饮。发早知道,这是干粗活的人的喝茶方式;而白发老人,喝得很文静,轻轻地呡一口,薄薄的嘴唇闭着,轻轻蠕动着,眼睛微微眯着,过一会儿,苍老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声音飘飘地说,好茶,好茶啊!

  发早明白了,这是一个不一般的老人。

  白发老人只说了一句话,就只顾眯着眼睛慢慢品茶了。

  倒是中年男人一口将杯子里的茶水饮干后,用手掌抹了一下嘴,说,大伯,我知道你是名人,但没想到您这么和善。我看到我爹今天好高兴,我也高兴,谢谢大伯了!

  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说,大伯,我爹原来是做过些大事的。十多年前,他当过副市长,那时他可精神了,说话一套一套的,走起路来那个威风呀!我还真说不上来。可他就是只顾自己威风,就是不管家里的死活。我妈整天推豆花卖,我姐没有工作,嫁到四川去了,我在磷肥厂,可厂子垮了,我还有一个妹妹,在开出租车,买不起车子,都是在出租车公司租的。我妈去年病死了,我媳妇见我下了岗,跟我离婚了。幸好,不知道是她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我们没有孩子。要不,日子咋个过呀!我姐姐妹妹各淘各的日子,只有我来管一下我爹的生活了。大伯,我爹说来说去就是自私呀!他当副市长的时候,要是多关心一下娃娃,我们说不定也读出书来了,也可以找个好工作了。再说,在当时,就算我们文化水平不高,他要给我们安排个好一点的工作,也不是难事。当时跟他一起的几个领导,哪家不是安排的巴巴实实的。只有我家是这个样子。大伯呀!这个人呀!也真怪,我爹在台上时可威风了,可一退下来,就好像忽然矮了半截。好像一夜之间腰就驼了,头发就白了,说话也就飘了,没底气了。我妈给它抓了好多副药都不见效。

  发早看了一眼白发老人,又看了一眼滔滔不绝的中年男人,轻声说,你这么说,你爹听了会生气的。

  中年男人笑着说,大伯,你放心,他退休的第二年,耳朵就聋了,听不见了,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眼睛还勉强看得见。

  白发老人看了一眼中年男人,然后又对发早微微笑了笑,用手指了指门前的路。中年男人就站起身,说,大伯,谢谢了,我爹要回家了!中年男人就牵着白发老人站起来,蹒跚着走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他们走得很慢。好在,东后街离这儿只有一华里路。

  发早说,想来的时候就来啊!来我这里好好地呼吸新鲜空气!我每天都在园子里。

  发早站在阳光中,中年男人的话让发早心里乱乱的,有几分惆怅。发早在心里说,人呀!究竟是怎们回事呢?到头来,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吗?

  07

  那天,一位朋友请发早去修剪他种的花。按惯例,发早一起床,就要到花园里跟花们说一会儿话,然后把花园里的所有的花都洒过水才走的。可是这天,发早跟花们说过话,抬头看到天上乌云密布,他想,就快要下雨了。发早对花说,我今天要去跟一个朋友修剪一下花,天快要下雨了,我就不给你们水喝了,你们口渴了,就喝点儿雨水吧!

  发早到了朋友家,朋友家的花也不少,有两三百盆,只是很杂。有珍贵的,也有很贱的,长的七高八矮,蓊翁郁郁,良莠不齐,没有修剪,也没有造型,完全是一副自生自灭的格局。发早对朋友说,你爱花,但却又疏于管理,好在,还长得怪茂盛的。朋友笑着说,我这花园,就像咱们中国,民族大团结,看上去生机勃勃的就可以了。

  发早感到奇怪,他看见朋友花盆里的泥土干得快要冒灰了,但花们依然长得生机勃勃的。发早想,要是自己的花盆里的那些土也这样干的话,那些花肯定早就干枯了。同样品种的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异呢?

  朋友说,我爱花,主要是爱它们顽强的生命力,他们长成什么样我不管,只要他们生机勃勃就可以了。我工作很忙,十天半月才会有时间给它们点儿水喝,但它们也不娇气,照样长得很好的。但看了你的花园,我觉得很特别,你是专家,就请你来看看,修剪一下。要不,这些枝条密麻线杆、藤藤网网的,人都进不去了。

  发早在心里说,都是爱花之人,但爱法不同啊!我的那些花,一天不跟它们说话,不给它们喝水,它们就会闹情绪,垂头丧气的,萎靡不振的。可朋友的这些花,朋友十天半月才会想起来照顾一下它们,可它们依然无心无肝的,长得精精神神的。看来我还是不能过份溺爱它们啊!

  天上的乌云不见了,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大地上,地上像着了火。发早埋头为朋友的花剪枝,累得汗流满面。朋友沏了一壶清茶,说,来!休息一下,喝杯清茶!发早端起杯子正要喝,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还有几盆花没有修剪,我得赶紧剪完了,我得赶紧赶回去,我的花今天没有喝过水,太阳这么辣,它们受不了的。

  发早放下手中的杯子,拿起剪刀,就开始修剪起来。

  朋友笑着说,没事没事,你的花有那么娇气吗?你看我这花,十天半月不喝水,照样长得好好的啦!

  发早说,是啊!但我那花与你的不同啊!

  发早赶回家去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太阳依然像火一样,把好几盆花晒得蔫沓沓的。发早为花们洒着水,心里又急又气。急的是他怕这些花被太阳晒死了,气的是,这些话也太懒惰了,太娇生惯养了,半天不见我,就变成这种鬼样子了!我不在,你们不会低下头去喝点儿水吗?你看,你们旁边就是水池,这些水清凉凉的,一波一波的,都在跟你们打招呼,说,渴了,就低下头来喝一点儿吧!只要你们稍微勤快一点,低下头去,不到三寸就可以喝到了,可你们就是要等着我,我都快六十多岁的人了,你们也不会体贴一下我?还要我成天伺候你们。

  这时,一阵风吹来,花树们摇着枝条儿,好像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啊!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发早笑着说,就是嘛!我还以为你们一点儿不讲良心。什么时候,我带你们去看看我那个朋友的花园,你们看看他花园里的那些花,你们就知道你们究竟有多幸福了!

  花们点着头,看着白发苍苍汗流满面的发早笑。

  发早抹了一把汗,说,笑,还亏你们笑得出来!我今天骂了你们,你们还笑得出来?这样说着的时候,发早也嘿嘿笑了起来。

  08

  发早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人们都以能够得到发早花园里的花而感到光荣。但发早是不会把花卖给任何人,也不会把花送给任何人的了。就是第一次给发早一万元钱买了一盆岩柏的唐市长也不例外。越是这样,来发早花园里看花赏花讨花买花的人越多,每天早上络绎不绝的人们,就像到公园里散步一样,一脸的惬意,一脸的笑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祖孙父子母女夫妻情侣朋友忘年交,领导百姓富人穷人,总之,形形色色的人,在发早的花园里流连忘返。后来人们也就不再讨花买花了,因为不可能。但人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来赏花,来呼吸新鲜空气。这也是一种享受。由于人们来得多了,需要乘凉歇气,发早也就请来木匠打了几间小木屋,里面配有简易的竹凳和茶几。发早和老伴除了管理花园外,就为客人们备上几壶清茶。客人们惬意地喝茶,发早和老伴微笑着和花说话,和人说话。

  来发早花园的人越来越多了,来的人要赏花,要喝茶,要呼吸新鲜空气。有人说要是还能有些吃的东西就太好了。于是,就有人提议,让发早扩大规模,把周边的十亩土地租过来,除了种赏心悦目的花,还种各种果蔬,让春夏秋冬都有看的,吃的。

  发早笑着说,我就三头六臂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啊!一个经常来发早花园赏花的朋友说,哪要你亲自动手啊?你当老板就是,又能挣钱,又美化城市,还方便群众。现在有钱人越来越多了,都注重生活质量了,我们这个小城,没有什么玩处,只要打造好,绝对受欢迎,生意绝对火爆。

  发早听着这些,觉得很新鲜。在发早的意识里,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发早说,这要很多钱吧?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呢?

  朋友笑着说,老蔡呀,都新千年了,人们的思想意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在外面跑生意都快十年了,我们这个小地方的生活方式确实落后,但很快就会受到外面生活的冲击而改变的。我们要抓住这个机遇。钱不是问题,设计也不是问题,我在外面见得多了,要是你愿意,我们就合作,你就以你的花园入股,我负责出资设计,修建,管理,你是养花专家,就负责养花,种果树,种蔬菜,当然,你只是指挥,具体劳动,我们就请小工。我们还要养鸡养飞鸟,所有一切都得是原生态的,这才满足现代人的需求。你当老板,我是股东,今后赚的利润我们五五分成。当然,这些不是嘴巴说了就行,我们要注册公司,一切受法律保护,一切都得规范管理。老蔡,这些你放心,我懂。我们这叫强强联合,优势互补。

  发早和老伴都很兴奋,朋友的思路和设想让他们豁然开朗。第二天,就爽然答应了。

  朋友真的不是一般的朋友,仅仅三个月,就建起了一幢办公楼,十间小木楼,包含厨房,餐厅,会议室,茶室,洗手间。还有相应的配套设施。

  还种下了各种蔬菜,果树,让春夏秋冬四季,都有好看的,都有好吃的,都有好玩的。

  一年后,生意火爆。这就是我们这个小城的第一家养生休闲场所,它有着一个温暖的名字——和谐养生园。这五个金碧辉煌的大字,是我们小城最著名的书法家题的。一进门的左手边,便有一块醒目的牌子,牌子上面是潇洒的王体书法:此园所有花草仅供欣赏,一律不出售和赠送。所有真心赏花爱花的人均可得到一本养花爱花手册。这手册是发早写的。封面上有一行玫瑰色的字:此书仅赠从灵魂深处爱美爱生命的人,它将让你读懂花,读懂生命,读懂爱。这些字,也是发早的手迹。

  最后落款是,蔡花翁。

  蔡花翁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是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他是我们小城的奇迹,七年中,就创建了七个和谐养生园的子公司。他为人谦和,爱花如命。他是养花专家,又是研习王体书法颇有造诣的书法家。还是在汶川大地震中,在我们这小城里,唯一以个人名誉捐款五百万元的慈善家。知内情的人还会补充一句,他曾经是个下岗工人,还是一个花痴,他每天早早起床,都要对着花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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