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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秋季开学有了十来天,我爹让我别跟他了,说是高考恢复了,机会来了,说不定你小子有出息了,想不想去外浦那儿?
“外婆?不是我还没出生她就没了?”
爹嘻嘻地笑了,呛了烟,咳了起来,涌出泪花花,不像逗人样。
“是外浦——中学。”
“钱呢?”
爹晃了晃一封贴了8分邮票加邮戳的信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明早跟我到外浦中学报到。”
我读完那时还是两年制的初中,虽然拿到了毕业证书,除了能记住地主变天账之类的课文,每回考试对我来说好比过鬼门关,好在那时偷抄成风,监考老师睁只眼闭只眼。未被高中录取,算是在计划内。毕业后,那点墨水差不多还给了老师。停学一年中,因我爹是一家社办厂技术员,我跟了他,戴了猪八戒一样的防毒面具,站在架在冒毒气的炉头反应桶前,跟着打下手。
一早,我俩搭装了红砖头的手扶拖拉机,在石子路上颠了一个来钟头,又从县城小东门换乘小汽船,大约半个钟头到了外浦。上了埠头,走小路,四周是枝头挂满青桔的桔树,前方是围了红砖墙的校园,里面有几栋同样是红砖砌的缝头抹了水泥的楼房。
进校门口,被戴红袖套的值班老师问了问,就放行了。操场上,有两班学生各占一边。其中,北边一班学生跟着颈上挂有哨子的体育老师做预备操,我注意到前排有位剪三八式童发的女生,个头鹤立鸡群似的,做双腿跳跃时胸部像装有两只热水袋,上下晃动。对此,我也谈不上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记得那时的我长出的喉节还不突出,只是肚子饿得快,像装了九只胃。
北墙边建了坐坑式的厕所,搭了一溜平顶屋,东屋顶上飘出黑烟,墙角堆有煤块,一位大花脸师傅正拿了大铁锤把大煤块砸成无数小煤块。里面的大灶间立了两口比稻桶大得多的四方桶,蒸汽腾腾的,我闻到了蒸米饭的香味。
屋西头有个小院,挂了一块校办厂的牌子,几位妇女围了布拦说说笑笑正在糊纸盒,拿着板刷刷着浆糊,一位戴眼镜的矮男人“喔哟,陈师傅,你终于亲自来了。”就从高竹凳上下来,走起路来迎风摆柳似的,嗓音带有妇人腔。
“好久不见哇,唐老师!”
我爹早早伸出双手,像是亲人遇到了子弟兵,只见唐老师那剥了壳小笋芽一样的嫩手像被熊掌团住了。两人聊起多年前在火车上相识,不是亲人胜亲人似的。
中午,唐老师管我俩饭,由分管校企的李校长作陪,让那位刚才在砸煤块的食堂师傅加了菜,当中有大蒜炒鸡蛋榨菜肉丝霉干菜蒸跳跳鱼的,我先头不敢多动筷子,继而敞开肚皮顾自海吃起来。每回跟我爹外出,别看他只有初小文化,到了陌生地,总能攀上八竿子才打上的关系,很快我俩有了蹭饭的落脚点,出门时主人家还来欢送,我爹一遍遍回道“到城里上我家玩”,我明知真的来了生客,我娘是极少有好脸色的,家里还有五张小嘴,个个吃相跟猪崽似的。
李校长起身道别了,说是到了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
我爹环顾左右,这才从人造革挎包中掏出两包报纸包的虾皮,两人像打乒乓球似,唐老师这才收下,一会儿抬脚回来,又竖起兰花指说下不为例喔。
刚才,我还以为唐老师像小学生时的我那样,为了逃课偷偷将书包袋塞进墙洞,去捉麻雀了。
唐老师又用酒勾往坛底打黄酒,继续吃喝着,我爹的脸色青黄起来,反倒是唐老师肤色白里透红,唇红齿白的。
从两人的聊谈中得知,原来,我爹给校办厂引进树脂生产项目,作为交换条件,外浦中学让我读上高中,而且免交学费,先挂账,往后从我爹工资中扣。
我差点笑出声来,我爷爷出身破落地主,被分了田地,原是少爷的我爹当起裁缝匠,前些年跟省城下放到我们县的一位“走资派”连请了三餐拜师宴,这才向他偷学了点化工技术,原先在平田镇城乡结合部的下塘角办树脂厂。有一天,呼啦啦来了几十号扛锄头铁锨的青壮农民把反应锅砸了个稀耙烂,说是树脂厂排毒气,破坏了农业“双纲要”。我爹这才把厂子迁到位于海边的砖窑厂,作为此厂引进的分厂。不料生产出来的酚酫树脂晒干后经过压模机试压而成的玻璃钢往地上一砸就开裂,脆得像瓦片似的。为此,弄得他狼狈不堪,连续两月开不出饷,全厂上下不无怨言,连原本指望树脂分厂带来滚滚利润的总厂头头都不给好脸色,而他又找不出问题症结所在。后来,我高考落榜了,苦于没有出路,正应了一句老话“夜里梦到千条路,日里还是老路数”。忽一日,灵感一闪,想起自己高中读过的化学课,就跟我爹嗨了起来,爹啊,你的树脂厂不该搬到海边,化学课本上讲潮湿的海风中带有卤分子,这不跟晒干中的树脂产生了不良化学反应?……我爹顿时呆若木鸡。那边厂子倒了后,他回到县城桥上街重操旧业,又当裁缝了,这会儿他一手拿了划粉,另一手拉了软皮尺,在案板上裁衣打样。听我这么一说,我爹手僵了半天,似乎大彻大悟起来,朝自己脑门上狠拍,差点哭了起来,是啊,我咋不开窍呢?他要重新办厂,从店门奔了出来,一个是跑,另一个是追,我娘一把拽了他,两人当街斗嘴,引来路人瞧热闹。她娘骂道,你又想屁股一拍就走人了,没门,你这个光吃粮不管账的讨债鬼!我爹从地上爬了起来,回道:真是头发长妇人见识,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抓住机遇才是艳阳天……这事我倒成了导火线,悔又是不该。
唐老师抿了口酒,吐了口软气,问我初中成绩怎样?
我说,打小学起像只陀螺转个不停,参加文艺排练会演,还参加过全县中小学田径赛,时间差不多全耗在这上了,只有语文还马马虎虎,作文有几次被贴到墙报上。
唐老师喔哟一声反倒笑了,说他正好教语文,还兼了其他。高考恢复了,你该用功了……
高音喇叭响起《祝酒歌》,唐老师说一会儿要敲钟了。这才送我爹到校门口,两人挥手道别。这下,我像是被我爹遗弃了的孤儿,好在这样的日子过惯了。来前他跟我私下交待过,过一阵子,他还会再来的。
唐老师在前,我在后提了铺盖,穿过当中有露天台子的操场,走到门口挂有高一(1)班木牌的教室。很快里面静了下来,这么多人齐刷刷朝我望,我觉得自己像背着巨壳的蜗牛,急忙把铺盖丢在角落。
唐老师给我安排了中间靠墙的双人桌,很快知道我的同桌叫徐光辉,长得秀里秀气的。他悄悄告诉我,唐老师身兼多职,还是班主任呐。
先上无机化学再上马克思哲学,听得我头昏沉沉的,新来乍到只好强打精神。直到放学,我才像犯人放风一样,跟同学一窝蜂似的跑进食堂,从蒸饭间方桶中翻捡一大堆烫手的饭盒,从中找出刻有自己姓名加五角星的铝盒饭,蒸熟的米饭上面压了三块咸带鱼,花1分钱打了一份菜汤,很快吃完,感觉中饭的油水早没了。
晚上,我只得将就睡教室临时拼接的课桌,就盼着我爹早回来,给我找家房东借宿。
徐光辉告诉我,来这里读高中的除了本地生,有三分之一是跨校区的学生,部分来自县城和另外镇,比如他自己。也就是说,这些混合生多半是考不上重点高中,来此借读的,通过沾亲带故的关系晚上借宿在校周边的民房。那个年代民风淳朴,不用交房租费……看来,徐光辉与我蛮投缘的,我对他有了好感。
那时的高中还是两年制,除了文科我还能马马虎虎接上,其余的课我在生吞活剥中,轮到数理化我只好抄徐光辉的作业,慢慢地我跟同学们有点熟络起来,他们叫我城里人。
看得出唐老师有意栽培我,让我写一篇有关家乡美景的作文,经过他反复润色,终于上了墙报,算是同学们对我有了第一印象。
2
又过了一天,唐老师叫我到他寝室谈话,我闻到里面有股香味,像是雪花膏与花露水混合了的。
唐老师坐在风琴前,弹了一会琴,噔地停了,说是让我当班长。
吓了我一跳。我说自己的功课这么糟。
喔哟,当班长成绩不很重要的,喔哟哟,瞧你这副畏难相,没关系的,这里的学生大多是社员子弟,成绩都不咋样的。
他又弹琴,噫噫呀呀唱了起来。
我像是被赶鸭子上架似的。
这堂语文课前,唐老师向全班同学宣布了,说我作文写得好,有文体特长,当班长。
有人带头鼓掌,是那位童发女生,跟着是不那么整齐的掌声。我见同学们没有什么过激反应,那时大家穿着不见多有贵贱,男生衣服几乎是绿蓝灰三色,只有女生穿着稍有花俏。
接着,唐老师宣布班委员、课代表,点到文艺委员赵桔青时,就是那位带头鼓掌的女生,女生中数她穿戴出挑,是那种缀有梅花底纹料作柔软的长裙,看起来属她家境不错。
我连睡了将近一星期的课桌,总算我爹来了,只给我补充了半袋米和一些毛票,让我到旅馆睡临时加床。他呆了不到三天,就抬脚走了。后来我得知,他此番带了些化工原料,在校办厂做树脂实验,传出来的苯酚气味太大了,李校长考虑了半天决定停止此项目,我爹不知何时灰溜溜地滚蛋了,连我的借宿问题也顾不上了。好在我的入学木已成舟,而且我“空降”下来当上了一班之长。那时的班长其实是不管事的,反倒是那些课代表隔时收发作业本。
问题是我总不能老睡课桌呀,这让班长的我加城里人的我面子往哪搁呀。每天早上我移开当床的两张课桌,把胡乱包起来的铺盖搁到墙角,让它与扫帚畚箕为伍,成了教室里的丑八怪。
到了星期一早上,那时只有星期天是休息日,学生们陆陆续续返校了,像赶早市似的,大多数人是靠双脚行走的,除了必不可少的摆渡,路远的学生坐车或乘小汽船。
正当我度日如年时,临放学前,我从厕所回教室,见语文下压一张纸条,上面写道:班长,我们给你找到了可借宿的地方,晚上6点请你带上行李到公社河埠头路廊边的石板桥上等。赵桔青同学留。
我心头咚地一亮,又耳热心跳起来。这位文艺委员正是我的大救星呀,翻身的农奴得解放,巴扎嗨!
3
接头地点就在外浦公社所在地,临了东官河,离学校三四里地。
一路上感恩着赵桔青,这位女同学长相虽不出众,眼睛大眼白多,眼神有点飘,笑起来爱抿了大嘴,有时露出白白的小龅牙,倒是个活菩萨。
走完百来米长四五米宽的机耕路,折向东是一米余宽的小路,从田地间穿过,风舞动着桔树,金黄的稻田起伏中,唰啦啦。
高中第一年,男女同学很保守,极少当众说话,有时因小摩擦没说上三句话就红了脸,跟做贼似的。平生头一回接到女生传来纸条,我边走边读,像地下小交通员似的,决不出卖机密。我多少有点忐忑,一人犹如行军奔向集合地点,那时没有什么钟表,我问了唐老师,他潇洒地扬了扬上海牌手表,让我看表上奔的秒针,于是我提早出发。
桥边种有一棵老樟树,树冠如张开了的巨伞,伸到了河对岸,石板桥上不时有人走动。我从河的北岸走过古时称为驿站的路廊,一盏昏黄的路灯下,两边石椅上坐了人,抽烟聊天。看来,这一带是个热闹的民居点。
远远看到桥边站了三位同学,我多少有点意外。两女一男,都是高一(1)班的,似乎是串通好了的。
赵桔青身边多出了两人,让我光明正大起来。三人嘴巴嚼着什么,近了身见赵桔青手心托着一个露口的纸包,递给我。哇,是香喷喷的五香豆。
“我们合计好了,不用介绍了吧,董英姿同学跟我同是分水公社的,只隔了条江。”赵桔青把长得小巧玲珑的董英姿推向前,她吃吃地笑了下,算是打招呼了,跟着是我的同桌徐光辉。原来三人搭住,今晚起多了我,好哇,这有多热闹啊。
“我只不过是做顺水人情,正好房东家还空着一张床,是她的小儿子也去撑船了,我跟房东说了,若是来了客人,我们可以腾出两张床,呵呵,你俩可是城里人哦,可别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哦。”赵桔青跟董英姿互递眼色。
“哪里哪里。”我和徐光辉谦虚起来。边走边聊,此前我已知徐光辉来自我们县的第二大镇:水门。
董英姿说他是居民户口,按政策读书期间还能在学校领政府补贴的粮油票,往后会有好多零花钱使。
他说他会请客的。徐光辉的豪爽,让我好生羡慕又眼红,我这个城里人却是假的,又不好自我暴露。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两女在前两男断后走到北岸的河埠头,赵桔青指了指前方,这就是我们四人宿舍,离石桥约百米,临水边。
“等一下,这个算是你给房东的见面礼。以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赵桔青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接,见我手僵在那儿,“瞧你还是城里人,还这么怕难为情的,不如乡下小女子也,我来替你送吧。”我见是一个绣花包,有点沉,也不好意思追问了。
从路廊走过,乡亲们似乎拿我们四人当西洋镜瞧,我们过了路廊才大了声说话。原来,董英姿跟赵桔青是从小学到初中同班,两人最先搭伴住,是赵桔青找的关系,而徐光辉是隔天才来的,另外托人,他爹在航运公司工作,跟男房东属于同行。
从铺有小石板的弯弯小径进入,里面是农家小道地,一口当院井,两开间二层楼,独门独院,屋前放有捣臼,种有几株文旦树,结出青色的大果子。一条狗凶叫了几声出来,赵桔青唤了声“阿乌,别叫”,那狗就乖乖地摇了摇尾巴,朝我却呲着牙嗅了嗅。
“你提只鞋子,让阿乌记住气味,往后它见了就长记性了,这个你们城里人不懂的,呵呵。”赵桔青把话递给董英姿,董英姿接了话“是啊是啊”。同是学生,看来赵桔青蛮有生活经验的,我好想有这样的姐姐。家里我是老大,底下有四个弟妹,我娘有了我后,接连生了三个妹妹才有了小弟。
我独立金鸡,提了一只沾有脚臭的解放鞋,朝狗嘴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稳,马上把那只臭鞋按到脚上了,生怕被人觉察。
东窗映出油灯光,我们四人进了屋,见一位梳发髻插银簪的阿姨坐在八仙桌角的小方凳上纳鞋底。
赵桔青介绍起来,这是李大婶,又说我是城里人,当班长的,就从绣花包中取出一筒月饼,说是我送给大婶的,初见长辈,一点孝敬。
大婶推让了一番,乐开了花,说:“多了一人多了热闹,往后是自家人了,你们这些读书娃不容易啊,离开爹娘,我的三个儿子全跟他爹撑船,一年到头海上漂,有时过年才回趟家……”她还指了指放了一尊观音瓷像佛龛下的茶几上大瓷壶说,往后喝水缺什么的你们只管来倒,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有了这份礼,我多少来了些底气。
我们四人从木梯嘎吱吱上楼转到西楼,见中间架了一个绣花棚,赵桔青说她课余干点私活,赚点小钱使使,比如五香豆啊还有月饼啊,说老家的女人从小学绣花。
我夸道,这是勤工俭学,艰苦朴素好榜样。
这回,她笑得露了齿。
我见到绣花棚边上拉下几条大床单作的帘子,似乎以示男女有别。南面两床合并的半间“闺房”,真是一尘不染,又转到北面属于我和徐光辉的男人床,他的床头堆了些书,另外一张空床,像是刚拾掇过,还沾有水湿。
“是赵桔青替你的床打理过了。”董英姿说。我表示感谢。四张床全是炕式木床,掀起我那张床一块拼接的木板,中间有横档,里面是空的,大得可以藏个人。这种床我头一回见,原是兼用存放谷米的,真是一材多用。我正愁带来的米袋被老鼠盯上了,这会儿可派上了用场。
徐光辉说还有练习题要做。
董英姿夸他真用功,悄悄说他难怪是高材生。她的圆脸红了,跟熟透了还挂在枝头的桔子一样。
“哪里哪里,好不哪儿去。”说完,徐光辉钻进题海中去了。
我不好意思当着同学特别是女同学的面打开铺盖,正迟疑着,赵桔青动手解开铺盖上的绳结,取出皱巴巴的几件衣服,还有内裤,又手脚麻利地与董英姿一起铺床,这才将我有了汗臭的衣袜放到木盆里,一锅端了,董英姿像是她的丫环,两人说笑着走向楼下,从院子里的小井中放木桶打水收绳,哗哗地倒水,窸窸窣窣地洗。反倒我成了个多余人,趴在窗口看风景,心头涌起一股股暖流。
赵桔青把衣服晾到屋檐下的竹竿上,传来滴水声。
徐光辉解完了最后一道题,如释重负似的,吹起了口琴,正好我也有一把,那是我爹买站票坐了几夜火车省下出差补助费从上海买来送给我的。
我俩先是各自吹,声音杂,就合吹起《我爱北京天安门》,楼下传来了歌声,是赵桔青,那声音清亮透澈。
现在回想,虽然没什么受过专业声乐训练,却分明是天籁之音,董英姿附合着唱,声音低低的,似乎是伴唱,两人还边唱边跳洗衣舞。
一会儿,院子里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将她俩围了,有人啧啧地赞,真好听,比收音机比高音喇叭还好听。
人越来越多,差不多挤满了半个院子,连李大婶也搬出一张张小方凳,招呼乡亲们坐,她还提出了茶壶给两位女生倒水润喉。
我和徐光辉合吹着口琴下楼梯,来到捣臼的长木踏上。
当响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时,跟唱者越来越多了,还有人跟着两位女生跳踏步舞,像是自发组合的文艺下乡宣传队……
4
第二年秋季开学,校里分出了快慢班,当中有一班是快班,也就是复习班,班里有差点考上院校被刷下来的往届生,准备与我们这届同学一同冲刺。我们班属于慢班,有人能考上中专就谢天谢地了。
校里的生活仍死气沉沉的,男女同学仍老死不相往来的,只有我们四位室友回到寝室还能说说话。
真正打破这一局面的算是从秋季运动会开始,没想到我这个班长成了全校一匹黑马——
比赛前几天,我跃跃欲试,先到跳高场试跳,没想到从未跳过高的我却轻松过横杆,小学时我参加的是跑步,跑不过前六名,每次成了垫底,初中时我参加的是宣传队,没想到高中时却真正出体育成绩。
似乎我天生会跳高,现在想来这恐怕小时候跟会打拳的我爹练过武有关,我爹虽教过我小套路的小洪拳,但那时经过多年苦练基本功后,包括压腿弯腰翻筋头,除了纺车盘,还会前空翻。
横杆升到快到胸头高,眼看大多练习者不是没过横杆就是过了横杆是腿脚把横杆带下,只有两三位练习者能跳过,而我却轻松越过。
路过的唐老师“喔哟”一声,与我勾肩搭背的,夸我弹跳力爆发力挺好,不过呢璞玉可雕也。说他读师范时受过跳高指导,让我先左腿后右腿,我试着练习了几次,横杆往上升着,当时也没尺子来量,不知有多高,只见高复班一位同学跟我跳过同一高度,其他人只好望杆兴叹了。
我们班是慢班,拼不过复习班的读书成绩,作为班长的我暗暗希望我们班同学趁这次运动会大出风头。
正式跳高比赛时,开头沙坑上只见稀稀拉拉的观众。直到剩下三四名队员时,我也成了其中一员,而且当中有队员跳了第三次被刷了下来了。
观众多了起来,越围越多,先是赵桔青董英姿徐光辉,跟着还有其他同学。
场上剩下两名跳高运动员了,横杆升到1.33米,那个头比我高一节的复习班“瘦杆儿”第三次起跳时把横杆带下,一头倒栽葱似的身子差点过了沙坑外,摔得直吁气,来了救护队,而我第二次一跃而过,顿时全场欢呼起来。
这下,拿冠军对我来说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笃笃了的。
我越跳越高,整个跳高场被人海包围了,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哇啦啦地叫,说是同学们,同学们,高二(1)班的陈家麦同学正向校跳高记录冲击。
裁判一次次吹哨,示意人潮往后退。
我冲了两次,最后都被我的屁股带出了横杆。我坐在地上,有如像泄了气的皮球,感到肚子里空空如也。
赵桔青挤了进来,勇敢地开出一瓶冒着气的汽水递了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我咕噜噜地喝了。她对我的奖赏太及时太起眼了。那时,校风没这么开化。但她这么做,似乎也顺理成章。
我连续打嗝,吐出汽水气。似乎得到了最好的鼓舞,身上有了超能量。
唐老师挤进来的,当起了临场指导。我按他所说的,试跑一下,估摸一下起跳点,用脚划了下记号,再回到起点,又做了个记号。
开始起跑了,霎时静了音,我听到自己咚咚的脚步声,我踩到起跳点上侧身一跃而起,旋即我整个儿卟地倒在沙坑中,场上是巨浪一般的欢呼声和掌声,像是来了场热带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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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国志 梅石图 国画
我破记录了,记得成绩是1.43米,正好比校原跳高记录高出1厘米。
再升一格,我不行了,气喘吁吁的,像是燃料不足,他们哪里知道我吃的食堂饭缺腥少肉的。
然而那一刻我成了校里一颗耀眼的明星,当女播音员还在报喜时,几乎是半班同学簇拥着我来到教室。
唐老师趁机开表扬会,作动员报告。
男女同学叽叽喳喳热聊起来,大家像鼓足了劲,要跟别的班一争高低。
似乎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接着,有几位同学赛出了二三名的成绩,连赵桔青参加的两项中长跑,也分获三四名,董英姿在200米短跑中得第二名,没参加比赛的班里同学自觉当拉拉队,全校只有我们班才有这种空前大团结。
又掀一波高潮的是跳远,我和徐光辉分获第一二名,虽然没打破校记录,但高二(1)班的名声再次得到提升。
这届运动会,我们班总成绩全校排名第一,成了体育明星班。
运动会结束的当晚,四人寝室里一片闹腾,是徐光辉率先提出来的,他拿粮油票换钞票,上小店买来一堆食物,有啤酒汽水,那是我们寝室的第一次狂欢节。徐光辉倒挺大方的。他比我小,喉节突出,长出了胡子茬,似乎少年老成,我们三人都夸他的慷慨。
都有点喝高了,赵桔青提议要与我们三人义结金兰,得到徐光辉的热烈响应,董英姿点头默认,像是跟屁虫似的。
论出生时辰,赵桔青跟我同年,月份比我早,为老大,我是老二,徐光辉与董英姿同年,后者月份为小。我们四人以大姐二哥三弟小妹相称。
赵桔青跟李大婶说了此事,连念阿弥陀佛,说她做姑娘时就有几个义姐义妹,比亲姐妹还亲,又说老辈子很风行的。李大婶拿了香烛,我们四人跪拜在她家的观音像前,我们按李大婶主持的仪式一一照做。
完了,四人上了楼,继续吃喝着。赵桔青似乎很老练,说这种事不好让外头知道的。我们似乎心知肚知。
5
天冷了起来,刮起西北风,操场墙角的一丛丛杂草倒伏枯黄起来。
校里安排元旦会演,我这个班长不知道高二(1)班能否再度出彩?
我正为这操心,班里除了赵桔青,似乎拿不出压得住的节目,口琴笛子纯属小儿科。
我向赵桔青探底,她只顾摇头笑了,高深莫测的,有时夜里她跟董英姿很晚回寝室,有时整宿未归,女生不归宿,住在哪?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幸好唐老师会弹风琴,也会拉二胡,他喔哟哟的让我别淡吃萝卜闲操心,只管拿出自家拳头产品,说是他给徐光辉安排了一个很特别的节目。所以徐光辉回来得很晚,甚至有时住在唐老师的寝室里,我猜想全是为了出特别的节目。
想了半天,我终于想到了一档特别的节目,也在悄悄地进行中。这样的保密法还是有效的,目的是班与班之间相互不知底细,按今天的说法是不剧透。
汇演那天,我们班真的拿出了三个很特别的节目,简直是让全校师生都雷倒了。
先是我的说书,说的是民间故事。
其实,此前我悄悄潜回到城里,看县文化馆橱窗前新贴出的文学园地,当中头条是新创作的民间故事。那里是县城最热闹的大众文化广场,每当新贴出作品展,人头攒动。
就在那儿,我把整个故事用笔记本抄写下来,回来后起早探黑到河边默背,直到滚瓜烂熟。看来不光是我在藏着掖着,就是班里的同学也在进入地下工作。
我从家里弄了一块我爹做的玻璃钢样品,当镇堂木,大概在下塘角时生产出来的质量最好的。
汇演时,我的节目排在前,我模仿书场的说书人,每当说到关键处,就一拍镇堂木。
现在回想那回说书的故事大意是:那欺贫爱富的员外,三个女婿给员外的老丈人拜寿,老大是当官的,口出狂诗,受老丈人器重;老二是财主,出的满是铜臭味的诗,得到老丈人欢心;唯独小女婿是穷秀才,吟的诗把两位连襟连同老丈人一同损得无地自容。后来那位穷秀才中状元衣锦还乡……
掌声擂动,我的头一炮打得震天响。
轮到别的班几个节目,却反响平平。
接着是高二(1)班的第二档节目,这回演的戏是越剧《追鱼》,当年此片在县电影院上映时连日万人空巷。
先是上来的是唐老师,弹风琴,架上乐谱,另几位老师拉胡琴打板子,过渡曲响了一阵,出来一位穿戏装花枝乱颤的学生,顿时雷倒了全校师生,一阵阵喝彩声,排山倒海似的。
原来,那学生不是女生,却是男生扮的,连我也细瞧出来了,天啦,是徐光辉。只见扮鲤鱼精的徐光辉连台步都比女人还女人,唱腔也是女声的。这样的反串当时只有京剧名角才有。
师生们给这台戏的掌声远远盖过我,简直是另一档别出心裁的菜,大大地开了全体观众的胃。
会演接近尾声,女报幕员娉娉袅袅地走到台前,报出下一个节目《采茶舞》,表演者高二(1)班,我大吃一惊,压根儿没想到是赵桔青出来跟着一批女同学,八个女生是清一色的江南茶女装扮。
在她的带领下,边唱边舞,动作唱腔如此合拍,有如专业的歌舞表演……这是我们班的压轴戏,再次掀起全校会演高潮。
演出结束后,班里像炸开了锅,一片沸腾,连日谈兴未尽。
如果说徐光辉的男扮女装是唐老师一手策划导演的,加上徐光辉的天生戏份,那么,赵桔青则这个女生太不简单了,她居然跑到县剧团好话说了一箩筐,说动了导演的心,帮女生们私练,夜里给学生安排睡排练厅地板,盖上戏装保暖。第二天早起,赵桔青带领女同学赶乘早班船回校,费用由她贴,放了学拉女生悄悄到尼姑庵里彩排。直到离元旦前几天,才告诉唐老师,把乐谱给他,让他上排练场指导,终于爆了大冷门。
赵桔青让我刮目相看,问题是她哪来那么多钱?
6
徐光辉隔三差五回寝室,有一回我问急了,他才说,被唐老师留宿了,说是训练戏艺,将来考剧团。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有了工作,另一个在插队,还有一个在家待业,他总得让三姐先招工,这个姐姐跟他特好,虽说他是独苗,可他得让着她,而他另找门路,不占招工指标。
我这才稍稍宽心,夸他真是好弟弟。
但是,徐光辉似乎很劳累,小白脸越来越黄了,上课时无精打采的,有时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被老师叫醒提问,他不知所云,同学们哄堂大笑。
我把这事跟赵桔青说了,她诡秘地一笑,而我还是不开窍,像是病急遇到慢郎中。
她这才说话,唐老师有鬼,听复习班的同学说,他……这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反而说我是没长大的孩子,她撇下我,弄得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壳。
董英姿像是偷听到了,移步过来,递一只剥了皮的桔子给我,说她也为三哥担心,近来他读书成绩一落千丈,有时还抄她的作业。
有晚,我们三人睡着了,听到敲门声,才知徐光辉在叫,为不惊动李大婶,董英姿一骨碌起床跑到楼下拉开门闩。
徐光辉不理东问西问的董英姿,倒头便睡。第二天,我叫醒他,他这才睡眼惺忪地提了书包。赵桔青跟董英姿先去校食堂吃早饭了,董英姿说三哥让她代打早点。
去校的路上,我跟他说,你要是看在结拜兄弟的份上跟我直说无妨,你跟唐老师到底有什么鼓捣?我听到些风言风语。
“二哥,这蛮好玩的,要知梨子的滋味得亲口尝一尝,不如,你也加入进来,我们结拜时说过有福同享的,真的好好玩的,我老早就想告诉你的,但你发誓要不当叛徒,”徐光辉指着天说,“这样吧,二哥……”
我答应了,为了义气。
安排在午休时间,我按徐光辉说的做,还特地跑到校长室窗前,偷看了下挂钟。
到了十二点半,我先是装作遛步样,见四下没人,转身拐到唐老师的寝室。
我听到里面传来歌声、风琴声,敲了敲门,三下暗号:一长一短。
唐老师隔门问,喔哟,谁也。
我报了下名。
门开出一条缝儿,我这才像条泥鳅似的溜了进来,见唐老师唇涂了红,身上还披了件花衣裳,徐光辉穿了女装,脸上还有胭脂红,面若桃花似的,两人对唱着古装戏,唐老师弹了下风琴,纠正了下音符,又跟徐光辉进入戏角,一个是扮小姐,另一个扮丫环。演了一会儿,两人姐姐妹妹的缠绵起来,搂抱着到了床上,褪去裤子,像公鸡跟母鸡交配似的,不时传来哼哼声……
我顿时难受起来……那时还没有同性恋的词儿。但为了跟三弟的约定,我没发作起来。直到徐光辉下床后,唐老师催我也上,徐光辉也鼓动着,我说我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感觉,怕是还未开啼的小雄鸡。
唐老师赤着身过来,朝我下体瞅了瞅,摇了摇头,喔哟哟,莫非相公是个懵懂少年,奴也正有此意,喔哟哟……
唐老师演唱着,还剥了只桔子分出一瓣瓣喂了徐光辉的嘴,另剥一瓣朝我喂,被我接了手吃,差点吐了,憋不住作呕。
“喔哟哟,相公呀,听着还有几分模样,只可惜眼下许颜满脑子都是她的绣样,烦得紧,却是狠狠不解风情,相公啊,不可走漏风声……”唐老师追着我连连甩袖,嘬起红唇,我感到这会儿他似乎从戏台走下幕后,准备御装。
徐光辉眯了眼,昏昏欲睡似的,说:“放心吧,陈家麦可是我结拜的二哥也。”
“喔哟哟,这可是江湖气哪,属于封资修的一套啊,被学校知道了你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哇,”他似乎又走起台步,“不过呢,只见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喔哟哟,分明是气煞奴家……”
我感到自己成了多余,夺门而出。
7
1980年春天,是高二(1)班的毕业季,班上许多同学夜自修之后接着挑灯夜战,明知考院校希望渺茫,也不放弃。
正是雨季,桔花盛开,到处飘香。连续下雨之后,忽然停了,太阳出来,火辣辣的。
这个星期天我决定不回家,上回见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爹还没有攻克技术难关,好久没有供上钱,原先我娘光是做家务活就忙得不可开交,还在城里偷偷养十几只鸡。我娘拎一公一母两只鸡上门托亲戚,进国营罐头厂当临时工,做两个班连着倒,双脚浸泡在去皮的液水中,像奴隶一样干活。作为长子的我觉得自己还在读书简直是罪过。可这样的家境又怎能跟同学们说呢,包括结义室友。
寝室里只留我和赵桔青,昨晚我问过她为何连着两星期不回家,她说自己回家会很烦。
我想,她有什么好烦的,似乎有花不完的零花钱。
早上,我醒了还赖在床上,想拖延时间,减少体力消耗。铝饭盒里还留有一点剩饭,是昨天中午多蒸预备当晚吃了再留给星期天的,余下的米和饭菜票所剩不多了,怕是下星期吃饭都成问题。每到星期六晚上至星期天学校食堂不蒸饭,师傅们也回家了。今天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房子还能让我白住,自从赵桔青替我送了见面礼,我再也没有向房东进一步表示了。
迷糊之后醒来,发现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上了,吃开水泡的剩饭时,来了主意。想起自己小时候用过一招,因我家人口多,我隔时上我奶奶家蹭饭。有一回,赶在中午前,见坐了一桌的叔伯姑姑,怕被他们瞧不起,就心头打起了退堂鼓,诓说自己吃过饭了,于是拿了桶去捉鱼,准备空肚子等捉到鱼再讨好长辈换晚饭。在家时还好,路上可偷挖地下的番薯,洗了连皮生吃,没过半晌老放响屁。
这回不如也就来个如法炮制吧。
我向房东借了木桶和洗衣盆,将木桶叠在盆里,两手端了。正要出门,见赵桔青趴在窗口喊我,我答了。她说她看复习资料累得够呛,好想换换空气,就当她是徒弟。
走在田埂上,我在找活泛点的水塘,不大不小的塘,估摸着鱼多的塘。
走了两三个村庄,发现这些长方形塘全跟通江的小河连在一起,见赵桔青坐在抽水机上喘着气,汗津津的,拿了绣帕擦,只好等她。
坐在另一头的我肚子里开始造反了,叽哩咕噜地叫,再说已是高中生了,偷地里的番薯吃总不好,何况赵桔青在。我紧了紧代作皮带的线带,怕肚里的叫声被她听见了。
歇了一会儿又走,这回发现稻田中央有口孤零零的小水塘,鸭蛋圆,大小合适,而且水面浮有稀疏的野菱角叶。
我下了水,边游边一手带了浮在水面的木桶,先是摘了菱角,太小了,剥了壳假装当零食吃,只有一丁点儿肉,赵桔青也要吃,只吃了一口就吐了,说是又苦又涩。
我拿自己的身体当水下搅拌器,搅了一阵子,水有点发浑了,我不敢松懈下去,生怕前功尽弃,水面还没有浮出半星鱼苗,只有小蝌蚪。
太阳光太猛烈了,像强烈的探照灯老在我头顶上晃。我搅动着,渐渐双眼发昏,就拚了吃奶力气仰面划向岸边,隐隐听到站在塘边苦楝树下的赵桔青在呼叫。
醒来后,我发现四周还是死一般的寂静,自己的身体一半靠在塘岸,下身仍浸在水中,双肩被弯了腰的赵桔青抱住不放,喘着粗气,后脑抵伏在她圆鼓鼓的胸前,脸色白得好吓人,她的汗水滴到我的汗水上。
我说我大概发痧了,那时是中暑的土叫法。我向上挺了挺头,赵桔青用手指狠捏我的颈子,直到我有了痛的感觉。
“回吧,这鱼不捉了!”
“哪能呢,不捉会更糟。”
“瞧这死要面子的城里人,倒是我的粗心,”她似乎明白了,从绣袋里掏出一块绣帕包的仅有一块白糖饼,又兜底抓出几粒奶糖,“二弟,吓死我了,你该拿我当大姐啊!”
吃完之后,我陡地来了力气,对稍稍松了口气的赵桔青说:“放心吧,这回保证没事了,小时候我也发生过,只不过,没这回……嘿嘿。”
清了下去的塘水在我续上体力之后迅猛的搅拌下越来越浑了,黑黑的水,先是小鱼后是稍大的鱼,当中还浮出一只野鳖,我伸手一一捉了,发出穷人发了财似的笑,双脚不忘搅动,又一次次把装了鱼的桶带回岸上,倒在装水的大盆里,听到盆里鱼的游动声,还有一条手臂般的大鲢鱼跳出盆口,被赵桔青双手摁在田里,滑溜溜的,弄得她咯吱吱地笑。
中饭,我们三人大饱鱼腹,就在李大婶的灶间,她烧了半锅米饭,锅底结了香香的锅巴,盆里还有一半多活鱼,准备晚上再吃,余下的等星期一两位室友回来分享。那只活鳖留了,特地送给李大婶,我说吃鳖会长寿的,乐得李大婶满脸绽开笑纹,她犹豫着,要不要放生?阿弥陀佛……
正吃在兴头上,忽闯进一位气呼呼的壮实老汉,赵桔青霍地站起来,喊了声:“爹——,你还是——来了!”
“你——想气——死……”
我连忙搬凳子,赵桔青说:“这位是班长,是我结拜二弟。”我连叫大伯,他不接话。
“你,跟我回家!”赵大伯不时用挽起的袖子揩汗,吧啦吧啦抽着竹筒烟,鼻孔中冒出两股浓烟。
“有话好好说,先吃饭。”李大婶拿出一双筷子,还舀出一海碗黄酒,递了。
不见父女俩说话,欲说不能似的,赵大伯低了头喝着闷酒,不时朝女儿狠瞪了眼,凶巴巴的。
我连忙站起,让赵大伯多吃鱼,说有事要办,告退,快快走出院子。
8
这个星期六下午放了学,我步行回家。
第二天清晨,见到加班回来的我娘,轻手轻脚走进屋,大概累坏了,也没脱下工作服就坐在地板上,说好歹有了工资,虽然比正式工少多了。
娘小睡了两三个钟头就起床,宰鸡倒血退毛,一番洗刷之后,把净鸡加内脏,往大锅里搁了只大砂罐,盛了半锅水,又在砂罐上反扣上一口大铁锅,我来拉风箱,中午炖出了香香的仙人鸡,我和弟妹狼吞虎咽,娘动了动筷子,不时浮出笑,像回到做母亲的幸福时刻。我打着饱嗝,看弟妹们嘴巴油亮亮的。
下午,娘又给了我两三星期的米和费用,说你爹还是没回来过,爹不像爹的,现在的担子全由她一人挑了,有了临时工,日子倒稍稍安稳了些,不再是吃了初一愁十五了,让我安心复习考大学。她又赶回厂里上班了。
我坐最后一班小汽船,到了外浦,靠了埠头。
又是星期天,只我一人留宿,李大婶告诉我,今晚公社大操场放电影,听说是越剧片《碧玉簪》,让我早点吃饭,早占位,不然的话怕是站白布背面反看了。
昨天我借了徐光辉的空饭盒,中午多蒸了一盒,够我星期天吃的了。
扒拉着饭菜,当中有我娘给我的干煎带鱼和梅菜扣肉。在家时,娘说我在长身体,别饿了。
看看时光还早,就躺在床上看复习资料,听到院子里有人喊我,有点耳熟,李大婶叫了,小陈同学,有位老师来看你了。
是唐老师,人在楼梯就喔哟哟的。晚上他也来看电影,完了后借宿,说是太晚了星期天校大门给锁上了,看门阿公也回家了。
我介绍说,这是徐光辉的床,回来时你睡吧。
因为是跑片,正式放映到了九点。先开大会,公社书记讲一番话,大队干部一一表态,总之要紧跟形势,进一步做好土地承包联产责任制。之后,放一部有关养猪大王的纪录片,这才放正片。
看完电影,回来就晚了,唐老师抬手看表,喔哟,快11点钟了。
天上有星斗跟着我俩移,唐老师余兴未尽,哼着女扮男装的生角戏段走石板桥,只见他像是白娘子过西湖断桥,一步三摇,逗得我哈哈笑。
我躺下了就睡得像死猪。不料什么时候给弄醒了,身下被一只手握着,这才发现黑乎乎中床上有个人,娇喘吁吁的,惊了我一身汗,毛发倒竖。
唐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溜到我枕边了?我身下头一回紧巴巴的,像一把手枪一样朝天挺立着,却不想鸣放。我装作打呼噜,多次翻身,一次次脱离那只游蛇一般的手,算是多次无声警告,他终于松手了。
接着好半天睡不着,终于睡着了,又醒了,发现还是回到刚才的情境,像擦枪一样擦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坐了起来,装作起来到桶上撒尿,好久才出尿,见唐老师似乎还在熟睡中,我恨不得将他像猪一样宰了,想想他毕竟是我的老师,不好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就一人出门了,沿着河边跑,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我既轻松又孤单,跑着跑着天光发亮起来,人走动起来,一轮红日反射出万丈光芒,扯着无数金丝线落到东官河上,有人划了小舟在撒网打鱼,银光闪闪的……
9
这件事闷在我心里,像埋在泥里的一颗种子,在长大在迸裂在破土而出中。
自从得知徐光辉被唐老师引诱做那种龌龊事后,我感到好好的义弟跟着堕落,弄得兄弟之间都生疏了,这算什么为人师表?
与徐光辉终于搭上话,隐隐得知,不光是三弟,班里还有几个男同学也在唐老师寝室里鬼混,弄得乌烟瘴气的。
我小时候看过《红灯记》,记得有句歌词:不打豺狼决不下战场。这股气憋得我难受,心想我应当拯救那些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
有一天,轮到我出黑板报。晚饭后,教室里只有我一人,我把满腔愤怒化作粉笔字,我写出了大标题《坚决扫除资产阶级对青少年的毒害》,文中点到校里有位老师,引诱并摧残学生的身心健康……差不多把整块黑板都快写满了字,还配了丑化走资派的一幅漫画。写着写着我觉得自己仿佛是振臂一呼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英雄。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早上就在公社街头胡乱吃了馒头油条,等到脚步沉重地回到学校,我发现黑板报前站满了同学,都很惊讶的样子,又像看怪物一样觑着我,不知哪位同学在走廊上奔走呼叫,先是进来值日老师,再是李校长,示意值日老师赶紧擦了黑板上的反动言论,又叫我上校长室,劈头狠批一通,大意是现在不是造反的年代了,你犯了大字报的错误。
我心头热血奔流,在为自己的正义之举大声辩解。
李校长轻了声下来,说是出发点还是不错的,但方法大错特错,接着语重心长起来,知错就改还是好学生,否则……
值日老师进来跟李校长耳语了下,就出去了。李校长轻拍了桌子,提到我作为班长搞江湖义气,桃园结义。我不知是谁告的密。总之性质很严重,会开除的!
这倒戳到我的软肋,我低了声下来。
末了,李校长说,唐老师是教育系统的一个标兵,他多才多艺,可在家庭生活上很失败,老婆是只雌老虎,扇他耳光,打断过他的眼镜,唐老师想离婚也没门,连家也不敢回,女方家的地位高,人无完人,至于你提到的那种事,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年纪小,今后的路还长,不可走极端,还好,这事没有扩大化,不许走漏风声,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组织上会妥善处理的。
处理的结果是我这个班长不能当了,同学们也不大跟我说话了,似乎当我是一堆臭狗屎。
我原以为组织上会给唐老师更重的处罚,还担心他会被判刑,当然我不想让他结局会如此悲惨。
现在想来,唐老师早有前科,校里已有风闻。当然我的做法是有点过火,但也说不上有多大过错。
打那后,至少在我看来,没有男女同学上唐老师的寝室了。只是他不再教书了,由另位教化学的女老师代当班主任,唐老师到校办厂,看来是避一避风头。
10
桔花谢了,长出了米粒大的果仁儿,青青的。
四个室友有了分裂,徐光辉和董英姿通过各自要好的同学,另移他处拼床借宿了。
这两位似乎跟我也划清了界线。
赵桔青嗔了我一眼说,你还瞧不出?她早恋上他了。他一搬,这不她也跟着搬了。
我不明白,寄宿生活都快结束了,两人居然如此决绝而去。 。
离毕业的日子近了,同学们拿到了高考考点通知单,眼看就要各奔东西。
寝室里只有我和赵桔青,她仍然替我洗衣服,整理床铺,只是我俩的话儿少了起来。
全班同学集中在操场,拍了毕业合影照。
临别的前夜,吃过最后一餐食堂饭,我拾掇着自己的东西。
赵桔青回来了,带了一袋零食,还有两瓶葡萄酒。原来,她刚才上公社供销社,说是要纪念一下即将结束的同学生涯,算是散伙会,朝我使调皮眼色,气氛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只可惜四个室友去了一半。
我俩就在寝室中间,搬来一张写字桌,移来油灯。
对饮着,渐渐话多了起来。
夜渐深,窗下间或传来狗叫声。
她拿出一份纪念品,是相册,写有“赠给陈家麦同学,毕业留念”字样,是她的一组新拍的照片,上照相馆拍的,比本人好看。
而我拿不出纪念品,踌躇一番,装作没准备,自责粗心。
她呵呵地笑,斜了眼,似乎水面上浮起一粒粒星光,看得我不敢正视她。
接着,我担心她的酒量,想将她瓶子里的残酒倒在我的瓷缸里,却被她的手推开了。
我喝得脑袋发胀,她脸色通红,醉眼撩人,那里似乎有个抓钩,可能是酒劲上来了。
喝光了酒,赵桔青说是要收起边上的绣花棚,站起来的身子卟嗵一声栽在架子上,压歪了绣花棚,被我伸出去接,不料被她反抱了身,我欲推不能。
她示意我别管绣花棚了,反正没什么用了。“这才是一份毕业留念吧。”她喃喃地说。
我不知如何亲热女性,算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是她呵出的热气,吻着我脸,让我催发起来,身体中生长出一种力量。
我俩互抱着,移开帘子,倒在她的床上。我感到万分紧张,像是没有打过仗的新兵,刚接到命令,穿过密集的炮火,来到敌方的阵地。
我大气不敢出,只用手指了指楼下。
赵桔青摇了摇手,意思是尽管放心。
我不知如何进入纵深地带,像是被老兵的手牵着走,先是游走在隆起的峰谷,我开始亢奋起来,继而弄得狼狈不堪,无地自容。
倒是她安抚我,让我倒在她一边。这一晚,开头我不敢说话,只是她压低了声在说。
她说我还是太紧张,没事的,她许给人了。上回被她爹揪了回去,办了大定。
我知道,在我们县男女双方办了大定就等于比领了结婚证还过硬。
其实,李大婶早知道了,她原是夫家托她监视赵桔青的,相当于今天的线人。一开始,是她未婚夫给她安排在李大婶家住的,李大婶是她未婚夫家的一门远房表亲……
听了她这么一说,我很是吃惊,这种生活跟反特片倒很相像。
这一晚,我也压根儿睡不着,我俩几乎是彻底不眠。
她说了很多,似乎往后就没有向体己人可说了。
赵桔青说,她读高中前是给许了的,我明白许就是许配的意思。老早就给办了小定,前不久才办大定。办小定前,就讲好一个条件,等她高中一毕业就完婚。在农村,如果给办了大定女方变了卦,就算退婚了,不仅要退还给男方送的定礼,还要给加倍的损失费。她家哪有这么多钱?她是老大,底下有五个弟妹。未婚夫在石板仓工作,收入是当地人的几好倍。那地方的男人大多吃这碗青春饭,是那种在百米以下的石窟底下开采石板,吸入大量粉尘。好多男人没到中年就得矽肺病死了,留下一个个寡妇,那地方被称为寡妇村。
原来,小定前双方就敲定了的,由未婚夫供她读完高中。
看来,赵桔青跟我一样,也是停了一年再上高中的。
她绣花不是为了挣钱,而是备嫁妆。
我觉得自己是罪过,赵桔青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却是……
她抽泣着,枕头似乎被泪水浸泡中,软乎乎起来,带有体温。
赵桔青说:“我好想嫁给你,可你是城里人,我高攀不上,明知不现实……”我说:“这回我也跟你实说了吧,我算是空壳蟹——看上去个头大里面没什么肉。这么说吧,我家其实是城里的平民,虽说户口是城郊农民,可我爹不会种田,工不像工农不像农的,我不知道毕业后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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