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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烟火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19371


  

1

  只要在村里,每个星期五,一到晚上,张金丽都会到向秀仙家,帮她给小银洗澡。第一次被向秀仙叫去帮小银洗澡时,小银蓬头垢面,身体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先是死活不下水,她们硬把她按在盆里揉搓。如是几次,她才安静下来,并慢慢养成每周五洗一次澡的习惯。要是向秀仙在这天忘记了,小银就大喊大叫着提醒她。

  在小银还没有患病的时候,村里人都公认,黑老二家这个鸡窝,就要飞出一只金凤凰了。小银是最会读书的孩子,家里两边墙上,都贴满她从学校得来的各种奖状。初中毕业,她以高分考取县城的一中,暑假后就要去报到。一天,她和一群小伙伴去花潭河边打猪草,天气太热,几个女孩子便都下河游泳,在水里玩够上岸正在穿衣服时,一条一米多长的青蛇从她身边的青竹丛里窜出,对着她的右腿肚不声不响就是一口,她惊叫起来,同伴们看到那蛇摇头摆尾进了青竹丛,连衣服也不要光着身子赶紧跑开。她哭着跑回村,父母都不在家,她的奶奶用嘴对着她的伤口用力啜吸了一番,爷爷用柴灰敷了伤口,她感到不疼痛了,很快就睡着了。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张金丽刚关了电视洗漱后上床睡觉,忽然听到有人在向秀仙家的楼面上“啊啊”地大叫,细听,是小银的声音。她撒腿跑上楼。从窗口一看,一个光身子的人在楼顶上又喊又跳,是小银。张金丽穿好刚脱下的衣服鞋子跑出去,看到小银家的门前站满了人,都是留守在村里的老老少少。那晚没有星月,夜黑透了,一双双眼睛在闪闪发光。

  向秀仙家没有太阳能,也没有浴室。家人要洗澡,就用柴火烧一大锅水,再兑些冷水,在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又泡又洗。小银正蹲坐在大盆里。一见张金丽,兴奋得像个孩子,把盆里的水拍打得一天一地。她披挂的那块长长的黄牛皮挂在墙壁上的一颗钉子上,水花飞溅,惊飞了落在上面的苍蝇。

  “她说什么也不要我一个人帮她洗,一直在等你。”向秀仙嗔怪道。

  张金丽向小银笑笑,说,“我们小银是越来越听话了。来,我们先把头洗干净,明天叫奶奶去摘朵花给你插在上面,小蜜蜂会来找你的。”边说边蹲下身,抄水把她的头发弄湿,又打上香波,轻轻揉搓起来。张金丽很少见过有小银这么好的头发,一根根又粗又黑,密得就是在晾洗时,也看不到一点头皮。小银神经失常半年,向秀仙图省事,一直把她的头剃成个光葫芦,后来小银死活不让她剃,头发才留了下来,长得披在肩膀上。小银一天天长成大姑娘了,嘴唇红润,目光热切,以前细瘦如男孩子的身体,发育得丰腴起来,明显有了女孩子的特征:屁股鼓圆,胸脯隆起。要是找来一身时装把她打扮一下,她不比整天在电视上唱唱跳跳的女孩子差。

  看着坐在盆里天真无邪的小银,张金丽暗暗叹口气:上天是无情的,要不,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就舍得让她成了一个疯子?

  “小银,要不今天咱们穿上花衣服?一个女孩子天天穿一件衣服,一点也不漂亮。”像往常一样,张金丽又开始哄劝她。

  “不,”小银从水盆里一跃而起,上前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牛皮,转眼间便穿在身上,并自己一一把铁线绞紧,随后,赤着脚跑回柴棚。世界一下安静下来。

  

2

  这天晚上,张金丽正在家里看电视。手机响了,是马师傅。马师傅说,“金丽,明天一早我们要去给石头村的刘国友做‘头七’,你方便去吗?”

  花潭河谷巴掌大的地方,一周的时间,刘国友之死早就成了旧闻了,很少再有人提起。

  张永明去河边割草。刀刃砍在一团藏在草丛中的鹅卵石上,弹跳起来,落到左手手背上,砍伤了三个手指头,一时鲜血淋漓。好在离家也就十分钟的路,张永明把镰刀别在后腰带上,跑回家止血。

  这是初夏的一天下午。

  院门虚掩着,堂屋门也是,媳妇任佳玲在家吃过早饭,说头痛,放下饭碗倒头就睡。张永明进卧室找云南白药,发现有个人扑在自己的女人身上,把肥白的脊背和扁平的两片大屁股面对他。他一眼就认出是在外地搞矿产的大老板刘国友。刘国友是本村人,干到七十岁,把煤矿交给三个儿子经营,自己回村来享清福。回村不到半年,就跟自己的女人搞上了。张永明像老话说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假思索,从后腰上拔下镰刀,高高举起,向着那具肉身砍去。低头看,发现竟砍在刘国友的肚子上,第二镰刀也落在同样的地方。血和肠肚喷涌而出。在震破耳膜的惨叫声中,那具肉身翻滚下床,再一滚,到了墙根;第三镰刀又落下了。他本想也给女人的肚子一刀,结果镰刀落在女人的屁股上。惨叫声瞬时增加了一倍,小小的屋子装不下,飘出窗外、院外。又要下镰时,有人抱住他的脚,他低头一看,是他的小三女,小三女5岁,患先天性心脏病,瘦弱得像根豆芽。刚才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耍,看到父亲回家,跟回家来了。

  张永明颓然提着镰刀一屁股坐在地上。

  师傅打电话来的时候,张金丽正在看央视的“星光大道”。这个被称为“老百姓的舞台”,以前“老毕”一个人主持的时候,她可一场也没拉下,连重播也不放过。后来老毕不露面了,由两个一老一少的男人主持,他们长得比老毕标致多了,但也太一本正经了,两个人分列选手两边,像两棵树站着。张金丽看他们主持的头几场节目,就像看娶亲的人家晚上大伙儿到新郎新娘家闹房,一大屋子人挤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能出一个逗笑的话题,即使出了,也干巴巴的无趣。这样,只在电视不播韩剧、日剧和国内大都市连续剧的时候,张金丽才不得不看星光大道。至于那些乡村连续剧,张金丽一见到就换台:他们也太假了。

  “方便啊。”张金丽脸一热,不禁把视线投向躺在对面沙发上的婆婆。公婆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月芽出嫁到四十里外的花红寨,那个小山村还不通公路,可种出的五谷和蔬菜都十分生态。每年端午节前后早玉米成熟和腊月杀年猪的时候,月芽就来把老娘接回去住一段时间,往往十天半月从女儿家回来,婆婆的脸上红光满面。前年弟兄分家,公公由小叔子家负责,婆婆由老大家负责,活养死葬。小叔子是个搞建筑的小包工头,公公身体还好,常被叫去守工地,收料,只是性子暴,爱发火,有时还砸东西。男人明国遗传了父亲的这一点,性烈如火,张金丽处处让着她。家里的土地都被村上组织“流转”了,只剩下河边不到一分的菜田,男人到沿海一带打工。她留在家照顾婆婆,是因为婆婆患有间歇性心脏病,不发作像一个正常人,病一来,生死一线。大儿子伟志大前年大学毕业,考取邻县一个镇的公务员,小儿子伟雄去年也考取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一家人只剩她和婆婆。但婆婆性格好,为人正直,跟她处得像母女,自打她嫁过来一直到现在,双方从没红过脸。婆婆肚子上盖着一床毛巾被,在闭目养神。

  师傅问她“方便吗”,是在提醒她,要是来例假,去做法事是忌讳的,害人害己。黄花寨的朱红花为贪钱来了例假还瞒着师傅去帮钱姓人家超度念经,三十岁的女人,用师傅的话说,水灵灵的可以做豆腐,可再没能怀上第二胎,亡灵也因此没有超度,把做法事的钱家闹得乌烟瘴气,家无宁日,直到后来出重金请高师出手,才息事宁人。张金丽早就听人说过,干他们这行有很多规矩,比如农历初一、十五要吃素,法事期间,不能与男人同房、不能沾荤腥等。

  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做法事,在心下,张金丽早就在等师傅的电话了。但能不能等到,以前她没把握,她一直是马师傅的“替补队员”,去年底,马师傅的老队员孔婶中风,瘫在轮椅上,师傅才离不开她。

  听到电话,她放心了,师傅揽到了活。“师傅,几点出发。还在老地方等?”师傅浓密的头发和一双严肃的眼睛似在眼前。

  “嘿嘿,你就肯定人家就请师傅?”对方口气有几分得意。在花潭河谷一带十里的村寨,像师傅这样带人做法事的的人少说也有十个,丧家请他不请别人,师傅的得意是有理由的。

  “还在老地方,明早七点半钟。你可不是生手了,但还得提醒你,要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啊。人在做,天在看。哦,差点忘了,叫上向秀仙。”师傅一说完,就挂了电话。向秀仙是张金丽家的邻居,跟师傅好几年。她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座机,张金丽加入进来,师傅一有事,她就成了向秀仙和师傅的通讯员。师傅另外几个徒弟都住在方圆五里的几个村寨,有法事要出河谷,就都约在一个路口集中。张金丽关了电视,进里屋找出一个黄布包,里面是一大叠经书,她从中找出《地藏菩萨本愿经》《皇经》《地母经》等一摞红白喜事都会念的经书,放在另外一个香包里。她用的二十几本经书都是师傅一个字一个字,抄了复印装订成书发给徒弟的,每个字都有花生大小,有的字还在上面注了同音字。这些经书装在包里,提在手中,有一定分量。

  “啊啊啊”,小银又在长嚎了。她忽然想起师傅交待的事,敲开邻居家的门,通知了向秀仙。

  和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张金丽家出安装了太阳能,只要天气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洗上热水澡。她打开龙头,把水温调得很高,把自己从头到脚淋个透,用香波洗了头,用沐浴液洗了身子。当初建浴室时,小儿子也在家,他坚持在小小的沐浴室安装了一面大镜子。浴室里香喷喷的。张金丽站在大镜子前梳头,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四十五岁的人,除了乳房有些下垂,其它地方还都没有走形,白净,丰满。可春节一过,男人就走了,四个月没沾过自己了。她一边有些冲动,一边又可怜自己。但她忽然想起师傅的提醒:“人在做,天在看。”现在这样想,是不敬神的。她赶紧几下用干毛巾把浑身上下胡乱擦了几下,披着浴袍出了浴室。浴袍是大儿子刚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礼物,他给父母各买了一套。

  走进堂屋,婆婆醒了,问:“明天又要去念经了?”“是石头村的刘国友过‘头七’。”婆婆说:“多体面的人,老了却不正经。听说肚子被挖了几十镰刀。牛肠马肚都被砍得稀烂。这家人也是,还有脸为他做什么法事。”

  张金丽先是顺着婆婆的话:“是啊,是啊。”但很快她用师傅的口吻说:“逝者为大,做儿女的应该尽自己的孝道。对死去的人,生者要宽大为怀。妈,你去睡吧。”

  婆婆点点头,走了。张金丽又躺地沙发上看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电视,听到邻居鸡叫,才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点燃一炷卫生香,用烟雾细细缭绕了一番自己的身子,安然睡下。

  

3

  手机定时的铃声响了,伴之小银的长啸。张金丽还是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是小儿子三番五次手把手教会她用手机定时的,小儿子还教会她发短信、收短信。小儿子说用短信联系省钱、省事。十天半月,她就能收到两个儿子发来的短信,大儿子的短信经常是向她和奶奶问安的,而小儿子,十有八九是要学费、生活费、放假回家的路费。男人明国很少给她打电话,她给明国打,明国不会超过十句话就挂机。张金丽认真洗漱过,换上一身黑衣黑裤,手提装着经书的黄布包,一出门,邻居也是一身做法事的打扮,臂弯里挎着经包等她呢。向秀仙笑咪咪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地番,说:“还别说,你穿上这身,年轻得像刚死了男人的小娘子。”张金丽横了她一眼:“乌鸦嘴,要是我男人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向秀仙大大咧咧搂住她的肩膀:“要真是这样,我做你男人好了。”

  天已经大亮,可村子空空的。有手有脚的青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了。她从村中心走到村口,没有碰上一个打招呼的人,甚至连一只狗也没遇到。张金丽不习惯跟人搂肩搭背,悄悄试了几下都挣不开向秀仙的搂抱,只得随她。水泥路湿淋淋的,可见昨夜下过雨。下雨自己怎会不知道?以前每晚睡觉,人是躺在床上,却像醒着,风吹草动,猫翻墙头,甚至连一里外花潭河或大或小的流水声,都逃不过她的耳朵。男人走后,很多夜更是长得不能再长,似乎都没有尽头了。村里大多数人家的几百亩土地都包给几个外地人种菜了,用村长的话说叫“流转”。村道两边的田地里,是一溜溜黑色或白色的大棚,搭在平地的白色大棚里面种着蔬菜或西瓜,远一些的山坡上的黑色大棚里种着三七或近年被视为“仙草”的石斛。不外出念经的时候,张金丽、向秀仙也和村里的女人和几个老头,在白色的大棚里打短工,摘辣椒、西红柿,还有就是割韭黄、择韭黄。每天有六七十元收入,但那根本不是人干的活计,人像闷在蒸笼不说,光是那股呛鼻的农药味,一天干下来,叫人头昏眼花,身子发飘。

  小银蓬头垢面,披着长披风迎上来,带来一股腥臭,是从那张黄牛皮散发出的,天长日久,黄牛皮都变成黑牛皮了。她看也不看母亲一眼,却对着张金丽做了个鬼脸,身子贴着墙壁过去了。向秀仙回头望了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昨晚她把泥巴带回家玩,我说了她几句,她到现在也不理我,想不到她还会记仇。”这些年,小银的父亲黑老二正在山东莱州湾盐区一家盐场晒海盐。靠着晒海盐,小银家拆了老屋,用钢筋水泥浇注了一两层小洋楼。接到向秀仙说小银被蛇咬了人变疯的电话,三天后赶回来,夫妻俩带着女儿跑遍县城、省城的大小医院,又吃了不少经人介绍的偏方,一点效果都没有,只好把她带回家。更让家人害怕的是,小银动不动双眼圆睁,摇头晃脑,伸舌头,扭身子,常缠在家院的那棵柿子树上,完全像一条蛇的样子,她家养的鸡见到她,都咯咯惊叫着飞走。每逢初一十五,向秀仙都会带婆婆到邻村的清风寺烧几炷香。在花潭河谷,有很多寺庙,但数清风寺香火最旺,和尚尼姑二三十个。小银的奶奶从清风寺请来一位和尚,和尚人年轻,但法术很高,只看了小银一眼,就看出是河里咬她的蛇在作怪,说只要除了那条毒蛇,小银就没事了。按和尚的指点,黑老二骑着摩托到县城打了二十公斤汽油回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将汽油抽在喷雾器里,来来回回把河边的竹丛浇了个透,随后在风头上点燃。有村人还在村头乘凉,看到一条火龙足足在河边舞蹈了半个时辰,好像把整个河谷都照亮了。次日一早,黑老二从下游一个河湾,捞回大大小小十几条蛇,有的粗如锄把,有的细似筷子。青蛇都被烧成黑蛇了。次日,小银再没有表现出什么怪异动作,全家人都松了口气。

  但小银变得和衣服有冤仇似的,家人一不强行制止,她就把身上的所有衣物都扯下,撒烂,一丝不挂,大喊着跑向花潭河。花潭河谷上下的闲人都来看热闹。黑老二心一硬,到县城杀牛的人家买了一张黄牛皮,请做皮鞋的作坊熟制过,做成一件长披风样的东西,穿在女儿身上,用铁丝绞紧。小银手指甲都撕裂了,却再也脱不下身上的牛皮。她每天穿着它在村里大摇大摆,时常有一大群孩子围绕着她。

  这个可怜的女孩,因头脑不正常,夜里一个人睡在院角用空心砖和石棉瓦搭的柴棚里,天一亮就跑到村街心,还不忘跑上楼顶“啊啊啊”长声嚎叫三次,分别在凌晨12时、下午三时和早晨七时,比钟表还准时。为女儿治病,家里五万多元积蓄都花光了,他又跑回山东打工。黑老二一出去到现在,两年春节都没有回家,带回话来,他要挣很多钱,将来带女儿到北京,治好她的病。

  张金丽说:“。小银的病不能再拖了。治病钱不够,我家借你。”向秀仙点点头。

  远远地,就见路边那棵牛肚子粗的大水皮子下,停着师傅那辆八成新的红色“赛克牌”电动车。只有师傅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车一边吸烟。向秀仙放开她上前跟师傅打招呼。师傅的车车箱被他用铁管焊了支架,绷了帆布,一旁看去像一辆袖珍的货车。可别小看它,在车箱里两边各放三个草团,就能坐六个人,中间摆放一应法具,开车的师傅一旁的“副驾”上还能坐一个,而且风雨无阻。张金丽掏出手机一看,他们来早了十几分钟。

  师傅从头到脚望了她们一遍,轻轻点点头,随后向张金丽招招手:“把你带的书让我看看。”她赶紧将一摞经书从包里取出,捧着递给师傅,师傅一本本草草看过,又轻轻点头。师傅这样做不是多余的,今年过大年后,一天他们去为一个老人过八十大寿,那天一早集合时,也是她头一个来。师傅检查了她带的经书,师傅大惊失色,原来她带的几本经书都是用于丧葬的。

  师傅把那本经书在她眼前晃了几下,严正地说:“你这不是去给老人祝寿,你是去折人家的寿。要是传出去,我的名声就被你坏了。亏你还是个初中毕业生。”当时她又羞愧,又紧张,连出气都不均匀了。

  今天没有出现那样的事,她轻吁了一口气。师傅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白衬衣下摆扎进裤头,一双黑凉皮鞋,头发好像刚理过,胡子也刮过,六十多岁的人,变成五十岁的模样了。有人介绍她给师傅为徒前,张金丽确信没有见过师傅,但那天她一见到他,觉得似曾相识,晚上回家看电视,张国立正在演皇帝,她才恍然大悟。后来有一天她们一伙到了师傅家,果然看到师傅在北京的一个景区照了一张穿着皇袍马褂的相,跟张国立比,可以乱真。师傅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草医,请他治病的人远比请他去做法事的人多。师傅的女人姓付,一张脸又大又圆,嘴巴和眼睛也是,只有鼻子又长又尖,她又养成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的习惯,活像一只猫头鹰。但她性子柔,在丈夫面前总是低眉顺眼。

  刘大婶来了。老人今年七十二岁,可耳朵、眼睛都好使,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前年去县城坐公交车,下车时踩在一块香蕉皮上,重重地摔了一跤,把左腿给摔骨折了,师傅用草药为她治了大半年,后来伤好了,只是走路有些不稳。一年四季,老人都是一身黑衣黑裤,衬得她稀疏的头发更白了。

  师傅说:“张金丽,你知道‘头七’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人死后第七天要超度灵魂上天。”这在出嫁前她就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回答过,师傅还在望着她,等她继续说,她就知道这点,其他的就说不上来了,于是干干地站着。

  师傅说:“为什么要做法事,是为了慎终追远、报答亲恩,或是为了超度眷属、纪念故友,或是为了植福延寿,消灾免难等等的因缘。干我们这行的,对我们所从事的行当都要知道个来龙去脉。等我有时间跟你说说……”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一回头,周大婶、朱大婶来了,在她们后面不远的路上,又跟上来两个,是张大婶和陈大婶。她们都跟自己一样,左肋下斜挂着一个桔黄色的香包。师傅丢掉手中的半截烟,发动了马达。

  

4

  一进院子,矿老板刘国友家的气派让张金丽暗吃一惊:一排五层楼的大厦,比院角一株牛腰粗的清香树还高;篮球场大的场院上,停着十几辆红色、黑色、白色、蓝色的轿车,四旁的假山假水里,长着很多张金丽连看都没有看过的树木花草。十几个中老年妇女,有的在折金银,有的在择菜,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张金丽屏住呼吸,感到眼睛不够用了。张金丽以为自己是少见多怪,但看了向秀仙、朱大婶、周大婶一眼,神色跟自己差不多:嘴巴大张,东张西望,场子很平,却走得高一脚,低一脚。倒是师傅,气定神闲,眼神淡然,举止从容,如入无人之地。一个主事的中年人迎了上来,把他们带到场院一头去吃早点。早点也不同凡响,一溜几个大盆里,盛放着炸得金黄的花生、豆腐丁,还有就是和干辣椒一起油炸过的人工菌,但当张金丽把人工菌和米线一起吃进嘴里时,才发现竟是本地野生菌之王——鸡枞,鸡枞在市场上卖一百多元一斤,她想在夹一些,又不好意思。好像明白她的心思,一旁的向秀仙夹了一大箸放在她碗里。向秀仙咧嘴一笑,说:“好东西,多吃一些。”

  

  刘丽芬 屋 纸本丙烯 57x76cm 2014-2016

  吃过早餐,主事的中年人引领他们走进一楼主房。正房又宽又高,沿墙摆着几溜黄中泛黑的皮沙发,宽大得够牛屁股坐,头顶上,悬挂着的水晶灯,如一簇正在怒放的花朵,一个电视,差不多有半面墙大。电视机一旁,挂着死者的遗像,长相平常,是大街上常见到的那种面孔,只是死者微微笑着,细看,那双小眼睛投出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她,有几分不怀好意,她赶紧移开视线。“愣着干什么,快动手。”向秀仙在耳边轻声提醒。

  她们一起把烛台、香炉设好,梨、桔子、苹果三样供果,红事白事,三种供果中,苹果不能少,又摆上米糕等素点心,一起供在一张乒乓球桌大小的大理石桌上。

  “把族谱拿将上来,让我写疏文!”传来师傅戏文样的轻喝。师傅端坐在屋子一头一张大木桌前一个大靠背椅上。带他们进来的那位中年人赶紧从沙发一头拿过一本学生用的练习本,恭敬地说:“先生,刘家祖宗三代的名讳,昨晚我们都写在这上面了。”

  师傅点点头,对着刘大婶一招手。刘大婶取下身上的香包,从中拿出一筒纸,张金丽上前,和她一起把纸轻轻展开,铺在师傅面前的桌子上。

  师傅从自己带的小箱里拿出毛笔、砚台,又拿出一块长长的墨块,刘大婶上前接过墨块,主事的人用茶杯盛了水过来,倒了一些在砚台里,刘大姐便磨起来。师傅把手袖轻轻往上一挽挥动毛笔,刘家祖宗八辈的姓名便一一竖立在纸上。

  师傅的字一笔是一笔,字字横平竖直,只是有的是繁体,她读不来。她们几个燃着香,点亮白蜡烛,摆好供品,跪着念了三个多小时的经,出门来到院里,太阳快偏西了。她们一天念经要跪六七个小时。刚开始跟师傅的那些天,张金丽跪了不到半小时,感到腿脚发麻、肿胀,血好像停止了流动,浑身酸痛难支,很快,周身又变得像石头一样沉,但看到比自己大的几个老人还在跪着,也就不好意思半途而废。一天跪下来,一起身,天地都在打转,人像一摊稀泥,晚上睡在床上,感觉还在跪着。她私下跟向秀仙说不想再干这行了,谁知这个一向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女人愁眉苦脸地摇头:“我说大妹子,找个事儿做吧。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咬牙挺几天,就习惯了。”先出道两年的向秀仙,还交了她不少跪坐的要领:垫膝盖的东西要合适,身子往前倾一点,有时可用一只手托着地面,尽量不要想自己是在跪着。张金丽按她的做,竟轻松了。后来慢慢习惯了,觉得自己变成一棵树,长了根,在地上戳上十天半月也好像不在话下。

  在张金丽和大多数村人眼里,向秀仙是个苦命人。年近五十,长得牛高马大,满头黑发,眼睛明亮,且听说这个女人性欲强得要命。在到花潭村之前,她先后嫁过两个男人,第一个因患这病那病终因不治,英年早逝,第二个带她外出到沿海地区帮人家晒盐,一天下大海游泳,被大浪卷走了,连尸首也打捞不到。她是带着两个前夫留下的两个女儿嫁给村里的黑老二的,但几年后女儿都出嫁了,一个在广西,一个在四川,很少回娘家。她婚后与黑老二生了女儿小银,日子过得风调雨顺。但后来小银在河里游泳被蛇咬了,神经失常,她出来做事,每天只能把女儿留在家里,和两个年过七旬的公婆在一起。黑老二一个人外出打工。向秀仙有空要为女儿洗身子,女儿哭闹,常请张金丽去帮忙。她走路、干活都风风火火,前些天村人都在田地里忙活时,村里人办红白喜事,她是公认的牵头者,在用来设宴的村中心的晒场上,到处都是她嘎嘎的笑声,大碗的烈酒能一口干,村里的男人很少没有被她给喝趴下的,她还像男人一样爱讲粗话,也像男人一样,在人群中歪过身子就撒尿。但向秀仙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公婆,家里好吃好穿的都尽着两个老人,田地里的活计再忙,也让公婆穿得干干净净。更难得的是,她还有一手为孩子“揉肚子”的技艺,孩子们肚子胀气或是膈着,经她那双粗糙的大手一揉一搓,就又能吃能喝、满世界乱跑了。这些,让作为邻居的张金丽不得不佩服她。

  院子里还有几个老人在折金银。向秀仙、张金丽她们取来白纸、黄纸,聚成一堆儿坐下帮忙。张金丽自小就跟奶奶折过金银,干这活手很熟。折不几个,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提着凳子走来加入她们。她喊向秀仙“表妹”,向秀仙问怎么不见刘国友的老伴露面。做表姐的说,红秀身体一向不好,是个药罐子。事发那天,一到现场,看到男人哪样,人就昏死过去了,后来她兄弟赶来,把她接回娘家,现在还没有回来。张金丽发现,人一上年纪就爱说话,只要你给个话头,老人们就会说个没完没了。刘大婶的表姐的也不例外,话头一开,不几句就扯到了今天要超度的对象身上。老人看了看周围,压低声说:“按辈份,刘国友还是我的大兄弟,他实在死得不值,你们没有见过任佳玲那个女人,姓人,却胖得像头猪,有事无事,一张母猪脸搽得像僵尸,一张大嘴搽得像猴子屁股,两只大奶像两个水瓢直晃荡,两扇屁股像两个脸盆,她家小三囡从娘胎里就带着心脏病来到人世上,整天小脸黄黄的,见到一只苍蝇也吓得跪在地上捧着心口。大兄弟心眼好,跟县上的几个单位说了,公家人把小三囡带到上海去免费治疗,飞机来飞机去的,人家没要她家一分钱。我家大兄弟,人家开很大的煤矿,回家从没走过路,都是轿车接轿车送。村里修桥补路盖学校,没有钱跟人家吭一声,十万八万的也就拨来了。去年村里修清风寺,人家三个儿子各出六万。就是这么个好人,生被那个胖母猪勾引了,乐极生悲,惹来杀身之祸。她也没好报,被男人一镰刀下去,差点把一只猪后腿给砍断,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装死。她男人张永明倒是个好人,平时见人笑模笑样的,以前在家爱钓个鱼,我可没少沾光。人家又做得一手好泥水活,在外拿高工钱。可人家心肠软,逢年过节杀只鸡都不敢,都是那女人动的刀。人家一直在外打工,是为治小三的病才回来的……”

  张金丽正听得入迷,刘大婶却要她去给师傅添茶。

  房间里烟雾缭绕,檀香味、蜡烛味呛鼻。阔大的老板桌一端,已经放着好多张正在晾着的字纸,可师傅还在写字,神情庄重得像张国立演的皇帝在批奏折。师傅的茶杯果然空了,她不禁佩服起刘大婶的心细。她轻手轻脚倒上茶,师傅太专注了,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她说:“师傅,喝茶。”师傅放下笔,大大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轻轻锤打了几下腰眼,定定地望着她,说,“你坐下,我这就给你讲讲‘头七’的来历。”她在沙发一角坐下,认真地望着师傅。

  “天干逢七为煞,地支逢七为冲。地支取七位为冲,天干取七位为煞之意。如子午对冲子至午七数甲逢庚为煞甲至庚七数。人死后魂魄附于骨上,到第七日遇天煞地冲因肉体死亡魂魄受激,故而离骨而行,此时,魂魄仍有意识并知晓自己肉体已经死亡,因魂魄在有意识的情况下首次受天煞地冲之激感受之极故而有寻觅被保护的意愿故而有“头七返魂”一说……”师傅的话她有好多都听不懂,可她不时点头。

  师傅说:“生、老、病、死,最后投胎转世,这是宗教用以彰显其文化内涵,同时解决信众内心难以直面‘生、死’困境的方法。所谓‘十殿阎王’之说:亡魂会在‘头七’被鬼差带到第一殿(秦广王),并依照其生前功过而审判,若亡者生前行善则可直登到第十殿去投胎,若无法于第一殿投胎,于‘二七’时到第二殿(楚江王),以此类推:‘三七’到第三殿(宋帝王)、‘四七’经第四殿(五官王)……”师傅口若悬河,一路说来,连气都不喘一口。她不禁站起身来。

  “‘头七’是我们老祖宗传传下来的一种丧殡习俗,指的是人去世后的第七日。死者的亡灵会在‘头七’返家。什么是亡灵,就是是魂魄。若不超凡入圣,一般说来,便成了亡灵。到了‘头七’这天的子时,亡灵回家,家人应在当天举行祭祀活动,给亡灵备一些盘缠,也就是金银,最重要的是要用青竹扎制一架大‘天梯’,让亡灵顺着这架“天梯”爬到天上,这样才能投胎,再经多方周折,最后转世为人。我们今天要做的礼仪就是‘款待十殿阎王’,请十殿阎王降临坛所,以求各殿阎王开释亡魂,免受地狱轮回之苦,早日受度升天……”

  这些话她听懂了,感到有些害怕。好在师傅挥挥手:“这些事一句话两句话是说不完的,讲究的人家接着还会做‘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师傅抿了一口茶,手轻轻一挥:“等有空,我再给你好好讲讲,你去把刘大姐她们几个叫进来,该上疏文了。”

  疏文墨迹晾干,刘大婶拿起折叠好,将一个个名字用刀裁好,师傅手端一杯热茶,指挥着女人们用胶水贴在死者遗像上下左右的墙壁上。师傅接着又用黄纸画了不少符,师傅画的符,有的像一只螃蟹,有的像一个蜈蚣,有的像一只草鞋虫,有的像一个蜘蛛,一张与一张不重样,一张比一张狰狞可怖,符是他亲手张贴在墙壁上的。完毕,师傅交待众徒弟,今天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她和陈大婶、张大婶刘大婶都轻车熟路从包里把三本经书翻出来,双手捧着。

  这时,主家大小都集在了房间,师傅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问,“孝子贤孙都到了吗?”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人恭敬的说:“师傅,都到齐了。”

  这时,向秀仙拿着木鱼,周大婶手持铜盘,张金丽、刘大婶、张大婶、陈大婶手捧经书,肃立在师傅身后。师傅捧起经书,环视了众人一眼,说:“诵度经文,进行度亡仪式!”孝子贤孙一起跪下,几个白皮嫩肉的中年男女也在其间,他们是死者的儿子、儿媳,这些体面人老老实实地跪在自己面前,张金丽感到有些快意。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一时想不出。

  师傅起首:“疏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云南省清宁县花潭乡石头村刘国友户,马家才率徒行礼。竭诚致敬秉烛,焚香稽首顿首……”师傅的嗓音有旋律感,有金属音,美妙动听,跟他平时说话天差地别。

  经声响起,木鱼和铜盘都响在每一个字眼上: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归依光明云、大赞叹光明云,放如是等不可说光明云已。”

  陈大婶的嗓音平平的,张大婶的却有几分含混、刘大婶的高亢有力。在师傅的队员中,张金丽最佩服她:一字不识,可在各种场合念相应的经文,声音最响亮,流畅,少有念错的时候。张金丽加入师傅的队伍不久,刘大婶就告诫过她,一有空就要念经,还说了念经的高妙之处。刘大婶说:“每念经一遍,诸天大圣同时称善,男女聋病,耳皆开聪。念经二遍,盲者目明。念经三遍,喑者能言。念经四遍,跛疴积逮,皆能起行。念经五遍,久病痼疾,一时复形,念经六遍,白发反黑,齿落更生。念经七遍,老者反壮,少者皆强。念经八遍,妇人怀妊,鸟兽含胎,已生未生,皆得生成。念经九遍,地藏发泄,金玉露形。念经十遍,枯骨更生,皆起成人。”张金丽夸她记性好,老人谦和地说:“念念从心起。念佛不离心。不瞒你说,当初我是跟着录音机一个字一个字背的,像松鼠嗑一个个松子。日子一长,经书上的一个个字,就像松子,都装进我肚子里了。”听人说,刘大婶种地时念经,收割时念经,打场的时候念经,煮饭、煮猪草时念经,洗衣物时念经……村人形容她: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她差不多一张嘴都在动着:念经。她跟师傅干这行快二十年了。张金丽觉得自己的嗓音尖尖的,但四条嗓子如四条清浑不一的小溪,汇合在一起,小溪成了小河,便流得连绵不断,且起伏跌荡,峰回路转。

  这期间,孝子贤孙们在师傅的指挥下,无数次起身,跪下。

  “复有他方国土,及娑婆世界,海神、江神、河神、树神、山神、地神、川泽神、苗稼神、昼神、夜神、空神、天神、饮食神、草木神,如是等神,皆来集会……”

  念着念着,张金丽觉得自己完全进去了,虽然那些字都好像从眼睛进去直接从嘴巴跳出,但有一种氛围推动着她,让她念得感情饱满,抑扬顿挫。不经意看了一眼向秀仙,也是一脸迷醉,很享受的样子。她刚入门时,师傅教过她:诵经者可以有节奏地随着流水击石的声音,激起练习的欲望。同时,诵经者的精神状态也很重要,要有感情,双目要炯炯有神,全身兴奋起来,呈积极状态,充分发挥唇、舌、喉位置、共鸣、气息这三者的统一协调作用。师傅的话她听不懂,但几回法事做下来,她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诵经声,日子会失去多少神秘的感觉。难怪刘大婶说,一天不念经,就像一天吃菜没有盐。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连三天法事过后,晚上她一闭上眼睛,诵经声就像雨点一样满脑子飘飞。而向秀仙的木鱼,周大婶的铜盘更是打得有板有眼,跟她们吐出的每一个字配合得天衣无缝。很快,她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师傅说过,好的诵经声是声音的灵魂。灵魂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张金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鞭炮声响起,开饭时间到了。平常,一些人家的鞭炮总是像云彩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天的鞭炮声,却像一场大雨,酣畅淋漓地响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张金丽感到耳朵阵阵酥麻、生痛。硝烟未尽,二十几张铁皮桌上就摆上了场院,这时,两辆小货车慢慢开进来,货车两边的车箱边写着“行善无忧,素食外送”。主事的手一抬,场院上男男女女便上前把仿真的素牛肉、素羊肉、素五花肉、素大肠、素猪肚、素鸟蛋、素鸡、素鱼等十几种素食一一端上桌,张金丽听说这些菜都是用魔芋、蛋白和豆腐、豆筋做的,但看上去每一样都像用活鸡活鸭做的一样,活灵活现,吃在嘴里味道也走不了多少。主家只添了青菜、萝卜、莲藕三个菜,阔大的白铁皮桌便摆得满满当当。当然,这种场合禁用葱、蒜、韭菜。张金丽听肉食者们挖苦过他们这样的人:“口素心不素”,可面对这样色、香、味、形俱佳的美食,她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经意间,瞥见向秀仙偷偷将巴掌大一片真的素牛肉放进一旁的香包里。后来她发现,这个可怜的女人,到哪里做法事,都会偷偷给女儿带一些吃的。每天回村,天再晚,只要她们外出念经,小银都会在村头候着,一见母亲,就会上前翻她的香包找吃的。

  傍晚,又重复了上午的程序:念经,跪拜。暮色苍茫时,迎来了法事的高潮。孝男孝女们有的泼水饭,有的烧香,有的把装在大纸箱里的金银搬到院子一角,焚烧起来,大院人声鼎沸。师傅带着丧主一家大小,口中念念有词,围绕着火堆转圈,手舞足蹈,一头一脸的汗,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亡者的钱财被其他孤魂野鬼所抢。刘家的金银堆得像两座小山,眨眼间就燃烧成两座熊熊的火山,火焰旺得高过围墙,人的脸、眼睛和手脚都被火光镀成金的,看久了让人心惊。金山银山足足燃烧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慢慢弱下来,风一吹,变黑的纸块一下子如骨片一样雪白,很快,又红得如血块子。

  金银燃烧完,鞭炮声响起,一阵紧似一阵。有人抬来了亡灵即将攀登的“天梯”,“天梯”呈“T”字型,高达六七米,上面缀满了用白纸和黄纸扎成的白菊花、黄菊花,一朵比一朵大,又都组成祥云状,一排排上去,尤如一根细木杆上长满了灵芝,这是经从县城请来的匠人一朵一朵地编缀,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完成的杰作。来参加刘家祭祀的亲朋好友都大声称好。轻风吹来,师傅上午绘制的符纸,在“祥云”间时隐时现。师傅双手平端着一把燃烧得正旺的香火,深深作了三个揖,“天梯”抹过汽油,香火还离老远,便“蓬”地燃烧起来。

  鞭炮声总算停下来,世界一时静寂得能听到夜风掠过树叶的声音。这时,师傅运足丹田之气,发出两声吼:“业障随风飘散,真神直上云霄!”

  一股说不出的快意传遍张金丽的周身。师傅的这嗓子,仿佛是她吼出的。

  人群一哄而散,跑进房子里躲了起来,给亡魂升天让路。

  

5

  天气炎热,鸭子泡在河水里半天也不上岸。但村里总算有了一桩新鲜事:省城的白老师到花潭村搞留守妇女儿童调查,乡妇联主席陪着他。姓白的老师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洁白的衬衣紧束在蓝色的牛仔裤头里,凉皮鞋,高个子,长头发,国字脸,大眼睛,高鼻梁,戴着一副眼镜,腋下夹着一个宽大的皮包,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乡妇联主席叫陈佳,大脸短发小眼,粗嗓门,一身运动服,要不是看高跟鞋和胸脯,都会认为是个男人。在村中心的村人用来办红白喜事的晒场上,陈佳介绍说,白老师在大学教书,完成繁重教学任务的同时,他经常深入基层,写了大量有价值的调研文章,各级党委、政府领导在作决策时,常用他的文章作参考。这次,白老师在花潭要呆一个星期,是要在小村作大文章。

  白老师说话了,悦耳的城里人的口音。他说他这次来,主要是调查村里的妇女和儿童问题的,给乡亲们添麻烦了。他的嗓音有着花潭水一样的清亮。接着他说了一大通肯定让大多村人摸不着头脑的什么城乡差别、当代人的生存状态等等的话。最后,张金丽看到白老师的视线在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脸上、身上顾盼了片刻,充满感情地说:花潭人的精神面貌要比我以前在别的小村看到的人好多了。白老师打着漂亮的手势说,一个地方的人只要精神面貌好,就大有希望,就会有更美好的明天。陈佳带头鼓掌。

  在村长家住下来,白老师找了不少女人谈天,但一直没有找张金丽,她很想知道其他女人都对这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谈些什么。

  张金丽正在她家的菜田里间苗。后来下起雨来,不远处河边一棵柳树下,有一个看棚,是以前一个到这里承包刘红英家的田种西瓜的外地人留下的。他想进看棚避雨。走到看棚前,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她有些好奇,放轻脚步,绕过看棚口,把眼睛凑近看棚的缝隙向里张望,看到白老师正在开展调查,对象是刘红英,乡妇联主席陈佳坐在一旁。刘红英一向爱说爱笑。看样子她也收拾过,白衣黑裙,脸面光鲜。讲述时,神情激动,不时指手画脚,妇联主席没有表情,白老师则像张金丽在电视上看到的大领导在听下级的汇报一样表情严峻,不时哼啊一声,又不时往摊在膝盖上的大笔记本上划上几笔。只听刘红英说:

  我今年三十七岁了。二十岁那年从山那边的花果寨嫁到这儿的。花果寨是有花有果,那里哪样花都有,但开得最好看的是白山茶花,可以从秋天开到春天,一开一大山、一大坡。果嘛,桃子、李子、花红、核桃都有,最有名的是酸梨,差不多有大碗大。做姑娘时不爱吃,怀了娃娃以后一回能吃两个。但我们那里山高坡陡,只有地没有田,我们秋后都是卖了玉米、苦荞再换回大米。我男人陈力说,我是嫁过来后才开始长身子的,喝花潭的水,长高了半个头,吃水田的大米,没几天肩膀圆了,胸鼓了,屁股翘了。白老师你是过来人,其实你知道一个女人身子的变化,还不是你们男人的手段?再说我也为他争气,一回就给他生下一对龙凤胎。一回生一男一女还不算真本事。我家大喜二喜天生的聪明,去年初中一读完,两个孩子就被县城最好的中学的校长来给拉走了,免吃免住免学费,天下就有这样的好事。我家陈力,也是个有远见的男人,前几年花了一万多块钱,到省城学会开挖土机,回来没多久就被哨新煤矿请去开挖土机,一个月包吃包住还有三千块钱。那可不是黑煤窑,是当地一个大老板承包的煤矿,是露天开采。煤矿离我们村差不多有两百公里,每个月发工资,他也才回来一两天,蜻蜓点个水就走。

  张金丽忽然感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一回头,是向秀仙,她要起身,向秀仙用力按住她,示意她不要出声。她俩一起凑近看棚。听刘红英说话。

  那里虽说是矿山,但附近就有村子,有村子就有女人,一个男人出外苦钱是对的,两个孩子以后到大城市读书,钱还不是像树叶一样不是钱。但我怕他有外心。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们都不到四十岁,都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他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们女人不怎么样,但一个挖煤炭的壮汉他能受得了,后来经不过我软磨硬缠,他才说了真话,他们十几个男人每人都花五百块钱买了一个充气娃娃,这些娃娃是用塑料做的,真人一般大,都做成明星模样。我是个女人,听了能不伤心?跟他闹,但事后一想也就不想追究他了。这总比那些狗男女真刀真枪的干要好,至少那些塑料女人不会跟我争什么,也不会染一身脏病回来丢人现眼……

  张金丽听了差不多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住。红英最后说,要说日子不好过就没天良了,天天有肉吃,有好衣裳穿,只是长年累月身边没个男人,心像被狗咬似的空。

  红英的两个孩子在县城读书,男人在外面打工,留下她在家里照看两个刚六十出头的公婆,说是照看,其实公婆身体都还好,做饭、养鸡、喂猪样样干得清清爽爽,红英要负责的就是四亩水田八亩山地。但好多活她都不用自己干,收收种种都是到集上喊工来突击,三天两天地就种下了,要不谷子和玉米就颗粒归仓了。平时看上去日子过得挺满足的红英竟然也有满肚子的苦水。

  白老师说话了,眼神不时照应着刘红英和陈佳。白老师说:说来你们不相信,去年秋天我去一个山区村搞调研,那个山村真的叫穷,别说吃饭,连喝水都困难,极大多数人都外出打工了。以前三百多户一千多人的大村,走得只剩不到一百人。这一百多人,因为种种原因留下的年轻女人,只有二十几个。我去的时候,正赶上公安局来村里抓人。被抓的人是一个从县城退休回村一年多的老干部。老干部退休后,嫌县城污染严重,便回村呼吸新鲜空气。老干部长得相貌堂堂,又会养生,六十多岁的人还像四五十岁一样年轻,他又有钱。夜长梦多,凭着种种手段,他差不多把留在村里的年轻女人都搞了个遍。他出事还是因为女人。一天深夜他睡在一个女人家里,不想一个外出打工的男人听到风声,赶回来了,现场捉奸。老干部被男人打得头破血流,却什么也不说,女人受不住毒打,招了,还摘瓜带藤说出不少跟老干部有一腿的女人。后来事闹大了,成民愤了。我通过关系到看守所采访过那个老干部,他很委屈,说他钱倒没花多少,很多女人都是自己送上门的,有时一晚他要应付两三个,简直像是玩命。有的女人还杀鸡宰鸭泡枸杞酒让他补身子。要说他犯法,最多也就是个通奸,属于道德问题。再说农民工进城后遇到的生存困难,城乡人之间观念上的冲突和被歧视的遭遇;农民工进城后情感生活的缺失,也是摆在发展道路上的一个严峻问题。具体说,到城里打工的男人,带女人出去的,还好说,没带的,日子就不好打发了。他们是人,也有性需要,而且,我调查过,干体力活的,这方面的要求更强。民间有种说法,虽然粗俗,但我觉得还靠谱。你听怎么说:二三十岁,时时行,三四十岁,日日行,五六十岁,月月行,七八十岁,看你行……外出打工的,十有八九是青壮年男女,一个月两个月的还好说,时间长了,谁受得了?他们只能不时花个二十元三十元的到一些背街背巷,找个半老女人解决,但那也同样是些可怜的女人。这样就次生了性病问题、社会伦理道德问题。回过头来说我今天在你们村调查的情况吧,也不乐观……

  看到白老师合起笔记本,知道他们的调查结束了,她们赶紧悄悄走开,全身上下全被雨水淋透了。她们藏在一棵大树下。雨停了,向秀仙帮张金丽间苗,说起刚才的事。向秀仙叹了一口长气:“人家红英说得一点不错。现在我们花潭村,简直像个死村,除了几个撒尿都会淋湿鞋子的老男人,连鬼都怕是女鬼。像歌中唱的,雨不浇花花不发。男人怎么能长时间不沾女人,女人又怎么能长时间不沾男人。还有一件事,说出来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有一天我口渴,就想去秀芬家菜园摘一个黄瓜吃。脚还没有跨进黄瓜棚,就听到猫叫春,要死要活的。我以为是我的耳朵不依使了,猫叫春都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我从没有听到过猫在大白天叫春,顺着声音走去。你猜我瞧到什么,我瞧见秀芬和春花,在一块塑料布上,光着身子,像男人女人在干那事,你摸我的奶,我亲你的嘴,恶心死个人。”张金丽听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秀仙却不管不顾地说:“走出瓜棚我狠狠啐了她们一口,觉得她们猪狗不如。但晚上睡不着,想起她们,不仅不嫌弃了,反倒羡慕起她俩来了,她们都在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我们活了半辈子,有时身体想要,还不是像小猫抓心一样浑身难受得不行,难怪老话说人都有七情六欲。人家白老师刚才讲的,就更有道理了,毕竟人家是文化人……

  张金丽感到站在面前的向秀仙,像个陌生人,不敢再看她了。

  

6

  “行法弟子来到此,玉皇差我开财门。阴阳二门齐打开,有请五路财神到。”

  师傅上身红绸衣,下身白裤子,手持三炷香,在河口村村民陈真勇家的堂屋忙活。案台上,摆着水果三样,清茶五杯,香九根,烛一对。师傅对着案台作了三个揖,朗声诵读开财门的第一段口诀。师傅的嗓音如沉钟鸣响,威严,丰厚,极具穿透力。

  刘大婶第一个开口叫道:一来开财门,

  向秀仙紧接着:二来进元宝。

  周大婶紧接着:三来三吉利,

  陈大婶紧接着:四季发财好。

  张大婶紧接着:五子早登科,

  张金丽紧接着:六位高升早。

  张金丽和她的几个大姐大婶也都穿得过年似的红红绿绿,她们一脸是笑。六人一轮喊完,齐声吟诵:

  七开七得胜,八仙上寿好。

  九开久久长,十代为官不短少!

  师傅接着念道:哪时站桑,哪时砍木,主人在听,长华吉祥。鲁班大门三尺三,主家叫我请财神:左边门锤金来定,右边门锤银来打,贵妃门窗两边亮,还有钻石两面门……

  师傅的声音来自喉咙的深处,甚至是肺腑,清晰而低沉,绵绵不绝。

  做开财门、祝寿、给孩子过生日、孩子考取大学等红事的法事,是张金丽最快乐的时候,在她的感觉中,比小时候玩游戏还开心。

  请他们做法事的陈真勇家有六口人,却挤在两间歪歪斜斜的土房里,他们还没有到这个村前,就有人告诉过他们,陈家三四年前可是名符其实的大户人家,后来男主人迷上赌博,把家败了,请他们来“开财门”,是想重振家业。

  她们正折纸钱时,刘大婶又要她去给正在屋里写字画符的师傅添茶。

  为红事办法事,师傅也很放松,见张金丽认真地看着他写了一桌子的“财神榜”,师傅说:“金丽,来,我教你写几笔。”张金丽吓得连连拍后退,说,“我这双手,使锄头还顺溜,你要让它写字,就像让瞎子穿针。”师傅把笔平平地拿在手中,师傅说:“你有初中的底子,在我的几个徒弟中,数你文墨最深。你年轻,心又灵,有悟性,不要小看自己。只要肯学,保你写一手好字。师傅年纪大了,眼神一天天不济了,将来你学成了,也好帮个忙。来,我教你。”张金丽紧张得都想往外溜了,师傅走过来,轻轻抓起她的右手,把笔硬塞在她手里。师傅说:“写写你的名字让我看看。”师傅亲手在她面前摊开一张黄纸。再不动手就说不过去了,她硬着头皮,回想着当年上学时老师教的握笔姿势,下笔要点,头脑一片空白,笔却在纸上抖动着,一笔一画,三个字在纸上出现了,如同用粗粗细细的树枝搭成的,战战兢兢,缩头缩尾,连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师傅近近地站在他身后,说不错,有笔锋。刚要放下笔,手被师傅抓住了,师傅不容置疑地说:“来,我们先学‘天地国亲师’五个字。”她感到她的手像一只小羊,被师傅绵软而又有力的手牵着,在黄色的大纸上从上到下走了一番,接着第二遍又开始了。她的脖颈感受到师傅温暖的鼻息,接着闻到了师傅嘴里呼出的带着早餐吃过的香菜的气息,全身上下紧得透不过气来,手在师傅的大手中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时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师傅发话了,师傅平静地说:“金丽,把刘大姐叫来,该上表了。”她松了口气,孩子一样冲出门。

  向秀仙打了她一下,一脸神秘地问:“我说金丽,你跟师傅呆了这么长时间,你们做些什么啊?”

  张金丽脸一红:“她教我写字,可我写的像螃蟹爬的。”

  向秀仙嬉皮笑脸地说:“原来师傅是在培养他的接班人。”

  张金丽连连摇头:“别说师傅没有这种想法,就是有,我也不愿意。等春节明国回来,我就说服他,让他带我出去打工。”

  向秀仙用男人一样的眼神把张金丽瞄了个遍:“想男人了,熬不住了。”

  张金丽冷冷一笑:“难道你不想?”

  向秀仙一脸苦笑:“想也白想。”

  天黑定,焚烧纸钱,又烧了开财库符,纸火一熄,师傅念起了咒语:“祖师敕法来开库,本师敕法来开库,不开别人库,不助别人财,专专要开真勇财库来。开启财库库满盈,金银财宝永不缺,赐下正财,偏财,横财,就手来。吾奉太上老君敕,急急如律令。”

  第二天晚上开始造财库。第三天开始补财库,师傅念补财库咒语。

  “一炷清香透天庭,二炷清香入地府,三炷清香来请神,焚香献吊闹纷纷,拜请库官降坛前,弟子家才一心专拜请,拜请阴阳二界库官神,助法弟子家才补财库,先化通宝充地府,阳间财宝换得来,阴间地府银库满,阳间金银满堂开……”

  一念七遍。

  

7

  向秀仙发现她养的一只鸡不吃食,有生病的苗头,赶紧杀了,把张金丽和婆婆请去她家去吃,大热的天,可向秀仙弄了火锅,把鸡肉砍成块煮得烂烂的,投进萝卜、蒜苗、花菜一锅煮了,连电磁炉一起端到木桌上。如往常一样,小银端着一大碗菜饭出门去了。她的公公婆婆坐在主桌上,和言悦色,自自然然。向秀仙不断往两个老人的碗里夹肉菜。吃了一会儿,公婆就走了,说到外面转转。他们刚走,向秀仙向张金丽做了个鬼脸,放下饭碗,起身到厨房一角的一个酒瓮里用提子提了一海碗酒端过来,用两个碗分了,每人面前摆了一碗。张金丽连连摆手,说不会喝。向秀仙大笑,说这是果酒,又不是敌敌畏,不会死人的。再说这么热的天,这么长的夜,喝了酒也好睡个囫囵觉。张金丽用舌尖沾了一下,不辣,甜甜的,还有蜂蜜的味道,便响响地喝了一大口,刚开初都是向秀仙劝酒,后来,她自己抢着喝,向秀仙要她慢点,说这酒有后劲,她不听,不一会觉得身子轻起来,向秀仙说什么,她只会笑。两人吃喝着,天不知不觉黑透了。向秀仙提议干脆去河里泡个澡,这时张金丽才觉得汗水把前胸后背都泡透了,身上湿漉漉黏乎乎的,感觉像条泥鳅了,点头同意,头重脚轻回家拿了毛巾洗浴液。

  花潭地处亚热带气候,在河边生活的男女,守着花潭河,差不多一学会走路就会游泳。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花潭河的,在河里泡了一会,才听到水声和虫鸣。张金丽上岸洗头,向秀仙用毛巾为她擦身子,先是擦背,接着是屁股、大腿,向秀仙一直擦下去。后来,向秀仙与她面对面,用手直接擦她的脖颈、乳房、腹部,一直往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让她感到口干舌燥。忽然,她感到向秀仙把一片热热的东西伸向她的嘴唇,热乎乎的,又软又香,不禁张开了嘴巴。她们倒在河边白天被太阳晒过还有些温热的沙滩上,像两条蛇在缠绕。

  在小银的喊叫声中她醒来,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脸一下热得像面前有一堆大火,觉得像是做了一场以前从没有做过的梦。但她打定主意不再理向秀仙了。心随她愿,一连几天,向秀仙见到她远远掉头就走,到大棚打工也不跟她在一起了。星期五晚上,小银又哭又闹在隔壁大声叫她“金丽姨”,叫得天翻地覆,不少村人都来看热闹,她忍不住了,刚出门,差点与向秀仙撞个满怀。

  为小银洗浴的时候,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连眼神也不交流,向秀仙脸白如纸,神不守舍,要不是张金丽手快阻挡,她差点把滚水浇到小银身上。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张金丽有些自责,一直板着的脸松活下来。小银懂事,一声不吭,但脸上有了淡淡的忧伤。当张金丽要出门时,小银忽然上前抱住她的大腿,抬头望着她的眼睛,声音颤抖着问:“金丽姨,以后你还来为我洗澡吗?”

  “看你这孩子多心,我不是来了吗?”张金丽强颜欢笑,重重地亲了一口小银的脑门,一转身,看到向秀仙的眼睛红了。

  向秀仙把她送到家门口,忽然在她面前跪下了。她赶紧拉起她。向秀仙说,金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对你做了猪狗不如的事,我们好好的姐妹情谊,被我给毁了。昨天夜里,我还做了一个梦。农历六月十五,我和婆婆到清风寺敬香。爬上寺里的台阶,我一抬头,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在寺院打扫卫生,我细瞅,是你。你剃了个光头,一身尼姑打扮。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婆婆也看到你了,她也张大了嘴巴。我们找到住持打问,住持双手合十,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阿弥陀佛。你们是说如莲。如莲?我一愣,说不出话。婆婆也糊涂了,说:如莲?她叫金丽啊,跟我们是一个村的,有儿有女有男人。住持点点头,告诉我们说,你是几天前才到寺里的,苦苦要求出家修行,说今生不求富贵来生不求荣华,最大的愿望是干干净净过一生。她还一次性捐给我们寺里五万元善款。听了住持的话,我吃了一惊,我婆婆的眼珠差点蹦出了眼眶,她高叫道:老天,五万?!住持眉头一皱,说:贫僧看她有善缘,便收她为徒,还亲自为她剃度,并赐了他一个法名,如莲。阿弥陀佛。从梦里醒来,想着梦中看到的事听到的话,我哭了。我想是我害了你,才让你走到那个地步的。可凭良心说,屁大个事,又不是吸毒,染上就摆脱不了。以后我们别说不做,连想都不要想,就不得了,你怎么就要出家?醒来后我还是不放心,跑到你家里,你不在,我慌了,又跑到河边,远远看到你在菜田浇水,才松了口气。你说我下贱不下贱……

  张金丽不由感动地抱住她,哭出声来:“我怎么会怪你,要怪就怪这个世道,让好好的鸳鸯满天飞……”

  

  刘丽芬 落 纸本丙烯 76.5x57cm 2016

  后来两人还是相处得貌合神离,向秀仙连法事也没有跟师傅去做了。有一天张金丽外出念经回村很晚了,在村头,夜色朦胧中,看到小银披着牛皮一个人站着,一见到她,就扑上来,翻她和香包。她心一动。那晚小银一无所获,却一声不吭地跑了,她隐隐心痛。以后再外出念经,就不忘偷偷摸些瓜果或素鸡素鱼放在香包。

  

8

  仲夏到了,大雨洗过的天空又明净又清澈。河谷两岸的草木绿得发黑。张金丽家后墙,是一片玉米地。夜晚,她会听到玉米“咔咔”的拔节声。这使她想起早些年像这样的季节。那时,花潭河谷两边,你随便站在一条田埂或是趴在一头牛的背上,连续不断地闯入你的视野的,除了稻花还是稻花,绵延数里,耀人眼目,阳光一样金黄的蜂群,翅膀总被花粉扑满,到处是在花粉里打滚的蚁虫,每一缕风都饱含着纯正的粉香。而现在,一出村头,都是白得刺目的塑料大棚,风也像是直接从县城的下水道吹出来的。

  月芽开着三轮车来接婆婆,张金丽知道她家的早玉米又成熟了。月芽带了很多来。早玉米是月芽天不亮就下地,带着露水掰下来的,张金丽一大锅煮了,熟了,不等冷下来,就抓一包啃起来,久违的青玉米的香甜糯润,灌满她的口腔。月芽还带来几块腊肉和几只活着的田鸡,中午她们用田鸡熬稀饭。煮好后,她盛了一大钵要婆婆端了送给小银家。田鸡肉滋嫩可口,稀饭一入口就化了,还有香喷喷的腊肉。她和婆婆吃得不断地打嗝。小银端着空碗进来了,面如纸色。张金丽知道,小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上个月的一天,向秀仙的小侄子结婚,带着公婆去赴婚宴。中午,张金丽洗了攒下的一大堆衣物在院中晾晒,小银大呼小叫着冲进家来,一大群四五岁大的孩子跟在后面,一张张小脸上神色惊惶。张金丽一看,一条条红蚯蚓似的血线从她两条柴火棒似的双脚杆上爬下来。张金丽轰走了孩子们,把院门反锁了,掀开她披挂的牛皮一看,小银来了初潮,松了口气。小银紧盯着张金丽,说“金丽姨,今天没有蛇咬我,可我流血了,我怕是要死了。”张金丽拍拍她的肩膀,笑了,说:“女孩子长大了,每个月都会流几天血,一点也不要紧。”找来卫生巾为她处理好,又反复对她交待了半天。晚上,向秀仙回来,她又上门打了招呼。这孩子到底心性聪慧,再没为这事找过大人的麻烦。只是到了洗澡的日子,小银死活要她的金丽姨。张金丽给她盛了一满碗田鸡熬稀饭,她一低头,端着跑出院门。

  收拾碗筷时,她收到小儿子的短信,说是就要放暑假了,要她赶紧将路费打给他。正午,婆婆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便跟女儿走了。天气很好。婆婆一走,她便把婆婆的被褥拆下,放进洗衣机,洗了晾在场院上的塑料线上,接着她又拆洗了自己的被褥。时间还早,身上热得汗淋淋的,她用温水冲了个澡,感到轻爽多了。肚子里又是青玉米,又是田鸡稀饭,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她一点食欲也没有,便打开电视,一屁股坐在在沙发上。手机响起来,是师傅。她一轱辘坐起来。师傅说:“金丽,方便吗?”

  婆婆不在,她笑着大声说:“方便啊,师傅。”她等待师傅告诉她明天要去哪里,干什么,可师傅就是不出声。她只好等着。就在她以为师傅已经放下电话时,师傅说:“金丽,我不好。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天气炎热时,师傅累久了的时候,有时会“发沙”。浑身发冷发抖,周身的皮肤起鸡皮疙瘩,面色赤红,恶心呕吐,全身酸痛,但只要刘大婶在场,帮他拿捏几下肩膀、脖颈和虎口,身体又完全恢复,像没事的人似的。她学着刘大婶也给师傅拿捏过。

  “我今天去山上挖了一天草药,刚刚回家,感觉透不过气来了。”师傅近乎呻吟似地说。“你叫师母先帮你捏捏。最好找一支石滴水吃了。会好的更快。”“昨天她就去清风寺朝斗去了,说好要明天下午才回家。我不服吃石滴水,闻闻都想吐。我本想打电话叫刘大姐,但她这么大年纪,腿脚又不好使。”“师傅,你先躺着,我很快来。”师傅挂了电话。她把已经晾干的被褥收回家,天完全黑了。

  师傅肯定没有吃饭。她从冰箱里端出中午剩下的田鸡稀饭,用一个搪瓷口缸装了,又把月芽白天带来的腊肉拿出来一条,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带给师傅。想叫向秀仙做个伴,都走到她家门口了,但一转念,还是走开了。

  

9

  师傅家住村头,一个小小的院落,却种着几棵桃树、柳树,供他做法事使用。“桃枝柳枝打鬼。”在花潭河谷一带,三岁的孩子也会这样说。

  供桌上摆着三只香炉,亮着三盏油灯,菜油的芳香弥漫着小小的堂屋。师傅家的油灯长年不灭。一阵风吹进来,张金丽又闻到了新鲜草药的气息,师傅一定是把他白天采回的草药晾在厦子上。

  师傅目光如豆,整个身子窝在一张藤椅上。用受了大人的气的孩子一样的眼神静静地望着她。师傅这副样子,张金丽感到可笑又可怜。她上前对着师傅的肩膀一阵拿捏,接着又掐了几下师傅的虎口。这期间,师傅一直闭着眼睛。天气闷热,又出了一番力,她感到身上微微出汗了。想再重复一次,师傅睁开眼睛,说:“好了。”

  师傅家的厨房她上次来拜师的时候进去过。她走进去,拉亮灯,打开电磁炉,热了稀饭,端上来递到师傅手里。师傅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像在想什么心事。但师傅总算吃完了。她洗了碗和自己的口缸,想跟师傅道个别,回家。场院里洒满星光,时间不早了。

  她要走时,师傅关切地问:“金丽,你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张金丽一愣:“没有啊,我好吃好睡。”

  师傅严肃地说:“你嘴里呼出的气可不好闻。本来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我是医生。”

  张金丽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师傅说:“一副药的事。我这就去给你配。”师傅说着拉开一间屋子的门,端着一个水杯走了进去。一股药香溢出,是师傅的药房。药房里窸窸窣窣了一阵,师傅端着水杯走向饮水机冲开水,张金丽赶紧上前,从他手中要过杯子,自己冲水。

  “冷一下,喝下去,睡上一觉,保你明天五脏清新,吐气如兰。”师傅淡淡地说。

  药水又苦又涩,还散发着浓重的腥膻味儿,但她屏住气,一口喝干了。

  师傅说:“药性来得很快,你坐下歇一会儿再走。现在是夏季,最易心火发热,回去后记着多吃些红豆。红豆性平,能清热解毒,健脾益胃,利尿消肿。”师傅的话让她自然起来

  师傅说得没错,药性来得很快,她坐在沙发上不到五分钟,就浑身发热,紧接着,周身像一个装满水又被扎了数百针的塑料袋,汗水淋漓而出。楼板和油灯旋转着,向她扑来,师傅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轻轻飘来。师傅说:“真好。”

  梦中也没有出现过、但师傅在做“头七”那天对她讲过的情景发生了。她看到魂魄离开了自己的身体,飘到半空。魂魄其实像一团白光,只是长着一只孔雀羽毛花纹那样的眼睛,孔雀羽毛花纹那样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师傅脱她身上的衣物,师傅叹息着,像她白天剥那几只田鸡的皮一样,小心翼翼。很快,自己便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大床上了。

  对了,魂魄还长着一只海螺样的耳朵,海螺样的耳朵听师傅说:“上回我教你写过字,这回我教你画符。哦,真是水灵灵的像豆腐。”师傅手中没有笔,面前也没有黄纸。师傅直接用手指头在那具肉身上画起来。师傅的手指时而蜻蜓点水,时而龙飞凤舞。那具肉身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师傅又伸出肥厚的舌头,在肉身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地画拉起来,一个角落也不放过。时间变得一下天长地久,忽然,她感到魂魄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那具肉身有了感应,先是绷得铁皮一样紧,很快,又变得像箭射出去的弓一样松。身子一会儿像石头一样沉,一会儿变得纸一样轻,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她感到口干舌燥,回到她跟向秀仙在花潭河的那个夜晚,心就要跳出喉咙,可耻的欲望像水一样在周身流淌。身体自己完全摊开,躺成一个白白的“大”字,她感到自己就要死去。有声音喃喃道:“哦,真是水豆腐。”双眼朦胧中,她看到向秀仙在慢慢地脱她自己身上的衣物,露出什么都比她大一号的身子。

  就在这时,魂魄又再度脱离她的身体,海螺样的耳朵听到阵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孔雀羽毛花纹漂亮的眼睛看到,张永明腰别镰刀、左手捧着被砍伤的右手,一步步走来,张永明三十多岁,笑模笑样,一张小脸甚至还有几分男孩子的羞涩。但张永明的脸色说变就变,一下变得像寺庙里青面獠牙的雷公,张永明反手把镰刀从后腰上拔出来,高高地举起来。紧要时刻,魂魄回归她的身体,她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一头撞开师傅,夺门而出。

  

10

  在小银的叫声中,张金丽醒来,不用看就知道已经是下午三时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

  师傅、刘大婶都在自己面前,师傅坐着,刘大婶坐着。她下意识地掀开被子,自己穿着昨天去师傅家的那身衣裤。她松了口气,但感到浑身酸痛。刘大婶一下把她的手紧紧抓在手中,眼泪汪汪:“大妹子,你快把师傅和我吓死了。”

  她不说话,只把目光散针一样扎在师傅脸上。师傅把眼睛对着上空,说:“金丽,都是师傅的错,昨晚让你吃错了药。”张金丽闭上眼睛。刘大婶又握紧了她的手:“大妹子,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师傅都跟我们说了。你吃过师傅的药一走,师傅去收拾药房,才发现了自己用错了药,怕发生意外,赶紧开车到我家把我叫来,我跟师傅打着手电出门不到一公里,就看到你倒在路上一丝不挂,人事不省,你的搪瓷口缸摔得远远的。师傅开车和我一起把你送回来,我们一直守到现在。我和师傅可是一夜没合眼,水也没喝一口。”

  张金丽黯然神伤,泪水扑籁籁滚下脸颊,刘大婶用自己的手袖为她擦了,说,“想开些,吃五谷杂粮的人,哪有不生病的。昨晚的事,我会把它带进棺材。”她的泪水流得更快了。这时,小银进屋来了,她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张金丽哽咽着说:“小银,你去外边玩耍吧,我生病了,会传染给你的。”孩子听话地埋头走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师傅点点头,他转向刘大婶:“你也出去一下,我跟张金丽单独讲几句。”张金丽紧抓着刘大婶的手不放,刘大婶说:“金丽,要听师傅的话。”说着用力挣脱她的手,慢慢出去了。

  张金丽一下坐直身子,横眉冷对。师傅定定地望了她一会,不动声色地说:“金丽,那药是我为县城一个阳萎不举的男人配制的。服了那样的药,出现一些幻觉,是正常的,你千万不要当真,把它当成一个梦就过去了。我都叮嘱过刘大姐,这事不准外传。师傅一大把年纪的人,说话是负责的。”师傅的口气有几分威严了:“再说,也不光你长着嘴。”

  “你给我滚出去!”张金丽手指着房门,恶狠狠地喊道。

  听到她的喊叫,刘大婶进来了。

  师傅伫立不动,婉切道:“千错万错都是师傅的错。张金丽你消消气,等你养好身体,有的是活干。你要想开点,从长计议。”

  张金丽想啐他一口,但当着刘大婶,她忍住了。

  师傅和刘大婶走后不久,她收到大儿子的短信,说是他处上了一个女朋友,等弟弟暑假回来,他就把女朋友带回家,“让奶奶、妈妈、弟弟把把关”。

  刚看完大儿子的短信,她又收到一个,是师傅的。她从没见过师傅发短信,也从没收到过师傅的短信。但师傅发了,她收到了:“金丽,要不要我抽时间跟你公婆和明国解释解释?”

  她关了手机,在浴室里把自己洗了又洗,大半瓶香波全用完了。她突然想念经。她把自己二十多本经书一一翻出,最终还是挑出《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关门闭户,在香炉里燃起香,打开经书。刚开始时,她还想着自己是在超度自己,后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声音里,什么也不会想了。

  “……佛告文殊师利:譬如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地藏菩萨证十地果位以来,千倍多于上喻……”

  期间,她除了听到小银的数次叫声,什么都没有感应到,她把自己变为寺院里的诵经机,没完没了,周而复始。

  “复次虚空藏菩萨:若现在未来,天龙鬼神,闻地藏名,礼地藏形,或闻地藏本愿事行,赞叹瞻礼,得七种利益:一者、速超圣地,二者、恶业消灭,三者、诸佛护临,四者、菩提不退,五者、增长本力,六者、宿命皆通,七者、毕竟成佛……”

  一读一夜两天,水米未进。

  第三天,她发了一条短信给师傅,两个字:“师傅”。

  师傅回她三个字:“想通了”?

  她还是回了两个字:“师傅”。

  这次,师傅只回她一个字:

  “好”。

  日子一天接一天,却俨如死水,波澜不惊:外出念经,到大棚打工;外出念经,到大棚打工。这天又是星期五,晚上,给小银洗过澡,向秀仙把她送到家门,四下望了望,忽然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金丽,最近有人在造你的谣……”张金丽摔开她的手,木桩般竖在向秀仙眼前。向秀仙又睹气般地拉住她的手:“金丽,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是要说,我是好心。有人说你跟师傅不清不白的……还看到他到你家过夜……”张金丽愣住了,但很快摔开她的手,一把拉开门,人一进院,狠狠摔上。

  

11

  这年,月芽家的青玉米成熟,又开着三轮车来把老母接到花红寨享几天口福。这天,在紧邻村头塑料棚里摘黄瓜的人发现,张金丽的男人明国回来了,是正午。他走进大棚,一脸是笑地给几个老头发香烟。男人一身大包小裹,看样子在城里刚打理过,头发剪得很短,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有人问他:不年不节的,回家做什么。明国有几分得意,说,带他们的老板信任他,指派了几十人要他负责一个工程。他回来是要把媳妇叫去给大家做饭。他想好了,老母亲的事,他会说服月芽带到他们家去照看,开他们工资,花红寨人挣点钱不容易。见他左顾右盼,他们告诉他,张金丽今天没有外出念经,也没有到大棚干活。昨天收工,张金丽对他们说,她这几天老头晕眼花,是不是身体有什么大碍了,想到县城检查检查。说不定,一大早她就进城看病去了。有人打趣:你怕是要到晚上才能见到她了。

  明国嘿嘿一笑:“都老夫老妻了,早见晚见都一样。”

  有人笑说,你事先打个电话告诉她你今天要回家,她不就在家等你了,说不定还要给你杀鸡摆酒……

  明国的冲劲上来了,打断那人的话:“难道我回自己的家,还要向谁报告?”大棚里的男女都被他认真的样子给逗笑了。

  几个老头还没有抽完明国发的烟,听从村里传来小银歇斯底里的大叫:“金丽姨,金丽姨,国发叔回来了!”紧接着,人们听到砖头摔破玻璃发出的那种让人耳麻的哐啷声,不约而同钻出热烘烘的大棚,向村里赶去。明国还站在自家紧闭的大门前,二楼一道窗玻璃被砸得四碎,小银站在她家的屋面上,手拿半截砖头,不用说就是她干的好事。人们都奇怪,小银平时是从不乱砸东西的,是不是病加重了?小银还喊大叫:“金丽姨,金丽姨,国发叔回来了!”人们都说,张金丽肯定不在家,这时,门轻轻开了,张金丽满头乱发、两眼惺忪地出现在自己男人和众人的面前。“头一直痛,吃了一把药,差不多睡死了。”说着,忽然抬头深深地望了还站在她家楼面上的小银一眼,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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