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夏天,他参加高考,水平超常发挥,分数自然漂亮。
一家人乐坏了,正在出差的父亲甚至连夜赶回家,准备共同打好志愿填报这第二场硬仗。如何把每一分都用到极致,最终被一所与分数恰好匹配的好大学录取,是一门谁都没接触过的学问。
那几天,父亲四处找人探听情况,家中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交织着掩饰不住的骄傲神色。这是在他成长阶段中,为数不多与严厉的父亲拥有这么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十年寒窗,他的人生半径只在书房,“回来啦”“多吃点”“起床了”等简短对话,父亲送上一盘水果后又退出去的身影,以及门外特意调低的电视音量,是父子俩最多数的日常。
其实,他的心里是有些委屈的、不甘的。他憧憬过无数回要当一名记者,早就看中了某所传媒学院。明明未来属于自己,为何在这么重要的人生抉择时刻,管了自己十八年的父亲又要跳出来横加干涉?但大人的看法确实底盘很稳,认为这个分数完全可以冲刺985高校。理科更好就业,这是不争的事实。
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碍于父亲过来人的权威,他机械地勾选上那些陌生的专业,与少时的梦想背道而驰。
结果,志愿专家的指导全是狗屁,父亲无比看好的王牌专业分数空前高涨,他被调剂至法学系——一个在理工类见长的院校里,纯粹为凑数而新开的边缘专业。
人生最長的暑假,阳光日日沸腾,他整个人却犹如冰封雪裹,整日闭门不出。父亲计划安排一场旅游犒劳儿子,细心做了海南七日游攻略,却被他一口回绝,以示抗议。看着原本自以为是的父亲如今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他心中滋味难解,也不知是后悔占了上风,还是怨恨更多一些。
大学开学,他被任命为学习委员,才知道自己是全班最高分,唯一的理科生。看着室友纷纷竖起大拇指,是围观珍稀动物一样的赞赏眼神,神情讪讪的他不觉得有什么可骄傲的,折翼之鹤落入鸡群的失落感,像细胞分裂一样不受控制,继而癌变为人生被耽误的无尽恨意。
不爱一门专业,处处都是掣肘。逻辑严密的法理学,他学得很吃力,稍微一恍惚,又不知道老师讲到哪一页了。在班上,他很快泯然众人矣,刑法学还挂了科,补考低空惊险飘过,学霸光环很快消失。
知道儿子难过,父亲常常打来电话宽慰,为他分析专业前景,告诉他李叔的儿子在北京当律师月薪5万了……“你就别为自己开脱了,专业选错了就是选错了。”他一句话怼回去,挂断电话。这种事后诸葛亮行为,和划出伤口再贴纱布没有区别,根本于事无补。
从大一到大四,就业压力始终像一块巨石。作为精英者的竞技场,法律就业门槛很高,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作为第一大考,让人脱一层皮。饶是他拼尽一切总算夺得一张入场券,也要承受漫长、艰苦的实习期。带着对未来的惶恐,他苟延残喘地毕了业。
情绪消极地工作,境遇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新人先从底层的律师助理开始,他只有每天80元的生活补贴,却要承担文印、归档、保洁、取快递等所有杂活,还要被带出去陪当事人喝酒,低眉折腰争取案源。不快乐的时候,他总会懊恼,如果当初不是父亲多事,今日的他会不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本身就是性格刚烈之人,不容于世俗是迟早的事。有一天,他与主任律师爆发激烈争吵,当场拎包走人,草草结束这份才持续了三个月的工作。仿佛是有心灵感应,那天父亲不停地给他打电话,却被躺在床上的他全数挂掉。起身到窗前洗漱,他才发现父亲不知何时竟然已站在楼下院子里,两代人,就这么隔窗对峙,隐忍而悲凉。
看着儿子没出什么事,从镇上赶来的父亲放下心来,朝他挥挥手,也没有上楼坐坐的意思,转身又风尘仆仆地离开,想必是怕自己被拒之门外。躲在窗帘后的他,一瞬间有些鼻酸。
不知何时起,父亲的权威在他人生中徐徐退场,不敢再为他做任何决定,对他说一句重话,除了每月雷打不动地汇来生活费,两人的交集被距离冲淡——这口怨气,他一直没能咽下。
28岁那年夏天,又遇高考日,只是曾经赶考的青涩少年已是意气风发的成年人。前两年,他以壮士断腕的勇气与不喜欢的法律专业告别,自学新闻理论,去传媒系蹭课,鼓起勇气面试报社,直到如今成为主力记者。虽然走了一条耗时数年的弯路,但好歹回到了想要的人生轨道。
清晨,他开车上班,特意在后视镜上绑一根红丝带,表明可以随时为考生服务。十字路口,一个四处拦车的妇女格外引人注意,但又因为没有哪一辆车愿意为她停留而显得很无助。
“怎么回事?”他摇下车窗。原来是一位考生家长,女儿的裤子上有金属拉链,安检仪器疯狂报警,离最后入场时间只有十分钟,她得赶紧把新买的裤子给女儿送去。大街上、人流中,人过半生的妇女作势就要下跪,被他一把拦住:“赶紧上车!”
一路狂踩油门,还闯了个红灯,终于按时把人送到考点。看着目送女儿走进考场的妈妈激动得双肩颤抖,驾驶座上原本平静的他,于似曾相识的画面前,泪水忽然疯狂滑落。
他想起了高三那年为自己鞍前马后的父亲,学着去水库边钓鱼给他煲汤,花重金求一尊文曲星供在家里,为了不干扰他学习甚至戒了麻将,还在他高考那两天特意穿了件滑稽的红色衬衣冲喜……对于每一名家长而言,子女奋战高考,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渡劫?
他终于肯承认,这些年,不过是因为一次失误,父亲就沦为了出气筒,一个供他随时无理取闹的无辜载体,承载他因为能力不够、不愿吃苦、运气不佳而酿成的所有困顿和不满。
岁月开弓箭,何以能回头?倘若每一步都放任他自己选择,又怎敢保证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而这行稳致远的步伐里,终究饱含父亲充满爱意的搀扶。
他掏出手机向单位请了一天假,掉转车头,一路驶向有父亲在的故乡。今天,现在,下一秒,他想紧紧拥抱父亲,像儿时一样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送上一句迟到的“对不起”,然后带着父亲出门走走,手牵着手的那种。
因为家乡栀子花已盛开,一片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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