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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格丽鹉

时间:2023/11/9 作者: 意林原创版 热度: 10753
鲍尔金娜

  蓝毛是一只鹦鹉。

  一年前的某个周末,微雨,我去木樨园买成衣制作课需要的布料。当我抱着三米绒布踏着泥浆往回走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了,莫名往路右边看。视线穿越烤红薯的小车和炸毛鸡蛋的摊子,落在一只正在台阶上蹦跳的鹦鹉身上。我站住了,惊奇于自己怎么会看到远处小小的它,更惊奇于它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市场里虽有卖羽毛饰品,但似乎不见有人残忍到现场拔鹦鹉毛加工的。我缓过神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处俯身观察。是只蓝色的虎皮没错,仅比麻雀能让人稍多些惊喜。可它少一只脚,这太罕见了。我以为自己遇见了珍稀变异品种,但仔细一看,它那只独脚之纤弱伶仃明显难以用来支撑身体。它的翅膀虽然健康,却没了飞翔的力气。看着这只鹦鹉在我面前难堪地两步一晃三步一摔,我顿生悲悯,满脑子都是它被主人掰断脚后扔进垃圾桶的惨烈画面。与它互相打量两三个回合之后,我迅速脱下牛仔服把它罩进去,一路捧回我在地坛公园附近租下的房子。

  我把这只老鹦鹉拿出来放在客厅饭桌上的时候,它已闹腾得筋疲力尽。可从它愤怒和惊恐的眼神里我明白,它想当然地认为我是个浑蛋,与以前虐待和遗弃过它的人一样。我忧伤地忍了,去超市给它买来小米(因为以前家中养过的白玉鸟爱吃小米,我希望它们食谱相近),撒在桌上等着它吃。

  等待它克服不信任屈尊进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从无声期待到出声鼓励再到昏昏欲睡,直到绝望离去后它才停止装死,用独脚艰难地蹦进小米堆里,以禽类的方式狼吞虎咽起来。

  我想了许多英文名和中文名,有的美丽而拗口,有的好喊但傻气十足,都不符合它朴素沧桑的气质。末了,我决定就叫它蓝毛,名字朴实简单点儿,按农村老人们的话讲,命壮好养活。真希望如此。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我已忘记了家里有蓝毛这回事,出屋时猛然听见它叫,被吓了一大跳。我循声望去,见它金鸟独立在窗台上。精神和胸脯都很饱满,宛若一只袖珍公鸡。尤其是,当它发现我是大而不能飞的蠢物时,更加得意起来。整日站在暖气管子上,尽量掩盖残疾,极力炫耀翅膀,高兴时会发出鹦鹉特有的刺耳叫声,显然以自己的破锣嗓子为荣。

  我是多么希望它赶紧爱我依赖我。但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作为主人的自尊心不断受着伤害。我生气,甚至很残忍地饿过它两天,希望用食物勾引它放下身段与我交好。可是我小看了蓝毛的尊严,它用它铁一般的意志羞辱了龌龊的人类大沙文主义。

  我被打败了,赌气买来一斤小米全部倒在桌子上,又把原来给它喝水的小碟换成盆。吃吧,吃个够!我叉腰指着单腿站在暖气管子上的蓝毛说。蓝毛歪着脑袋轻蔑地看看我,然后扭头望向窗外。

  有一天我正在屋里画画,突然听见扑棱棱的声响从头顶呼啸而过。傻傻的蓝毛第一次飞进里屋,不知是出于惊恐还是激动于室内的温馨,反正就那么“砰”地一下,撞到墙上,跌落下来。等它终于找到房门飞出去,我也不慌不忙地跟了出去,只见桌上一粒米都没有了。我当时一下被感动和内疚击倒。不论它到底为什么进屋,我要理解为它是去寻我。它认识我,知道我对它好,能給它吃的。这简单但重要的认知足以令我心花怒放。同时,我也意识到一个问题,该为放肆而孤独的它找个笼子及伴侣了。

  周末我便与好友去官园动物市场,见识到了各种活泼可爱的禽鸟,也打听到了虎皮鹦鹉的价格为全场最低:十元。心中不免替身残志坚的蓝毛感到不平。在卖鸟人的讲解下,我还终于搞清了蓝毛的性别及年龄——鼻端蜡膜呈浅蓝色为公,呈肉灰色为母。若呈深蓝色如我家蓝毛,便是风烛残年的老头了。

  在强烈的补偿心理作用下,我戳在卖虎皮鹦鹉的鸟笼前精挑细选了十分钟,终于挑出一只苗条而鲜艳、风骚而多语的母鹦鹉。我相信它是它们世界中当之无愧的美女,更相信久已不近女色的蓝毛会对它一见倾心。那么,就叫它小蓝毛吧。

  事实证明人类的一厢情愿是多么可笑且可耻。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蓝毛抓进笼子,它则把全部精力用在思考并实践怎么出去,对于身边楚楚动人的小蓝毛无动于衷。小蓝毛对蓝毛更是憎恶至极——用不着理由,连我都发自内心地承认:真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小蓝毛一定恨死我葬送了它的青春,但因为发泄不到我头上,便整日变着法儿折磨蓝毛。笼子里有它们的生存法则,我也只能龇牙咧嘴地站在外面用它们不懂的语言喊:“蓝毛,揍这个泼妇!”

  可蓝毛从不揍它。它啄我的时候相当凶猛,与小蓝毛在一起却异常弱势。我宁愿把这理解为一只历尽沧桑的老鹦鹉在默默付出最后的爱情,也不愿认为它真的行将就木。可无论怎样,小蓝毛从不曾见好就收,吃饱喝足之后唯一的乐趣便是欺辱它残疾的前辈。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再为蓝毛挑选几个善良憨厚的伙伴,抚慰它一再受伤的心灵。

  我便再去官园,挑中一对黄绿相间的云斑鹦鹉。黄是鲜亮的柠檬黄,绿为正宗的鹦哥绿,眼珠子黑亮无比,颜色模样都极为讨喜。而且价钱还比虎皮贵五块哩。我想这对俊男靓女足以杀杀我家小泼妇的蛮气。我郑重地为它们命名为,公黄毛与母黄毛。

  虽然笼内不够太平,但小蓝毛有了对手,我总算可以替蓝毛松口气。看着小辈们吵吵闹闹,这也算是受尽苦难之后享受天伦吧。尽管这天伦是人造的,时间长了谁敢说不能亲如一家?就算是爱情,也未必得不到。我的蓝毛老实持重又有性格,小蓝毛早晚会被它吸引……当然了,这些都是我作为专制的封建家长,仅靠每天看它们一两眼得出的自我安慰。

  终于迎来一个轻松无事的周末,我专门腾出来一个下午搬着凳子进阳台,一边晒太阳一边陪伴我的蓝毛黄毛。它们向来不欢迎我,除非缺食少水。但在我耐心地保持一个姿势基本不动五分钟之后,它们开始原形毕露。我至此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小蓝毛与母黄毛不知从何时开始停战,协同公黄毛一起欺负蓝毛!在并不算太逼仄的笼子里,残疾的蓝毛被四处排挤,挨饿受冻。只有那几只鹦鹉吃饱喝足并且恶作剧玩够,蓝毛才得以收拾点儿残羹剩饭,然后窝在角落里苟且偷生。

  虽然我明白动物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残酷,可当初买那三个家伙给它们好吃好喝就是为了陪伴孤苦的蓝毛,它们竟敢知恩不报让蓝毛更加孤苦,主人岂有不怒之理?说时迟那时快,我拍案而起照着笼子就扑过去,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狰狞如老虎(后来想想这些人工养育的鹦鹉肯定从没见过老虎)。包括蓝毛在内的所有鹦鹉都被吓得灵魂出窍,乱扑腾一通后扎在一堆瑟瑟发抖。

  我深深为蓝毛悲伤,甚至有过把剩下三只坏鹦鹉红烧吃掉的冲动。好在两只黄毛终于坠入爱河,整日耳鬓厮磨交嘴互喂。心理严重失衡的小蓝毛充当起变态的第三者,没日没夜地攻击母黄毛勾引公黄毛。不再具备任何性吸引力的老蓝毛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安宁,每天埋头吃喝、睡大觉,望着窗外思考问题。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寒假到来。我当然不能带毛毛们回家,可也不愿意把它们寄养在别处。只好把它们驱赶到暖和的客厅,在地上放了足够吃半年的小米,三洗脸盆清水。它们都站在暖气管子上歪着脑袋看我,我也歪着脑袋看它们。别的我不担心,就希望再回来的时候蓝毛还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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