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想象你现在穿得好看，风和日丽，走在干净开阔的路上，感觉着和煦的天光与微风，你喜欢这个天气、这条道路，你喜欢此时的自己。路边有本来表情呆滞的人，看了你自在的样子，他们也稍微有了一丝微笑。

　　没有人会否认，这是幸福，是众多幸福之中，很棒也很容易得到的一种。

　　看到你走过的人，如果再看仔细一点，会看到你浑身上下，有不少小标签、小贴纸，随着微风摆动着。

　　有的小标签，是用很随便的字迹写的，也很随便地用根丝线拴在你的衣摆上，一扯就会掉落；也有的小标签很隆重，是黄金打造的小牌子，上面的字是刻出来的，这样的小金牌，用金链子挂在你的手腕或颈子上；其他各式各样的小布条、小字条，上面也都有各种字样，有的用粗绳绑在你的脚踝，有的只靠纸头本身的粘胶，勉强贴在你的背上，随时会被风吹跑。

　　这些小标签、小牌子上面，写的是什么？

　　字迹潦草的字条上面，写的大概是你随便应付着做过的某个临时工作；至于小金牌上刻的，可能是你非常珍视的某个身份：“某某名校的榜首”或是“某某旺族的后裔”。另外那些小布条、小卡片上，则写着你的各种信仰、各种价值观，有些可能是随便听来的，比如“永远不再跟双鱼座交往”；有些是认真想要相信的，比如“钱就是一切”或“要么就瘦，要么就死”。

　　这些小标签、小字条在微风中微微飘动着，有些令你身姿更优雅，有些显得你华丽或霸气，有些搞得你凌亂，有些很累赘，有些跟你整个人一点都不搭，有些在你身后留下一地纸屑垃圾。

　　但不管怎么样，这些小标签、小字条，没有妨碍你的行动，没有遮挡你的五官，也没有阻止你感受风景与天气。

　　也就是说，你还算是自由的。

　　什么时候，我们会变得不再自由呢？

　　当这些小标签、小字条，变得跟杂志一样大，跟盾牌一样大，甚至跟商店招牌一样大，那我们就不自由了。

　　我们会行动受限、视野受限、感受不到风景与天气，整个人被这些标签与字条给困住。

　　你一定觉得我太夸张了。谁身上没有那么几十个或几百个标签、字条跟着呢？哪会严重到令我们不自由？

　　即使是最琐碎的字条，只要粘在你身上，不必变太大，只要变成扑克牌那么大，就会妨碍你了。字条卡片上那些大大小小我们觉得“理当如此”的事——“我这篇文字起码该得到两百个赞。”“今天我赶时间，交通应该要顺畅，如果塞车，就是有人跟我作对。”“我既然买了这三只股票，这三只股票就该连涨一周。”……

　　如果照我这样列下去，我们每个人身上绝对不止几百个小标签，这些“理当如此”，每秒都会生出新的小字条、小标签，附着上我们的身子。这秒有几张脱落了，下一秒又会有更多补上。

　　它们会像鳞片，覆盖我们全身乃至眼耳。我们可以仗着这一身鳞甲，到处去指手画脚，“这个不对”“那个太差”，做出各种评价、各种判断，但没有察觉我们已经渐渐把世界、风景、天气、别人，都隔绝在外。

　　而别人也看不到我们的面貌，别人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标签、字条所形成的一副密不透风的鳞甲。